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在怀人居的生活平淡而惬意,花草树木代替了高楼大厦,马达轰鸣变成了虫鸣鸟唱。很多个清晨,当我在鸟语花香中醒来时,有种恍然的错觉,不知身在何处。虽然救护车随时进进出出,死者家属的哀号总是从各个角落里响起,但我却在这里获得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读书写字,听风看雨,死亡的气息在绿树环绕的天然氧吧里被稀释得无影无踪。

每个周末,智美都会带着孩子们来看我。他们满怀热情,笑容可掬。尽管我对他们脸上的笑容感到怀疑,猜想那不过是为了讨好我而强颜欢笑,但在钢筋水泥丛林里闷得太久之后,来到空气清甜的山间应该会带给他们舒适的感觉。我最喜欢见到若曦、凯瑞和俊博这三个小家伙,在他们身上总能找到一种生机与希望。不过,凯瑞和俊博并不常来,好像只是在我入住怀人居后的第一个星期六来过一次。若曦却兑现了她的承诺,每个周末都会出现在我的房间,不是星期六就是星期天,从不缺席。而且,每次来之前她都会给我打电话,询问我需要什么,她好给我买过来。我总是一股脑儿地全部拒绝,但结果却都是她自作主张地给我买来几大堆。好在若曦懂我心思,基本上都是我喜欢的。

到怀人居快一个月了,智杰从未来看过我。第一个周末时,他打电话说要约见重要的客户走不开;第二个周末时,他又打电话说要去外地出差来不了;第三个周末时,我没有听到智杰的声音。当然,我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当我看着智美的车缓缓驶进怀人居的院子里,当我看着若曦撑着一把黄色的伞在雨中欢快地朝楼上跑时,心像一个陀螺迅速下沉。我非常失望,二十多天的期盼终究成为泡影。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远山,直到若曦撒着欢儿向我跑来。

进屋后,我忍不住问若曦:“你爸到哪里出差了?”

“他在家啊,哪里都没去。”若曦满脸疑惑。

我“嗯”了一声,半天没说话。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一向孝顺的儿子可能不会再到怀人居来看望我了。智杰的固执和偏见,让我的内心交织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不想让我到怀人居来,事业有成的他想用金钱为我的生命做最后的努力。或许,智杰认为这才是他尽孝的最好方式。我这样想着,心中轻松了许多,甚至还泛起一股内疚,可能是自己辜负了儿子的一片孝心。

“既然他不来看我,那我就回去看他吧。”我没有讽刺的意思。

“我回去劝劝他,哥就是这个脾气,还不是从你身上遗传的。”智美见我有情绪,立即接话安慰我。

“说起来,我这是自作自受。”

“自己的儿子,就宽容一些吧。”

我笑了笑,点点头。

若曦挽着我的胳膊,乖乖地站着,像只温顺的小绵羊。

智美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我的心思。我不再强求智杰,站在他的立场和角度,应该给予理解和宽容。只是,他没有站在我的立场和角度考虑问题。我们之间横着一条湍急的河流,两个人站在河的两岸相对无语。原本是甜蜜而融洽的相聚,却因为我的情绪而变得沉闷而尴尬。

我没有回去看智杰,当然他也没来看我。时间一天天流走,平静得如秋天的月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智杰会隔三岔五地打电话询问我的病情和生活。不过,结束时依然为不到怀人居来看我寻找各种借口,不是开会就是出差。但是,我们说话的口气却慢慢缓和下来,不再像当初那般充满火药味。我们都给对方一个台阶,只是相互靠近的速度太慢。但是,再慢的速度都好过停滞不前。

天气变得越来越凉,阳光中偶尔带着一丝潮湿。我的病情并没有明显恶化,定期检查,按时吃药,平静得出人意料。一个梧桐树叶飘落的上午,我吃完早饭坐在走廊上眺望远方,目光落在远山与天际接触的地方,久久不愿挪开。突然之间,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即动笔写作《与人生言和》。这是给自己的交代,就像当年林芙蓉创办怀人居一样。我要利用生命最后的时光,记录下这辈子走过的点点滴滴。冲动激发出强大的力量,促使我立即起身回房,把自己关在逼仄的空间里,任思绪在岁月的通道里自由穿行。

记忆的闸门突然爆开,曾经的经历奔涌而来。

六十六年前一个雾霭沉沉的冬天,一家老旧的工厂宿舍楼里迎来了一个新的生命,我在众人的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母亲之前两次怀孕,都没能成功生产。两次都是胎死腹中,胎儿莫名其妙地停止发育。不同的是一次是三个月,一次是五个月。两次流产并没有耗尽父母的希望,这对生活艰难的夫妻,始终带着巨大的期望等待第三个孩子的到来。母亲曾经告诉我,她在怀我期间每天都用双手轻轻地托着肚皮,时刻担心孩子掉下来。在战战兢兢的等待中,我有惊无险地出现在父母面前。母亲揉着眼睛说:“你爸听到你第一声哭啼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的出生给父母带来幸福的同时,也带来沉重的生活负担。作为工薪阶层,他们每天重复着机械的节奏,睡眼惺忪地出门,灰头土脸地回家,劳碌而庸常。唯一的乐趣和希望,就是看着我一天天长大。记得三岁那年,父亲把我举过头顶傻呵呵地说:“如果你这小子也死在你妈的肚子里,我就再也找不到生活的勇气了。”那时候,我俯瞰着父亲掉光头发的脑门,咯咯地笑个不停。当时,我不明白父亲的话,长大后才明白一位中年得子的男人的心酸。

父亲是普通工人,每天忙碌在阴暗、嘈杂的车间里。八岁那年秋天,我去过那个封闭的地方,轰鸣的机车声好像随时可能将屋顶掀翻,工人之间的交流全靠手势。我在门口望了望,看见父亲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穿梭其间。我接连喊了好几声,可惜他没听见。我稚嫩的声音,淹没在咆哮的机车声中。我想冲进去让父亲给我钱买数学课要用的三角尺和一本据说故事十分精彩的连环画,但门口值班的叔叔却将我拦下。他笑嘻嘻地告诉我,想来上班还得等十几年。我讪讪地笑着离开,站在十米开外对着那个脸庞清癯的人做鬼脸,心想呆子才愿意到你这个破地方上班呢,长大了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

母亲与父亲在同一个工厂上班,主要工作是负责车间的清洁卫生。每天,她将车间里的垃圾清扫出去,用一个三轮车运到工厂的垃圾站。她总喜欢把头发盘起,戴一顶破旧的帽子,表情木然目光呆滞,身体係有节奏地摇晃。伴随母亲佝楼的身影,传来的是三轮车吱吱呀呀的声响。工作时,母亲的眼神主要集中在成山的垃圾和前方的道路,但她却总能用任何一丝余光捕捉到自己的儿子。每当她看见我在某个角落里玩耍时,第一句话总是说:“作业写完了吗?”

不管我怎样回答,母亲下班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作业。一旦发现我撒谎,她就抓起一根棍子朝我砸来。别看母亲身体瘦弱,手臂在挥舞木棍时却相当有力,好几次痛得让我怀疑自己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在童年记忆中,我始终好奇的一件事情是,母亲把那根用了好多年的木棍到底藏在什么地方。我发现只要母亲想要教训我,她总能像个魔术师一样,眨眼间那根木棍就出现在她手中。好几次,我偷偷地在家里寻找,想将这个带给我疼痛的东西丢掉,可无论怎样都找不到。母亲用她的刚烈使我养成了爱学习的好习惯,但也培养了我循规蹈矩的行事风格。六十六年的漫长岁月里,我的耳畔总是回响起她那句话:“做任何事情,都要脚踏实地。”

我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父母所在的这家工厂总是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红色墙砖,灰色水泥地,一排排厂房宛如一个个笼子,死气沉沉地摆放着。整个工厂的上空,弥漫着浓浓的烟雾。每天晚上,父母在餐桌上有一半话题是关于厂子的未来,好像这两个人是厂子的一把手和二把手。事实上,他们只是最底层的员工,经年累月的讨论对单位的未来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后来,这家工厂在时代的发展进程中不断搬迁。等到我接班时,它已经搬到城东。很长一段时间里,成都的东边工厂林立,看起来一派繁华。

与其说我的父母是关心厂子的前途,莫如说是忧心自身的生存。艰难的世事,总是让人失去生活的耐心和勇气。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们就在盘算着如何将我养大成人,退休了事。母亲常常哀婉地对我说:“用功读书,争取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逃出这个破厂子。”每次母亲说这话时,父亲都在一旁捏着酒杯,沉迷于那种透明的液体。

但是,我辜负了父母。我很爱学习,但成绩却始终好不起来。智商是硬伤,后天的努力并不能完全弥补先天的缺陷。希望有多大,往往失望就有多大。随着年龄的增长,曾对我寄予厚望的父母失望至极。每学期期末,我的成绩单总是成为父母郁闷的催化剂。父亲的酒瘾越来越大,言语却越来越少;母亲的眼神不再凶神恶煞,但挥舞手中的木棍却越来越有力。

在父亲的无助和母亲的高压之下,我对学习越来越没有耐心和热情,逆反心理日益强烈。我开始撒谎、逃学,能不去学校就不去,能不回家就不回。我对拉帮结伙打架斗殴的事情没有丝毫兴趣,也没有在学校喜欢上任何一个女孩子。无所事事的我,只是独自一人在街头游荡。我穿过一条条街道和巷子,心思散漫地盯着灰头土脸、行色苍茫的路人。

对我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周末和寒暑假。在漫长而无聊的假期里,我就像一只被囚禁的鸟,被母亲关在屋子里读那些枯燥乏味的书。我在屋子里来回扑闪,却没有勇气冲破窗户飞向外面广阔而自由的天空。

初中二年级那年暑假,我看着院子里的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欢颜笑语不断地诱惑着我,心里就像飘落下漫天花絮那般痒痒的。我也想加入到他们中间,找寻曾经的快乐。这一群十多岁的小家伙,曾经是我最好的伙伴。我们在这个并不宽敞的院子里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滚铁环、老鹰捉小鸡,以及爬到老树上去取鸟窝里的鸟蛋。那时候,城市里随处都有参天大树,天空中时刻可见各种各样的飞鸟。还有一种非常刺激的事,用一条肥滚滚的虫子去引诱觅食的蚂蚁,顺着蚂蚁爬行的路径找到蚁巢,一帮小家伙兴奋地往洞里灌水。我们试图淹死蚂蚁,从中获得快乐。谁也不知道蚂蚁是否真能淹死,但是这种毁灭带来的快感却让年幼的我们异常兴奋。但是,这些美好在我十几岁时就成了遥远的记忆。

那个闷热的午后,我在屋子里上蹿下跳,三番五次去窗口张望,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于是,我蹑手蹑脚地开门,悄悄地出现在院子里。大家怔怔地看着我,嬉笑之声戛然停止。我木讷地看着他们。大概半分钟后,他们收回眼神继续开始自己的游戏。没有人招呼我,我也没有向他们传达想要加入其中的意愿,就那样默默地站着。我还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名字,还分得清二狗子和闷头强分别是谁的小名,但是,我和他们已经成为陌生人。看着他们又奔又跑又叫又嚷,我只有落寞地沉浸在回忆之中。

失落的我靠着院墙蹲下来,双手捂着脸。透过指缝,我只能看到那群伙伴的下半身,几十双腿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头晕目眩,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顺着小巷子朝外面走去。在厂子门口,一根棍子挡在我面前。我以为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的保安,继续低着头绕行,没想到那根木棍也跟着我绕行。我觉得蹊跷,一抬头便看见母亲怒目圆睁地站在面前。我撒腿便跑,一口气冲到家门口。她健步如飞地追上来,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木棍。我站在门前焦躁而慌乱地在衣服和裤子的口袋里掏钥匙,却猛然发现刚才出门时忘记带了。

我悲伤地坐在地上,等待着母亲手中的那根木棍。

那些一直在欢快玩耍的小伙伴们齐刷刷地停下来,等待一场惊心动魄的好戏。这个不大的工厂宿舍楼里,我妈的棍棒教育家喻户晓,是人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此时此刻,她喘着粗气站在我身后,嘴里嚷嚷着:“你跑啊,你不是跑得像风一样快吗?现在,我看你往哪里跑。”

没有容许我说一句话,母亲手中的木棍便在我的屁股上啪啪地打起来。我抱着脑袋,弓着身子,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听到院子里一片幸灾乐祸的笑声。这种笑声让我感到屈辱和羞愤。我索性站起来,面对怒气冲冲的母亲怒吼道:“你干脆把我打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母亲怔住了,扬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里,半天没有落下来。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无奈和沮丧。我依然一脸愤怒地站在那里,与她对峙着。半晌,母亲的手缓缓放下来,垂头丧气地站着。片刻后,她开门独自走进屋里。那群看热闹的小王八蛋发现这场戏没了下文,便乐呵呵地作鸟兽散。

屋子里的空气格外沉闷,好像丝毫的火星子都能引起一场爆炸。

我进屋后,看见母亲坐在那里呜呜地哭着,泪水在她尖细的下巴上连成一条线。这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战争,但母亲的确投降了。我开始感到沮丧和难过,但又没有心情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卧房。我站在窗口遥看深邃的天空,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我重新坐到书桌前。但是,我依然无法涉入知识的海洋,只是木然地看着那些干瘪的方块字。

中考的成绩一塌糊涂,我低垂着头进入了一所普通高中。从进入校园第一天开始我就意识到,这所学校里大部分学生都在荒废时日,都在等待进入社会的时间。

日子昏昏沉沉地过着,我的成绩不见提高,倒是喉结变大胡须生长。一直少言寡语的父亲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关心我的学习。那年冬天,挂在天空的雪花始终不愿落下来。那个寒冷的夜晚,父亲把我叫到面前,皱着一张苦瓜脸说:“如果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只有像我这样,没日没夜地在车间里忙活,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或许,这份工作你还不一定干得成。”

我频频点头,却没有记住父亲的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沉重地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仿佛要对儿子的一生盖棺定论。父亲老来得子,我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看着眼前这个颓败的男人,我想起母亲曾经对我说的话,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在产房里号啕大哭的狼狈样子。

但是,我一次次辜负了父母的期望,依然是校园里的一具行尸走肉。

高考前夕,为了让我能够踏进大学的校门,哪怕是一所不入流的大学,有一段时间母亲撒谎向单位请了病假,每个周末像个特务一般监视着我。她把我关在封闭而昏暗的屋子里,霸占了我所有的业余时间,黑着脸拿着木棍把我往课本里赶。

那些日子,母亲真把自己当成病入膏肓的人,闷在家里闭门不出,就连去菜市场都是起早摸黑。我温习功课时,她就在几间逼仄的屋子里转悠,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地板、衣柜、餐桌,以及家里所有需要打扫的物件。我察觉到,母亲做这些事情时总是心不在焉,隔会儿就跑到房门前偷看我是否在认真学习。我也跟她一样浮躁,无法静下心来看书,眼神时不时地飘向门口。好几次,我与母亲的眼神撞在前一起。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刀锋一样凌厉,看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妈,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偷看我?”我忍无可忍,“这样反而搞得我安静不下来。”

她不说话,还是死死地盯着我。

我跳起来,跑过去气呼呼地说:“我会认真学习的。”然后,愤怒地把门关上。关门的声音很大,不知道母亲是否听清了我说的话。

靠在门上,我全身终于松弛下来,好像一个下坠的风筝。

屋子里一片死寂,窗外传来一阵嗡嗡的声响。

我跑到窗前,一群鸽子欢快地朝我飞来。这些精灵仿佛是在我面前炫耀它们的自由,飞行的路线特别靠近窗户,好像随时会飞进屋里来。正在我下意识想要躲避时,白色与灰色的鸽群在我眼前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洒脱地朝远方飞去。天空明净,白云如棉花朵朵盛开。望着这群欢悦的鸽子,灼热的阳光刺得我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失落的我双手托腮靠在窗户上,横在眼前的是一排排锈迹斑斑的窗户栏杆,残忍地把窗外美好的世界割裂成一块又一块。呆愣片刻,我折身返回,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前,耳朵悄悄地贴在门上。恍恍惚惚中,我似乎听见母亲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我用食指揉了揉耳朵,再次贴到门上时,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再次检查门锁,确定锁好后又重新回到窗前。依然是蓝天白云,但是,鸽子却没有再飞回来。我多么想再听听那翅膀挥动的响声,再看看它们划过天边时优美的舞蹈。可是,我的视野里只有空阔辽远的天空,以及那一根根面无表情的铁栏杆。

正在我打算重新回到题海之中时,一个女孩的出现让我的双脚死死地粘在地板上无法动弹。一身红色连衣裙,满头瀑布般的乌黑长发,像只蝴蝶一样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看着她轻舞飞扬的样子,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我陷入回忆之中,疯狂地在脑海里寻找曾经的伙伴。好半天,一个小丫头的脸庞才蓦地浮上心头。这个充满青春朝气的女孩名叫徐佳慧,就住在我家对门,曾经与我在同一所小学读书。她考上重点中学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即便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偶尔,我从旁人的口中听到,她的学习成绩还是那么优秀,一定前程似锦。

徐佳慧的出现让我枯燥、困顿的日子充满生机,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心底荡漾开来。每个节假日,我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靠在窗户前等待她在院子里快乐地飞舞。这种等待既让我安静,又让我心潮澎湃。父母看到我闭门不出,误认为我一门心思沉浸在学习中,脸上总是挂着矜持而满意的笑容。其实,我只是在等待心仪的女孩。好在我从未失望,徐佳慧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出现,不是清晨就是黄昏。依然是一头乌黑长发,只是不断地变换着身上的连衣裙。我知道她只是学习累了到院子里来休息片刻,接着又回到屋里为自己的前程而拼命努力,但我却是用所有时间在等待她的出现。

我对徐佳慧充满依赖。如果哪个周末没有看见她,我便心慌意乱,惴惴不安。每次她从院子里回去后,我又变得目无神光,内心空空如也。从那以后,我在每个漆黑的夜晚,即便知道徐佳慧不会出现也目不转睛地瞅着黑咕隆咚的院子,期盼着看见她的身影。遗憾的是,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我想要见到她的夜晚进入我的眼帘。徐佳慧住校,只有周末才回一次家,而读普通中学的我却要在每一个夜晚忍受不能见到她的痛苦。

但是,徐佳慧的倩影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嵌入我的生命。

那些寂寞难耐的夜晚,徐佳慧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梦中的她始终穿着一件红色连衣裙,长发飘飘,亭亭玉立,身体如微风中婀娜摇摆的杨柳。我焦急地站在窗口,大声地呼喊她。可是,梦中的我无论使多大劲都发不出声来,她的名字始终被紧紧地哽在喉咙。我急得满头大汗,狠狠地跺脚。跺着跺着,我便从梦中醒来,被单早已被踢到床下。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我陷入莫名的惆怅与失落。

某一天夜里,我再次从一个无法自拔的梦中醒来后睡意全无,于是爬起来站在窗口发呆。夏日的夜晚很沉闷,溽热的风吹在脸上油腻腻的。我越来越烦躁,莫名其妙地打开书本想要学习。不过,看着各种各样的方程式,就像钻进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那般痛苦,只好作罢。无法入睡,又不能安静学习,到底该干什么呢?我焦灼不安,无名之火包围全身,熊熊地燃烧。

这个奇特的夜晚,我鬼使神差地干了一件让自己激动万分又追悔莫及的事。

我拿出纸和笔,一字一句地写下对徐佳慧的相思之情。从我见到她第一眼开始,写到这些漫长的夜晚见不到她的焦灼、彷徨和无助。一种莫名的情感喷薄而出,全部跃然纸上。我的字写得不好,蓝色的钢笔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地洒满整整两页纸。对于一个在课堂上写八百字作文都要憋出一身汗水的我来说,这几乎就是个奇迹。看着那些情意绵绵的字句,我竟然有些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那个夏天,我最快乐的事就是把遇见徐佳慧所带来的美好全部记录下来。我每天都写,比做任何作业都认真。三个作业本写完之后,高考时间已近在眼前。那个热得屋子像蒸笼的夜晚,我抹了抹满脸汗水,结束了这次充满激情与浪漫的书写。大概有十多分钟,我深情地凝视着整个夏天的心血,徐佳慧的翩翩身影在脑海里不停地舞蹈。半晌,我把这三个作业本用废纸包裹得严严实实,藏在床下面的一个纸箱子里,并用一些乱七八糟的物件把箱子挡住。如果这件事被发现了,等待我的将是母亲手中那根威力无比的木棍。

这是我青春时期唯一的秘密。在最该用心读书的日子,我却用来记录一段不存在的爱情。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段经历时,并未对没有好好学习感到后悔,却因辜负父母的殷切期望而陷入深深的自责。

高考结束后,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管考得好不好,一场战役总算结束。那个闷热得天空随时可能突降暴雨的晚上,母亲做了好几个菜,父亲买了一瓶平常舍不得买的酒。看着热情洋溢的父母,我却提不起精神。饭桌上,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菜,我碗里的饭菜早已堆积成一个小山。父亲兴致颇高,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突然,他举起杯子扯起嗓子要求我也来一杯。我直摇头。他说今晚高兴,允许我喝杯酒。我还是摇头。母亲用严厉的眼神看着父亲:“小孩子喝什么酒啊?”

“考试结束了,庆祝一下。”

我说:“考得不好,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这几个月你一直在埋头学习,成绩应该不会太差。”父亲头一仰,一杯酒咕咚一声下了肚。

我没吱声,斜着脑袋朝窗外看了一眼。天空洒下淡淡的月光,院子里影影绰绰。脑海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此刻徐佳慧在吗?我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但多么希望能够听见她清脆的声音。

“应该能够上线吧。”父亲的酒杯又满了。

“有点悬。”我清楚自己能考多少分,数理化每科都只做了选择题,而且全是瞎猜的答案。可是,我无法直截了当地告诉父母自己考砸了,砸得一塌糊涂。听我这么一说,父亲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杯子里的酒洒了一桌子,顺着一条线欢快地流淌。母亲边吃边说:“没出息。”

我一愣,偷偷地看了母亲一眼。

接着,母亲又说:“倒杯酒都洒一地。”

一场虚惊,一身冷汗。

原来母亲是说父亲把酒洒了,我还以为她是在指责我。当我垂头丧气地从考场出来时,心中对母亲充满歉意。为了让我好好学习,那些闷热的日子里她付出了太多。单位里已经有人说三道四,纷纷议论母亲撒谎请病假,实际上是照顾儿子学习。“谁家没有孩子呀,凭啥她一个人请假?”那些闲得无聊的人总是这样叽叽咕咕。每当母亲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时,总是默默地走开,假装没听见。

父亲再次仰头,又一杯酒下肚。他说:“千万别说有点悬。高考悬了,你这一辈子可能就悬了。”

看着父亲严肃的样子,我全身哆嗦。

晚饭后,我在院子里徘徊。

世界寂静无声。我孤独地坐在一片漆黑的树影下,夏日的午夜蚊子很多,咬得我一身疙瘩。我不想离开,只想静静地待一会儿。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我悲哀地意识到,按照父亲的说法,我的人生可能从此开始走向萎靡和腐烂。对于青春年少的我来说,这真是一种巨大的悲哀。这个夜晚,徐佳慧没有出现,整个院子里除了我之外别无他人。我坐在地上,啪嗒啪嗒地打着飞舞在手臂和脸庞上的蚊子,不禁泪流满面。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继续在车间里劳作,母亲依然穿着一身黄色背心骑着三轮车在工厂里转悠,唯独前途未卜的我孤魂一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等待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徐佳慧能再次出现。我没有勇气向她表白,我只是想看见她欢快地飞舞,听到她悦耳的笑声。但是,我一次次地失望而归。

两个星期后,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徐佳慧到武汉的外婆家度假去了。母亲自言自语地说,那女孩有出息,听说她很自信地告诉爸爸妈妈,分数绝对够上大学。我哦了一声,独自走进卧室,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母亲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提徐佳慧,难道她看穿了我的心思?

公布高考成绩的时间终于到来。

天空堆积着一层厚重的云,一场暴雨被云层挡住无法倾盆而下。没有太阳的炙烤,但脚下的土地却热得冒烟。我很早便破门而逃,担心父母提到任何关于高考成绩的字眼。从家到学校的路本来很短,但今天我却感觉它如此之长,仿佛要穷尽一生才能走完。我走得慢腾腾的,用细碎的脚步丈量着这段熟悉而陌生的路程。好不容易走到学校门口,我却没有勇气走进去。远远地站着,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他们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花朵般的笑容,只是艳丽程度不同而已。我黯然神伤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硬着头皮迎接那张注定会让人失望的成绩单。

我考得最好的是语文,作文不可思议地获得满分。但是,这无法改变我名落孙山的命运。因为偏科实在太严重,其他几门课加起来,分数还没有语文高。父母看到分数之后,一整天都紧紧地闭着嘴巴。我并没有看出他们脸上有什么失望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们内心里有一种被掏空的绝望。母亲抓起黄色马甲,唉声叹气地出了门。父亲走得晚一些,他在卧室里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出来时,我看见他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

父母出门后,我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全身浸泡在汗水里。当我摇着昏沉沉的脑袋爬起来时,母亲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父亲坐在凌乱的阳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楼下那位捡垃圾的老人。

这天晚上,父亲一杯接着一杯,直到醉成一摊烂泥。

虽然已经立秋,但天气却依然闷热难耐,狭小而老旧的房子成了一个大蒸笼,憋得人仿佛随时可能断气。父母早出晚归,一天难得与我说上几句话。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出门的勇气。大概有二十多天,我过着吃饭、睡觉和在窗前发呆的日子。突然之间,我有点想念那所自己一直看不起的学校,至少每天早晨起床后知道自己该往哪条路走。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不知道这辈子该干什么,不知道怎样才能挨到死的那一天。鸽子依然一群一群地在天空飞翔,但徐佳慧却从未再出现。我意识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满心悲凉。

一个寂寥的黄昏,我猫着身子从床底下抓出那个纸箱子,上面已经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用手一摸,满手尘土。撕开包装纸,三个静静躺着的作业本映入眼帘。这三个本子承载着我对一个女孩的爱慕之情。如今想来,自己原来如此可笑。我为自己当初的意气之举感到懊恼,竟然放弃学习对一个女孩写下洋洋万言的倾慕和爱恋。

看着本子上熟悉而陌生的文字,我心绪难平,一篇一篇地翻看下去,那些夜晚的记忆又在眼前浮现。这种感受让我难过和羞愧。我自嘲地笑了笑,一页一页撕碎这些曾经视若珍宝的文字。看着那些白色的碎片,我眼眶潮湿。但是,我强忍着没有哭出来。我捧着一大堆纸屑来到窗前,平静地将其抛到窗外。那些雪花一样的纸片飘摇而下,散落在水泥地上,化作一声声叹息。

我关掉窗户,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直到父亲叫我吃晚饭。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叫我吃饭,以往他总是端着酒杯自顾自地先吃喝起来。

最近,父亲的酒量越来越大,每餐不离酒杯,且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一顿普通的晚餐,一成不变的两菜一汤,两个都是素菜。但是,从父亲的敲门声中我就听出来了,这顿饭似乎有着格外重要的意义。自从坐上桌子开始,我就一直埋着头,根本不敢看父亲和母亲。

十多分钟后,父亲把一杯酒递到我面前。我一怔,嘴里的饭粒又重新掉回碗里。

父亲说:“喝一杯吧。”

我纳闷,他近来为何总是让我喝酒?以前逢年过节时,我尝试着讨杯酒喝,无数次被少言寡语却十分严厉的父亲呵斥,如今他却变了个人似的总是劝我喝酒。我偷偷看了一眼母亲,她面无表情,闷声吃饭。我的第一反应是这酒不能喝,便把酒杯推回到父亲的面前。

“我让你喝你就喝。”他又递给我。

我再次瞟了一眼母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杯子是空了,但酒却只有一半进了肚子,另一半喷了出来,洒在米饭上。喉咙发烫,胃里发烧。我急促地咳嗽,半天才缓过来。父亲和母亲都没说话,任由我被酒精折磨着。

“你平常看我喝酒喝得快乐,现在你尝了,好喝吗?”父亲醉眼蒙眬地看着我。

从父亲的语气中,我闻到了不友好的味道。我放下酒杯,擦了擦嘴巴,推开碗筷朝卧室走去。但是,父亲却叫住了我。他让我坐下,说有话告诉我。我看着他越来越严肃的表情,极不情愿地回到位置上。

“酒是用来解愁的。我喝了半辈子酒,可是愁却没有解完。”父亲开始喋喋不休,“我让你喝酒,就让你懂得解愁的方式。从今以后,你就要为生活而愁啦。”

父亲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我感觉那个透明的玻璃杯随时可能裂成玻璃渣子。我再次望向母亲,她却正在用余光观察着父亲的言行举止。看得出来,母亲对于父亲到底想表达什么并不清楚。

“让你好好读书,争取找个好工作,可你就是不听。”父亲的眼睛鼓得圆圆的,“浪费大把时间干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一直在认真学习,成绩不好是因为我笨。”

“你认真学习个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啥?”父亲恼羞成怒,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

我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他。半晌,我负气地说:“那就随便找个工作呗,有碗饭吃就可以了。”

“随便找?你看你这个样子,你以为工作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父亲冷笑着,“你告诉我你能做什么,你有文化还是懂技术?”

“什么都不懂。”我嗫嚅道。

“你说什么?!”父亲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桌子上,吓得母亲尖叫起来。

“我有文化。”我的喉咙咕咕作响,“我能写文件,能写宣传文章。”

“你有狗屁文化!”父亲又往肚子里灌了一杯酒,“你以为能写几篇花里胡哨的文章就有文化啦?”

母亲看不下去了,她黑着脸说:“有话直接说,不要发酒疯。”

“我发酒疯怎么啦?”父亲瞪着母亲,“以前都是你教育他,现在该轮到我好好教育他了。”

“我没教育好,你好好教育吧。”母亲连连点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和母亲都在等待父亲对我的谆谆教诲,可是,他却一直闷着。半晌,他却泄气了:“收获的季节都过了,现在才来施肥还有用吗?下个月就去上班吧,将来能混成什么样,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母亲问:“到哪里去上班?”

“我那个车间。”父亲说。

母亲问:“有进人的指标吗?”

“刚好有人不想干了。”父亲说。

母亲问:“哪个?”

父亲停顿了很久,半天才沉重地说:“我。”

“你想退休?”母亲表现出了极大的惊讶。

“不想干了。”父亲的声音很小,但是我和母亲都听见了。

“这么早你就退了?”我这句莽撞的话惹恼了眼前这个劳碌半生的男人。父亲向我咆哮:“我不退,你……你到哪里去上班,我不退你这辈子怎么过活!”

我惊吓得缩成一团,紧张而焦虑地坐在椅子上。此刻,我才如梦初醒,原来父亲为我争取一个名额主动提出离开工厂。

咆哮完后,父亲的语气急转直下,变得幽怨起来。在他的讲述中,我才明白当我高考失利后,他为我这辈子的未来操碎了心。父亲并不喜欢这家工厂,知道待在这里没有前途,只有一辈子闷死。为了不让我步他后尘,他到处找朋友托关系,希望能给我安排一个有发展前景的工作。可是,作为一个大半辈子都在封闭的车间里忙来忙去的人,父亲也没有多少靠得住的朋友。平常一起喝酒抽烟的人,自己的前途都没有能力改变,有能力的他又攀不上。

左思右想后,父亲还是只有在自己的厂子里想办法。但是,经营不景气的工厂本来就僧多粥少,父亲狠下一条心,拿出家里这些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所有积蓄,请相关领导疏通关系,并谎称自己体弱多病无法继续工作,才为我争取了一个名额。这段时间父亲一直很焦躁、忐忑,只要名额一天不确定,他都不能肯定自己的钱是否白费。现在,厂里通知我下个月去上班,父亲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地。

“我一定会好好上班的。”我向父亲承诺。

“那是你的事,我把该做的都做了。”父亲很沮丧,很失落。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看了看母亲,她倒是很平静。我很清楚,只要我能有一个稳定的工作,过上安稳的日子,她就心满意足了。

一家人都不说话,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我无趣地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关好房门。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无法入睡。外面很吵,一群小孩子在院子里追逐嬉戏。实在无法忍耐,我怒气冲冲地关掉窗户,昏沉沉地睡着了。那是一个无梦的夜晚,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汗水让我全身湿透。太阳依旧火辣,这个夏天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

徐佳慧被上海一所大学录取。开学之前,父母为她操办了热热闹闹的宴席,喜讯传遍了整个工厂。人们纷纷前去祝贺、取经,把徐佳慧的学习方法当作教育孩子的法宝。不过,我没有亲眼见到那个非凡的场面。我孤零零地躲在家里,做着当好一个普通工人的准备。

这就是我最早的回忆,很多细枝末节已经遗忘,但这些轮廓足以看出我的成长环境,以及决定我命运的诸多前兆。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活在悔恨之中。特别是当我忍受不了车间工作的枯燥以及生活的无味与无望时,我总是在漆黑的夜晚陷入深深的自责。我从未原谅过自己年少时虚掷大把光阴的无知和无为。十八岁以前,我都在虚度时光,谈不上丝毫收获。有时候我自嘲地想,即便成绩不好没有一个好的前途,总应该在意气风发的年龄谈一场恋爱吧。可是,那个朝思暮想的徐佳慧轻易地在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就像一抹残阳。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我的存在。

岁月的车轮无情地碾压过去。四十多年后,当我坐在怀人居温暖的房间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写下这些文字时,心中的乌云慢慢散去。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不在乎年轻时浪费的青春和错过的年华,而是明白人生具有天然的不可逆转性。既然开了弓,就别再想有回头箭。如果离弦之箭回了头,射中的目标就是自己。

夜已深。大地和高山都停止呼吸,万籁俱寂。

关掉电脑,我打着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几个小时的写作,极大地透支了在病魔威胁下走向死亡的身体,一把老骨头发出咯咯的声响。虽然我很疲惫,但是心中却藏着一股喜悦。如果苏菲娅还在,她一定愿意阅读这些文字。这不是小说,这是我的人生。在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里,我从未向她倾诉过这些发霉的往事。可惜,苏菲娅不是个读书人,生前从未看过我写的任何一个字。

借着外面的月光,我小心翼翼地来到床前。写作时我没有开灯,担心程文玲来催促我休息。前天晚上,当我正在记忆里穿梭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后发现是程文玲。她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我如实相告。她的笑脸立即阴沉下来,叮嘱我只能白天写作,夜晚不能熬夜。我口头答应了,却依然写作到深夜。光线明亮的白天,我无法静下心来。只有在夜色流淌时,我的思绪才能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起来。写作这个事儿,命中注定属于夜晚。

十一月的天气,山里已经很冷。早上起床后,金灿灿的阳光穿透薄薄的雾气洒向大地,但空气却是凉飕飕的。虽然睡眠很好,可起床后还是感觉困乏,浑身酸疼。在写作面前,任何人的劝告都无济于事。苏菲娅没有成功,智杰和智美亦没有成功。如今,程文玲的话我依然当作耳旁风,背着她在黑灯瞎火里写到深夜。此刻的疲惫,就是最及时的报复。

我把身体支在窗户上,双手捧着冰凉的脸庞。不远处有一棵大树,枝丫很多却看不见一片绿叶。我刚入住怀人居时,整棵树还是生机勃勃的,随风摇曳的绿叶让人心驰神往,真希望自己能像鸟儿一样在上面停留。可是,一场秋雨和一阵秋风,就让绿油油的树叶变得枯黄,一片片悲伤地掉落。我出神地望着那颗光秃秃的大树,最后一片叶子在风中飘落而下,缓缓地躺在杂草丛中。

有人敲门,声音不急不缓。

我知道是程文玲,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准时来到我的房间。她的作息时间一成不变,就像一台定时的闹钟。开门后,程文玲有些惊讶。以往很多时候,她来时我都还在洗脸漱口。但今天却不同,我很早便起床坐在窗前喝茶看山。几十年来,我不知为何养成了一个怪毛病,睡得越晚第二天反而起得越早。尽管身体很困乏,却没有丝毫睡意。

“我知道,你又熬夜写作了。”程文玲边走边说,拍了拍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

“没有写多长时间,睡得还是比较早。”我本想撒谎说没有熬夜,但又觉得瞒不过眼前这个鬼机灵的小女孩。从这段时间的交流中,我发现她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别骗我啦,我知道你很晚才睡。”她佯装生气地看着我,接着话锋一转,“你在写什么故事?”

“我的故事,我的一生。”

“为什么要写自己一生的故事?”

“写小说全靠想象,但现在人老了,想象力也枯竭了,只好偷懒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实故事呗。”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嗯。”我停顿一下,知道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是时候为自己这辈子做个总结了。”

她愣了一下,呵呵地笑着说:“我觉得所有的作家,都应该写一部自传。”

“我没有写自传的打算,仅仅是一些琐碎的记录。”

“关于你的生活与情感?”

“嗯。差不多是这样。”

“是不是每个人接近生命的终点时,都想为自己这辈子做个总结?”她问得很小心,声音很微弱。

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我陷入沉思。

“我是不是不该这样问?”

“人的一生很短暂,同时又很复杂,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总结。”我摇着头说,“当然,也会有人不愿意这么做,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回首往事。”

程文玲点了点头,同样陷入了沉思,跟我之前的表情一模一样。良久,她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为我打开了另外一扇窗。

在怀人居里,每天都有濒死的人来,每天也有人彻底离开这个世界。那些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在怀人居的日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程文玲对此非常好奇,她建议我去听听这些人的心声,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她自告奋勇负责摄影,让我去做文字记录。我才知道,这个护理专业毕业的女孩酷爱摄影,曾经孤身一人深入大山深处做人文风情专题摄影。程文玲眉飞色舞地告诉我,那是一次非凡的经历,永生难忘。我问她到底是什么让她难忘,她却笑而不答。

程文玲的提议让我心灵震颤。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在他们短暂或漫长的一生中,每个月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情绪都有令人动容之处。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讲述自己的故事。当我们的人生之旅即将结束时,非常渴望与人分享累积下来的喜悦或者忧伤。我和程文玲约定,从明天起就开始这项充满意义的工作。

那天上午,我和程文玲在怀人居外面那条湿漉漉的小径上边走边聊。这里是龙泉驿山里,离成都市区足足几十公里。没有下雨,但初冬的雾霭让天地之间弥漫着潮湿。路边光秃秃的树上不断有水珠滴下,就像伤心欲绝的眼泪。路面厚厚地铺着一层褐色的枯叶,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是我来到怀人居后第一次外出,兴奋得难以自已,不停地用脚踢路边的野草和枯枝。久违的感动浮上心头,使我仿佛回到年轻时与苏菲娅一起散步的情景。那样的情景很少,弥足珍贵。

程文玲详细地向我介绍了怀人居里病人的情况,细致到每个人的年龄和病情。这些人中,让我兴趣最大的是一个十岁的男孩。程文玲告诉我,这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名叫小可,不幸患了神经母细胞瘤。医院诊断结果表明,癌细胞已经侵入小可的骨髓和心脏,生存的机率非常小。

“小可,小可……”我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脑海里浮现出若曦、凯瑞和俊博的样子,想必这个被病魔纠缠的男孩子与我的三个孙子一样可爱。遗憾的是,在最天真烂漫的年龄,他不得不离开校园搬到生命最后的驿站。虽然怀人居里充满温暖和无尽的关怀,但任何一个身心健康的人,都不愿意在这里等待死亡的宣判。

“小可到怀人居已经十多天了,我在院子里看见过他几次。”程文玲捏住路边一颗枯树的枝丫,一串露珠唰唰地掉下来,“我总觉得他跟常人不太一样。”

“小孩子嘛。”

“正因为他只有十岁,我才对他刮目相看。”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坚强。不可思议的坚强。”

没有见到小可之前,程文玲粗略地为我描述着他的情况,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清晰的印象。她告诉我,只要天气好,小可都会主动要求到院子里晒太阳。反复治疗已经让他头发掉光,形容枯槁,但是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一丝绝望。在那些阳光充沛的日子里,总能看到小可脸上隐藏不住的笑容。到底是个孩子,他对大自然有着足够的好奇。阳光雨露,秋风落叶,他都感到惊奇,天边飞翔的任何一只小鸟都能让他欢呼。不过,小可的体质太差声音太弱,那些精灵听不见一个渴望健康和自由的男孩的深情呼喊。

回去以后,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坠入沉思的海底,心里全是那个名叫小可的男孩。我想象着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想知道他在遭受病魔的侵蚀时哪里来的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想知道十年来他拥有的喜悦和承受的痛苦。越是这样想,我就越急切地想要看到小可。即便程文玲告诉我,明天早上九点我就可以见到他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温暖的梦。

梦中,我好像从未生病,也没有到怀人居。我在家中楼顶的小花园里,好得出奇的阳光从爬满花园顶棚的枝蔓中漏下来,折射出形状各异的图案。我坐在一把摇椅上,手里捧着《疾病的隐喻》。我一会儿瞅着头顶上葱茏的植物,一会儿盯着手中的书本。其实,书没有看进去,目光从一行行文字中穿过,却没有一点内容沉入心底。那时候,俊博还没有出生,若曦和凯瑞也没有现在这么大,两兄妹叽叽喳喳地在花园里嬉戏,你追我逐。不知道凯瑞哪里得罪了姐姐,若曦哭哭啼啼地跑到我面前。我心疼地看着若曦,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的眼泪如细雨一般滴滴答答,老半天都停不下来。自知犯错的凯瑞,早已不知去向。我轻轻地抚摸着若曦的脑袋,看着她带着委屈在我怀里睡去。

醒来后,我的脑海里依然闪烁着若曦哭泣的影子。梦中她那副可怜的样子,让我鼻子酸楚。上个周末,学校安排到野外拓展训练,若曦没有来看我。星期五晚上,她给我打了电话。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话说,爷孙俩在电话里东拉西扯,通话持续一个多小时。我不断地问她的学习情况,她却一个劲儿地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最后,只剩下若曦一次又一次地向我道歉。她认为自己食言了,她曾经答应过我每个星期都来怀人居陪我过周末。

此刻,我特别想给若曦打个电话,告诉她,爷爷想她了。可是,这个时间她正在上课,不能打扰她。我深知这个年龄的孩子,学习有多么重要。当年,浪费大把青春年华的我,只能在工厂里窝囊地工作一辈子。我希望若曦有个美好的未来,那才对得起我对她的满腔疼爱。

我和程文玲在餐厅里吃早饭。餐厅里的人越来越少了,随着气温降低,被病魔缠身的人总是躲在被窝里,一日三餐都是护理人员送到房间里去。放眼望去,只有我和程文玲孤零零地坐在偌大的餐厅里。很久没有看到皮包骨了,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离开。

小可没来吃早饭,我有些失落。程文玲告诉我,小可的情况不容乐观,癌细胞正在他瘦小的身体里疯狂地扩散。我看了看她,没有接话。

不知道为何,今天的饭菜不合我胃口。我问程文玲厨房是否换了厨师,她一脸镇定地说没有。我埋着头,继续有气无力地扒拉着饭菜。

“我已经给他说了。”程文玲冷不丁说道。

“哪个?”

“小可呀。”她看着我漫不经心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

“你告诉他,我们要去采访他?把他的故事写下来?”

“当然不是这么说的,我有这么笨吗?”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我说有位老爷爷想跟他交个朋友。”

“他同意了?”

程文玲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匆匆吃罢早饭,我便跟随程文玲去赴这趟特别的约。

小可住在另外一栋楼里,与我所住的地方面对面,相距不过三十米左右。如果我们同时站在各自的楼道里,便可看见对方。住进怀人居短暂的时间里,我不记得有这样美妙、动人的时刻。或许有过,只是我们互不相识。我上楼提了一袋水果,有香蕉、冰糖橘子和苹果,都是智美周末送来的。当时,她特意交代这些水果是智杰买的。智杰还是没有来看过我,智美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我面前为哥哥说好话。不过,我很清楚这些水果是智美买的,她只是用谎言为哥哥打掩护,宽慰我日渐干涸的心。

怀人居的房间格局都差不多,小可住的屋子跟我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房间里放满了与足球有关的东西。球衣、球鞋、球星海报、足球杂志,甚至还有一张在球场看比赛时的留影。我站在程文玲身后,观察着小可的小世界,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欣慰和感慨。

程文玲与小可仅有一面之交,却显得颇为熟络,第二次见面时已是异常亲热。小可见程文玲来看他,眼睛里立刻闪烁着明亮的光芒。程文玲把他抱在怀里,在脸蛋上亲了一口。他也投桃报李,亲了她一口。两人开怀大笑。小可戴着一顶鹅黄色帽子,看上去暖洋洋的。看着他的单眼皮、薄嘴唇,我想象着他生病之前的清新模样,一定是人见人爱。寒暄之后,小可侧着脑袋看着我。程文玲顺势把我介绍给了这个后来与我成为忘年之交的小朋友。他伸出手来:“我叫小可。妈妈说,我就是她的小可爱。”

“小可爱好。”与他握手时,我没有忍住老泪。

我慌乱地转身,退出门外。我把脸埋在手掌里,泪水从指间溢出,啪嗒啪嗒地掉在褐色的水泥地上。这泪水里有痛惜、尊重和羞耻。我竭尽全力压住悲伤的气息,木然地看着远方。初冬季节,远山一片光秃秃,只有零星而枯黄的野草在凛冽的风中摇摆。

背后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是小可出来了。接着,一只温暖的小手放在我低垂而蜡黄的右手里,小可轻轻地捏住我枯树般的手指,一股暖流在我的全身流动。他指着远方说:“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到那片山坡上放风筝捉蝴蝶吧。”

我不断地点头:“要不了多久,春天就会来了。”

如果不是在怀人居,没有人会认为小可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我与程文玲一左一右,牵着小可的手朝楼下走去。院子中央,阳光像娇羞的花朵那般开放着。

我和小可就这样认识了,没有初次见面的生疏、警惕。无论我问什么,小可都没有半点防备。我发现,他有着极强的表达欲望,很多时候我想插句话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只是我意识到,我和程文玲做的事情有些残忍。小可的命运如此坎坷,注定所有的回忆都是悲伤的。但是,我们却一厢情愿地把他推进回忆的大海。一个十岁的绝症男孩,怎么经受得起汹涌巨浪的摧残?

悔恨在心里翻腾,但是覆水难收。人生在世,有些错误一旦犯了就没有机会改正。我无法打断小可的回忆和讲述,好在他的乐观和勇气,减少了愧疚带给我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