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桃源居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回到阔别已久的家。智杰、智美两兄妹做了很多细致而温馨的工作,使整个院子显得宁静、悠然。如果苏菲娅还在,一起坐在摇椅上晒晒太阳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我从汽车里钻出来,恍然如梦。这个原本坐落在大山深处的凋敝小屋,真的变身成偏僻山村的世外桃源。二层楼房,青砖绿瓦,远远望去仿佛置身于山水画中。
与三圣乡相比,如今我更喜欢这里。
我穿过一扇朱红色大门,来到宽阔的院子。院子大约一百平方米,被分成三个部分。两边是菜园子,但由于长期无人打理,现在已经成为一片荒地。我用脚踩着硬邦邦的泥土,脑海里想象着将来这里葱茏、翠绿的景象。我决定过段时间播种一些时令蔬菜,让小院重新焕发生机。中间是一片开阔地,地上铺满了正方形石板。很久无人居住,石板上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小可迈着慢悠悠的步子,一步一张石板,口中默默地数着。太阳很好,智杰、智美和小可妈妈已经进入屋内安置行李,我坐在院子中间的石凳上,享受着飘洒而下的阳光。
黄睿最初的设计,一楼是客厅、厨房、卫生间以及杂物间,二楼是三间卧室。但是,考虑到我和小可的身体状况,修缮时重新做了调整。现在,二楼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我和小可的卧室都安排在一楼,被一个宽阔的客厅隔开,目的是避免上下楼带来的麻烦。客厅里放着电视机、沙发,以及暗红色的木制茶几。当我走进去时,茶几上摆满了水果。智美告诉我,因为太远,所以事先准备足够吃一周的食物。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小可妈妈将成为我们的专职保姆,负责生活起居。
我住在靠右的卧室,因为这里离卫生间更近。在装修期间选择房屋时,小可和妈妈执意要将右边的卧室留给我,因为我年龄大行动不方便。我本想让给小可,因为我知道他的身体比我更差。但我推辞不过,只好住下。这套房子在设计方面显得格外宽敞。除了厨房和卫生间,其他房子面积均等,每间大约有五十多平方米。当我走进卧室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愣在那里半天没动。
时过境迁,当我的生命进入迟暮之时才猛然发现,尽管我总是自责对两个孩子疏于照顾,没有给他们足够的父爱,但他们似乎从未计较,时时刻刻给我带来温暖和惊喜。桃源居的这间卧室,完全按照我家里的设施布置,让我仿佛置身于自家房屋。床、衣柜、书架,就像是整体搬迁过来似的。我朝里面走去,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那张我已经用了快十年的玻璃圆桌。桌子是苏菲娅买的,当时用了一百二十多元钱。那时候经济比较紧张,这是家里为数不多的漂亮家具。我的眼神被桌子上的相册深深地吸引着,那是我和苏菲娅的结婚照。我还记得里面的每一张照片,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纯净的脸庞没有经历任何世事风霜的痕迹。
床边有两个床头柜,上面摆着我最近在阅读的《与死亡言和》和《疾病的隐喻》。那台随我度过很多日日夜夜的笔记本电脑,也安静地躺在那里,里面有我正在写作的《与人生言和》。仿佛总是要等到生离死别之时,人们才会原谅对方。现在,智杰和智美不但不再对我的写作冷嘲热讽,还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即便我是肺癌晚期病人,他们也不反对。偶尔,他们甚至还会关心《与人生言和》的进度。反而是我变得矜持了,我告诉他们:“这是我最重要的作品,同时也是我最不重要的作品。因为我知道,自己终将无法完成这部作品。我告别此生走向来世的那段经历,没有人能帮我写完。”
“完全就是在家里的感觉,事物和心情都是一模一样。”我坐红色的沙发上感叹着,“也许,这回真的不用再搬家了,就永远住在这里。”
“你喜欢哪里,就住在哪里。”智美说,“我和哥哥都支持你。”
我安静地坐着,半天没说话。内心交织着悔恨和歉意、喜悦和幸福,但却不知道怎样表达。有些话放在心里非常清晰、明朗,但就是难以开口。智美一会儿到小可的房间,一会儿又回来,就像是一位热情尽职的护理人员。智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东看西看,我猜他还想把这套房子弄好点,让我和小可住得更舒服。其实,他不知道我对环境的要求很低。从怀人居到桃源居,我仅仅是不希望小可每天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那辆封闭的长方形汽车拉走,从此不再回来。
“你在想什么?”我吃力地踱着步子,来到大门口,“这个小院我非常满意,无须添置任何东西。”
“你不是说想种一些桃树吗?”智杰平静地看着我,“我准备购买一些树苗,种在菜园子里,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到桃花满院。夏天,我们还可以吃上不打农药的桃子。”
我无力一笑,朝院子里走去。我在石头凳子上坐下,却被智杰叫了起来。他说石头凳子太冷,招呼着智美把小沙发抬出来。智美和小可妈妈抬沙发时,我小声对智杰说:“你想得太遥远了。现在种桃树,明年的确可以看到桃花。可是,我相信明年桃花会开,却不敢肯定自己一定可以活到桃花盛开的季节。”
“爸,别这样说。”智杰唉声叹气。
“那要怎样说啊?”我苦笑着,“要想看到明年的桃花,先得熬过寒冷的冬天;要想等到冬天,还有漫长而炎热的夏季。”
“这里夏天应该不热,山里很凉爽的。”小可妈妈抬着沙发喘着粗气,没有听请我们的谈话。
我和智杰相视一笑。
春天的太阳里充满着浓浓的感情。
我们五个人懒懒散散地坐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聊着,仿若一家人从喧嚣的城市到宁静的乡村度假。相识几个月来,我们和小可母子俩就像是亲戚那般,生死考验在我们之间连接起一条超越血缘关系的纽带。智杰和智美要返回城市,他们都有各自的家庭和事业。小可妈妈对他们说:“你们放心,我会像照顾亲生父亲一样照顾好你们的父亲。”
智美的微笑里带着歉意。
“你们都有工作,我却了无牵挂。”小可妈妈说,“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就是兄弟姐妹了。我父亲过世得早,希望他的寿元能借给老爷子。”
这句话让智杰和智美很高兴,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笑容在阳光下绽放成两朵向阳花,黄灿灿的感觉让人看着舒心。
在桃源居的日子,小可妈妈成了我的女儿,小可成了我的外孙。祖孙三代,过着平静而快乐的日子。这里离最近的集镇骑自行车要走半个小时,好在公路平坦,小可妈妈每天能从镇上买回新鲜的食物。这是孩子们对我在生活方面最低的要求,他们希望我能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临走时,他们再三对小可妈妈重复着我的生活习惯,吃饭的口味,甚至作息时间表。同时,他们还交给她一项任务,就是监督我不要花费太多时间来写作,因为我的身体条件不允许过度劳累。小可妈妈满口答应,并用严厉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你可要听好了,记住了。”
为了表达小可妈妈愿意照顾我的谢意,智杰和智美主动承担小可母子俩所有的生活费。尽管她一再拒绝,但终究拗不过两兄妹。更何况,她现在要听父亲的话。当时,我一脸严肃地说:“既然都是一家人了,就不要太客气。而且,智杰和智美的经济条件都不错,帮助暂时没有工作的你也是理所应当。”说这话时,还有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想,等熬过这段时间,让小可妈妈到智杰的公司上班。
每天,小可妈妈为我们的生活操持着,里里外外,忙碌不堪。她的身影仿佛是萧瑟冬季里干枯的树枝,摇摇晃晃、垂头丧气。尽管我和小可在不断升高的气温中越渐委顿、形容枯槁,但是,我们总是想方设法地从被阴影笼罩着的生活中寻找快乐。小可妈妈买了十多只小鸡和小鸭,这些小东西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撒欢,有时候还会调皮地飞到桌子上啄碗里的饭粒。或者,拉下一坨粪便就幸灾乐祸地逃之夭夭。小可没有乡村生活经验,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脸上的笑容似乎比在怀人居的时候还多。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药水的味道和死亡的气息。每天,我们在朝阳中起床,在虫鸣中睡去。
我清晰地记得,在桃源居的日子里,我们从未谈过任何关于死亡的话题。甚至,我们连死字都没有提。那些冰冷而沉重字眼,全部丢在过往的岁月中。两个星期后,菜园子里种满了各种蔬菜。青菜、四季豆、西红柿、茄子、丝瓜、海椒、蒜苗、小葱……菜市场里有卖的,我们几乎都种了。我也没指望能靠它们实现自给自足,只是看着它们蓬勃生长,心里就感到充盈和欢喜。
一切都很平静;一切又暗起波澜。
到桃源居一个月后,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小可妈妈外出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有几次,她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回来,还是错过了做午饭的时间。她一个劲儿地道歉,红红的眼睛泛着泪花。我知道她有心事,担心出问题,便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找她聊天。当时,小可已经睡着了,山风和着虫鸣,勾勒出宁静的景象。我让她有什么心里话尽管说,我年龄大社会关系多,会尽力帮助她。但是,无论我怎么循循善诱,小可妈妈都一言不发。那个夜晚,是我到桃源居后第一次失眠。我隐约感觉到,即将有什么事情发生,惴惴栗栗、惶恐不安。
小鸡和小鸭慢慢长大,春季还未过完时,公鸡就开始打鸣了。小可突发奇想,为每一只小鸡和小鸭起名字。那只胖胖的母鸭子叫如花,那只打鸣声音最大的公鸡叫寻欢。我问小可为什么它叫寻欢,他说因为它最调皮,成天在院子里飞上飞下,一副寻欢作乐的样子。我又问那只母鸭子为什么叫如花,他说你看它花枝招展,就像是如花似玉的美女。我听后哈哈大笑,觉得这孩子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因病辍学,脑子里却装满了惊人之语。
我总是在鸡叫第二遍时就再难以入眠,起床坐在院子守候晨曦。天刚蒙蒙亮时,我又重新回房躺下。我听得出来,每天把我吵醒的就是寻欢。但是,我想问题不出在寻欢这只擅长打鸣的公鸡上,让自己难以安然入眠的是盘亘于心的情绪,是小可妈妈微妙的变化,是我认为即将要发生的某件事情。我不想让小可和他妈妈看到我失眠,他们已经承受了太多,不能再让他们担惊受怕。当我察觉小可妈妈起床后,才假装睡醒起来,在院子里伸着懒腰,做出一副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的样子。
天气越来越热,花草树木的呼吸中仿佛有一股热气。在隐约能够听见布谷鸟叫的时候,小可跟我一样,睡眠出了问题。开始,他睡眠很浅,容易中途醒来,慢慢地睡得越来越晚。到最后,他开始抗拒上床睡觉。有几个晚上,小可甚至一宿未合眼。他说身体没有明显的疼痛,只是心里很烦躁,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一只小怪兽。
为了消除小可心中的恐惧,我和小可妈妈轮流站在床前为他讲故事。这个方法有时候管用,但更多时候我们做的是无用功。前几个晚上,小可还能够在故事中艰难入睡。但是,没过多久他又陷入失眠的旋涡,无论我们讲什么样的故事,他都睁着圆眼睛不肯睡去。万般无奈,小可妈妈只好背着儿子,在宁静的夜色里仰望繁星点点的天空。小可就像为鸡鸭起名字一样,开始为每一颗星星命名。当妈妈问他为什么要给某颗星星起那个名字时,他又心思散漫、天马行空地解释。
四月初的一个夜晚,当小可给三颗星星命完名并给妈妈做完解释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小可妈妈一边朝卧室走去,一边对我说:“我把小可放好后,想跟你说几句话。”
我答应着,心里显得异常空虚和忐忑。我想到前段时间她总是很晚才从镇上回来,每次交流又欲言又止,感觉心里飞舞着一万只饥饿的蚊子。深邃的夜空里,暗月与繁星在悄声低语。我坐在石头凳子上,吹着暖暖的风。此刻,我特别想抽支烟,但不得不面对自己是个肺癌晚期病人的窘境。
“有个事情,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怎样对你说。”小可妈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但是,今天晚上无论怎样我都要说。”
“小可的身体没有问题吧?”说话的时候,我看着地上模糊的石板,“这几天他半夜还会醒来吗?”
“偶尔会醒来,我唱首歌哄哄他,隔会儿又能睡去。”她挨着我坐下来,“看上去他的身体没有明显变化,不过……”
“不过什么?”我又想起前几次她话到一半就停止的情形。
“总有一天他的身体会彻底坏掉。”她的眼睛在黑夜里眨巴着,“现在,距医生说的那一天不远了。”
“前几天新闻报道说,有个被医生认定活不过三个月的病人,结果在深山静养了三年都还活得好好的。”我恍惚记得是一个星期前在报纸上看到的,“报纸还在屋子里,明天我找给你看吧。”
“这样的好事哪能落到我们小可身上。”她长长的叹息在夜色中胡乱飘荡,汹涌的忧伤扑面而来,“我从来不敢奢望奇迹出现。”
“既然我们还不知道结果,就应该朝好的方向想,至少得给自己留个希望吧。”我也叹息着,“人这一生,不就是活在一种念想之中吗?”
小可妈妈沉默着。
我问:“你不是有事要给我说吗?”
她迟疑着,半天没说出来。
我又问:“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我想为小可实施安乐死。”
她说得很快,快得我差点没听清楚。
“安乐死?”
月亮不知在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小可妈妈在漆黑的夜里不断地点头。我感觉她的脑袋一直在摇晃,一直在下坠,最后仿佛快要埋进自己的怀里了。
“安乐死,安乐死……”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突然想起了苏菲娅。她在病床上挣扎的时候,我曾与一个医生就安乐死做过漫长的沟通。现在,我依然记得那一个个漆黑的夜晚,我在电话里向对方倾诉自己的想法。不过,最终的结局证明了我是多么异想天开。当年,那个医生赞同我所有的观点,但他却无能为力。我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无功而返。他能够给予我的,只是一声声叹息和同情。此时此刻,当年的对话历历在目。
一股无奈在胸中荡漾开来。
“你可以帮我吗?”小可妈妈软绵绵地说,“我不想看着他在病魔的折磨下慢慢离开。”
“难道你不想多与他生活一段时间吗?”我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和幼稚,“小可真的很可爱。”
“我知道人的生命一旦朝着终点走去时,很难再有挽回的机会。”她差点要哭了,“所以,我辞掉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小可。这段时间,我想清楚了。与其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萎靡下去,还不如马上就彻底地离开。我已经把所有的爱都给他了,剩下的只有相互的折磨和难忍的悲痛。我有一种感觉,小可是不忍心我在这个世界太孤独,才忍着病痛的折磨迟迟不愿离开。可是,我不需要他再留在这个世界陪着我,我希望他早日脱离苦海。你不是说告别此生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来世吗?我希望小可能够轻松地踏上来世的旅途。”
我在天鹅绒般的夜色里仰天长叹。
小可妈妈的心情我理解,但我真的无能为力。我说:“现在还没有为安乐死立法,所以,没有人愿意帮助小可安乐死。”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摇着头,叹着气。
“一个人一次性吃多少安眠药就可以毫无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浑身战栗,没想到小可妈妈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个十岁的男孩,是她无比疼爱的亲生儿子。她能忍心把安眠药喂给自己的儿子吗?想起来都汗毛倒竖,浑身冒起鸡皮疙瘩。不过,我激动的心终于平息下来。一个母亲能够产生这样的想法,她内心的煎熬和痛苦可想而知。
“如果你给小可吃安眠药,那就是谋杀。”我没有气愤,心情平静得自己都难以相信。
“我知道。”她哀怨地说,“我愿意用自己的罪恶减轻儿子的痛苦,换取儿子的安宁。”
“我不知道多少安眠药才能达到你的目的,而且,一般的药房里也买不到安眠药。”我哽咽着说,“所以,我帮不了你。”
“安眠药是医生才能开吗?”
“是的。”
小可妈妈不再言语。恍惚中,我看见她在浓浓的夜色里不断地点头。
在以后的很多个夜晚,我都自责不但没有想办法阻止小可妈妈为儿子实施安乐死的念头,而且还告诉她可以到医院找医生买到安眠药。如果小可如当年的苏菲娅那样,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活脱脱的就是个活死人,也许我会支持她的做法,即便我知道那是谋杀。当年,我也怀着这样的心情站在苏菲娅的呼吸机前,如果不是智杰及时赶到,我早已成为一个杀人犯,尽管我乐意为此身陷图圄。但是,小可与苏菲娅不一样。他还能走路、微笑,表达各种情感;他是个病人,但不是植物人。
一个个宁静的夜晚,山间的虫鸣不再那么美妙,曾经悦耳的乐章变成了闹心的噪音。我心烦意乱、辗转难眠,直到筋疲力尽才能浅浅地睡下。我的思绪在现实与睡眠之间穿行,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接连失眠让我的身体衰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我就像一个气球,身体里的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要不了多久就只剩下一张皮囊。我希望自己尽快好转起来,但身体越来越酸软无力,走起路来偏偏倒到。我想如果风再大一点,我可能就会被吹倒在地,化为尘土随风飘散。
四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我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眯着眼睛快要睡着了。恍恍惚惚中,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在呼啦啦地睡觉,朦胧之中听到有人敲门。我想起床开门,却发现身如重石动弹不得。我手脚并用、奋力挣扎,直至在痉挛中醒来。我揉了揉疲倦的双眼,发现真的有人敲门。
我战战兢兢地把门打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两年未见的黄睿。我对她的出现感到错愕、惊讶,从未想过她会来。虽然她打扮得很时髦,穿着一件看上去很高档的风衣,但我还是能看得出她的苍老,那是一种从眼神里散发出来的岁月的味道。她站在门口注视着我,迟迟不愿进门。我说:“进来呀,这可是你的家。”她还是不动,眼神在铺满灰尘的大门上游弋。半晌,她略微生气地说:“原来你生病了,而且病得这么严重。但是,你儿子当初没有告诉我啊。”
“是不是知道我得了肺癌,你就不愿意让我在你家里住了?”我努力地开着玩笑,但口气听上去一点也不轻松、幽默,好像在做一场艰难的谈判。
“你说什么呀!”她直冲冲地往院子里走,“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好来看望你。你不知道,很多朋友都关心你呢。如果他们知道你的情况,都会来看你的。”
“你可别告诉他们啊。”
“怎么啦?你不欢迎?你别忘了,这里可是我的家。”
“我不希望给大家添麻烦嘛。”
黄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她夸奖我的坚强和勤奋,把一个破败的院子搞得充满生机;她称赞智杰是个孝顺的儿子,花那么多钱把房子装修得这么漂亮。黄睿时不时地整理着风衣,一副不服老的派头。我真羡慕她,还有那么多创作的时间和热情。
“你怎么想起今天回来?”
“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想问你在这里能不能找到创作灵感。可是,你从来都不接。我想起你儿子上次给我打过电话,手机里还有他的号码,便给他打过去。他告诉我,你生病了。”
“这孩子真是藏不住话。”
“话是用来说的,为什么要藏啊?”
我们相互看着,不约而同地笑了。
太阳火辣辣的,晒得皮肤痒痒作痛。但是,我们却不愿意进屋,就在外面海阔天空地聊着,陈年旧事像太阳照射下湖面泛着的粼粼波光,一圈圈地在眼前晃动。小可妈妈为我和黄睿准备了水果,让我们在两年之后重新谈起了人生和文学,以及那些不着边际的逸闻趣事。当我们聊起几位作家的绯闻情史时,不禁朗声大笑。在我的印象中,黄睿始终是个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诗人,即便花白的头发告诉人们她已经进入暮年,但只要谈起诗歌依然活跃得像个二十岁的小青年。黄睿告诉我,她的最新诗集正在出版之中,如果顺利的话,这个夏天便要上市。我恭喜她,却看到她眯着眼睛摇头摆手。
“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作品出版总是好事呀。你看我,写了一辈子,一本书都没有出过。”
“别自嘲和自损了,在写出一篇好文字和出版一本不满意的书之间,你愿意选哪个?”
“这个命题不存在。”
“你就撒谎吧。”
“我撒谎了吗?”
“其实我懂你,心里跟我想的一样,我们都想在文字中实现自身的价值,不让自己完全淹没在鸡毛蒜皮的世俗生活里。”
我呵呵地笑着。
“自从我第一次见你,从你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
我依然笑而不语。
“你的眼神里,总有一股子孤独、寂寞和无奈。”
我收起笑容,想起曾经那些促膝交谈的时日。有些人,相守一生并不相知;有些人,萍水相逢却心有灵犀。
“还有精力写吗?”
“断断续续地写那本《与人生言和》,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难以完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重新动笔。”
“想为人生做总结?”
“这个时候,是该做这事儿了。”
“希望你能顺利地完成。”
“我尽力而为。”
其实,我已经放弃《与人生言和》的写作。虽然我时常对人提起这件事,但内心里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道别的时候,黄睿说了很多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的安慰话。她希望看到我更好的文字,她希望看到我重新出现在文学沙龙里,她希望我每天都快快乐乐地活在文字世界中。我不断地点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午后的阳光里。
有些转身,是为了重逢;有些挥手,便是诀别。
接下来的日子,我完全沉浸在阅读中,《疾病的隐喻》和《与死亡言和》两本书不知被我读了多少遍,仿佛每一页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除此之外,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无论是悲伤还是快乐。明明智杰和智美才带着孩子们来看过我,我却在电话里唠叨很久没有看见他们了。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给若曦打电话:“什么时候来看我呀?爷爷可想你啦!”
“我们昨天才来过呀。”若曦惊讶的语气听上去脆生生的,非常动听。
“是昨天过来的?”
“对呀,你还说我瘦了呢。”
“哦……那你为什么瘦了啊?”
“想爷爷了呗。”
“想爷爷就要瘦,那就别想了吧。”
“那可不行,我宁愿瘦成一根稻草,也要想念爷爷。”
“好吧,好吧。瘦成一根稻草,风一吹就把你吹到桃源居来了。”
若曦在电话里咯咯地笑着。
在我稀里糊涂的日子里,小可妈妈非常反常。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位穷途末路的母亲不断地在桃源居和市区之间往返奔波,而且回家越来越晚。五月初的一个傍晚,小可妈妈还没回来,我便到小可的卧室问他:“妈妈呢?”
“她去医院了。”
“给你买药?”
“不是,是给她自己买药。”
“她生病了?”
“她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太累了吧。”
“嗯。她的确很累。”
我为小可妈妈的奔波与处境感到心酸,便坐在院子里等她。不管她是否真的把我当父亲对待,在我的眼里她已然成为我的女儿。两个小时后,她才从暮色中走进来。看着她的身影,我感到莫名的欣喜。小可妈妈只是礼节性地与我寒暄几句,便冲进厨房里准备晚饭。她一边做饭一边扯起嗓门告诉我她去哪儿了,对这么晚才回来做饭感到歉意。她知道儿子睡着了,但却不知道小可之前已经告诉过我她去医院的事。所以,听着她的谎言,我很不安和难过。
“以前单位的事情需要处理,所以回来晚了。”趁着熬汤不需要守在厨房里,她来到我的卧室,“肚子是不是很饿了?”
“事情都处理好了?”我偷偷地看着她的脸。
“小事一桩,处理好了。”她的表情没有泄露任何秘密,“明明知道我照顾小可走不开,可就这么一件小事都还是要来麻烦一个已经离职的人。”
“办好了就对了。”
“现在的人,真的没有一点同情心。”
说着,她朝厨房走去。
我到小可的卧室,把他叫起来吃饭。饭菜很好,但我吃在口中却味同嚼蜡。好几次,我尝试着质问小可妈妈到医院是不是找医生开安眠药,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我是那样怯懦,看着小可妈妈与小可一起沉入深渊,却无力拯救。
五月中旬后,小可的生物钟就完全颠倒了,晚上睡不着,白天却是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又不能完全睡下去。有几次,我躲在门口观察,发现小可躺在床上手脚时不时地抽搐,口中喃喃自语。我感觉他快要支撑不住了,便给林芙蓉打电话,让怀人居的护理人员赶过来。离开怀人居到桃源居时,林芙蓉承诺过,如果需要护理人员帮忙,只需要打个电话立即就有人过来。
程文玲也来了,看上去她比以前憔悴了许多。时间和距离没有在程文玲和小可之间产生隔膜,他们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他躺在她怀里,温顺得像只小猫。我们听不清他们的耳语,但细软的话语听上去让人无比温馨和感动。
临走时,我把程文玲拉到院子的角落里,悄声地问:“小可怎样?”
程文玲没说话,默默地摇着头。
我的心像颗石子儿在浩瀚的海洋里急速下沉。
真正的悲伤终于在初夏的夜晚来临,那一刻,天崩地裂的感觉充斥着整个世界。我仿佛置身于一片废墟和瓦砾之中,四顾茫然,悲伤无措。
那是个奇特的夜晚,仿佛冥冥之中注定要发生很多事情。小可没有吃晚饭,黄昏时分就睡着了。我和小可妈妈在客厅吃饭时,她胡乱地吞着饭菜,没说一句话。我感觉很陌生,平常无论怎样她都会说几句话,至少会关心我的身体状况。但是,这天她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没吃几口便独自走进厨房收拾锅碗。我无趣地吃了几口,丢下碗筷便回房休息了。
躺在床上睡不着,烦躁如奔腾的河流一次次撞击我的心房。我起床喝水,再次躺下,依然无法入睡。我又起来,抓起一本书,想要通过读书来让自己安静。一串串文字从我的眼前飘过,但那些文字却对我充满敌视。我越是想要记住它们,它们却越是用力摆脱我的记忆。胡乱翻了几十页,我却不知道这本书的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放下书,我赌气似的重新躺上床,叮嘱自己一定要睡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各种虫鸣混合在溽热的空气中。我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地躺了几个小时,自己都搞不清是否睡着。一番折腾下来,全身酸痛得难以动弹,像摊烂泥一样躺在床上。如果不是尚存微弱的呼吸,此时的我与死尸没有区别。
我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床沿坐着,我祈祷着,希望双腿不再疼痛和麻木。可是,这两根木桩始终不见好转、毫无知觉。我等不住了,硬撑着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小可的卧室走去。屋子里黑默默的,开门的时候我的脑袋直接撞在门框上。幸好我走得慢,撞击力度不大。我揉揉额头,继续往前走。
小可卧室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幽幽的灯光。我凑近门缝,小可妈妈的背影在缝隙里显得格外飘忽。她背朝着我,看上去很矮,不知道是站着还是坐着。我很好奇,深更半夜的她怎么还没有睡。我轻轻地敲门,接连敲了很多次,她都没有反应。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击过来。我缓缓推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寂静,整个世界没有一点声音。
小可妈妈双膝跪地,披头散发地看着床上的儿子。小可安静地躺着,从他的面部表情看,我感觉不到他的呼吸。我的眼神停留在小可的胸前,那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让人恐惧。我瞬间意识到,小可的心已经停止跳动。
我挪动身体,但双脚好像被强力的胶水粘在地上。挪动的力度越大,双腿就越痛。我感觉如果再用力一点,两腿就会碎成粉末。
“怎么啦?怎么啦?”我想要咆哮,但说出来的话却是那般微弱,不知道小可妈妈能否听见。
没有人回答我。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继续问道,声音并未有丝毫提高。
还是没有人回答我。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无助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半晌,小可妈妈把头埋得更低,散乱的头发遮住了整个脸庞。她看着手中的书,平静地说道:“我对于死亡的喜悦,远远大于商家在海上大发利市的喜悦,或众神吹嘘沙场凯旋的喜悦,或圣人深入禅定的喜悦。因此,有如一位在时间来到时就踏上征程的旅人,我将不再留在这个世间,我将安住于涅槃的极乐堡垒中。我的这一世已尽,我的业已消,祈祷所能带来的利益已经用罄,世间的事业已经完成,这一世的表演已经结束。在一瞬间,我即将在纯净、广袤的中阴境界中,认证出我心性的显现。”
小可妈妈停住了,木然得像尊雕像。
夜色不再流动。我默默地看着她,沉浸在她刚才的话语里。
不知过了多久,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小可妈妈站起来,把手中那本红色的书轻轻地、缓缓地放在桌子上。但是,她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书。接着,她走过去,双手摊开放在书上。片刻后,她的脑袋慢慢下垂,直到额头停留在自己的掌心。
我的经脉已经舒缓,双脚不再僵硬,但却不想前进,只是眼神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良久,我的心潮平静下来。我说:“既然小可开始另一段旅途的时间来到,那么,我们就祝福他吧。在新的旅途中,小可不会孤独的。”
小可妈妈抬起头,转过脸,微笑地看着我。这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复杂的脸庞。
这个夜晚,我和小可妈妈一宿未眠。我们坐在夏夜的小院里,没有哭泣,没有言语。天亮以后,我们各自回到房间。
我取出很久未用的相机,来到小可的床前,为他拍摄了最后一张照片。这个还差几天就满十一岁的孩子,脸上平静得就像沉浸在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梦中。我猜想着,他一定是按照我给他描绘的路线,在通往来世的路上经历着各种奇妙的事情。我站在床前,一个个文字在脑海里浮现。那些朴素的文字,是我对小可最好的纪念。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就是记录下小可短暂的一生。
突然,我想把小可搂在怀里,就像以往任何一次拥抱那样。这个温暖而残忍的拥抱,就是我们此生情谊的句点。我弯下老腰,双手托着小可沉重的脑袋,贴着他冰冷的脸蛋。就在那一瞬间,几粒药丸紧紧地抓扯着我的眼睛。
“安眠药。”我自言自语,重复了好几遍。
顿时,我就像被浇了一桶冰水,全身上下被寒冷包围。我放下小可,逃命似的奔向卧室。作为一个六十多岁的肺癌晚期病人,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双腿快得像个矫健的运动员。回到卧室后,我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摁住咚咚跳动的心脏。几分钟之前还充满力量的双脚,突然之间就像被抽走了骨髓,疼痛、酸软、无力。我感觉自己再也站不住了,便和衣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双眼。无论我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着,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漆黑。
我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不想吃饭不想说话。好几次,我想给智杰、智美和孩子们打个电话,但拿起手机后又放弃了。我怎么对他们说?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小可妈妈为儿子的后事忙碌着,也没心思照顾我。我孤独地躺在宁静的桃源居里,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第二天上午,太阳刚刚爬上山顶时,小可被一辆汽车拉走了。那辆车与我在怀人居里看见的任何一辆殡葬车没有区别,白色的车厢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着刺骨的寒光。工作人员对流程十分熟悉,我还没来得及多看小可一眼,他已经被抬进冰冷的车厢。小可妈妈背着那个蓝色的背包,低垂着头朝汽车走去。她走得很艰难,细碎的步子左右摇晃,好像大地在剧烈地震动。我看着她孱弱的背影,浑身无力得发不出一声感叹。
上车之前,小可妈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几分钟后,她的脸上绽开一个微笑。这个微笑与昨天晚上的一样。平静的眼神,微微上翘的嘴唇,都与昨晚如出一辙。眼前的景象与昨晚完全重叠。我仿佛看见躺在汽车里的小可就像躺在床上那样自然、平静。
小可妈妈朝我点了点头便转身上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可妈妈。
轰鸣的马达带走了一切悲伤。我孤独地站在院子门口,感觉脚下的土地在摇晃和颤抖。寻欢追着一只母鸡从眼前扑闪扑闪地飞过,留下几根不断跳跃的鸡毛。鸡毛悠悠落下,死气沉沉地贴在那颗茂盛的桑葚树的阴影中。我软绵绵地靠在院墙上,身体里最后一口气快要耗尽了。
我使尽全身力气回到房间,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中,我发现自己走在拥挤的大街上。整个城市灰蒙蒙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我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的星球,孤独地走着。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但没有任何人看我一眼。我观察着从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他们冷漠的表情就像被冷冻了千年的岩石。高楼大厦和滚滚人流,像流动的油画在我眼前渐次消失。后来,我看到了绿油油的田野,看到了茂盛的丛林,看到了蜿蜒的小道。我踏过山路,涉过小河。筋疲力尽时,我排队喝了一碗汤。我舔着嘴唇踏过泥潭,走进那间陌生的小屋。
一团白色气体飘过来。
我挥舞双手拨开雾霭,蓦然看见小可站在门外。他侧身回头看着我,脸上洋溢着干净的笑容。只要我再往前走一步,就能像往常那样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