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虽然小可跟我一样是主动要求到怀人居来的,但这还是让我略感惊讶。不过,这与皮包骨对我主动来怀人居表现出的惊讶不同。小可告诉我,如果再不到这里来,妈妈就要彻底崩溃了。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中,我看到了他当时的痛苦、煎熬、无奈,以及对母亲的理解与深沉的爱。作为一个单亲妈妈,可爱的儿子突然得了不治之症,这种天崩地裂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打击。更让她难以承受的是,病魔带给母子俩漫长而强烈的精神折磨。生命的消失让人悲痛,但更悲痛的是等待生命消失的过程。在一个个痛彻心扉的夜晚,小可妈妈孤独、无助地搂着儿子,坠入绝望的旋涡。

两岁那年,小可出生带给家庭的喜悦突然消失。

一个闷热的深夜,小可妈妈无意之中在丈夫的手机上看到一条让她愤怒的短信。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女人这样写道:“我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性伴侣,我需要一个丈夫和温暖的家。”当时,小可爸爸正在卫生间洗澡,对婚外情曝光浑然不知,还饶有兴致地唱着:“为了要讨好你的欢心,我经常忘记我自己,感情是件疯狂的事,多了并不见得好……”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小可爸爸都是早出晚归,甚至常常凌晨才回家。回家后第一时间便冲到卫生间,把自己浸泡在浴缸里。小可妈妈从未怀疑过丈夫有任何不轨行为,他们从恋爱到结婚用了很长时间,自认为有深厚的感情基础。这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偶尔还会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爱情与婚姻有多么美满和幸福。所以,当她看到这条短信时,有如晴天霹雳。

小可妈妈气急败坏,却没有立即冲到卫生间去。她用麻木而剧烈抖动的手紧紧地握住手机,一遍又一遍地阅读那条让自己脑袋快要爆炸的短信。这段赤裸裸的文字表明,丈夫与这个女人厮混已久。她想象着那些丈夫晚归的夜晚,他与那个女人耳鬓厮磨的情形,不禁怒火中烧。她跳起来,把手机狠狠地砸在地板上。砰的一声,手机后盖落在床边,电池却飞奔到另一个角落。

“谁惹着你了?”小可爸爸披着浴巾站在门口,一头雾水。

“王八蛋!伪君子!”小可妈妈狠狠地踩着本已残碎的手机,屏幕上的裂纹横七竖八,像一张怨妇破碎的脸。

小可爸爸冲过来推了一把妻子,她趔趄着倒在床上,后背一阵绞痛袭来。他怒不可遏地说:“你他妈的发什么疯啊?!”

小可妈妈斜躺在床上,半天没缓过气来。她没想到丈夫竟然还能理直气壮,出手伤人。她愣在那里,愤怒和羞辱从心底直往脑门上窜。半晌,她狮子一般冲过去,对丈夫拳打脚踢:“你敢在外面养女人,你这个不要脸的王八蛋!”

这个男人瞬间意识到奸情暴露。让小可妈妈意想不到的是,面对自己的咆哮丈夫居然还能镇静自若。他冷冷地看着妻子,想绕开她的纠缠去换衣服。小可妈妈眼疾手快,立即拦住他。她横眉怒目:“你给我说清楚,那个婊子到底是哪个?老子要扒光她的衣服看看她的×样。”

“有什么好说的?”他恨恨地看着她。

“她叫什么名字?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他冷笑,一脸鄙夷。

“你笑个屁呀,你们这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

“你真的关心她叫什么名字?”他若无其事,冷漠而傲慢,“我们在一起很久了,久到我都不知道到底有多久。”

小可妈妈呜呜地哭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怎么办。他不理睬她,在她哭泣的当儿,他换好睡衣,吹干头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她蜷缩在床边独自哭泣,他的眼神在天花板的四个角落来回逡巡。此时此景,这是一个非常滑稽的场景,像极了电视剧中的某个充满无奈的镜头。突然,小可妈妈停止哭泣抹干眼泪,转身淡淡地看着他,老半天才挤出一句:“离婚吧。”

“可以呀,你说怎么离吧。”

他的话让她怔住了。小可妈妈没想到丈夫会说得如此干脆,看来他早已做好离婚的打算,一直在等她主动开口。她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芒,但是他却微微地闭着眼睛,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这让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小可妈妈仰着头死死地盯着墙上的结婚照,不过才三年光景,仿似已经遥不可及。她不由得想起三年前他说的那些甜言蜜语,与今日的嘴脸大相径庭。小可妈妈纳闷的是,他为什么要变心?他的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长时间的仰望,让小可妈妈脖子酸痛,眼睛干涩,但眼泪却始终掉不下来。她想放声大哭,可所有悲伤的情绪都淤积在心里。良久,她幽幽地说:“你很想离婚,是吗?”

小可爸爸没出声。

“告诉你吧,我不会离的。”小可妈妈哼了一声,“我不会轻易满足你的心愿,让你轻轻松松地跟那个婊子在一起。”

小可爸爸突然睁开眼,恶狠狠地看着她:“你倒是说变就变,几分钟之前不是说要跟我离婚吗?”

“你希望我主动放弃对吧?但是,我想明白了。我要跟你耗下去,让你这辈子没有好日子过。”

“那我们就看看,是你耗得过我,还是我耗得过你。”

丢下一句话,小可爸爸躺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小可妈妈却一宿未眠。她脑子一片混乱,双眼在漆黑的夜里紧紧地盯着那张结婚照,却看不见两人当初的表情。恍恍惚惚中,结婚照上面丈夫不见了,只有她一个人如凋零的花朵般站着。天色渐亮时,她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老子就不离,看你怎么办。”

小可妈妈打定主意,今天不上班,带着儿子四处走走看看。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她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除了应付单位琐碎而繁杂的工作,就是忙着照顾年幼的儿子,对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已然陌生。很多时候,她出门后有种恍然的感觉,偶尔会出现找不到方向的茫然。好几次,她站在十字路口,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眼前这幢高楼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那时候小可还不到两岁,大清早就被妈妈从被窝里拖出来。他睡眼惺忪地嘟囔:“妈妈,去哪儿呀?”

“妈妈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小可妈妈冷着脸对儿子说道。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去哪儿。面对一条条宽阔的大街和一幢幢高耸的楼房,这个城市可以去的地方真不多。她想了想,决定带儿子去公园。

六月的天气,大地被炙烤得如同一个蒸笼。小可妈妈带着儿子在天府广场旁的人民公园里转悠,她一直想带他来玩却没有找到时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丈夫的情变却促成了这次游玩。她带着小可骑大象、乘太空漫步车、坐旋转木马……儿子兴奋得手舞足蹈,但她却一脸木然,偶尔回应儿子的笑容也显得苍白无力。面对天真无邪的儿子,小可妈妈仅仅是浅浅地微笑着,几个小时都没有说一句话。

中午时分,玩耍的人们纷纷离去,偌大的公园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空寂。树木被晒得奄奄一息,嘶哑的蝉声裹在卷曲的树叶里,听起来让人感到憋闷。小可妈妈看着疲倦的儿子,不知何去何从。她不想回家,尽管她知道丈夫并不在家;她只想逃离,尽管她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小可妈妈一屁股坐在树荫处,但茂盛的树林无法阻拦天气的炎热,汗水浸透全身。不知小可是饿了还是困了,不耐烦的小家伙哇哇大哭起来,声音尖锐刺耳,让她烦躁不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定先带儿子去吃饭,然后带他逛完成都所有的公园和风景区。

小可妈妈马不停蹄地奔波着。新华公园、塔子山公园、望江公园……从一个公园到另一个公园;杜甫草堂、武侯祠、锦里、宽窄巷子……从一个风景区到另一个风景区。这些地方大同小异,无非是一些花花草草和游乐场所,以及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们。反复看着往来的人群,小可早已厌倦。无论是坐旋转木马还是乘太空飞船,他都面无表情,嘟囔着小嘴。妈妈费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丝笑容,他也视而不见。

夜幕降临时,小可妈妈还坐在东湖公园的湖边不愿起身。她浑身困乏,内心空落。儿子已经睡着了,肉嘟嘟的脸蛋笼罩着一层暮色。公园里树木茂盛,加上自己坐在人工湖边,饥饿的蚊子在周围狂乱地飞舞。小可妈妈已经麻木得不知疼痛,但她心疼儿子,便无奈地起身回家。她真的不想回去,如果不是小可,她愿意在这个寥无人迹的地方躺着过夜,甚至永远躺在这里。

街头苍茫,高楼林立。从千家万户窗户里透出的灯火,仿佛是被污染的天空里的星星。小可妈妈搂着儿子蜷缩在出租车里,悲伤的情绪在心里堆积、蠕动和发酵,化作泪水默默地流淌。她不知道哭有何用,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但是,眼泪不听大脑的控制,肆无忌惮地流着。或许,只有在夜色的掩护下,倔强的人才愿意让泪水冲刷悲伤。出租车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不断抹泪的小可妈妈。好几次,他想对这个陌生的客人说点什么。在等红灯时,他扭过头盯着她看了很久,但却始终没说一个字。

小可妈妈抱着儿子一步步艰难地走上楼梯,眼泪化成了汗水。她没想到,熟睡的儿子比平时要重很多。她掏出钥匙,用了很长时间才把门打开。屋子里很暗,她知道丈夫还没有回来。一整天不见她和儿子的踪影,那个男人也没打个电话。不过,此刻的她反倒没有怨恨和失落。这原本在意料之中。当泪水停止流淌时,当汗水蒸发后,小可妈妈的情绪是这一天里最平静的。

把儿子放在床上安顿好,小可妈妈和衣躺下。墙上时钟的指针在溽热的夜里烦躁地敲击着,这个被抛弃和羞辱的女人,孤独地数着流逝的时间。让她忐忑与尴尬的是,当那个心已不再自己身上的男人回来时,自己该如何面对。以前,他是她心目中的完美丈夫;现在,他是她心目中的无耻之徒。

小可妈妈面若死灰地等待着,她心里数着时钟的指针,但却并不知道此刻是几时几分。有人开门,客厅里灯亮了,又熄了。卧室的门被推开,没有开灯。一阵响动之后,门又关了。接着,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她知道他回来了。他的行动就像是电脑设计的程序,无论什么时候,回家后都是冲进卫生间洗澡。她又想起那条短信,想起那个不知其名未见其人的女人,脑海里立即出现那对狗男女在床上翻滚的场景。她看不见那个女人的样貌,只见自己肥头大耳的男人忘情地享受着难以形容的欢愉。

一股剧烈的疼痛在大脑里上蹿下跳,小可妈妈咬紧牙关紧抱脑袋,可依然无法阻止这锥心刺骨的痛。她想哭,但是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眼泪堵在眼眶里流不下来。她只是紧紧地搂着酣睡的儿子,这是她化解痛苦的唯一方法。

迷迷糊糊中,小可妈妈发现身边有人躺下。不过,她不想睁开眼睛不想放开儿子,更不想转身面对儿子的父亲。她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哪怕是与他吵闹或厮打。作为一个两岁儿子的母亲,她心里空了,累了,快要散架的身体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事实上,小可妈妈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睡着。醒来后,她回想着脑子里那些交织的事物,不知道那是梦境还是现实中那些散落而破碎的记忆。

这样的夜晚机械地重复着,曾经拥有虚假欢乐的家庭变成了沉闷的笼子。如果不是小可清脆嘹亮的笑声,这个家与坟墓并无分别。

日子就这样熬着。

萧瑟的秋天过了,寒冷的冬季来临。院子里那棵不知名的老树掉下了最后一片叶子,早晨的空气偶尔会让人全身哆嗦。在寒意渐浓的日子,小可妈妈艰难地做出离婚的决定,唯一的要求是获得儿子的抚养权。她觉得再跟这样一个男人耗下去毫无意义,她希望在春暖花开的时节,能用愉快的心情面对新的生活。

小可妈妈的决定,正中男人的下怀。小可爸爸爽快地答应了,净身出户。这让她感到意外。几个月以来,他在她心中是个负心汉绝情人的形象。在做出离婚的决定时,她还想着接下来可能是漫长的财产分割和儿子抚养权的争夺。没想到他轻描淡写地说:“答应你的一切条件,房子也留给你和儿子吧。如果有钱了,我每个月都会给小可抚养费。”

“房子留给我,你就不给抚养费了。”小可妈妈一怔,“我们娘俩的生活,从此以后与你无关。”

小可爸爸莫名其妙地笑着,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他真的什么都不带,只背着一个装有日常用品的黑色背包。他告诉她,安顿好了再约定办离婚手续的时间。她没答话,眼睛瞅着街对面那幢修了两年都还没修好的高楼。刚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看着坐在地板上玩着皮球的小可说:“爸爸出差去了,过几天就回来看你。记住,要听妈妈的话。”

从出生到现在,小可与父亲感情生疏。这个男人几乎没有认真地陪儿子过一个周末,更没带儿子踏进公园半步。所以,小可对爸爸的话并未理会,连笑都没有笑,继续自得其乐地玩着皮球。片刻后,关门声响起。小可妈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熬过这段冗长的日子了。

小可妈妈开始了单亲妈妈的生活。她是家庭的顶梁柱,她是儿子的全世界。面对沉重的生活,一旦下定决心勇往直前,即便一个人也可以是千军万马。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一年过去。小可刚满三岁时,妈妈便把他送到幼儿园。小可妈妈重新找了一个单位,每天拼命地工作,直到精疲力竭。回家后,她又独自承担带孩子的重任。但是,她却沉溺于这样的生活。单调与忙碌,让这个孤单而倔强的女人彻底忘却了婚姻失败带来的羞耻和痛苦。她唯一的快乐,来自于小可的成长。自从上了幼儿园之后,小可给妈妈带来了很多惊喜和快乐。当她拖着一身疲倦看到儿子时,人生所有困顿即刻烟消云散。小可懂得给妈妈唱歌和咿咿呀呀地讲述成长中那些点滴快乐,每当这时她的脸上总是绽放着绚烂的花朵,把儿子搂在怀里笑呵呵地说:“小可爱,你是妈妈的骄傲。”

自从办理离婚手续后,小可妈妈换了锁,换了电话号码,她要彻底切断与前夫的一切联系。如果不是从电视上看到一则自驾游车祸的新闻,她几乎快把他从脑子里清理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小可睡下后,很久没有看电视的小可妈妈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视机。当时正在播放一档新闻故事节目,讲的是一对夫妻自驾游途中坠崖身亡的故事。主播有经验、有名气,他总是喜欢通过自己的语言把平常普通的事件讲得充满戏剧性,观众就像在看一部悬疑丛生的电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电视的小可妈妈,瞬间沉浸在主播讲述的车祸情形之中。

正当小可妈妈看得入迷时,主播说出了遇难夫妻的名字。顿时,她脑袋里充斥着轰隆隆的声音。怎么是他?她不相信。但是,主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遇难者的名字,并通过各种手段对车祸两人的身世进行还原。此刻,小可妈妈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前夫已于三个月前死于一场车祸。车祸发生那一瞬间,他被抛下悬崖,挂在峭壁间的一棵大树上。新闻主播板着脸说:“在这场车祸中,他的身体或许没有受到严重的创伤。但这里荒无人烟,没有通讯,无法及时获得救援的他,挂在树上绝望地死去。”

以前,无论小可妈妈怎样纠缠打闹,丈夫都没有说出情人的名字。现在,当那对鸳鸯亡命天涯时,她终于知道就是那个名叫吴凡的女人抢走了自己的丈夫。节目结束后,小可妈妈关掉电视机躺在一片漆黑之中,秋天的夜色中缓缓流淌着一股凉意。她陷入沉思。吴凡姿色平平,工作一般,可那个瞎了狗眼的男人到底看上她哪里了?竟然不顾一切地抛家弃子。小可妈妈在心底狠狠地咒骂吴凡。狂骂之后,小可妈妈泄气地躺在沙发上全身抽搐。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但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还是忍不住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

在怀人居冬日的暖阳里,小可平静地向我说着父母的故事。他眼睑下垂,盯着几只在院子里闲逛的蚂蚁,脸上时刻露出无奈的表情。

父母离婚时,小可才两岁;父亲去世时,他才三岁;向我讲述爸爸妈妈那些悲伤的往事时,他也不过十岁。对人世的苍凉,这个年少的男孩没有太多感慨。

“你恨爸爸吗?”程文玲还沉浸在小可的讲述中。

小可眼神平静而羞涩。他点了点头:“恨。”

“可是,他都不在了。”程文玲看着我。或许,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是否妥当。

小可沉默着。

“你应该原谅他。”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毛绒帽子很柔和,“或许,那时候他与你妈妈真的已经没有感情。”

“那他当初为什么要与妈妈结婚?”

“爱情与婚姻,你还小不懂。”我看着他笑了笑,“如果他们真的没有感情了,勉强地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可是,他太自私,太残忍。他们离婚时,我才两岁。他可以不爱妈妈,难道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爱?”

“感情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事情。”我对小可的成熟十分惊讶,“不过,你才两岁他就离开你和你妈妈了,的确不应该。”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小可的话让我吃惊,这哪里是一个十岁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我讪讪地笑着,不知怎样回答。小可让我想起与苏菲娅几十年平淡如水的生活,想起那桩让我晚节不保的绯闻,想起与智杰和智美之间的疏离。

“我不会这么做,但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我不知道小可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我有两个孩子,但是,在他们小时候我基本上也没有照顾过他们。”

“我问你,你觉得我爸爸爱过我和妈妈吗?”小可话锋一转,抛给我一个难题。

“当然爱过。如果不爱你妈妈,怎么会结婚呢?”我想了很久才说完这句话的后半段,“他也爱你。天下任何一位父亲,都爱自己的儿女。”

“不过,我还是不会原谅他。”在短暂的接触中,我第一次感受到小可的倔强。

交流陷入僵局,我示意程文玲带小可回房休息。毕竟,小可柔弱的身体不能长时间待在室外。小可却有点不乐意,仿佛还有很多话对我说。看得出来,他的心中藏着很多情绪。我理解小可的心情,在短短十年的生命历程里,他经历了很多人一生才能经受的磨难。小可跟在程文玲身后,极不情愿地朝楼梯口走去。我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在懒洋洋的太阳下摇晃。

“明天还要一起出来晒太阳聊天吗?”他在身体快要淹没在楼梯口时,突然停下来转身问道。

“当然可以呀。”我指着我房间的方向,“如果没有太阳,就到我房间里来吧。”

小可看着我,笑了。

“你爸爸妈妈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我还是问了这个想了很久的问题。

“妈妈告诉我的。”他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

我没有继续待在院子里,虽然今天的太阳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好的。回去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心中憋闷得慌。小可的身世和遭遇,让我陷入长久的沉思。上帝不公平,不应该给一个孩子如此沉重的打击。

无心创作,我便开始读书。《疾病的隐喻》和《与死亡言和》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每当我对死亡充满疑虑和困惑时,便在其中寻找答案。但是,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失望过。我无法进入文字的世界,那些关于死亡的解读和案例,好像跟我没有丝毫关系。我的脑海里始终想象着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她就是小可妈妈。我纳闷,她为什么要把应该自己独自一人承受的负累告诉一个孩子?

脑子里乱哄哄的,我翻了几页书,却没有记住一个字。一股巨大的疲倦涌来,我感到腰酸背痛。我决定上床躺一会儿,可闭着眼睛仍无法睡去,迷迷糊糊中又在回味刚才所读《与死亡言和》的片段,琢磨着人死亡后的肉体与灵魂。

第二天,天空没有太阳,小可也没有到我的房间聊天。

第三天,天空依然没有太阳,小可依然没来找我。

第四天,正当我忐忑不安时,程文玲送来了让人揪心的消息。

小可的身体出了状况,持续高烧40℃不退。怀人居里的医护人员为他采取了紧急措施,熬过两天后小可终于恢复正常。院方已把病情告诉小可妈妈,在外地出差的她心急如焚。从西安到成都几百公里路,她无法及时赶回来。我心里一阵刺痛,立即跑到小可的房间。小可虚弱地躺在床上,对我浅浅地笑着。我问:“现在感觉怎样?”

“好多了,就是全身没力气。”小可说,“想起床与你握手都没力。”

我走过去,双手捧着他蜡黄的脸蛋。

这时候,小可妈妈给护理人员打来电话。我、小可和程文玲,都竖着耳朵听她到底在说什么。可是,除了哭泣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我示意护理人员把电话给我,就这样我与小可妈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面对小可妈妈无法停止的哭泣,我试图让她放心,这里有我、程文玲和所有尽职尽责的医护人员,小可不会有事的。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语气感谢了我,并答应这个周末一定赶回来。

挂断小可妈妈的电话不久,疲惫的小可又睡下去了。我在走廊上踱着步子,为小可的身体感到担忧。

星期五晚上,智美打来电话,说周末要陪若曦参加一场考试,不能到怀人居来。她说她会通知智杰来看我,给我送冬天需要的衣服,以及她托朋友从上海买回来的一些药品。我立即说算了,别麻烦你哥了,他挺忙的。智美欲言又止,一声叹息。

两天的阴雨天气之后,周末又是阳光灿烂。

最近天气很奇怪,一周之中,中间阴雨连绵,首尾又出大太阳,老天仿佛特别为怀人居里的病人度过周末而准备了充足的阳光。智杰没有来,跟往常一样,连个电话都没有。我从未抱希望,所以也不失望。但是,我坚信有一天他会与我一起,坐在冬日的炉火前促膝而谈。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最直接的心灵感应。

星期六上午,我见到了小可妈妈。在程文玲的陪同下,她主动来到我的房间看我。我正在阅读《与死亡言和》,并思考着如何继续写自己的故事。听到敲门声后,我以为是程文玲来了,头都没抬便说:“进来吧。”

“在看书啊,打扰你一下可以吗?”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短发素颜的女人。她个头不高,清癯的脸庞爬满皱纹和斑点,瘦弱的身体裹着一件陈旧的蓝色羽绒服。她主动介绍自己,说是专程来感谢我。明白原委后,我招呼她坐下。我想给她倒杯水,却发现水壶里的开水早已冰凉。

程文玲有事要先走。她对小可妈妈说:“你们先聊会儿吧。”

“好。”说着,我拿着水壶往卫生间里走,“我去烧壶水。”

“小可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认识了一个好朋友。我以为是个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子呢,没想到你年龄这么大。”小可妈妈的声音不大,夹杂在自来水哗啦啦的响声中,我听得并不清楚。

“很可爱的孩子。”我的声音在卫生间里回响着,“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其中很多是关于你和他爸爸的。”

“这孩子什么话都说。”小可妈妈口气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重新回到逼仄的房间里,与小可妈妈面对面坐着。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面容上蒙着五十多岁的风霜,眼神里散发出她历经的所有伤痛。我说:“小可应该给我讲这些故事,就像你当初给他讲一样。”

小可妈妈怔怔地看着我,呆愣了好几分钟。

“嗯。”她点点头,“有些事情,我希望他知道。”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在小可生病后才给他说你和丈夫的事情。”

“嗯。”她又点点头,跟刚才的动作一模一样,“以前,每当他问爸爸去哪儿了时,我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搪塞。但是,他患病之后我就再也不想骗他了。”

“当时,你是怎么给他说的?”

“我告诉他爸爸妈妈离婚了,爸爸跟另外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小可妈妈盯着我,“几年前,爸爸与这个女人外出旅游时出车祸死了。”

“他有什么反应?”

“我一直担心他不能接受这个复杂、荒谬而残忍的事实。但是,他的反应让我惊讶。”小可妈妈苦笑着,“他镇定地问我,为什么不去爸爸的新家看看,或许他没有死呢。”

“我也想问一下,当时你去了吗?”

“看到电视里的报道后,我很悲伤。毕竟,我与他夫妻一场。”小可妈妈有点言不由衷,“我知道他住哪里,便立即开车去他家。他曾经说过,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去找他。但是,我中途回来了。”

“你后悔了?”

“我做的任何决定,都没有后悔过。”小可妈妈摇着头,“当时,我开车在一条小巷子等红灯时,看到对面的车里坐着一个人身鬼脸,在朦胧的灯光下惨白得令人毛骨悚然。在刚刚得知曾经的丈夫去世后就看到这一幕,吓得我浑身颤抖。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夜晚很邪门,便立即调转车头回家了。我不想冒险,因为车子的后座上还躺着熟睡的儿子。”

“我想,那可能是你的幻觉吧。不过,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

“你猜那个鬼脸是怎么回事?”她莫名其妙地笑了,“第二天看报纸说,是一个女司机夜里边开车边敷面膜。”

我想笑,却始终笑不出来。半晌,我问她:“小可听到你说这个事,他笑了吗?”

“没有。而且,自从我给他说了自己与前夫的事情后,他就很少在我面前笑。”她的口气中充满悲伤的气息,“他只是告诉我,他不喜欢爸爸,但相信爸爸不会变成鬼来吓他和妈妈。”

我鼻子酸楚,眼眶发胀。但是,我坚决不让自己在小可妈妈面前哭泣。在她面前,我没有资格掉任何一滴眼泪。

那是个阳光充沛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周末,囿于第一次见面,我不便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眼前这个女人心里装的都是伤心事。尽管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沉默,但是小可妈妈的话匣子仿佛被踢爆了。她飘忽的眼神在窗外晃来晃去,语速不急不缓,那些尘封于内心的故事像水一样流出来。

九岁那年生日刚过,小可在一个凌晨突然发烧,昏迷不醒。小可妈妈拿出体温计测量后,在冬日的午夜吓出一身冷汗。她瞬间明白,如果不尽快把儿子送到医院,小可爱马上就要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小可妈妈慌慌张张地下楼,抱着儿子在街上狂奔,焦急地寻找出租车,像只穷途末路的袋鼠。离婚三年后,为了维持生计,她卖掉了汽车。凌晨的大街,灯光昏黄,车流稀少。小可妈妈朝着医院方向飞奔,一路上不断地回头看是否有空着的出租车。半夜里空气冰冷,心急如焚的小可妈妈却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

不知走了多久,小可妈妈累了,绝望地站在苍茫的大街上不知如何是好。她喘着粗气,口中喷出隐约可见的白雾。小可妈妈无助地蹲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儿子。她哭了,泪水掉在小可通红的脸蛋上。但她知道,如此泄气地蹲在这里,只会葬送掉儿子的性命。于是,小可妈妈鼓足勇气,流着眼泪在午夜的大街上继续狂奔。

几分钟后,小可妈妈终于发现一辆亮着“空车”字样的出租车从身后开了过来。她破涕为笑,使劲地招手和呼叫,担心司机看不到听不见。当出租车疾驰而来停在小可妈妈面前时,她全身都软了,感觉怀里的小可马上就要掉在地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出最后的力气抱着小可钻进车子里。她像打机关枪一样说:“师傅开快点,开快点。”

“爱惜生命,安全第一。”师傅漫不经心,头也不回。

“我儿子已经不省人事了!”小可妈妈咆哮着。

不明就里的师傅猛烈地踩着刹车,刺耳的声音在凌晨的夜空飘荡。他回头怔怔地看着,小可奄奄一息地躺在妈妈怀里。片刻后,师傅猛烈地踩着油门,朝医院飞奔而去。

即便是凌晨,医院里也人流如织。那些等着挂号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大厅和过道里,与街边流浪汉没有分别。这些人神色倦怠、面容焦躁,眼神无助地在医院的各个角落梭巡。小可妈妈抱着儿子风一般朝急诊科跑去,但前面却排起长龙。她纳闷的是,怎么这么多小孩子夜里生病住院。小可妈妈试图找医生诉说儿子的病情如何紧急,寻求通融希望能提前治疗。但是,医生告诉她,但凡这个时候来医院的,没有一个不是病情紧急。正说着,一个黑眼圈长头发的护士给小可的脑门上贴了一个可以退烧的冰冰贴。

小可妈妈焦躁地等着,时不时用手摸摸儿子的额头、脸颊、手掌、脚心,但凡能感知小可体温的地方她都不放过。小可的体温并没有降,脸蛋越来越红,两片薄嘴唇干涩得起了裂口。她不断地亲吻儿子的脸,试图减轻病痛带给他的折磨。不过,小可看上去很烦躁,对妈妈的亲热并不喜欢。他皱着眉头,下意识地躲避着妈妈的嘴唇。她错愕地看着儿子,难过得想哭。

凌晨四点时,终于轮到小可就诊了。一番询问检查下来,医生给小可开了药,并叮嘱留院观察。如果两个小时内退烧,就可以回家;如果不能退烧,就得重新检查。九年来,这是小可第一次半夜入院。两三岁时,他常常生病,但每次都是随便在药房里买点药就解决问题。最近五六年里,小可的身体一直很健康。这次半夜出状况,让小可妈妈措手不及,对于医生的叮嘱她感到惶惑不安。

吃完药后,小可在妈妈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过,他不再像平日那样呼吸均匀,鼻孔里好像塞了两颗石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小可妈妈每隔几分钟便摸一次儿子的额头、脸颊、手掌和脚心,但是,根本没有退烧的迹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开始变得焦躁,隐约觉得儿子的身体情况不妙。但是,在飘荡着药水味道的医院里,她能够做的只有耐心地等待,祈祷小可的体温赶快下降。

天色放亮,那些萎靡不振地等着挂号的人突然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一窝蜂地站起来排队,医院大厅瞬间喧腾起来。在排队长龙中间,两个女人因为插队的事情争吵起来,像抹布一样肮脏的语言在躁动的挂号大厅里格外响亮。小可妈妈坐不住了,抱着儿子又朝急诊科走去。那个脸色严峻的医生看了看小可的眼皮和舌头,沉重地对小可妈妈说:“立即挂专家号。”听到这句话,她有如五雷轰顶,浑身剧烈地抖动起来,转身便往挂号处疯跑。

小可妈妈疯一样跑向挂号前台,号啕着向工作人员诉说着儿子的病情和自己急需要挂号的诉求,引起人群一阵骚动,各种指责之声蜂拥而来。她差点就给所有人下跪了,但是,依然没有人愿意让这个崩溃的女人插队。小可妈妈望着一张张无助而仓皇的脸,未语泪先流。

医院为小可走了绿色通道,先入院检查后挂号。看着儿子被送进一个封闭的检查室,折腾一宿的小可妈妈心里绷得紧紧的,慌乱、惧怕,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充斥着她的神经。在房门关闭的一瞬间,小可回头看了看妈妈。他憔悴的脸上尽量挤出一丝笑容,但她并未得到安慰。直觉告诉她,儿子的身体可能出了大问题,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灭顶之灾。这样想着,她又在心里不断地骂自己:“呸呸呸,怎么总是往坏处想呢?晦气。小可那么可爱,他不会有事的。”

小可妈妈重新回到一楼大厅挂号,望着前面长长的队伍,她心烦意乱。她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医院挂号处的工作效率实在太低,时间过了十分钟,人群只是移动了几小步。等待挂号的这段时间,小可妈妈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考虑是否要将儿子生病的事告诉母亲。父亲很早去世,母亲含辛茹苦地将她和弟弟养大成人。弟弟缺少家教,从小打架斗殴,长大后四处流浪,几乎没有干过正经事,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成家。前年,在沿海打工的他因为强奸罪被判入狱,还有几年才能出来。如今,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乡下生活。小可妈妈觉得年迈的母亲这辈子不容易,不想再给她增添痛苦。

一个多小时后,小可妈妈终于挂完号。她拿着两张单子,飞快地朝楼上跑去。门还严严实实地关着,她把脸贴在玻璃门上,但什么都没看见。小可妈妈折身回来,失魂落魄地坐在蓝色长椅上。她一脸愁容,无精打采地盯着自己的双脚。黑色皮鞋上沾满了灰尘,旁边躺着一个不知道是谁落下的病历本。她想用脚碰碰那个病历本,但脚伸到中途又缩了回来。这是一段痛苦、煎熬的历程,小可妈妈的思绪在故乡和医院之间来回游荡。母亲的沧桑和小可的脆弱,在她的脑海里交织着。思考再三,小可妈妈还是决定给母亲打个电话,她不会告诉母亲小可住院的事,仅仅是觉得等待的时间太难熬,想找个人说说话。

电话通了很长时间,母亲才接起来。她问母亲为什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母亲却问她打电话有什么事。小可妈妈一时哽咽,原本想要说的话全部堵在喉咙里。母亲继续催问有什么事,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电话里告诉女儿,她还有一堆衣服等着洗,洗完衣服还要为一群鸡鸭准备食物。小可妈妈立即告诉母亲没事,就是问她身体怎么样。母亲说除了偶尔感冒,身体没有大毛病。接下来,她们寒暄了几句。最后,母亲问女儿:“小可好吗?读书成绩好不好?”

“小可很好,很好……”她不断地点头,“语文成绩好,数学稍微差一点。”

听说小可数学成绩不好,大约一年时间没有看见外孙的姥姥,在电话那端耐心地指导女儿如何教育儿子。自从女儿离婚后,她最担心的就是外孙的成长。但是,小可妈妈却什么都没有听见。她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脸,可依然挡不住泪水疯狂地流淌。

自始至终,小可妈妈都没有告诉母亲小可生病正在接受检查的事。挂断电话后,她花了好长时间才从难以抑制的悲伤中缓过来。她弯下腰把那个被人们踢来踢去的病历本捡起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等待寻找它的主人。片刻后,紧闭的门终于打开,一位头发蓬松的年轻医生探出脑袋说:“你进来吧。”

小可妈妈呆愣着,没有意识到医生在喊自己。

“你是小可的妈妈?”

“是我。”她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进来一下。”

小可妈妈晃晃荡荡地跟着医生进去了,看见儿子神色倦怠地坐在椅子上,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在他的脸蛋上来回摩挲。泪水差点又掉下来,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有三位医生为小可做检查,主治医生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烫着一头鬈发,另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是她的学生。此刻,他们默默地看着小可妈妈。

慢慢地,小可妈妈的情绪平静下来。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略带歉意地说着:“小可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两个学生齐刷刷地看着鬈发医生。小可妈妈的眼神最开始在三个人身上游移,现在她也像那两个年轻人一样,等待着那个慈祥的女人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鬈发医生眼神闪烁,好几次翻动着嘴皮,却又把要说的话吞进肚子里。半晌,她问小可妈妈:“你是一个人带孩子来看病?”

小可妈妈点了点头。

鬈发医生跟着点了点头,转身对两个学生说:“你们带着孩子到外面休息一下,等会儿办入院手续。有些话,我需要跟他妈妈单独说。”

小可妈妈的心跳瞬间加速,咚咚咚的声响震得心口刺痛,好像每一次心跳都在往心口扎一刀。她尽量稳定情绪,哆哆嗦嗦地向鬈发医生靠近。鬈发医生让她坐下,她点头说“好”,却依然颤抖着、站立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方。鬈发医生再次强调:“你坐下吧,我慢慢给你说。”

“嗯。”小可妈妈极不情愿地坐下来,神色慌乱,手足无措。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她假装咳了几声,但声音在口腔里打了几个转又回去了。她捂着嘴巴,故作镇定地坐在那里。

“我们给小可做了详细的检查,初步诊断的结果不容乐观。”鬈发医生冷静、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位母亲,作为肿瘤科的主治医生,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医生,小可到底得的什么病?”她机械地重复着这个问题,但声音却扭曲得变了形。

“神经母细胞瘤。”

“什么瘤?”

“神经母细胞瘤。”

“神经什么瘤?”

“神经母细胞瘤。”

“神经母细胞瘤,神经母细胞瘤……”

“这是一种并不常见的病。”

“好治吗?”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情况好的有治愈的机会,情况不好就难说了。”

“我儿子这个病情呢?”

“小可的情况并不理想。而且……”

“而且什么?”

“小可的肿瘤是恶性的,而且癌细胞已经大面积扩散了。”

听到儿子的肿瘤是恶性而且癌细胞大面积扩散,小可妈妈的身体顿时就垮了。她双脚一软,差点歪倒在地上。小可妈妈双手扣住桌子边沿,倾斜的身体已经离开椅子。鬈发医生立即起身,冲到小可妈妈身边,吃力地把她扶起来。小可妈妈重新坐好,双手撑在乳白色桌子上,双眼微闭,面如土色。

“请你相信我,医院会尽全力为小可治疗。”

小可妈妈没有回应。

“请你相信我,我与肿瘤打了三十年交道,这方面有经验。”

小可妈妈依然纹丝不动,像一根被风吹雨淋过好多年的电线杆。

“请你相信我,我会运用所有经验和最先进的医疗手段,为你儿子治病。”

“彻底治好的可能性有多大?”小可妈妈就像一只病怏怏的蚊子,声音微弱得自己都难以听见。但是,鬈发医生还是听见了。

“凡事都要往好处想。”鬈发医生说,“在医生的眼里,任何病都有希望治好。”

“你就实话告诉我吧,如果治不好,我儿子还能活多久?”眼泪在小可妈妈眼眶里打转。

“一年。”鬈发医生尽量压低声音,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

小可妈妈,眼泪如山洪爆发号啕大哭。她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才九岁,怎么就得了这个病?”

面对小可妈妈的爆发,鬈发医生不知所措。纵然她经历过无数这样的场景,但依然束手无策。她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眼前这个女人恢复平静,再安排小可治疗的程序。这是一段漫长的经历。面对小可妈妈奔流不息的悲伤,有着三十年工作经验的她只能眼巴巴地等待。

大约半个小时后,小可妈妈的哭泣终于停止。她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和布满泪痕的容颜,重新回到椅子上不安地坐着。

“小可生病了,而且是神经母细胞瘤。”鬈发医生说,“你要接受这个事实。”

“嗯。”

“你要坚强,无论你之前多么柔弱,以后你都要坚强。”鬈发医生补充说,“你要把这种坚强传递给儿子。”

“嗯。”

尽管小可妈妈万分悲痛,却懂得了鬈发医生的劝慰。她积极配合,为儿子办理入院手续。小可妈妈穿梭在医院的各个角落,不声不响地忙碌着。此刻的她平静了许多,行色匆匆的人们不会知道,这是一个儿子罹患癌症的母亲。当她把一切手续办理妥当时,看到小可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她在门口停顿片刻,接着冲过去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她就那么紧紧地搂着,不愿松开。

小可妈妈心里明白,接下来儿子要面对的是残酷的化疗、放疗、骨髓穿刺等一系列治疗。当然,还有随时降临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