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大雪带来的寒冷是在雪融化之后,就像失恋带来的疼痛是多年之后的某个惬意的深夜,突然想起那个最爱的人,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大山深处的怀人居很冷,凛冽的寒风吹得泥土僵硬,走在路上仿佛走在厚厚的冰层上。一直呼呼叫嚷的空调显得异常吃力,用尽全力也无法改变屋子里冰冷的空气。幸好,我有一台烤火炉,这是三天前智美送来的。大雪封山的晚上,我给她打电话,称赞她料事如神,送来这么一件宝。智美笑着说:“我看了天气预报啦。”

“哦。”我有些茫然与恍惚,记忆中自己从未关注过天气预报。无论晴空万里还是狂风暴雨,我都听之任之。既然无力改变,那就随遇而安吧。

智美是与三个孩子一起来的,一行人中依然不见智杰的身影。但是,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来看我。我感觉与三个孙子很久没见面了,他们的变化大得惊人,似乎一夜之间都长高了不少。我一本正经地把每个人都拉到身边,拿自己的身体做参照进行求证。可是,最高的若曦依然没有超过我的肩膀。我说:“怎么看上去都长高了,实际上却都没长呢?”

“你以为我们喝水都会长高啊?”若曦满脸俏皮。三个孙子中,我最爱这个眼睛水汪汪的孙女了。

“你可别再长高了,太高了不好找男朋友。”我拍了拍若曦的头,她的脸都红了。

我们都笑了。

“你爸爸最近在忙什么?”我问若曦,同时又把眼神转向凯瑞。

若曦和凯瑞都不说话,气氛立即尴尬起来。我又看着智美。她躲不过去,长吁短叹:“爸,我哥真的很忙。有些话,我以后会找个时机给他说。你放心吧,他始终是你儿子。”

我点了点头。

每当智美和三个小家伙来看我,我都感到无比温暖,何况这次还带来一个烤火炉。大山里的冬天,烤火炉非常重要。看着智美的车慢慢远去,耳畔一直回响着她的那句话,心底暖暖的。是的,智杰始终是我的儿子,我终究是他父亲。无论他是否理解我,我都该原谅他。

小可妈妈辞掉工作,剃了光头戴着帽子,在一个大雪茫茫的日子带着儿子重返怀人居。大半年来,儿子的病耗掉了她半生积蓄,但现在金钱对她毫无意义。既然再多钱都留不住儿子的生命,索性就把满腔的爱给他吧。小可妈妈用空洞的眼神望着远方说:“我要在这里陪他走完最后的人生旅程。”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不管怎样,我为这个女人的做法感到欣慰。

对于妈妈的安排,小可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俏皮地把嘴凑在我的耳边说:“虽然有你在我很高兴,但妈妈来了我更加高兴。”看着他,我善意而慈爱地笑了笑。不过,笑容瞬间就悄然枯萎。我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是否明白,妈妈的无限关爱却是他生命走向终点的暗示。

我推开房门,站在阳台上眺望远方。寒风袭来,浑身哆嗦。我想起小可,这样的天气他更需要温暖。我慢慢向他的房间靠近。在窗户前,我停下脚步,屋子里依稀传出说笑声。温和、绵长,像春日阳光那般惬意,冲淡了这个季节的忧伤。我琢磨着是否打扰这对母子,总觉得不应该惊扰他们细微的幸福。但是,我控制不住脚步。我希望看到小可的一举一动,细致到每一个表情。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

房门响了很久才开,当小可妈妈出现时,我几乎快要放弃了。她说外面冷,快进屋吧。我则顺势告诉她,让小可到我房间里玩儿,我这里有烤火炉,要暖和一些。小可立即欢呼雀跃,却被妈妈阻拦了。她佯装不高兴,皱着眉头对儿子说:“就在这里玩儿,别打扰爷爷休息。”

我理解小可妈妈,毕竟我也重病缠身,良好的休息有助于延长生命的期限。我想,抛开礼貌与尊重之外,是她对我不了解。生命的长短于我来讲已然不重要,既然来到怀人居,就知道自己的脚步每天都在走向另外一个世界。我们追求的不是旅途的终点,而应该是让行走的过程不那么艰辛。我、小可,以及这里的每一个人,莫不如此。

智美送来的那台烤火炉,成为我炫耀的资本。

当小可听我说烤火炉会散发出火红而温暖的光线时,他就三番五次嚷嚷着屋子里很冷。不厌其烦。小可妈妈无奈地笑了,带着儿子一起来到我的房间。进门之前,她小声对我说:“这孩子太调皮了,跟以前一样。”

“不好吗?”我反问,“我没有见过他以前的样子,但我想这样很好。”

她愣了愣,看着我没说话。

“既然悲伤的结局无法避免,为什么不用愉快的心情去迎接呢?”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但这句话发自肺腑。

此刻,我把自己当成这间房子的主人,热情地招待仿佛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却忘记了自己与这里所有人一样仅仅是过客。我关窗户、抬椅子、倒水,把智美送来的食物拿出来分享,给他们展示三个孙子的考试成绩。整个过程,我忙碌而慌乱,嘴巴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阵忙乱后,我突然停下来坐在床沿,局促地看着小可和妈妈,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些滑稽可笑。他们笑吟吟地看着我,不约而同地问:“烤火炉呢?”

我恍然大悟,立即从床底下把它抽出来。房间太小,物件太多,只要暂时没有使用的东西我都塞在床底下。当灯管由灰变亮,由亮变红时,小可脸上的表情也发生着细微而惊人的变化。他拖着椅子,靠近烤火炉安静坐着一言不发,偶尔嘴角微微上翘。火红的光线投射在小可脸上,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小可妈妈也围了上来,挨着儿子坐下。空气中的冰冷被温馨融化,这场雪好像根本就没下过。

半晌,小可妈妈对我说:“过来坐呀。”

我顺势坐下,在小可身边。三个人眼巴巴地望着红彤彤的烤火炉,就像是在等待春天来临。春天的脚步的确不远了,我想等到这场大雪完全融化之后,怀人居里那些树木就会长出新叶。春意盎然的景象,想起来就让人心生愉悦。程文玲曾经对我说过,春天是怀人居里最惬意的季节,绿树葱茏,花草繁茂,忙着采蜜的蜜蜂毫无顾忌地在你身边飞来飞去。遗憾的是,春天的怀人居同时又总是充满悲伤的气息。很多人熬过了冬天的严寒,却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离开人世。

无论这世界多么美好,都挽留不住去意已决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温暖的空气,让这样的沉默变得荒诞而怪异。

我绞尽脑汁地搜寻着话题,极力地想要打破沉默。即便是只言片语,亦能成为最好的调剂。苦恼的是,口舌笨拙的我挖空心思也找不到话题。越是着急,我越是慌乱与迷糊,只得木讷地坐着,双手放在烤火炉前,两手相合不停地搓揉着,就像动作娴熟的烧烤店老板在翻着手中的烤肉。

小可看了妈妈一眼,母子俩会心一笑。我猜自己给他们的印象是一个滑稽的老头,而且瘦骨嶙峋,两眼无光。自从被肺癌缠住之后,我就颧骨高凸,眼眶深陷。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明明是肺出了问题,为什么眼神却越来越差?很多时候,我站在镜子前,努力寻找旧时的模样,却一片模糊,恍如隔世。我知道这就是我自己,但总觉得不真实。

“你请我和妈妈过来,不会就让我们这样一句话不说地坐一整天吧。”小可一本正经地望着我,“随便说点什么嘛。”

“好像没什么好说的。”我瞅着小可和他妈妈,“你们想听什么?”

我觉得一个滑稽的老头这样问两位客人,滑稽到无以复加。

“这样吧,你就说说你几十年来经历的故事吧。我想听听一个作家的故事,应该很有趣。”小可的眼神充满渴望,“如果我能活到你这个年龄,我也选择当个作家。”

我没想到小可会有这样的要求,不知不觉,原本是我倾听他却变成了他倾听我。奇怪的是,我对这样的转变没有惊讶和抵触,顺其自然地接纳了。

“你问,我答。”我说,“漫长的一生,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小时候的故事。”小可眼神专注,“什么事情最好玩?”

我瞬间跌入回忆的深渊,穿梭于一片丛林,父母终年如一的表情浮现在尽头,呆板地望着我。我感到惊惧,悄然地战栗着,骨骼之间仿佛发出咯咯的响声。我努力不让小可看穿自己的心思,在一个十岁的癌症患者面前胆战是一种羞耻。

“没什么好玩的事情。”我说,“我就像被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眼巴巴地看着天空却飞不出去。”

我停顿不语,小可看着我不知从何说起。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就给了这个小记者一记闷棍。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小可妈妈不失时机地问。

“无论我走到哪里,爸爸妈妈的眼睛仿佛都在我身后。”我说,“他们用所谓的爱,折断了我稚嫩却天真的翅膀。别看我爸爸三天不说九句话,但他严厉的眼神足以杀死天空中任何一只飞鸟。”

“他对你要求很高吗?”小可妈妈说,“好像天下所有父亲都是成天板着脸。”

“在我的记忆中,他恨不得把我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看书。”我把手靠近火炉,“每当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伙伴们在院子里嬉戏追逐时,一股悲凉就在脑子里盘旋。我曾经怀疑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好几次我都想问我母亲,自己是不是这个常年拉着脸的男人的儿子。”

“天下父母都望子成龙。”小可妈妈看了看儿子,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看着烤火炉通红的灯管,双手的灼热感刺入心脏。

“我宁愿做一条自由自在的蛇,悠闲地爬行在草丛中,也不愿意做一条背负沉重负担的龙。”我搓揉着枯黄的手指,“这样的沉重占据我的心灵,让我无法自由生长。”

“你为什么不把这些话说给他听?”小可看着我,满脸疑问。

“我们从来没有认真地说过一句话。”我莫名其妙地笑了,并没有冷嘲热讽的意思,“每当我尝试着与他交流,他给我的不是咆哮就是沉默。大部分时间里,父亲仅仅是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父爱如山。或许,他只是不懂得表达。又或许,他表达的方式不对。”小可妈妈说,“但你应该原谅他,毕竟你们是父子。”

“如果爱让人感到痛苦,这样的爱与毒药有什么区别?”我怔怔地看着小可与他母亲。几十年了,我终于找到表达这个观点的机会和对象。

“妈妈呢?”小可妈妈问,“她跟你父亲一样吗?”

我茫然,疯狂地在脑子里搜索一个形容词。

“她与自己的丈夫一样。”半晌,我说,“对,她是父亲的同伙、替身,或者是执行者,坚决实施丈夫的阴谋。”

“他们都还在吗?”小可妈妈问,“后来,你们达成和解了?”

“母亲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离开,父亲在五十岁那年心脏病突发去世。他们都走得突然,在我看来也算一种幸福。”我停顿片刻,若有所思,“你刚才还说什么了?”

“你原谅父母了吗?”小可妈妈看着我,认真地问。

“尽管我不情愿,但还是原谅了他们。”我叹了口气,“因为,我也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

“你的孩子们都过得很好啊,”小可妈妈反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们的好,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也从未想过,他们会像今天这样好。”我苦笑,但没有出声,“那都是苏菲娅的功劳。”

“苏菲娅?”小可妈妈轻声问道,“苏菲娅是你爱人?”

“嗯,苏菲娅是我妻子。一个劳苦功高的女人,孩子几乎全是她一个人培养出来的。”我点了点头,“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我基本上是缺失的。作为一个男人和父亲,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房间好像越来越冷,我把烤火炉的温度调高。但是,手还没有离开多远,又觉得太烫,立即调了回去。

“比我爸爸好。”半天没说话的小可突然冒出一句,如惊雷一般。

我和小可妈妈面面相觑。我示意她接话,她目光闪烁。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见,她希望我解围。

“你有一个好妈妈,你也是幸福的。”我看着小可妈妈。她如释重负,悄悄地长出一口气。

“不一样。”小可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别人都有爸爸疼,唯独我没有。”

“我爸爸也不疼我,我也没有疼过我的孩子。”迫不得已,我尽量使语气听上去充满遗憾和愤怒。

“但是……”小可话到嘴边留一半,停顿片刻又支支吾吾,“你随时可以看到爸爸,你的孩子也随时可以看到你。”

我紧紧地闭上嘴巴,无法言语。小可妈妈使劲地咳嗽,掩饰自己哭丧的脸,尽量不让眼泪掉下来。

“每当看着小伙伴们牵着爸爸的手散步,我都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牵着爸爸的手,哪怕一次也好。”说着如此悲伤的话,小可却淡定得出奇,“但是,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小可妈妈终于忍不住了,哇啦一下哭出声来。她看着错愕的儿子,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她紧紧地箍着他,任眼泪哗啦啦地流淌。

我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此刻,我不忍心去拉开这对母子。在寒冷的冬季,在人生的悲情时刻,我能做的就只有静静地看着他们。他们的拥抱和哭泣,是苦闷和悲痛的宣泄,是相互之间表达爱最好的方式。

为了不让气氛显得压抑,我搜肠刮肚尝试着说些别的话题,同时给他们送去些许安慰。

“孩子,也许你没得到父亲的爱是一种遗憾。但是,上帝是公平的,让你拥有一位伟大的母亲。因为爸爸不在你们身边,妈妈既要工作又要照顾你,比任何人都辛苦。据我所知,在这十年里,妈妈为你倾尽全力,给了你无尽的爱和关怀。”我结结巴巴地说,“当你生病以后,妈妈带你看球赛、学开车,去各种你想去的地方玩儿,给你买喜欢的衣服、玩具。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享受到这么多母爱。”

我喝了一口水,补充说道:“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如果你爸爸和妈妈在一起,他们之间会产生很多摩擦、矛盾,没日没夜地吵闹,或许你还得不到今天这么多爱。”

不知是我的话开解了小可,还是母子俩哭累了。眼泪如淅沥的小雨慢慢停止,他们相互用双手捧住对方的脸。良久,又缓缓松开。炉火越来越明亮,房间渐渐温暖。我们三人又重新坐回原位,就像根本就没有移动过一样。

“你为什么坚持写作?”小可直来直去,“好像你也没有发表过多少文字。”

小可妈妈想要制止儿子的问题,或许觉得这样有伤我的尊严。但是,小可的话就像珠子一般滚落下来,散落四周无法捡起。我对她笑笑,表示不介意。

“你是不是觉得小可的话对我不尊重?告诉你们我为什么写作,而且默默坚持几十年吧。说来说去,就是尊严二字。”我看了看她,又转头看着小可,“在劳碌而平庸的日子里,我感觉自己活得没有尊严,找不到存在感。看着比我年长的人们一天天老去,我就能想象自己的未来。上班、下班、加班,等到身体苍老头发花白时,退休回家买菜做饭,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孤独地坐在阳台上看窗外的飞鸟欢快地飞翔。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不想成为庸常的一个。只有当我坐在电脑前伏案写作时,我才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与其他人不一样。”

“我觉得你是幸运的,至少有机会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小可说,“但是,我却没那么幸运,命运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或许,明天早上我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如果我能活到六十六岁,也能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气氛瞬间又伤感起来。

我一直回避死亡这个话题,不想让十岁的小可听到这个冷酷的字眼。可是,今天他却主动说起来。我迟疑着不知怎么继续交流,是回避呢还是坦然迎接?思来想去,我觉得是时候谈谈死亡了。在那个时刻到来前,我们应该对它有足够的认识和准备。

“你现在已经拥有很多快乐,如果给你更多时间,除了快乐之外你还会遇到很多困难和麻烦。”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老气横秋地扮演着人生导师,“不是活的时间越长,获得的快乐就越多。其实,人生最快乐的时间,都集中在十几岁以前。”

“嗯。”小可点了点头,“我没有遇到以后该遇到的困难,但我知道自己现在过得很快乐。”

“所以,你是幸福的。”我暗自窃喜。

“但是,快乐太短暂了。”小可的话锋转得让我额头冒汗。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偶然,走向死亡却是一种必然。”我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冰冷的话。

“我觉得你说得有点道理。”小可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我,“不过,我想问问,死亡到底是怎样的过程?”

“一趟旅程。”我喝了一口水,长出一口气,“其实,人永远都在旅途中。来到这个世界,就意味着我们开始了一趟旅程,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是旅途中的风景。生命结束时,我们又重新开始另一段旅程。在另一个世界,等待我们的是另一番风景。”

“在已经走过的旅途中,你看到了什么风景?”小可脸上有些倦意。

“童年、青年、老年,工作与爱情,父亲与母亲、家庭与婚姻、快乐与悲伤、成功与失败……”我念台词一般说道,“五味杂陈,甜蜜中总是夹杂着心酸,酸楚中又总有甜丝丝的味道。”

“我看到的风景比你少。”小可说,“而且,少了很多。”

“风景不一定要看得多,赏心悦目的风景才是最美的收获。”我抚摸着小可的脑袋,“对我来说,写作才是人生最美的风景。”

“妈妈是我最美的风景。”小可站起来,双手搂着妈妈的脖子,给她送去温暖的吻。

看着温馨的场面,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老泪掉下来。我起身为他们倒水,把智美送来的食品拿出来与他们分享。小可妈妈紧紧地握着水杯,一口都没喝。小可拿着饼干,轻轻地咬了一口。从表情上看,他应该觉得味道不错。

“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旅途上,我们到底要走过哪些路?”小可嚼着饼干,“那些地方有宽阔的大街和飞驰的汽车吗?有高山与河流吗?”

“有。”我镇定地说,“我以前读过一本外国人写的书,里面讲得非常清楚。”

“那你说说看。”小可又问,“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心虚地点了点头。

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在狭窄的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寻思着怎样对小可描绘死亡之路。远离烤火炉,感觉突然从春天返回到冬季,瑟瑟发抖。我撒谎了,那本描写死亡的书纯属子虚乌有。此刻,我大脑飞速地运转,思绪在一片丛林里蜿蜒。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那本书构思出来。

重新回到位置上坐下,我凝视着脸色苍白的小可,那些画面一张张从脑海里闪过。“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我说,“但是,这些路跟现实生活中的路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颜色和气温有点不同而已。”

“一个人走会害怕吗?”小可有气无力地问道。

“像我这样习惯了孤独的人,不会害怕。”我脊梁开始冒冷汗,“再说了,路上也不止一两个人。很多时候,路上还很拥挤。中途必须喝下一碗汤、迈过一座桥才能看到最好的风景。我听说喝汤的时候,还要排队呢。”

“哦。”小可轻轻地叹息,声音微弱得难以听清。

“当我们昏沉沉地离开家门穿行在大街上时,天空一片灰蒙。高楼大厦被一层薄雾笼罩,每一扇窗户都紧紧地关着。看不见以往人们的笑容,听不清以往人们的声音。整个城市没有一丝灯光,每一个街灯都哭丧着脸。”我陷入沉思,“不过你别担心,尽管天地之间全是灰色,但一点也不恐怖,跟冬季没有夕阳的傍晚毫无区别。”

我看着小可,等着看他的反应。可是,他面无表情,安静地等待我继续描绘这趟神奇之旅。

“我们的脚步会很慢,用最后的时间观察着自己生活的城市和土地。”我站起来,又开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周围的事物慢慢消失在身后,前方的路逐渐清晰起来。走过高楼林立的都市,我们来到城市的边缘,田野里葱茏的植物散发出清甜的香味,沉重的心情会变得轻松起来。”

“走过田野呢?”小可妈妈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田野并不宽阔,用不了多久就走过了。”我来到小可身后,“迎接我们的是一片森林,里面长着各种不知名的树木。森林中间有一条小道,两旁的树木由少到多。森林中飘荡着白色的薄雾,空气冰凉得让人发抖。这是一段难熬的时间。每个人走在这段路上时,都会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因为时不时会有各种从未见过的飞鸟从身边飞过,并发出令人恐惧的嘶鸣。这些鸟类大小不等,形状各异,遗憾的是没人愿意驻足观赏大自然的奇观。”

“如果有人陪伴就好了。”小可面露惊恐。

“一切都要看缘分。或许没有人,或许有很多人。”我回到椅子上坐下,又感觉浑身不舒服,便重新站起来,“穿过森林,前面是丘陵地带。有山有水,以及荒芜的杂草和野花。如果天气好,会有白花花的阳光。不过,那边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途中会看见一块平地,中间有几条石凳子,供疲惫的人休息。但是,这里没有茶水饮用,因为前面就是必须喝汤的地方。”

“很远吗?”小可脸上的惊恐消失了,表情比之前轻松许多。

“不远。”我越来越像个演员,蜡黄的手指指点点,仿佛自己曾经无数次走过那条路,“这段路虽然不远,但要跋山涉水。路面很窄,蜿蜒崎岖。加上前面排队喝汤的人很多,所以很堵,就像城市中堵车那样。不过,当你踏上这段路程时,心情就会好起来。”

“为什么呀?”小可一脸疑惑与惊讶。

“都等着喝那碗汤呀!”我脑海里漂浮着一股莫名的情绪,差点笑出声来,“那碗汤具有神奇的效果,只要喝一口,在尘世间所有的经历都忘得一干二净。无论是悲伤还是快乐,统统忘记。”

“没人愿意忘记快乐吧?”很久没说话的小可妈妈,淡淡地问道。

“是的,谁也不愿意忘记快乐。”我靠在那张暗红色的桌子上,“但是,当人的生命在今生走到终点时,能够记住的基本上都是遗憾和悲伤。为了更好地在另一个起点重新出发,几乎所有人都愿意选择在最后的时刻忘记今生的悲伤,换取来世的快乐。”

“所以,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之初,都是快乐的。”小可说,“但是,谁也不清楚他在前世到底忍受了多少悲伤。”

“嗯,小可是个聪明的孩子。”话音刚落,我又觉得自己的夸奖不合时宜,“排队喝汤的人很多,而且有人想喝两碗。大家生怕不能将痛苦彻底遗忘,不能在来世获得最大的快乐。但是,每个人只有一碗。”

“我真想喝两碗。”说着,小可侧身看了妈妈一眼。小可妈妈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浅浅地笑一笑。

“一碗足够了。”受到小可妈妈的感染,我也情不自禁地给小可送去一个微笑,“汤是热的,但口感苦涩。不过,那时候已经没人在乎好不好喝了,只想一饮而下赶往来世。喝完汤往前走有一小段石板路,行程只有几分钟而已。然后是一长串石头阶梯,下去后便是一片泥潭。这才是最艰难的路。”

“为什么有泥潭?”小可和妈妈不约而同地问。

“走向美好的路上,总会遭遇磨难。”我只能这么说,“泥潭是黑色的,稀泥里混合着各种杂草,水中有刺鼻的臭味。大家在泥潭中你推我搡,行进速度非常缓慢。有一部分人,倒下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错失了投胎转世的机会。”

“他们都忙着投胎转世吗?”小可不解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点光亮。

“每个人都是带着遗憾离开,所以都想在来世重头来过。”我朝窗口踱去,“但是欲速则不达。其实,美好的乐园就在眼前,只要耐心、小心地走过泥潭,就会迎来新生。”

“你是说旅程快要结束了?”小可不自觉地拉着妈妈的胳膊。

“嗯,马上就结束了。”我背靠窗户,后脑勺有一丝凉意,“走过泥潭就能看见一个凹地,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房子是黑色的,没有窗户,顶部设计得奇形怪状,看上去充满了各种隐喻。远远看去,丑陋滑稽得让人不想进去。但是,这是走向新生的必经之路。房前有十八级台阶,爬上去便可见一道只能容下一人穿过的窄门。门是自动开关。当某个人进去后门就自动关闭,再次打开后第二个人才能进去。”

“开关是谁在掌握?”小可妈妈全然忘记儿子的身体,被我描述的奇妙旅途牵引着。

“一股神秘的力量。”我尽量不让自己从营造的氛围里脱身,“房间十分逼仄,但并无压抑之感。黑漆漆的空气中飘着水蒸气,并伴随着淡淡的清香。在墙角处,隐约闪烁着微弱的光。那时候,大家好像都得到了一种暗示,朝着有光的地方兴奋地前行。走到微光之处,便可看见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隐藏其间。别犹豫,勇敢地踏上那条路吧。”

“房子那里没墙挡住吗?”小可皱着眉头。

“远远望去是有墙壁的,但是当你靠近微光的地方,墙壁自然消失,铺满鲜花的道路慢慢显现。”我把脸凑近窗户,悄悄地吸了一口从缝隙飘进来的冷空气,“只有当你勇敢地向前走时,才能看见那条路。”

“有点神奇。”小可妈妈说,“我以前从未听人这样说过。”

“这本书叫什么名字?”小可问,“能借给我看看吗?”

“我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看的,名字已经忘记了。”我含糊其辞。

“哦。”小可有些失落。

我重新回到位置上坐下,刚才的表演让我疲惫不堪。把手放在烤火炉前,我才猛然发现屋子里一点都不冷。我告诉小可,这个从不下雪的城市居然下了雪,说明最冷的时候快过去了。要不了多久,就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小可的表情瞬间明亮起来,他说春天的怀人居应该很美,希望那时候自己的身体还能到院子里走走,看落英缤纷。如果还能爬山,那就最好不过了。小可用纤细的手指了指远处的大山说:“就那座山吧,其实不高。”

小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所说的话,我们曾经相约春天来临时一起去爬山。

送走小可,我关掉烤火炉,推开窗户让冰凉的空气充盈着房间。很冷,但我更怕令人窒息的沉闷。我靠着窗户眺望山上湿润的泥土和萧条的野草,回想着为小可勾画的旅途,那些神奇的画面掠过脑海。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动机,可能不仅仅是应付小可的追问。或许,那样一趟奇妙的旅程也是我内心最隐秘的期待。只是,我真的不知道等待我和小可的未来之路到底是怎样的。“但愿像我说的那样平静而美好吧。”我这样想着。

有些困倦,沉重的眼皮快要粘在一起了。我折身回来,钻进被窝里沉沉地睡去。在被电话吵醒之前,我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我在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屋,窝在发黄的沙发上读一本老旧的书。天气不错,阳光肆无忌惮地飘洒而下。苏菲娅站在阳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透过阳光,她头上的白发清晰可见。我被书中的故事深深地吸引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当我的眼神脱离书本再次望着苏菲娅时,她已然回到年轻时代。明媚的阳光下,阳台上站着一个忧郁的少女。她背对着我,乌黑亮丽的头发瀑布般散落在肩上,在微风下轻轻飘拂。我知道,她就是苏菲娅。

手机响了。

一个我期待已久的电话,终于在一场大雪之后突然而至。

当我看着智杰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闪烁时,立刻从回味无穷的梦中回到现实。我无法肯定是他打来的,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但是,耳朵里的确传来了智杰的声音。当我听着他态度谦和地对我说话时,所有的隔阂就如被阳光照射的积雪一般融化成水浸入泥土。那天,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多,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时间跨越几十年。最后,我们也没有忌讳死亡,谈到我的身体以及即将离开的事实。对于我拒绝治疗来到怀人居,智杰终于释然了。他告诉我,他将来或许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但现在依然尊重我的决定。

“下个星期来看你,可以吗?”智杰问。

“我相信你还记得路。”我回答。

我用整整一个星期时间期待着智杰的到来,几乎每天都要在小可母子和程文玲面前说上好几遍,仿佛永远也炫耀不完。好在他们并不反感我的喋喋不休,而是变着花样地祝贺我。最开始,我感觉莫名其妙,心想仅仅是儿子来看我就那么值得祝贺?后来,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于我来说,智杰是失而复得。我自嘲道:“老来得子,值得祝福。”

天公真是作美。

智杰来那天,太阳好得让人难以适应,感觉春天的脚步就在门外。他好像换了一辆车,当他从车里钻出来时,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眼前这个魁梧的男人就是我的儿子。随后,智美和孩子们也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记忆回到几十年前,那时候,智杰和智美都还是个孩子,每当我回家走在院子里时,他们都会像快乐的蝴蝶飞到我身边。遗憾的是,这样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我没有用更多时间陪伴两个孩子成长。

几个月不见,智杰瘦了,眼神略显疲惫。我站在走廊上,看着他远远走来,脚步迟疑、缓慢,仿佛心事重重。我想上去迎接他,但却始终站在原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脑海里浮现出智杰小时候向我欢快地扑来的情景。突然,智杰停下脚步,站在几米之外看着我。半晌,他的脸上荡漾起羞涩的笑容:“前段时间,真的很忙。”

“我知道。”我说,“人这一辈子,总会有闲下来的时候。”

智杰搀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回到屋内。

我把小可介绍给了三个小孩子,他们天生自来熟,见面不久就打得火热。程文玲听说家人来看我,也跟着来到我的房间,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原本就小的房间,仿佛突然缩小了好几倍,几乎没有空地儿。但是,气氛非常温暖。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轻松、愉悦,皱纹横生的老脸上生长出含苞待放的花朵。想来,我还是太在乎智杰的态度。既然他来了,我心中的那块石头也该沉下去了。

“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一个人。”智杰把我拉到走廊,看着我淡淡地说道。

“你想到哪个?”我有些不解。或许是很久不见,智杰的表情让我感到陌生。

“妈。”

“怎么突然想起她了?”

“我在你脸上没有看到一丝痛苦,根本就不像一个病人。”智杰的眼神四处飘荡,在我的身上停留片刻又立即闪开,“如果当年听你的,妈也不会承受那么多痛苦。”

“我想,现在她应该很好。”事到如今,我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话。

智杰不语,目光深邃地凝视着远方。

我顺着智杰的眼神望去,远方是苍茫的山顶。阳光照耀下,山顶的野草被一层金光覆盖,散发出一种呼之欲出的生机。

这是一次快乐的相聚。虽然不是在家里,但却比以往任何一次家庭相聚更加值得珍惜。我怀疑周末的时间是三步并着两步走,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不经意间,一个周末就匆匆而过。我不得不与每一位家人作别,看着他们的恋恋不舍,失落与欣慰交织在一起。

轰鸣的汽车,带走了短暂的欢乐。

我站在冬日的傍晚里,看着夕阳从我眼里消失。

夜幕融掉最后一抹阳光后,智杰的车重新出现在怀人居的院子里。我十分惊诧,他怎么又回来了?智杰一路小跑,噌噌噌地上楼,出现在走廊的拐角处。他突然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朝我走来。我们相视一笑。智杰给了我一个深沉的拥抱,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春节时,我和智美带着所有人到这里来过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感到无比温暖和踏实。

那年春节,在我日渐衰老的记忆中成为一道永不凋零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