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场迟到十年的大雪从天而降,小可踏着雪迹重新回到怀人居。
那天上午,被大雪洗礼过的世界一片洁白,干净的太阳照在大地上,反射回的光线十分刺眼。我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嚷嚷着要到外面溜一圈,但程文玲不答应。她说下这么大的雪,气温太低怕我着凉。我笑她不懂常识,只有大雪飘飞时才冷,一旦雪停出太阳,气温立即回暖。程文玲还是不答应,她说看见对面山上覆盖的皑皑白雪就全身直哆嗦。不过,我也不放弃,像个小孩子那样耍赖。最后,我说:“我把所有衣服都穿上,把自己裹成一头熊出门总可以了吧?无论天气多冷,熊都不害怕。”
“那我就看你变成熊是什么样子吧。”程文玲哈哈大笑,“如果我小姨知道你擅自出门,我就说这头熊太倔了,谁也拦不住。”
我欢快地点头,手舞足蹈地在箱子里翻衣服。我把最厚的衣服全部拿出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最外面裹上智美刚刚送来的大衣。整个过程动作迟缓,十分吃力。程文玲表情夸张地说:“你真要全部穿上?”
“熊都是肥滚滚的,但是我太瘦,所以只好多穿一些衣服。”我盯着她,看她到底有什么反应,“这叫多穿衣服充胖熊。”
程文玲忍了半天,还是大笑起来。她捂住肚皮,在逼仄的屋子里东倒西歪。几分钟后,她收起笑容,扶着床头柜站好,默默地看着我。我感觉她的表情好怪异,便问她在想什么。她摇着头,抿嘴笑着。我又问:“我穿这身衣服不好看吗?”
“不,是非常好看。”她脸上一半严肃一半诙谐,“年轻的时候,你一定是个超级帅哥。”
“我现在也是个超级帅哥啊,只不过是超级老帅哥。”说完,我们都笑了。
到怀人居这么久,记忆中这是我最开怀的大笑。当推开房门看着漫天积雪时,心想真要感谢这场天赐大雪,才换来如此快乐。但是,快乐的源泉不仅仅是等到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而是小可在风雪之中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当我在院子门口看见他牵着妈妈的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来时,澎湃的热情足以融化封山的冰雪。
我想跑过去一把将小可搂在怀里,却被程文玲拽住胳膊。我伫立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这个忘年之交。当小可撒放腿跑过来时,我们热情地、长时间地拥抱。我们拥抱了很久很久,当我要松开他时,这个十岁的孩子还紧紧地箍着我。我对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我们的程文玲说:“小可才像一头熊呢。”
“老熊和小熊。”程文玲和小可妈妈异口同声地说。
小可回来的前一天,我隔壁房间里那位在生命边缘徘徊已久的人踏上了新的旅途,去了新的世界。于是,小可顺理成章地成为我的邻居。这似乎是天意,一点一点地拉近我和小可的距离。
虽然小可的身体日渐消瘦,但他依然表现出了惊人的毅力。这种毅力来自于与我的重逢,更来自于对生命的渴望。小可妈妈轻声告诉我:“这段时间在医院里做了几次手术,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每次看着他躺在手术室,我的心都碎了。可是,他却那么坚强。”
“我很佩服他。”我说,“不过,我为他承受这么多痛苦感到难过。”
小可妈妈看着我,嘴角轻微蠕动,却没说一句话。
安顿好吃过午饭后,我与小可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山晶莹的白雪,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我们的话题很少,局限得没什么可以聊。他离开怀人居后,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在生和死之间艰难挣扎。我一直住在怀人居,活动半径非常有限,除了这间温暖但狭窄的房间外,就是周围几条幽静的小路。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与人生言和》的创作,以及体味秋风落叶的悲凉。但是,我不想说这些生涩而无趣的事情,只想安静地听小可轻声细语的讲述。
离开怀人居后,小可在医院的及时抢救之下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不过,他的心力一日不如一日。他告诉我,常常感到有一种即将断气的感觉。他调皮地用食指在胸腔与喉咙之间比画,演示身体里的气怎样爬到一半时又退回去。我惊讶的是,饱受病痛折磨的小可此刻居然还能有说有笑地再现那种痛苦的情景。我用颤抖的手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透过厚厚的羽绒服,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瘦弱的身体。
中午一点,小可午休去了。吃药之后,每天都要睡午觉的我却突然没了睡意。其实也并非全无睡意,大脑昏沉眼皮酸痛,却不想躺在床上。我踱着步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找小可妈妈聊聊天。
敲门后,小可妈妈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小声点。我手扶木门,不敢轻易移动脚步。小可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已经进入梦乡,身上的被子若有节奏地起伏。拖着虚弱的身体,在冰天雪地里奔波,他一定是累坏了。我用眼神示意小可妈妈出来,她盯着我半天没反应。我又向她招手,她才明白,起身随我走了出来。出门之前,她回头深沉地看着熟睡的儿子。映入我眼帘的是她憔悴的背影,以及一颗破碎的心。这个凄凉的场景在我心底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象。
我们没有进屋,而是搬了两把椅子并排坐在阳台上。这里靠近小可屋子的窗户,如果他醒来,能够及时找到妈妈。这个被忧伤和焦虑缠绕的妈妈告诉我,这次回去后小可的病情明显加重,每次从昏睡中醒来第一时间都是找妈妈。看到妈妈后,他总是伏在她的肩膀上,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不放。
雪后的太阳格外耀眼,打在地上金光灿灿,灰色的水泥板都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黄色。小可妈妈头上戴着一顶乳白色帽子。她平静地告诉我,为了给小可勇气和力量,她剪掉头发,与儿子一样成为光头。小可问妈妈为什么也剃光头,她说光头是世界上最酷的发型。说完,陷入巨大悲哀之中的母子俩乐成一团。听到小可妈妈这么说,我乐不起来,但为她的行为感到由衷的敬佩,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这个冰雪融化的午后,我在几度欲言又止后,主动把内心的困惑说给小可妈妈听。
小可妈妈对我没有半点抵触情绪,无论我问什么她都毫无保留地回答。她望着远山幽幽地说:“当医生告诉我小可的生命只有一年时间时,我的心立即跌入了冰窖。我无法面对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年之后就要离开,那天晚上在医院昏暗的走廊里哭了好几个小时。医院里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问我到底在哭什么。哭到最后,眼睛好像成为干涸的沙漠,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了。我就那么无力地坐着,心如死海,孤独无助。”
在哭泣与枯坐中,小可妈妈做了让儿子积极接受治疗的决定,即便她心里非常清楚小可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困难和承受的痛苦。但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小可承受的痛苦比她想象的多得多。从小可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那一刻起,各种管子就插满全身。渗透、化疗、放疗,很多治疗手段小可妈妈以前从未听说过。当她看着儿子身体里的血液从透明的管子流出来,在那个巨大的机器里循环流淌时,她几度昏厥。小可妈妈难以想象,这个曾经被虫子叮一下就嚷嚷着疼的小家伙,怎么能承受如此的折腾。
为了减轻治疗带来的折磨,小可妈妈在儿子身体情况稍微稳定时,尝试着教他一些成年人应该掌握的知识和技能,尽可能地带他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她心里很清楚,小可的世界只有童年,成年生活永远只是一种幻想。现在,她要儿子提前感知成年世界,即便这只是浅尝辄止。
九月中旬,成都要举办一场盛大的足球比赛。小可喜欢足球,生病之前是学校足球队的主力前卫。在教练眼中,这个身体并不强壮的男孩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在球场上进可攻退可守,满场都能看到他奔跑的身影。小可妈妈在票贩子手中以高于市价三倍的价格买了位置最好的球票,当她把票递到儿子眼前时,小可挥舞着如柴的胳膊欢呼着:“穆里尼奥的球队,太棒了!”
穆里尼奥是小可最崇拜的教练。在小可眼中,从来不向命运低头的葡萄牙人帅呆了、酷毙了。
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小可每天都会从口袋里摸出球票,展望着现场看球的澎湃和快乐。离比赛还有一个星期时,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网上发了一条微博。他表示虽然身患重病,但依然对生活充满向往。小可说除了看球赛,还想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这条消息深深地感染了很多人,转发和评论不计其数,人们对茫茫人海中的这位小朋友的乐观给予了极大的赞赏。一位报社的记者看到后,立即与小可妈妈取得联系,对身陷悲伤的母子俩进行了采访。
在采访中,小可说他不仅希望看到一场精彩的比赛,更希望与穆里尼奥见面与合影。记者是位机灵的小姑娘,意识到一个癌症男孩希望见到心中的偶像能够激发读者内心的悲悯之情,便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的重点报道。报纸上市后引起强烈反响,仿佛全城都在讨论这颗重磅催泪弹。这仅仅是一场商业比赛,球队双方都不会真刀真枪地投入其中。关于小可的新闻广泛传播后,人们的焦点几乎不在球赛本身,而是关心这个癌症男孩能否见到穆里尼奥。
第二天,报纸又对这件事情发起了新的话题,邀请广大读者参与讨论穆里尼奥到底会不会与小可见面,以及是否支持小可提出见面的要求。热心读者打爆了报社的热线电话,纷纷声援、鼓励小可。整个城市的上空,充斥着温暖的爱心。
第三天,这张报纸把煽情发挥到极致。报社用一个整版刊登了球迷的来信,他们没有对比赛发表任何看法,所有文字都在向穆里尼奥传递一个信号,希望在比赛前后与癌症男孩小可见一面。这些文字朴素而温暖,大家齐心协力地帮助小可完成人生最后的梦想。
这场充满温情关怀的讨论,在比赛前一天迎来了高潮。比赛主办方把最近一段时间报道小可的报纸搜集起来全部交给穆里尼奥,葡萄牙人看了之后非常感动,立即答应在比赛之后与这个命运多舛的男孩见面。赛前的新闻发布会上,穆里尼奥面对镜头调皮地说:“我要与他谈谈,球队该引进一名什么样的前锋。到底是法尔考、卡瓦尼,还是迭戈·科斯塔,我想听听他的建议。”
小可听到消息后,拖着病体与妈妈紧紧相拥。
比赛那天,小可妈妈为儿子进行了精心打扮。小可全身上下都是蓝色的。蓝色运动服,蓝色运动鞋,蓝色围巾,甚至连帽子都是蓝色的。九月深邃的夜空,能看到皓月和星星。球场座无虚席,人山人海。小可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淹没在激情与呐喊之中。但是,电视转播的镜头却精准地找到了这对母子。导播在穆里尼奥和小可之间来回切换镜头,两人的表情都无比轻松。在鼎沸的人声里,小可使尽全力为切尔西的每一次精彩配合而喝彩。但是,最让他期待的还是比赛结束后与心中偶像会面。
穆里尼奥的球队轻松战胜对手。这个夜晚,葡萄牙人没有像在以往的比赛中那样早早带着胜利退场,而是热情地与现场球迷打招呼。穆里尼奥一改往日的桀骜不驯,面带笑容地向球迷挥手,仿佛他认识现场的每一个人。他的热情感染了全场球迷,大家一波接着一波地掀起人浪。当穆里尼奥朝小可这边走来时,小可疯狂地喊着:“何塞·穆里尼奥,魔力鸟!”
在激情涌动的人浪中,小可妈妈带着儿子慢慢退场。按照约定,小可将与穆里尼奥在更衣室里做一次近距离交流。时间是穆里尼奥决定的,他想带着胜利的喜悦与小可会面;地点也是穆里尼奥决定的,他希望带小可去一般人见不到的更衣室。在这里,小可不但可以见到穆里尼奥,还可以见到很多星光熠熠的球星。
比赛后的新闻发布会很简单,几乎没有记者关注比赛本身,穆里尼奥本人看似也没有兴趣。他敷衍了事地告诉大家,球队打出了极高的水平,九十分钟内都很好地控制了比赛。突然,他温情而激动地说:“我就说这些吧,接下来我要去与一位超级小球迷见面。”看上去他有点迫不及待,后半句话是边走边说的。
现场立即炸开了锅。记者们纷纷随他而去,但却毫无例外地吃了闭门羹。即便是今天这样的特殊情况,更衣室也不对外开放。穆里尼奥只留给大家一个面带歉意的微笑和匆匆消失的背影。
小可与穆里尼奥见面时间并不长,他向这个葡萄牙人表达了喜悦之情,无论对方到哪支球队执教他都将永远追随。穆里尼奥感到惊讶,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如此热爱足球,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对自己的执教经历了如指掌。穆里尼奥鼓励小可积极治疗,争取让每一天都活得精彩。他说:“人生就是一场比赛,无论过程和结果怎样,都要保持永不服输的精神。”
这次见面让小可在最艰难的时候,收获了最大的感动和力量。在神秘的更衣室里,小可不仅与穆里尼奥倾心而谈、紧紧相拥,还获得了所有球员的亲笔签名。那些曾经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球星,都俯下身来在小可的球衣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并与他亲密合影。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更衣室依然大门紧闭。没有一个记者离开,大家眼巴巴地等待门开的那一瞬间。半个小时后,人们在期待中等来了穆里尼奥和小可。就像穆里尼奥自己说的那样,他永远是最特别的一个。在闪烁的镁光灯下,穆里尼奥牵着小可的手说:“小可身体不好,给大家三十秒钟时间拍照吧。”
片刻后,穆里尼奥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记者们果然瞬间便安静下来。他说:“我郑重地向大家宣布,小可正式成为我球队的一员。虽然他不能上场,但无论输赢,每场比赛都与他有关。我会告诉上场的每一位球员,在遥远的中国有一个无法上场却十分关心比赛的队员,我们应该为他拼尽全力。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并随时保持交流与沟通。”
穆里尼奥这番话深深地扎进所有人的心里,现场安静得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良久,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那个最先报道小可想见穆里尼奥的女记者,早已泣不成声。
这真是一个美妙而难忘的夜晚。
小可如愿见到穆里尼奥,成为他很长一段时间欢乐的源泉。不过,小可妈妈并没有停止带给儿子快乐的步伐。她挖空心思地寻找小可的兴趣,让他在尝试新生活中忘记病魔带来的痛苦。
一天清晨,小可揉着惺忪的睡眼告诉妈妈,他想学开车。小可妈妈对于儿子的要求感到惊奇和为难。首先,为了给儿子治病,她已经卖掉了汽车;其次,小可的年龄还无法上驾校,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太过折腾。但是,她不想让儿子失望。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小可妈妈便答应了儿子。当她点着头说完一连串“好”时,才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不过,既然已经答应,她就必须千方百计了却儿子这个心愿。
接下来几天,小可都缠着要开车。小可妈妈以他身体状况不好为由而屡次搪塞,实际上却在暗中借车子和找地方。借车并不难,单位里同样是单亲母亲的一个同事爽快地答应,愿意帮助她完成小可的心愿。可是,找一个合适的场地却让她抠破了脑袋。小可妈妈想了很多方案,但都不切实际。最后,她给曾经学车的教练打电话。电话里,她把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希望对方能帮助她完成儿子的愿望。对方被小可的顽强感动,表示尽力而为。
初冬的夜晚,空气中流动着冷冷的情绪。小可已经睡了。离开医院回家后,他内心那头作祟的小魔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晚上能够安然入眠。小可妈妈轻手轻脚地退出卧室,孤独地坐在客厅里等待那个随时可能打来的电话。自从对方说无论成功与否,都会在今晚落实后,她就惴惴不安。同时,小可妈妈又担心接到这个电话。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她太想找一个能够让儿子体验开车乐趣的场地了。
为了避免来电铃声打扰儿子休息,小可妈妈把手机调成震动。但是,手机屏幕一直很安静,没有亮灯也没有震动,只有墙上时钟的指针在冰冷的夜晚滴答作响。
好几次,小可妈妈拿起电话又放下,她受不了这种带着莫大希望等待的煎熬。但是,她不敢主动催问结果,不敢主动迎接失望的打击。此刻,小可妈妈意识到,那个很久没有联系的教练可能搞不定这件事。但是,她始终抱有一份希望,她认为这事比见穆里尼奥容易。小可妈妈在卧室与客厅之间徘徊,看一眼儿子沉睡的脸,又到客厅看一眼安静的手机。
等了半天还是没有接到电话,小可妈妈关掉灯,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夜色里。酸涩的眼睛在漆黑中四处打转,她看不清任何事物,慌乱的眼神找不到落点。熟悉的家,此刻竟然如此陌生。
小可妈妈意识模糊了,仿佛置身于广袤无垠的海面。海面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没有一点星光。她躺在一个竹筏上,刺骨的海水贴在背部,寒气直往心里钻。漆黑的海面吹着咸湿的风,竹筏随着波浪缓缓荡漾。她突然明白,竹筏不是飘向岸边,而是朝着漆黑的深处飘去。她使出全身力气想要控制竹筏漂荡的方向,但四肢瘫软无力,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她放弃了,瘫软地躺在竹筏上等待命运的审判。她悲伤地想,风往哪里吹,我就漂向哪里吧。
竹筏缓慢地漂荡,黑暗朝自己蜂拥而来,将瘦弱的小可妈妈覆盖。她紧紧地闭着眼睛,等待着自己消失的那一刻。但是,她却感觉到眼皮外面有淡淡的亮光。她感到惊喜,立即睁开眼睛,可那一丝丝亮光却不见了。小可妈妈感到失落,再次将眼睛闭上等待黑暗的裁决。奇怪的是,当她再次闭上眼睛时,亮光再次出现,若隐若现。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又一次睁开眼睛,遗憾的是那丝光亮又被黑暗掩盖了。她万念俱灰地躺在竹筏上,静静等着巨大的黑暗来袭。
小可妈妈在凌晨时分醒来,一个冰冷海浪带来的冲击力让她脱离苦海,从噩梦回到现实。她揉揉酸涩的眼睛,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半夜躺在沙发上只为等那个电话。小可妈妈立即弹起来,忙不迭地抓起茶几上的手机。十多个未接来电显示,让这个女人感到懊恼和焦急。她只是想在沙发上休息片刻,没想到却闭着眼睛沉睡了两个小时。她顾不上自己的行为是否礼貌,只想立即知道教练能否为小可找一块开车的场地。所以,她立即回拨过去。
电话通了,但对方没接。
小可妈妈垂下头想,人家应该早就睡了吧。不过,她不甘心,立即按了重拨键。一长串“滴滴”声后,她终于听见对方带着疲倦的声音。很明显,小可妈妈打扰了对方的睡梦。但是,结果让她非常失望。尽管那个已经多年不见的教练竭尽全力,还是没能帮小可找到合适的场地。他对小可妈妈说了很多原因,但她只记住了残酷的结果。她“哦”了一声便挂断电话,失落的她竟然忘记向对方表示感谢。
后半夜,小可妈妈再也没有入睡。最后一丝希望之光熄灭后,她陷入了巨大的黑洞。她不想让儿子失望,但却苦于找不到让他圆梦的路径和方法。她全身冰凉地蜷缩在床的一角,眼睁睁地看着冬日的暖阳从窗外隐约升起。小可依然熟睡,瘦削的脸蛋显得那样平静和安详。她不知道他是否做梦,是否梦见开着汽车飞驰在宽阔的道路上。此刻她不想他醒来,因为她不知道怎样告诉儿子这个失望的结果。
八点过一刻,小可妈妈拖着僵硬的身体,麻木地走进厨房,为儿子准备早餐。她手中摆弄着锅碗瓢盆,脑子里却想象着小可快乐地驾车的情景。突然,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从左手食指散发开来。她瞬间回过神来,看着鲜红的血液滑过手指,滴落在绿油油的菜叶上。小可妈妈若无其事地来到客厅,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创可贴,包好伤口后重新返回厨房。
做好饭,小可妈妈刚在客厅里坐下,就听见卧室里儿子在喊“妈妈”。隔着一扇门,声音很微弱,但她的耳朵早已训练得十分敏锐。她一路小跑进去,为小可穿衣服。她本是个慢性子,自从小可患病之后性格完全改变,每次听到儿子的呼喊后都会急得跑起来。
“妈妈,今天可以练车吗?”
“嗯……应该可以吧。”
“你的意思是还没有确定吗?”
“嗯……确定了。”
“那就不是应该可以,而是真的可以。”
“可以。”
小可妈妈不敢看儿子,担心眼神泄露内心的谎言。她只是埋头为儿子穿那件鹅黄色套装,这是他指定要买的衣服。周末她带他去买新衣服,第一眼见到这套衣服时,小可的眼睛就亮了。她懂儿子的心思,毫不犹豫地买下。以前,小可缠着妈妈买东西时,她总是因为舍不得钱而变着花样推脱,如今只要儿子想要,她绝不说个不字。甚至,很多时候她努力揣测儿子的心思,看他喜欢什么。但凡是小可喜欢的,她都给他买。
以前小可吃饭总是狼吞虎咽,弄得满桌子都是米粒。生病之后,他一顿饭要吃大半个小时,即便是一小碗也总是吃不完。小可妈妈知道儿子的胃口坏了,想方设法做可口的饭菜,尽量以素食为主。既有助于消化,又能补充必需的营养。让她感到惊奇的是,儿子今天吃饭特别认真,仿佛回到他没有生病的时候。
“妈妈,我吃好了,等你吃完了就走吧。”
她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才明白儿子心里一直惦记着开车的事。片刻后,她呼啦啦地喝着碗里的汤,呛得咳嗽起来。
“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她狼狈地擦着嘴巴,慌张地收拾碗筷,“自己把鞋子穿好,我们马上去开车。”
小可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但是,小可妈妈没有看到儿子开心的样子,她逃命似的冲到厨房里去了。水哗啦啦地冲下来,在盆子里溅起忧伤的水花,冲刷着粘着食物残渣的碗筷。小可妈妈麻木地站在那里,捏着一只碗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她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满脑子搜寻着到底带儿子去哪里开车。这个身心疲惫的女人清楚,儿子根本就不是要学一门技术,他只是想体验开车的乐趣。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带儿子去兜风。
小可妈妈没有将碗筷洗干净。她放弃了,纵然洗碗这件事是如此简单。她关掉水龙头,退出厨房,轻轻把门关掉。那一声微弱的“砰”,像极了一个母亲无奈的叹息。
“准备好了吗?”她远远地站着,看着发呆的儿子。
“好啦,好啦。”小可跳起来。
小可妈妈看着儿子,恍惚间就像看到他五六岁时的样子。那时候,小可活泼得像只精力旺盛的鸽子,从不愿意停下飞翔的翅膀。
“我们走吧。”她蹙着眉头往外走。没有梳洗,没有化妆。小可妈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认真打扮自己了。事实上,任何装饰都掩饰不了那颗憔悴的心。
母子俩慢悠悠朝车库走去,那辆借来的车已经停在那里好几天了。
取车时,小可伸手向妈妈要钥匙,并朝驾驶室走去。当然,她唯有拒绝,并耐心地解释他还不能在市区里开车。
小可妈妈径直朝郊区驶去。在与儿子对话的时候,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认为那是一个理想的场所。三年前,她曾经带着小可路过那里,只是他未必还记得。那里路况不好,不仅道路狭窄而且还有很多弯路,却没有车来车往,没有红绿灯,更没有交警。这样想着,小可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尽管,这笑容瞬间便消失了。
“我们去一个好地方。”她看着后视镜,希望看到儿子的笑容。
“什么地方呀?”小可看着窗外,淡淡地问道。这让她感到奇怪,他怎么突然没了兴致?
“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她试图用快乐的语气说出来,但听上去依然沉闷。
“冬天有什么花?”小可依然看着窗外。那些依次闪过的画面中,树木枯黄,落叶纷飞。
“我想想,有哪些花儿呢?”她自言自语,却没有给儿子一个回答。
小可妈妈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小可也不再说话。汽车驶出城区,奔驰在驿都大道,朝龙泉驿呼啸而去。穿过龙泉驿,然后顺着山路往上爬,最终在一条弯曲的黄土路上停下来。
开门下车,小可站在陌生的山路,眼神逡巡。妈妈说他来过这里,但小可却没有半点印象。无精打采的树叶上,铺满了薄薄的灰尘。天气不好,太阳疲惫地在云层背后挣扎,不知能否冲破阻拦照射到大地。小可妈妈有点失望,这里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她还沉溺于当年那个青山绿水的情景中,没想到早已如此凋敝。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况且这已是最后的选择。
“这里是妈妈以前练车的路,怎么样?”
“只有山没有水,而且也没有花花草草。”
小可妈妈从言语中听不出儿子的情绪和心思,看着他一脸冷淡,不解他为何之前嚷嚷着练车,到达目的地后却又如此平静。他的眼神在群山、树木、天空和泥土路之间晃悠,仿佛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忧伤和留恋。小可妈妈看着单薄、瘦弱的儿子,悲伤涌上心头。
“来吧,宝贝。”她说,“我们开始练车。”
“好。”他脸上终于露出浅浅的笑容。
小可妈妈明白,这样带儿子练车十分危险。她没有教练资质和经验,而他又只是一个生命进入晚期的十岁男孩。一切都显得陌生、仓促和惶恐。来的路上她想好了,车还是自己开,只是把儿子抱在怀里,让他手扶方向盘感受一下驾驶的快乐便可。
打开车门,母子俩重新上车,狭小的驾驶室变得别扭起来。她连续调了好几次座椅,依然浑身不自在。距离太近觉得憋屈,太远又感到吃力。不是脚够不着离合器和刹车,就是双臂僵硬无法掌控方向。调试几次后,她依然没找到感觉,但也只能如此。她明白不是车的问题,而是自己心理作祟。
小可窝在妈妈怀里,两只小手搭在方向盘上,有模有样地摇晃着。车子缓缓起步,他立即尖叫起来:“怎么这么慢呀?”
“开车都是慢慢起步,然后再加速。”
“那你快加速呀。”
“要慢慢加。”她轻踩油门,“你看,现在是不是快一些了?”
“还是不够快。”
“开车要慢,安全第一。”
“你看别人开得多快。”看着一辆红色汽车超越过去,小可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人这一辈子,不是别人怎样我们就怎样。”她语重心长地说,“别人犯错,我们也要跟着犯错吗?”
小可听不进妈妈的话,嘟着嘴满脸不高兴。前面是一个急弯,速度慢得车几乎快要停止了。小可妈妈在儿子耳边轻轻地解说着转弯时要注意的要点和细节,但他好像根本没有听,瘦弱的双臂随着妈妈的手操纵着方向盘。这是他体验开车以来,第一次如此大幅度地转动方向盘。小可兴奋地说:“开车很好玩嘛。”
“开车很累,一点都不好玩。”
“我没有感觉到累呀。”
“那是因为你坐在妈妈怀里呀。如果你自己开车,你就会感到疲倦。”
“为什么呀?”
“因为精神要高度集中,否则容易出事故。”
小可没接话。
转过弯,车子进入一段直路。道路不宽,两边偶尔会跃出几户农家小院,孩子们在院子里欢乐地你追我逐。小可妈妈的情绪突然低落,她想起了儿子之前的模样。那些素未谋面的孩子们,与美好的记忆重叠,交织出百般滋味。小可妈妈知道,往后只能靠美好的回忆偷生。
“妈妈,等我长大了,开车带你出去玩儿吧。”小可说,“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悲伤的情绪让她重重地踩了一脚刹车。她看着儿子的脸,他就在眼前,却模糊得仿佛要穿越重重迷雾才能看清楚。
“妈妈,车怎么停了?”
她把头埋在儿子的肩膀上,任泪水悄悄地滑落。
“妈妈,你怎么啦?”
她不敢抬起头来。
小可妈妈不想让儿子发现自己在哭泣,双手紧紧地搂着他。她努力地控制情绪,不去想可能随时来临的悲剧。她把脸贴在自己的手臂上,试图用衣服擦掉泪水。半晌,抽泣声终于停止,只有悲伤的气息缓缓蠕动。
良久,小可妈妈抬起头,想要重新开始这段交织着欢乐与伤感的旅途。她看着窗外,太阳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更刺眼的是,几个小孩子围着车窗,看着紧握方向盘的小可。他们的眼里充满好奇和向往,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人在这样的年纪坐过汽车的驾驶室。但是,让小可妈妈心疼的是,儿子却失去了像其他孩子们那样长大成人的权利和机会。
汽车重新缓缓上路,尽管速度很慢,但小可却找回了快乐。他只知道车子停留了几分钟,却不知道妈妈的内心波涛汹涌,经历了漫长的黑暗。
“小可,你刚才说长大了开车带我去哪里玩?”
“你想去哪里呀?”
“我哪里都想去。”
“那我们都去啊。”
“长大了你就要工作,有很多事情要做,哪有那么多时间陪我?”
“妈妈现在也要工作,不是也有时间陪我吗?”
小可妈妈鼻子酸楚,眼里泛着泪光。
思绪从一年前的冬天重新回到今年的冬天,只是今年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小可妈妈坐在走廊上,平静地为我讲述着小可患病以来的点点滴滴。即便是最悲伤的往事,她也能做到轻描淡写。我钦佩她,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内心才能如此坚定和强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怎样的字眼在她面前都苍白无力。但我告诉她,认识小可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说:“我对小可的牵挂,超过了对我那三个孙子。”
小可妈妈笑了,轻轻地,淡淡地。
“我想,小可也很喜欢与我在一起。”
“是这样的。”她点了点头,“不然,我们也不会再次回到这里。”
“小可应该是第一次看见大雪,我想他应该很高兴。”我莫名其妙地说,“只是这个冬天有点冷。”
“希望春天早点到来。”
我转眼看着她,无力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