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美好的春光似乎成了杀人的利器。
当天气转暖时,怀人居里的气氛显得十分诡异。葱茏的绿树和沁人心脾的花香,都无法掩盖死亡的气息。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有生命在和煦的春风中随着花粉飘散而去。救护车的哀号,一次次惊扰着怀人居的满园春色。每一位工作人员的脸上,都挂着寒冷的表情。我纳闷的是,为什么人们熬过了寒冷的冬季,却在温暖的季节里如此脆弱?
这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迷茫之问。
走的人太多,来的人又少,怀人居里居然出现了空床。程文玲感叹地说,自从她到怀人居之后,这种现象还是第一次出现。
那天午后,我和小可安静地坐在走廊上享受来之不易的阳光,时不时聊上几句。就在我们相视而笑时,一辆救护车开了进来,停在一楼的正门口。接着,几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抬着一捆白布朝汽车走去。开门、关门,办理简单的手续,动作连贯得就像拍电视剧。几分钟后,汽车又重新发动引擎,在院子里绕了一个弯儿朝外面开去。
当汽车缓缓驶出怀人居后,小可脸上的乌云化作一串泪水。
“为什么哭了?”
“难过,特别难过。”
“你看太阳多明亮,心里也应该明亮起来。”
“可是,她走了。”
细问之下,我才得知事情的原委。
原来,被救护车拉走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知道她,比小可大两岁,具体病情不得而知。三个月前,医生宣布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小女孩的父母都在经商,家庭殷实。但是,金钱挽救不了女儿的性命。为了让宝贝女儿走得平静,他们为她选择了怀人居。她是在下雪之前一个星期来的,我看着那对商人夫妻开着名贵的汽车把她送进来。从那天开始,父母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怀人居。只要天空有一丝阳光,他们就会推着女儿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们始终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那顶假发使她看上去依然青春可人,宛若天使。只是,日复一日消瘦的身体和枯萎的面容,表明她在这个世界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减少。因为女孩与小可年龄相仿,即便他们见面时间不多,却结下了良好的友谊。
“昨天下午我还见过她,当时我们说了很多笑话。”小可幽幽地说,“我还记得她的笑脸和声音,可是人却不在了。”
“她已经走完今生的旅程,踏上了另一段旅程。”我说,“我们祝福她吧。”
“我很害怕,担心明天这个时候,那辆车就把我拉走了。”小可想了想,嗫嚅道,“或者,把你拉走了。”
“如果那辆车先把我拉走,你就祝福我吧。”我忍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后半句,“如果那辆车先把你拉走,我也会祝福你的。”
“但是,我还是害怕。”
“有什么害怕的?”
“我不知道。”小可有气无力地摇头,“可我真的害怕。”
看着小可的神情,我沮丧地低垂着头。我不知道如何是好,面对残酷的现实,无法再用任何辞藻把死亡描绘成一趟具有诗意的旅途。我想起曾经给他讲过的死亡之旅,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浅薄与无知。我一声长叹,独自返回屋里,丢下小可一人在走廊上陷入孤独与无助。这是我们相识以来,我第一次表现得如此无礼。
我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漫长而无力地沉思着。
小可的精神状况急转直下,很难从他脸上看到笑容。他像个孤独的老头子,不是在走廊上蜷缩着身子坐着发呆,就是靠在窗户前出神地看着外面随风摇曳的植物。更多时候,他躺在床上,陷入昏睡之中。小可妈妈担心极了,在焦灼与不安中眼泪不停地流。人最大的悲哀,在于面对悲哀却无力改变。我去看过小可几次,他连多看我几眼的力气都没有。从他灰色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深深的绝望。
倒霉事在我六十六年的生命中总能引起蝴蝶效应,一桩接着另一桩。在小可日渐枯萎时,我的身体也突然出现问题。在怀人居的几个月里,我的身体和精神一直良好,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肺癌晚期病人。但是,这两天却感到胸腔剧烈地疼痛,时常喘不过气来。好几次,我觉得自己马上就会窒息而亡,但在一阵喘息之后又缓过气来。那几天,我的情绪非常低落,心里总有很多悲伤的话想要倾诉。我分别给智杰和智美打了电话,将身体状况如实相告,顺便也对后事做了一些交代。
智杰和智美接到我的电话后高度紧张,情绪激动地噼里啪啦说个没完,而且马上要接我到医院做检查。我费了好大劲才成功地拒绝了两个心急如焚的孩子。我告诉他们,如果再过两三天没有好转再说。这只不过是我的搪塞之词,即便不好我也不会回到医院。既然当初千方百计地逃离医院,现在又何必回去?我内心很坚定,怀人居是生命最后时期的理想归宿。或许是上天懂我,两天后我觉得身体有好转的迹象。疼痛减轻,不再胸闷气短。
虽然身体状况好转,而且自认为怀人居是结束生命的理想之地,但是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了。
这是一个忧伤的决定。当死亡的气息弥漫于空中时,我的心情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舒畅。尤其是看着小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几乎每天都阴沉着,表情呆滞目无神光。我寻思着必须去一个更好的地方,让小可最后的日子过得更加宁静和安详。在我的想象中,那里只有一户人家。四合小院,青砖绿瓦,绿树成荫,花香四溢。在明媚的阳光里,有心思散漫的小猫和打着瞌睡的老狗。这样的环境,弥足珍贵。
那个黄昏,我想起了已经两年没有见的文友,一位痴迷于诗歌的优雅女人。她在郊区有一个宁静的小院,一直空着没人居住。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咖啡馆,参加一个文艺沙龙。退休之后,我的生活比之前略微丰富,偶尔与喜欢写作的人聚会聊天。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留着一头整洁的短发,几个小时都不说一句话。现在想起来,她好像与我说得最多。或许,因为我同样是一个沉默的人。第一次聊天时,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她叫黄睿,刚从郊区搬到城市。黄睿曾经无数次描绘在郊区生活的宁静和惬意,但为了参加聚会方便才搬到城市。我为她放弃这样的生活而惋惜,但也不便干扰他人的决定。
费了好大的劲儿,我才从手机中找到黄睿的电话。尝试着打过去,响了半天她才接。对于我突然给她打电话,黄睿感到惊讶,咋咋呼呼地问:“怎么是你呀?”
“是我,怎么啦?”
“好多年不见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已经死了?”
“不是,不是,你看你说什么啊?我是以为……”
黄睿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她慌乱辩解的口气,听起来既可笑又可爱。
我们聊了很多,相互关心着对方的生活与写作。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得意地向我诉说最近创作的诗歌。从她的口气中,我知道她对自己很满意。我们这种年龄的人,对自己满意就是最大的幸福。我不禁想到自己的文字,除了正在写作中的《与人生言和》,别的不值一提。可是,我自己也不能保证这部最后的文字能够完成。
绕了很多弯子,就在我快要放弃时,终于鼓起勇气向黄睿提了房子的事。她爽朗地笑着告诉我,很乐意我去住,不收一分钱的房租。我执意要给她钱,但是,她却这样说道:“我希望你在那间老屋里写出最好的作品,这比多少钱都重要。”话已至此,我不好再纠结于房租。只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她,我的生命行将结束,正在创作的《与人生言和》,注定没有结尾。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智杰、智美,以及小可妈妈,他们都很赞同,并结伴去看房子。房子真的很远,智杰告诉我从偏远的怀人居开车都还要一个多小时,完全是在大山深处。听着他们的描述,我倒是理解了黄睿。她并非浮华之辈,向往城市的喧嚣和声色犬马,而是交通真的禁锢了她的生活。但是,这样的深山之所正合我意。我在电话里真诚地向黄睿表达谢意,她则说只要我喜欢就行。
房子需要修缮和装修,按照智杰的说法,满屋子都是蜘蛛网,走进去满脸都是黏糊糊的。我知道智杰担心我受苦,或许会夸大其词,便怀疑地看了看智美。她给了我一个坚定的表情。我相信智美,一直以来她都懂我心思。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和小可能在那里生活多久,所以再三交代装修要一切从简。智杰不停地点头。经历长达几个月的争执和隔膜之后,如今他对我言听计从。
那段时间,智杰、智美和小可妈妈,在怀人居与黄睿的房子之间来回奔波,马不停蹄。我和小可在春天的阳光里,享受着怀人居最后的时光。我总是在越来越憔悴的小可面前憧憬新居所的美好,把即将到来的生活勾勒成一张张恬淡的风景画。有一天,小可望着怀人居苍翠的树木,伤感地问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这么美好。”
我看着他,半晌才说:“那里更美好。”
两个月后,房子终于弄好了。他们为我拍了好多照片,我一张一张地指给小可看,美得令人心驰神往。我绞尽脑汁地用词汇去描绘这处居所的好,想给小可的生命注入一种希望。他笑呵呵地说:“看上去不错,你应该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得起一个最好的名字,才配得上这么美丽的地方。”我用手摸索着尖硬的胡茬,“桃源居,你觉得可以吗?”
“又没有桃花,怎么叫桃源居?”
“世外桃源嘛。”
小可没接话,不知道他是否懂得什么叫世外桃源。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对未来的居所感到满意,甚至充满了向往。
“在去桃源居之前,我想做一件特别的事情。”我看着小可,“我考虑很久了,非做不可。”
“什么事这么重要?”小可的眼睛鼓得圆圆的。
“为自己选墓地和举行追悼会。”我说,“我想在活着的时候,知道自己的墓地在哪里,看看自己的追悼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会不会很别扭?”小可妈妈脸上的表情夸张而怪异。
“我自己觉得不别扭就好,至于其他人的感受,我不需要考虑。”我吁了一口气,“人生一世应该忠实于内心,不为别人栖息只为自己停落。”
“我们能不能一起去选墓地,将来就葬在一块做个伴儿?就像现在这样,偶尔坐在一起聊聊天。”小可思索片刻,接着说,“我也想举行一个追悼会,而且想与你一起举行。”
小可妈妈恨不得把儿子的话全部塞回去,但覆水难收,为时已晚。我不觉得小可的想法有半点不妥,便爽快地答应了。
“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呵呵一笑,“这些事情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非同凡响。你知道吗,我们这样做是幸福的。这个世界上,能享有这种幸福的人不多。”
大家带着柔和的眼神,相互观察着、等待着,但谁都没有说话。
那个夜晚,我躺在料峭的夜风里,满脑子胡思乱想。我、墓地、小可,以及小可所说的将来我们坐在一起聊聊天。我觉得小可实在可爱,但想象不出那将是一种怎样动容的场景。我越是想把那种明知不可能存在的场景具象化,脑子就越是一团浆糊。
风拂过脸庞,一股冰凉在心底荡漾开来,流向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睡吧,好好睡一觉吧。”我一次次叮嘱自己,却始终毫无睡意。在怀人居短暂的日子,这是我睡眠最差的一个夜晚。我努力地摆脱各种意识,但仿佛刚刚睡着,天又亮了。明晃晃的阳光,铺在蓝色的被子上,就像是印在上面的花纹。
第二天,智杰和智美直奔附近的一块公墓。我知道那个地方,离怀人居不远,卧在苍翠的松柏之间。我和小可的身体都不适宜来回奔波,所以我让他们拍好照片给我们看就可以了。小可妈妈想留在怀人居陪儿子,她说只要小可满意就好,小可则表示我喜欢的地方他就喜欢。所以,小可妈妈委托智杰和智美帮她办理就好了。
墓地在半山腰,背靠大山,面朝一片翠绿的树林。智美心思细腻,从各个角度拍摄了很多照片,在照片里也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从照片上可以看出,在未来若干年里,我和小可将被一片绿色拥抱。这里安静得可以沉睡千年。我把相机递给小可,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表情平静而自然,没有丝毫的悲情。然后,他把相机拿到妈妈面前:“妈妈,你看。”
小可妈妈象征性地把脸凑过去,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神色慌张地把头缩回来,转眼看着窗外。怀人居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柳絮在春风中荡出沁人心脾的温情。我看了看小可妈妈,她的眼里噙满泪花。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担心她哭出声来。她瞅了我一眼,立即又将眼神伸向远方。我与她并排站着,看着怀人居里的春色。过几天,我就要告别这里和煦的春风。
“有些事情,我们早晚都会面对。”我说,“你要比小可更加坚强。”
“我很难过。”她点头,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我只是难过而已。”
一股凉悠悠的风吹来,我的眼睛干涩而疼痛。
墓地已经选好,接下来就该选择在哪里举行追悼会了。
无论是回家还是在即将迁去的桃源居举办追悼会,我觉得都不合时宜。我想了想,认为怀人居就是理想之地。作为一家临终关怀医院,让即将死去的人为自己举办一场追悼会,算得上临终关怀的一种另类的表达。我找到程文玲,把想法说给她。她没有半点吃惊,一脸平静地认为这个想法非常好,百分之百支持我。但是,程文玲认为依然需要林芙蓉点头同意,毕竟怀人居是她创办的。程文玲临走之时,我再三叮嘱,让她把我的想法准确无误地带给林芙蓉,并希望获得她的理解和支持。
等待的三天,就像是漫长的三年。忐忑、焦虑,内心摇摇晃晃飘忽不定。我太希望举办这场追悼会,所以太急切地需要得到林芙蓉的肯定。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愿望能够实现。程文玲告诉我,林芙蓉不但没有阻拦,而且还非常欣赏和赞同我的做法。“她说,这与她创办怀人居的初衷是一致的。”程文玲微笑着,“她还要出席你和小可的追悼会。”
“她想来?”我不敢相信,“她真的说要来?”
“她说,时间确定之后告诉她。”程文玲说,“她要认真准备一下。”
“不需要这么隆重吧?”
“她不但要来,而且她还要发言。”
我感慨万千,没想到萍水相逢的林芙蓉竟然如此深明大义。我只是想安静地举行一个属于自己的仪式,没想到她会如此重视。尽管我不情愿,却无法拒绝林芙蓉的好意。好几次,那些委婉的拒绝之语从喉咙里直往上冒,最终又咽了下去。我相信林女士大智大慧、心地善良,到底该不该来,发言时到底说些什么,她都自有分寸。
追悼会安排在星期六。智美查了天气预报,当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时间非常紧迫,林芙蓉放下手中其他事务,紧锣密鼓地张罗着。好几次,我站在走廊上,看见她带着几个人在院子里比比画画,筹划着追悼会的每一个环节。追悼会安排在怀人居的院子里,一切都按照常规仪式举办。
星期五的下午,追悼会的准备工作基本上已经完成。灵堂设在院子大门正对着的地方,殡仪馆来拉人的车辆每次都停放在那个位置。我站在走廊上,看着长长的帐篷,上面贴着白色的纸花。帐篷周围摆满了花圈,我数了一下,一共有三十多个。从帐篷入口开始,整个院子里摆满了桌子、椅子。按照习俗,亲朋好友们在追悼会上要吃饭、打麻将。我正想象着明天的场景时,一阵哀伤的音乐响起。我会心一笑,心中没有半点伤感,转身回到房间。
我安静地坐着,思绪在辽阔的草原和深邃的天空漂游。我感觉前方越来越宽广,身体越来越轻盈,就像一只随风飘荡的风筝。耳边吹着丝丝凉风,无比惬意。有人敲门,连续响了好几声我才缓过神来。我问是谁,对方回答说“是我”。从声音中,我没有听出到底是谁,但还是慢悠悠地过去开门。门缝越来越宽,林芙蓉的面目也就越来越清晰。她探着脑袋问:“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我把她让进来。
这是林芙蓉第一次来到我的房间,我有点激动。我并非感激她来看我,而是因为她认同和支持我开这场特殊的追悼会。但我转而一想,她也应该理解我。既然她能创办怀人居,就说明她对死亡有足够的认识。我们的想法如出一辙,我们不过是用各自的方式去践行对死亡的理解。
林芙蓉有点紧张,眼神在屋子里游动。一番逡巡后,她看着桌上摆满的图书、照片、药品、水果和笔记本电脑说:“你始终都是一个有情趣的人。”
我尴尬地笑着。
“有情趣”这顶帽子戴在我的头上,实在不合适。这辈子,我每分每秒都处于苦闷、焦虑和彷徨之中。从车间到办公室,从上班到退休,我的心从未安定过,每天都如尘埃那样在空气中飘浮。人生最大的波澜,竟然成了永远难以抹去的污点。只有在埋头写作时,我才获得奢侈的宁静。一层一层包围我的夜色,让每一根血管里的血液都能顺畅地流淌。
“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作了。”
“随心吧,想写就写。”
“我内心澎湃。”顿了顿,我接着说,“可有心无力。”
“我是否可以问,你现在最想写什么?”尽管我恍恍惚惚地没有来得及招呼她,但她已经坐了下来。
“人生的游记。”我颤颤巍巍地说,“人生即将走完,希望记录下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这是上帝赐给作家的特殊待遇,不是每个人都能享有。”
“就像我要在生前举办自己的追悼会一样,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有。”
“追悼会的事情,我倒是真的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在生前举办并参加自己的追悼会?”她来了精神,声音明显比刚才明朗,“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种情况。”
“人这一生,应该把属于自己的经历都经历完才算圆满。”我平静地说,“我们要尽量避免留下太多遗憾。”
“你真是一个透彻的人。”
“我要感谢我的妻子。”
“为什么?”
“她生命最后的时刻过得很痛苦,尽管我千方百计地努力,依然没能让她走得安详。她走后的几年里,我始终在想,自己的期限到来时,一定不能那样。”
“你的想法是对的,只是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好在,我们两个的想法是一样的。”
“所以,你创办了怀人居。”
“当初遇到了很多困难,遭受了很多误解。”
“我为你感到骄傲,不仅仅是今天的付出,当年你的勇气更值得敬佩。”
林芙蓉谦逊地摇着头。
这天黄昏,我们聊了很多,直到天色渐晚她才离开。我们志趣相投、相见恨晚。临走时,她笑吟吟地说:“如果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什么时候都不早,什么时候都不晚。”我们紧紧相拥。
晚上,我早早上床,睡得很沉很香,中途没有醒来,也没有被稀奇古怪的梦惊扰。
星期六,我七点就起床了。太阳大得好似到了夏天,怀人居的年轻护理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衬衫和体恤,让人不得不感叹健康的身体是人生的最大资本。我和小可精心地为这次追悼会准备着。小可妈妈拿出最后的积蓄为儿子买了他最喜欢的衣服、裤子、帽子,还有一只精致的手表。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买手表,难道是让儿子记住他们在这一世度过的美好时光?我没有问她。虽然我不是林芙蓉所说的有情趣的人,但也不是个无趣的人。此时此刻,她要为儿子买什么都是值得的。
智杰和智美带着孩子们也来了,若曦、凯瑞和俊博看上去有些别扭、生疏。不知道是他们一夜之间成熟了,还是觉得出席这样的追悼会有些荒诞,或者是意识到我真的就要离开他们了。尽管全家人有说有笑地附和着我,但我明显感觉到他们都有些言不由衷。平常忙于事业的儿媳妇和女婿,也罕见地出现在怀人居。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他们第一次来怀人居。不知道为什么,我与儿媳妇和女婿之间始终有一层隔膜,即便见面也难得说上一句话,而且大多数言语都是嘘寒问暖,有点敷衍了事走过场的感觉。我记得,我们上一次认真说话还是苏菲娅去世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规劝我不要太悲伤,逝去的生命带给我们重要的启示就是珍惜眼前人、过好每一天。
狭小的屋子被塞得满满的,阳光也只能自己找空隙才能照射进来。与我刚来怀人居时相比,这一次家人的脸上几乎看不到悲伤。虽然谈不上喜悦,但平静就是我最大的期待。
追悼会的时间定在上午九点。八点半时,我隐约听见院子里窸窸窣窣地响起脚步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潮水缓缓漫过,将整个怀人居覆盖。三天前,林芙蓉在怀人居里做了一次倡议,把我要开追悼会的想法告诉了每一个人。她说:“只要身体允许,就来参加吧。这是一次新奇的体验,相信对每个人都有一定帮助。”
我侧耳倾听着人们的脚步声,被一种复杂的情绪缠绕着。程文玲急促地走进来,她轻轻地说:“你准备一下吧,追悼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嗯。”我沉闷地点头。
其实,没有什么准备的。儿女为我买了寿衣,穿在身上特别合身。我用老迈的双手,在衣服、裤子上来回摸索着,竟然感觉寿衣比自己以往穿过的衣服都舒服。
我问:“谁选的?”
智杰指了指妻子:“她选的。”
我沉浸在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之中。
“时间快到了。”我说,“我只说一句话,今天谁都不准哭。只要流一滴眼泪,这次追悼会就是失败的,就不是我想要的。”
没人接话。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严肃而凝重。
“大家都听到了?”我说得很慢,口气很沉,既是询问也是命令。
还是没人接话。他们不再相互审视,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陈旧而斑驳的墙壁。
我一个一个地与他们拥抱。除了三个孙子,我与儿子和儿媳妇、女儿和女婿都没有真正意义地拥抱过。苏菲娅去世时,我看到智美哭得死去活来,本想过去给她一个拥抱以示安慰,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我曾经对这种亲昵的表达方式充满抗拒,但此时此刻却是情难自控。
智美是最后一个拥抱者,她紧紧地箍着我,半天不撒手。我以为她陷入悲伤不能自已,便努力拉她的手。但是,我的身体真的虚弱到无法拉开一个女人,只有紧紧地捏着智美温热的手。半晌,我假装生气地说:“我刚才说了啊,今天谁都不准哭。”
“我没有哭,爸爸。”智美的声音中没有哭泣和悲伤,“我为你的勇敢感到骄傲。我知道你对自己的一生并不满意,总觉得没有勇气做得更好、活得更好。但是,我现在告诉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一片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融化了盘桓在心中多年的结。我突然觉得,那些曾被自己认为浪费了的光阴,转瞬之间变得珍贵起来。“你是爸爸的女儿,也是爸爸的知音。”我说,“这样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我们不再言语,长时间地相拥在一起。
大概过了好几分钟,我和智美才分开。我环顾着屋子,给予每个人最温暖的笑容。我说:“你们下去坐吧,院子里有属于你们的位置。”
我转身而去。
推开房门,我便清晰地听到了悲伤的音乐。我曾经无数次听过这样的音乐,上一次在苏菲娅的葬礼上,这样的音乐几度让我濒临崩溃。可是,几年后在熟悉而陌生的怀人居,当我听着为自己而响起的哀乐时,却感到异常平静。走廊上站满了人,基本上是因为身体坏到无法下楼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他们表情平静地看着我,带着力量的眼神在我的身上停留了很久。突然之间,一阵稀疏却真诚的掌声响起。我轻轻地点着头,对他们表示感谢。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院子里的人也开始鼓掌。我抬头望去,他们伸着脖子望着楼上,仿佛在等待某个明星或领导出场,热情洋溢而又严肃认真。
小可在楼梯口等我,瘦小的身子被墙角挡住大半部分。我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拉着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朝楼下走去。二十几级台阶,我和小可一步一步地走着,仿佛是漫长到需要一生一世才能走完的路程。我问他感觉怎样,他心不在焉地说很好。我更加用力地捏着他干枯的小手,朝着灵堂走去。
当我们的身影出现在怀人居的院子里时,掌声再次响起。小可有点紧张,我边走边轻声对他说:“放轻松,就像是去看一场电影或者球赛那样。”他看着我,干瘪地笑着。我发现,小可的嘴唇在轻轻地颤抖。
我们穿过人群,来到灵堂前面坐着。我和儿孙们坐在一起,小可坐在妈妈和他的亲朋好友中间。这场追悼会的两位主角,分别与亲人坐着。我看着灵堂的正对面,上面挂着我和小可的黑白照片。我的照片是自己挑选的。十年前,我坐在书桌前写作时,智美为我拍下这张充满意境的照片。照片上,我微驼着背,表情严峻、眼神深邃。我喜欢这张照片,觉得是我一生的写照。小可妈妈告诉我,小可的照片来自于得知可以前去观看足球比赛并能亲自见到穆里尼奥的那个下午。当时,他高兴得手舞足蹈,非要让妈妈给他拍张照。即便是一张黑白照片,我也能感受小可当时的兴奋和幸福。他选择这张照片,可以说明这次追悼会在小可的生命中的重要性。
灵堂外面,我从花圈上看到了亲人们的祝福。其中,千古的字眼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肉身终将腐朽,世间并无永恒,但亲人的美好祈愿还是让我感到温暖。我侧眼看了看小可的方向,献给他的花圈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妈妈写给他的。“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可爱。永远都爱你的妈妈!”这一行字看似简单,却包含了一位母亲所有的幸福和痛苦。
我差点又要流泪了,但又及时提醒自己今天不能哭泣。我回头看了看若曦、凯瑞和俊博,他们神情肃穆。我对着他们笑了笑,依然没有让他们快乐一点。我立刻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和小可的照片。
音乐戛然而止。
林芙蓉缓缓地走过来。她站在我和小可之间,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们。她是怀人居的创办人,也是这场追悼会的主持人,更是让人们正确认识死亡的导师。林芙蓉深深朝我们鞠了一躬,双手随意下垂地站在那里。片刻后,她轻声说道:“一直以来,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起创办怀人居的想法,即便很多人在背后胡乱猜测,我也没有做任何解释。但是,今天我想与大家谈谈。这一切,必须要感谢在座的你们。”
这不是一次演讲,却响起了掌声。
“创办怀人居之初,我以为没有多少人愿意来。因为在中国传统思想里,亲人都会把每一个生病的人留在医院,竭尽全力地抢救,即便大家都知道最后的结局。”林芙蓉说,“但是,我看到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怀人居,并在这里生活得十分快乐。我想说的是,怀人居并不是让大家放弃治疗,而是让大家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活得更加平静和安详。这并不容易,因为我们必须对死亡有正确的认识。”
掌声再一次响起,氛围根本不像是一场追悼会。
“我们就像是一粒尘埃,因为父母的需要而偶然来到尘世。到来的同时,离别也在等着我们。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应该明白,人生一世就是一个从生到死的过程。我们所经历的分分秒秒,每一件事情,每一种心情,都是这个过程中的插曲。”林芙蓉朝人群中走去,“死亡,是一个自然的结果。种子生根发芽,树木开花结果,果子瓜熟蒂落。只要我们认识到这一点,便可知道生命的结束意味着我们在此生的事情已经做完,来世再继续。”
当掌声又一次响起时,我已不再感到突兀和别扭,因为林芙蓉的话配得上为她鼓掌。
“今天,我之所以要来参加这场追悼会,是因为我之前对死亡的认识还不够深刻。我总是认为抱以自然的心态面对死亡便可了然,殊不知还应该不留遗憾。”林芙蓉重新回到灵堂前面,看着我和小可,“我为凌先生和小可的行为感到高兴,能够亲自出席自己的追悼会是人生的一笔宝贵财富,那是关于自己的最后一个仪式。我想告诉你们,是你们让我对死亡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同时,我希望大家向你们学习,让人生不留遗憾。只有不留遗憾的人生,才是圆满的人生。”
我站起来,主动鼓掌。小可也站起来,跟我一起鼓掌。接着,更多掌声潮水般响起来。
本来,我事先准备要发言,腹稿打了好几次。但是,我临时放弃了。林芙蓉已经讲得很好,我没必要再重复赘言。我拉着小可,走向林芙蓉。我们分别拉着她的左右手,不断地重复着“谢谢”。她笑着说:“你们不必感谢我,是我应该感谢你们。”
追悼会的后半段,大家笑容满面地吃着怀人居准备的水果、糖果和午餐。我和小可没有离开,与大家待在一起。我们与在场的每一个人握手、聊天。其中,有些人已经被我们感染,也准备为自己举办一场追悼会。我告诉他们,如果我还在怀人居,一定参加。只是,我不忍心告诉他们,我和小可即将由怀人居搬到桃源居。原本想要记录怀人居里其他人的人生的计划,无奈化为泡影。
吃完午饭,我和小可分别回房休息。两个小时的追悼会,极大地消耗了我们的精力。我很快便进入梦乡,梦中的自己躺在一艘小船上,在漫无边际的大海飘啊飘。海面平静,我躺在一片蓝色里,吹着惬意的海风,朝着天际飘去。
小可也在午睡时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他来到我的房间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小可梦见自己到了英格兰,出现在切尔西的主场斯坦福桥球场。这是一场决定冠军的比赛,只要获得胜利,切尔西就是英超冠军。切尔西的球员表现出了高昂的斗志和精湛的球技,以秋风扫落叶的攻势获得胜利。作为切尔西最特殊的队员,小可出现在颁奖台上,脖子上挂着冠军奖牌。随后,他跟随穆里尼奥进入更衣室,进行了一番畅谈。小可告诉穆里尼奥,他为自己举行了追悼会,从此以后可以无牵无挂地开始生命的另一段旅程。穆里尼奥和全体切尔西球员,对小可的举动感到骄傲,并送上深深的祝福。
“斯坦福桥的现场很宏伟和震撼吧?”
“跟我在电视里看的一模一样。”
“如果有机会,我陪你去现场看比赛吧。”
“我相信一定有机会。”
我们俩都笑了。
各自回到房间,我们开始忙碌、慌乱而忐忑的准备。我和小可就要离开怀人居了,原本是赤条条来赤条条走,毫无牵挂才对。可是,我们仿佛对这里都充满了留恋。儿媳妇、女婿和三个孙子都回去忙工作与学习了,智杰和智美还留在这里照顾我。我让他们回去,说我能够照顾好自己。但是,他们就是不吭声,不答应也不拒绝,像两个石头墩子那般伫立在屋子里。
如果仅仅是收拾东西,半个小时足矣。可是,我却在怀人居多停留了一个星期。
那几天,小可妈妈在儿子身边寸步不离,智杰和智美也跟随我身后,无论我和小可走到哪里,他们都形影不离。想起来,那段时光也很美好。烂漫的春光和惬意的心情,冲淡了死亡笼罩的阴影。时间的脚步配合着我和小可羸弱的身体,慢得仿佛快要停止了。我们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清凉的晨曦里和温暖的夕阳中,心思散漫、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那种脚贴大地的感觉,让我感到无比踏实。
“桃源居有怀人居这么安静吗?”小可在一棵桃树下停住。
“当然有,或许比这里还安静呢。”我跟着停下来,在路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这里是怀人居,那里是桃源居。”小可捡起地上的一枚花瓣,“你说,人们为什么总是喜欢把房子叫什么居啊?”
“这只是巧合吧,总得给房子起个名字。”小可妈妈觉得儿子好笑。
“我觉得小可问得好,我来给他解释吧。”我看了看小可妈妈,又转身看着小可,“居字由尸和古字组成,尸是身体的意思。这说明人们自古以来都不愿意挪动身体,所以把房子命名为居,是想求个安稳。安稳和温暖,是我们对家最基本的要求。就说怀人居吧,林芙蓉也是希望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安稳和温暖。”
“可是,我们还是要搬家。”
“那是因为我觉得桃源居比怀人居更好。”
“桃源居有桃花吗?”
“应该有吧。”我说,“即便没有,我们就栽一些桃树吧,明年春天我们就可以看到桃花了。”
“还要等到明年春天,太漫长了。”小可眨巴着眼睛。
“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我苦笑着,“今年冬天一过,就是春天了。”
“现在才春天呢。”小可有些不耐烦。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我说,“我活了几十年,现在也仿佛只活了几十天。”
“我想永远生活在桃源居,不想再搬来搬去了。”小可伤感地说,“如果没有桃花,我们一起栽桃树吧。”
“嗯。”我在缤纷的鲜花中点了点头,“我也希望永远生活在桃源居。”
我们继续朝前走。走过一段石板小路,来到一片田野,向绿油油的深处走去。这一天,是我在怀人居里唯一一次没有告诉程文玲而私自外出,也是我唯一一次走得那么宁静,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