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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信差第二次光顾的时候,阿梁收到了第二封信。

深棕色的信封里,装着一张米黄色的信纸。这一回信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展信平安

我反复思考过,那句“您曾经对我说过”实在不应该出现在如此严肃的信中。我无意伤害您,请原谅我的冒失与幼稚。

信中字迹有些潦草,最后几个字笔触轻轻划到纸上,歪歪扭扭,像是一个十分疲惫的人在临睡前书写出来的。同样没有落款与地址。

阿梁轻轻张开了嘴巴,这至少是一个了解她的人,才会知道在说完那几个字之后,小心翼翼地表达歉意。

这一封更为简短的来信让阿梁陷入了深思。她悄悄地潜回记忆中,仔细搜索着曾经相识的面孔。但是阿梁的尝试很快以失败告终——这些跳进她回忆的面孔,实在太多了。

在搬来老街前,阿梁做了八年护工。

她自己也数不清曾经陪护过的人,也许几十,也许上百。有刚刚遭遇车祸的中年男人,有暮年寂寞、丧失了独立生活能力的老妇,也有因为意外同她一样再也发不出声音的青年人。

大雨过后,天空放了晴。

第二天一早人们慵懒地打着呵欠,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脖子上挂着毛巾、性格热情的中年男人大发,年纪很小却已经在这里卖了十年榴梿酥的小满,还有每日不停地责怪客人太刁钻、待客人一走就拼命数钱的董懂。

阿梁推开窗子,一大片白云像她的街坊们一样悠闲地沿着一条狭窄的湛蓝色天空缓缓前行。前天的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越发凉快了,阿梁在棉布衬衫上加了一层薄薄的针织外套。

阿梁把小雏菊摆放到门口,一旁的董懂好像又要无休止地念叨起来。

一年前,老街的对面竖起了一座新的大厦。前几日大厦正式开业,长相漂亮的男男女女都被吸引了去,原本热闹的老街一下子变得寂寥许多。

董懂用脚狠狠地在青石砖上踩了一脚,几摊污水气急败坏地钻出来,蹦得老远。

小满急忙躲开身,埋怨着他:如果有一天这里没人了,就在那栋大楼里开一间卖榴梿酥的铺子。

董懂呛声说:你卖一年的榴梿酥还不够人家一个月的房租。

小满还要争辩,大发用一把扫帚清理着街道上的积水: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你们谁爱走谁走,反正我不走!

阿梁没有参与这每日都会上演的闹剧。她抬起头,日上三竿风露消,客人们的脚步声渐渐紧些的时候,这争吵就会变成一片忙碌中略带欢愉的嘈杂。董懂满脸堆笑,冲着每位客人把腰弯成四十五度角;小满因为烤箱里的榴梿酥供不上客人,快要急哭了;大发抽空擦着汗水在街边喊:会好的,老街会好的。

会好的,

老街会好的。

日头渐渐西落,人群也渐渐稀疏,有人从铺子里先钻出一个头,然后是一条腿,随之整个身子都跳出来,老街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不管这条街上的天空有多狭窄,午后的阳光是不是浓密,大家都要出来闲谈几句。总有人提拉着眼角,声音很尖,说她看见一个女人在面馆里吃了三大碗牛肉面。她真怕肥肉从她的脸上、身上倾泻下来。整个谈话被这种埋怨声所渲染,人们互相插科打诨,斥责声夹杂着笑声,顺着窄街一路扶摇直上,蹿到天上去。

白云也不愿意离开,安静地停在老街上头,堂而皇之地偷听着人们的喜怒与悲欢。

几天以后,苏建生的咖啡色店铺最终挂上了“不发声音像店”的牌子。人们眯着眼向上看,发出有些疑虑的声音:是个卖碟片的铺子呢!

往后的日子里,每当人们轻揉着惺忪的睡眼,踏着不成形的步子迈出各自的店铺,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时,都会听见从“不发声”店铺里传出悠扬而舒缓的乐曲来。

阿梁在这样的声音里,捧出她的两盆小雏菊,不经意地望见对面一身浅色牛仔衣的苏建生,他在街对面的铺子口,一脸十分得意的表情。他抬起胳臂向铺子里指了指,阿梁立刻领会了这个动作的意味。

她点点头,在心里默念: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