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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时候,阿梁收到了来自陌生男人的第七封信:

展信平安

时间过得真快,这已经是我与您第七次通信了。人们常常抱怨时光的飞逝,您曾经告诉我,我应该为有这样的感觉而庆幸,因为只有感觉不幸的人,才觉得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我怀着既庆幸又煎熬的心情思念着您。时间在我们之间悄然溜走,它走得很快,我想抓住它不放;它又走得很慢,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又相隔多少个夏天?

阿梁抚平信纸,瞬间在过往八年的时空中捕捉到一张青春的、总是显得有些焦虑的脸。她终于猜到了这位来信的陌生男人。他甚至不能被称作男人。

三年前阿梁与他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小男孩,人们都叫他小井。小井因为一场车祸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年。从病床上下来以后,小井被宣告后半生都会和轮椅以及一根插在身体里的管子为伴。

阿梁是小井家人请来的第四任护工,之前的三任都被小井赶走了。他发疯一样地辱骂、打闹,甚至剪掉身上的管子,肮脏的液体从管子里喷出来,溅到小井的腿上和地板上,令人作呕的气味逼疯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阿梁是第一个没有疯的人。

阿梁安静地倾听着周遭的每一种声响。小井的焦躁、小井的疯狂、小井的暴戾和绝望,在这种包容中渐渐趋于平和。阿梁照顾了小井一年,小井的家人带他去国外治病,他们便断了联系。

离别前一天,小井躲在轮椅里,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他对阿梁说:时间真快,一年像是一个月、一天、一分、一秒。

阿梁发不出声音,她在小井漂洋过海的背包里塞了一封信:人们常常抱怨时光的飞逝,但是我们应该为有这样的感觉而庆幸,因为只有感觉不幸的人,才觉得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到了十月,外面的秋风更加清冽起来。阿梁趴在窗子上往外看,她看到头顶的天空好像更狭窄了一些。在那一条窄窄的天空里,云朵好像静止住,同午后屋檐上正睡懒觉的猫一样,久久地待在上头不动,如同一幅画。

时间真快,

一年像是一个月、一天、一分、一秒。

下午三点的时候,门口的铃铛发出清脆而笃定的撞击声,苏建生带着一身萧瑟的秋意从街对面跑过来。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点一杯温热的牛奶。

不是冷的,也不是热的,是一杯温度恰好的牛奶。

他低头翻一本过期的杂志,或者摆弄着手机,时而泛出亮光的屏幕会逗得他阵阵发笑。偶尔,他抬起头与阿梁四目相对,他突然发问:阿梁,“思念”怎么表达?

阿梁一愣,好半天过后,用右手食指由近及远在耳边比出一连串的圆圈。苏建生也学着阿梁做同样的动作。

从老街中零星穿过几个人,多半是脖子上挂着笨重相机的游客。他们有人会停下脚步走进阿梁的店里喝一杯牛奶,或是驻足在小满的店铺前买一只榴梿酥。偶尔,也会有人被“不发声音像店”里传出的曲子吸引住,钻进店铺里戴上耳机静静地听上几分钟,而有人则听得更久。

阿梁喜欢“不发声”的每一曲,她常常听得出神,有时不记得在奶茶里加了一勺牛奶还是两勺,有时把找给客人的钱再次装回抽屉。

在声与影的交错里,那间声音浑厚而真实的咖啡色的铺子,已经不知不觉走进阿梁心里,它渐渐与房檐上的猫,与天空中的云融汇到一起,渲染出一幅生动的画。

一幅生动而完整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