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王耀武之所以一口答应彭家山留下杨大江,也有他的小九九。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刘杨两家颇有渊源,把刘天婵和两位杨家将都收到自己麾下,找刘云湘寻求支持更是方便。

在委任了杨大江之后,王耀武便派出军需官去洪江找刘云湘“谈生意”买洪油。

刘云湘闻言便知其用意,立刻通知十大会馆商家,成立抗日后援会,各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出洪油更好。

在刘家人的号召下,整座洪江城都沉浸在一片紧张而又热烈的支前气氛中,街道上到处贴着“保卫常德”“抗战到底”等标语,天钧戏院门口挂着“洪江抗战救援会”的牌子,门前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人们忙着搬运油桶和军被服、军鞋等物。就连八水族长和刘揆一,也带人挑着一筐筐军鞋和棉衣来了。国军要死守常德,流血拼命,老百姓都愿意出钱出力支持。

看见天婵回来了,罗积善再次被怨毒和悲伤淹没,你刘家就算抱上了国军的粗腿又能如何,许安邦同样是为国效力,既然不把螺头当盘菜,就让你们连咸盐都没得吃。

罗积善将刘云湘私自运油的事情捅给了许安邦,许安邦就急吼吼到码头抓人来了。

刘云湘赶到码头时,只见周边已被保安队的士兵戒严,干挑爷和几名油商被士兵持枪看押;苗令梅带着众多商家、伙计和市民堵塞了去路,跟许安邦对峙着。

副官持枪喝道:“都闪开,闪开!谁敢妨碍公务,就与他们同罪!”

苗令梅吼道:“你敢,有种就冲老娘开枪!”

许安邦道:“我说亲家母啊……”

“呸!妙春那么好个姑娘,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混蛋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三番五次来洪江抓人,就不想给你女儿留条后路?”

“苗大美人,你当了寡妇怎么就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他们要不犯法老子能抓人吗?”许安邦又对众人说,“各位父老,许某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们好,别忘了八大油号的教训!”

苗令梅愤然道:“别听他胡说,有本事上常德去,在这儿耍什么横,赶快放人!”

众人纷纷喊道——

“放人!”

“干挑爷岁数大了,经不起你们折腾!”

“国难当头,你们残害自己同胞,还有没有良心!”

苗令梅大喊:“不放人,今天就别想走!”

“闭嘴,都闭嘴!”许安邦喝道,“你们是在替谁说话,是替党国说话,还是替奸商说话?不要上了日本人的当!政府一切都是为你们着想,一旦出了事情,谁能负得起责任,难道这洪江死了一个杨同昌还不够吗!”随后冲手下喝道:“把人带走,谁敢阻拦一并抓起问罪,老子可没……”

“许专员好威风啊!”许安邦话没说完,人群后就传来了刘云湘的声音。

众人闪开一条道,刘云湘和刘揆一、八水族长一起走上前来。

许安邦头疼:“刘云湘,怎么哪儿都有你!”

“把人放了,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坐下来说。”

“洪油乃是政府严令管控的物资,擅动者死,你不知道吗?”

“这几船油可是支援常德前线的,许专员可以去七十四军调查核实。”

“别以为打着抗战的旗号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这年头想发国难财的人多了。支援前线,多好的借口啊。云湘,编瞎话也得过过脑子吧?它是枪,是炮,是子弹?谁能说说,这洪油怎么打鬼子?说的上来,老子就放人,这总行了吧?”

刘云湘一时语塞:“它,它当然能打鬼子了,不然怎么会是战略物资。”

“怎么打啊,鬼子上来了,你拿油桶去砸他?”

“它不是油吗……”

“是油啊。”

“是油,那,那就烧嘛……”

八水族长帮腔道:“对,烧!”

“哎!”刘云湘找着辙了,“烧啊,烧死小鬼子。这洪油可是守城的大杀器啊!”

“还大杀器?”

刘云湘道:“民国二十七年长沙大火,那不就是党国的焦土抗战吗?以空间换时间,英明啊!”

许安邦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刘揆一附和道:“刘东家此言不虚啊,许专员有所不知,用火油来对付敌人,在咱们中国那可是有传统的。且不说三国时诸葛孔明的火烧赤壁,曹操的火烧乌巢;就说古人守城,称之为‘万人敌’的杀器,那就是火油。《资治通鉴》上不是就有‘以此油燃火焚楼橹’的说法吗?”

许安邦有些蒙了,瞪着眼睛看刘云湘、刘揆一。

八水族长道:“许专员要不信,可以搬几桶油来试一试嘛。”

“怎么试?”

八水族长指着市区的封火墙:“你看,就当那是常德城的城墙,找几个后生抱着油桶爬上去,你可以让手下去攻城嘛。”

许安邦看着封火墙:“我假装小鬼子去攻城,然后他们点着了油桶往下扔?”

刘云湘笑道:“是啊,这火要着起来了,那不就成了万人敌了吗?”

“哎,这个办法好!”苗令梅向人群里几个年轻伙计招呼,“你们几个,去船上搬油……”

“行啦!”许安邦气恼道,“你们以为许某人是傻子!别得意,常德城要守不住,大家一起完蛋!收队!”

在众人哄笑声中,许安邦带着手下悻悻离去。

其实,许安邦最近也够烦的了——女儿不管不顾,已经跑到常德城外慈利野战医院去支援抗战了,还不是因为杨二江驻守在那儿!

杨二江知道妙春来了,却一直躲着不见她,杨同昌的死如同尖刺横亘胸中,让他无法面对妙春。然而不见却挡不住想念,眼看日本人步步逼近,杨二江不放心妙春,脚步随心,不由自主来到战地医院。

妙春在帐篷里,正和几名修女、嬷嬷一起在忙碌地照顾伤员。杨二江站在帐篷外,抽着烟,默然地向帐篷里看着。

一个修女悄悄扯了一下妙春,冲外边指了指。妙春回身,看见了杨二江,急忙走过去,可是杨二江却掉头走了。

妙春追出帐篷:“二江!”杨二江止步,摘下自己的钢盔,回身走过来扣在妙春头上,转身要走。

妙春在他身后说道:“你就不问问我,怎么会来这儿?是我爸让我来的!”

杨二江止步,望望妙春:“事儿都过去了……”

妙春眼圈红了:“真的过去了?可你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跟我多说……”

杨二江嘱咐道:“日本人很快就会发起进攻,你就待在医院里,千万别到处乱跑。”

妙春流着泪说:“杨叔叔不在了,我心里跟你一样难过。可你也不能,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爸身上啊,毕竟是杨喜写了那封信,所以才……”

“别再提了!”杨二江拂去妙春脸上的眼泪,“我说了,事儿都过去了。”随着日本人的临近,其他恩怨似乎都暂时淡化了很多。

慈利处在武陵山向洞庭湖平原过渡地带,和石门互为掎角,一道构成常德西北方向的屏障。石门被攻破后,日军集中优势兵力,于1943年11月中旬,全面进攻慈利与常德。

杨二江率领五十七师驻守慈利郊外落马坡,与数倍兵力的日军鏖战数日。对方是日军最精锐的第十三师团,而国军援军被日军拖住,迟迟不能到位,杨二江手下将士死伤殆尽,异常惨烈。

硝烟弥漫中,密集的山炮、迫击炮炮弹不断在周围爆炸,国军伤亡惨重,残肢断臂随着泥沙如雨而下。

一名士兵抖掉落在身上的血淋淋的头颅,吓得哇哇大叫,扔下枪要跑,被杨二江一把抓住,瞪眼吼道:“不许后退,死也要死在阵地上!”

“都死了,死了,没几个活人了!”另一士兵惊恐大叫。

杨二江哑着嗓子大吼:“弟兄们,这是落马坡,必须让敌人在此落马,就是全体成仁,也要对得起祖宗!打!”

“快看,有人上来了!”一战士指着阵地后方喊道。

杨二江回头望去,只见大队国军士兵正快速跑来进入阵地,跟随而来的还有一些救护人员。

“总算是来了……”杨二江大松一口气,随后大喊,“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整……”话音未落,炮火袭来。

“快把伤员撤下去……”杨二江在战壕里奔跑着呼喊,动手帮助撤离伤员。

一发炮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天而降。“二江!”随着一声女人的呼喊,杨二江被扑倒在地。当爆炸过后,他抖落身上尘土,发现扑在身上的是个女人,仔细一看竟然是妙春,登时大吃一惊:“怎么是你……妙春!妙春……”

看到手上的血迹和嵌在妙春臂膀上的弹片,杨二江急忙抱起妙春跑到一处掩体后,大叫:“来人,卫生兵,救人啊,快救人……”

“二江!”妙春叫道。

杨二江痛心道:“让你留在医院,怎么不听话……”

妙春在二江耳边一字一句:“就是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块儿……”

杨二江抱紧妙春:“别说傻话,你不会死的,不会的……等打完了这一仗,只要我杨二江还活着,咱们就成亲……”

妙春笑了笑,艰难地解下自己的十字架项链,挂在了杨二江的脖子上……

11月下旬,常德外围阵地相继丢失,城区被日军团团围住。日军公然践踏《日内瓦议定书》,凡进攻前都施放毒气,数千中国守军被活活毒杀。随后,大批日军进入城内,与国军展开巷战。城内守军各自为战,各级指挥官伤亡殆尽。到后来,看护兵、卫生兵、炊事员……所有人员都投入了战斗,受伤官兵根本无法救护运送,只能忍痛躺在地上拿手榴弹抛向日军,受伤几次、断臂少腿还在继续战斗的到处都是……

师长余程万在彭家山的劝说下,率部突围,为五十七师留下一些种子。彭家山与杨大江则固守常德。

这一夜,杨大江和彭家山带着为数不多的战士,被围困在一座大楼内。大家都不说话,静静观察外面举着火把,包围过来的日军。

一名战士摸过来,低声道:“算上一七一团合并过来的弟兄,咱们现在还不到五十个人。”

彭家山叹道:“弹尽、人无、援绝、城已破,为党国尽忠的时候到了。与其固守,不如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

“不可!”杨大江制止道,“天已经黑了,日军必将发动更猛烈的进攻。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我们能在此多坚持一分钟,就能给整个战役多争取一份胜利的机会。”说罢,带着士兵出去搜集弹药,准备战斗。

让杨大江感到惊喜的是,在大楼隔壁的一家商号里,居然找到二十桶洪油,还是正宗的刘家顶洪!杨大江兴奋地招呼几名战士,将洪油搬进大楼。这时,忽闻楼外枪声大作,原来彭家山不听劝告,执意突围,结果被堵在楼外!

跟随彭家山冲出大楼的战士们被火力压制,虽然有人不断倒下,但仍在顽强抵抗。枪弹击打在瓦砾和残墙上火星四迸,炮弹不断在周围炸响。彭家山身负重伤,躺在断墙之下,他十分后悔没有听从杨大江的建议,命令战士们都撤回去,听从杨大江指挥,可是谁也不愿抛下他,就这么退回去。

杨大江找出几枚手榴弹,命令大楼内的战士们火力掩护,然后朝着彭家山奔去。杨大江边跑边将手中的手榴弹掷出去,敌军阵前猛然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火光中,杨大江背着彭家山快速跑进大楼。

彭家山半躺在墙边喘息着,看着围在身边的战士们:“是我力劝余师长,带领师部突围的,对不起兄弟们了。委座的命令是死守常德,彭某一生效忠党国,从不敢有半点疏忽,没想到,这第一次违命,竟是违反了领袖的军令。”

杨大江安慰道:“彭先生不必自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余师长带人撤出城外,也是在弹尽援绝之际图报国于他日。五十七师八千虎贲的英勇奋战,足以向世人证明,我中华儿男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杨副团长,这些兄弟,就拜托你了……”

“敌人又上来了!”一战士在大楼缺口处喊道。

杨大江拍拍彭家山,带人转身要走,却被彭家山叫住。

“大江兄弟!”彭家山拿出了手枪,“我是不会承你这份救命之情的。”说完,把手枪插进嘴里,“砰”的一声自尽身亡。

杨大江等人救护不及,悲愤地看着死去的彭家山。

杨大江咬牙道:“人在城在,血战到底!”

众战士拳头紧握道:“人在城在,血战到底!”

大楼外不远处,一身征尘的藤原挥手扇去在眼前飘荡的硝烟,打量着夜色中残破的大楼,里面区区几十名中国军人,就能把他们牵制在这里,寸步难行。不愧号称虎贲之师啊,这是真正的战士!

进攻常德之前,樱井参谋的失踪就让藤原十分焦虑。然而对于大日本皇军而言,作战计划的泄露还不是最致命的,真正让日军陷入被动的,是将官之间的意识分歧。

日本军队在新几内亚正面临美军强大的压力,盟国的禁运已使日本国内资源短缺,而常德,乃是中国西南的物资运转中心。在藤原看来,日军应占领常德并长期驻守,进可以策应中印、滇缅战场,退可以控制洪江及西南地区的战略资源,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可是他的上司,横山勇司令官,却仅仅想以常德为跳板攻击四川。致使日军上下对常德的重要战略地位认识不足,军心混乱!中国人常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横山勇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藤原的建议。为今之计,藤原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拿下常德再说了!

藤原焦虑地看着在炮火硝烟中屹立不倒的残破大楼,正要下令进攻,一辆摩托驶来,雅子跳下车,快步走向藤原,呈上一份军令:“先生,常德外围,中国军队已对我军形成包围之势,军部命令我部迅速撤离常德,在石门、合口一带集结待命。”

藤原闻听愕然,接过军令看了看,沮丧道:“果然来了,我军战略意图不明,此战焉能不败。”

“军令如山,不可违抗。”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啊。”藤原感慨着,不甘心地看了看大楼,对手下少佐说道,“你留下,坚守常德城。”说完,带着雅子匆匆离去。

少佐应了一声,随后冲一众部下喊道:“加强火力,攻击!”

迫击炮弹不断飞进大楼,炸得砖石横飞、四处坍塌。杨大江带领战士们顽强抵抗,可是很快就弹尽,适才在大楼周边捡来的弹药也打光了!杨大江索性带领战士们搬来洪油,把一只只油桶奋力向日军投去,霎时间,楼外燃起的熊熊大火映红了半边天际……

刘云湘和干挑爷一起,亲自带队押船,在藤原走后的第二天黄昏,才好不容易到了常德城外。几只满载洪油和军用物资的油船慢慢停靠在码头,刘云湘和干挑爷在伙计的搀扶下上了岸,忧郁地望着隐隐响着枪炮声的常德城。

刘云湘和干挑爷商量,先把油卸进货仓,然后再进城打探。说话间,呼呼啦啦来了一帮持枪的日军士兵,把众伙计吓得赶紧放下手中油桶,站立在一旁。刘云湘也愣了,惊愕地打量着周围的日军。

一名日军少佐走上前来,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鞠躬道:“老先生,有礼了。”

刘云湘和干挑爷忙不迭地还礼:“有礼,有礼。”

那少佐得知他们是卖油的商人后,倒没有为难他们,还嘱咐他们,城里还有少数人在抵抗,枪炮无情,比较危险,不让进城,但是也不让走,让他们在战斗结束后再走。少佐冲刘云湘、干挑爷深鞠一躬,而后转身离去,日军立刻在周围布上了岗哨。

干挑爷悄悄松了口气,低声说:“我怎么看他们比国军还规矩?要说这样的军队在南京奸淫烧杀,制造了举世震惊之惨案,说起来真令人难以置信。”

刘云湘看了干挑爷一眼,冷笑道:“就在这常德城,他们不但使用了毒气弹,还投放了鼠疫。小鬼子咱们是头一次见,可是跟藤原却是老朋友了,他们都一个德行,说人话不办人事。”

“城里进不去,想回去也不可能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刘云湘冲伙计道:“都别傻站着了,开火做饭,既来之则安之。”

干挑爷点头道:“对对,该吃吃该喝喝,死了也别当饿死鬼。”

众伙计立马行动起来,不一会儿,就在码头的船坞上搭起了灶台,当油锅里的几条鱼被炸得金黄的时候,几名日军岗哨闻着味跑了过来,围着油锅用日语嚷嚷,看样子是馋坏了。一名日军对刘云湘等人鞠躬后,几名日军端起油锅就跑了。刘云湘和伙计们只好无奈地望着这些强盗。

过了一会儿,一群日军士兵抬着几口大锅呼呼啦啦跑到江边开始埋锅挖灶。

那个少佐啃着一条炸鱼走过来,冲刘云湘说道:“老先生,船上的油可否能借用一些,日中亲善嘛。”

刘云湘明白了,点点头冲伙计道:“把油给他们。”

“东家,给他们几桶?”

“要几桶给几桶,管够。”

伙计不情愿地招呼其他人去搬油,一群日军欢喜地赶紧跟上,抱着油桶就往岸边跑去。

江岸边热闹起来,一个个的灶蹿着火苗,灶上的大锅在冒着蒸腾的油烟,几条渔船边,日军呵斥着渔民把一兜兜鱼虾送到各个灶边。

刘云湘站在船头冷眼看着日军折腾,干挑爷有些不安:“云湘,这,这可是……”

刘云湘抬手止住干挑爷:“想想那些死在毒气和鼠疫中的女人和孩子吧,这是在打仗,他们可都是拿枪的军人。”

少佐对江岸边的众士兵喝道:“喂,给城里的小野队长送去一些,通知各小队的帝国勇士,轮流来享用天妇罗美餐吧!”

众士兵欢呼起来,拍手围着油锅又跳又唱。等这些日本兵吃饱喝足了,没多久,就蹦跶不起来了,一个个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抽搐。几个油号伙计还年轻,不明白怎么回事,站在一旁,茫然地望着这些日本人。

刘云湘和干挑爷站在城门口张望,忽然大队国军将士呼呼啦啦径直冲进了城门,还没等张嘴询问,就见杨二江跑了过来。

“刘叔,干挑爷,您二老怎么在这儿?”看着周边蜷曲在地的日军,杨二江又问,“他们这是……”

刘云湘跟干挑爷互相看了一眼,嘿嘿一笑:“活了这大半辈子,头一次知道,这东洋人最爱吃的不是寿司,而是天妇罗。”

干挑爷笑道:“贪嘴啊,用洪油炸鱼虾,个个都中毒了。”

杨二江哭笑不得看着两个老头:“还有这事儿?”

“报告!”一名战士从城里跑来,“一六九团的兄弟还有人活着,都在银行大楼,没有找到杨副团长!”

杨二江一听,拔腿向城里跑去。刘云湘和干挑爷等人也急忙跟上,只见残破的银行大楼周围一片焦土,大楼几乎被炸塌,一片狼藉。

“杨副团长被埋在了下面,就在下面……”一名刚被抬出大楼的伤员指着一堆瓦砾在担架上大喊大叫。

“快,动手!”杨二江带人扑上去开始用双手挖掘起来,嘴里喊着:“哥!哥!”

刘云湘和干挑爷等人也冲了上去。

“人在这儿!”一名挖掘的战士大叫。

众人扑上前去,杨二江摇晃着刚被扒出来的土人一般的杨大江:“哥,哥你醒醒啊,哥!”

杨大江睁开血红的眼睛,大口喘着气,瞪着众人吼道:“洪油,洪油呢,老子要洪油!”

刘云湘伸手一嘴巴,把杨大江给打醒了:“姑爷,没有洪油,你这条小命早没了!”

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春天吉日,许妙春和杨二江总算要成亲了!

许安邦提前两日就来到洪江,亲手操办婚事,不仅给洪江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送了请帖,还命令各区保甲长分片包干,所有商家店铺都要出动人手,清水洒地,清理犄角旮旯杂物,家家户户悬挂国旗,把整个洪江城都搅得不得安宁!

苗令梅更是乐得合不上嘴,妙春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知书达理,对二江无比痴情,这些年二江南征北战,人家就这么一直等着,都快熬成老姑娘了……

二江军务繁忙,只能在婚礼当天赶回来。婚礼前一天晚上,杨府一切准备就绪。苗令梅在院子里查看一遍,然后坐在杨同昌的牌位前面,絮絮叨叨,说说笑笑,笑着笑着又哭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苗令梅就高兴不起来了——刘云湘非得在二江婚礼这天为他的炼油厂举行庆典,就在昨天,他让伙计也出去发了一遍请帖!那些收到请帖的人也犯难,都是乡里乡亲,同时拿着两家的请帖,分身乏术啊……

中国空军用的汽油一直都是依赖进口,日本人的封锁导致燃料紧缺。刘云湘成立了“元隆炼油厂”,他把马克斯凯和詹姆斯请到洪江,引进了世界上最先进的“高压裂化法”提炼技术,近日用洪油成功提炼出航空汽油,杨洋他们再也不用担心燃料了!

洪油里炼出航空汽油,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这也就是刚刚试机成功,样油还没经过十四航空联队的检验,距离批量生产还需些时日,庆典也不急于一时。但这人一上了岁数,就越来越孩子气了。刘云湘就是看不惯许安邦那耀武扬威的德行,成心要唱对台戏,就是不想让那姓许的高兴!

炼油厂坐落在洪江城区附近的半山坡上。刘云湘一大早就起来,指挥掌柜和伙计们张灯结彩,不仅在厂门口挂上了写有“热烈庆贺元隆油厂航空燃油提炼成功”字样的大红条幅,还挂起了许多大红灯笼。

刘云湘看着张灯结彩、一派喜气的厂院,依然不满,指着一个空当处,对伙计们嚷嚷:“把这儿再挂上几条红绸,要喜庆……”

大掌柜赶紧说:“东家,那是留给戏班的地方。”

“几个戏班?”

“两个,是辰河最好的高腔戏班了……”

刘云湘追问:“那边请了几个?”

大掌柜张了张嘴,没敢言语……

苗令梅一早起来,穿金戴银、打扮一新,本来是要高高兴兴娶儿媳妇,一听说刘云湘要办庆典,顿时慌了神。她急匆匆赶到炼油厂,却拿刘云湘没办法,只好进屋对着湘夫人哭天喊地。干挑爷和马克斯凯、詹姆斯都来劝说刘云湘,可是谁也说不动。

刘云湘站在场院中央,冲着众人指手画脚,理直气壮地嚷嚷:“滇缅公路炸了又炸,飞虎队在驼峰航线损失惨重,之前在常德,国军又战死了多少将士?你老马和老詹又是搞设备,又是搞技术,为的是什么?小鬼子不是要封锁吗,嘿嘿,老祖宗早有安排,咱们有的是洪油!提炼航空燃油,这是整个国家的大事,事关抗战的成败,怎么着,你们不高兴?”

干挑爷很无奈:“高兴啊。”

刘云湘胡子都翘起来了:“高兴那就应该热热闹闹地庆贺!”

马克斯凯和詹姆斯面面相觑,无奈地摊手耸肩。

天婵在屋里看苗令梅哭得可怜,出来责备刘云湘:“爸,二江和妙春今天成亲,您这么做合适吗?”

刘云湘瞪着眼:“我又没说不让他们成亲,贺礼我都准备好了,你跟你妈不是要去杨府吗,我也没拦着啊。”

湘夫人携苗令梅走过来:“你是没拦着,可你这么做不就是唱对台戏吗?这儿女成亲本是欢喜之事,你看把嫂子给难为的,何苦来哉。”

苗令梅擦擦眼泪:“老杨不在了,二小姐也……大江这个家也算是没了,云湘啊,嫂子求你了,别跟许安邦一般见识,他想折腾就让他去折腾好了,咱们只为了妙春和二江这俩孩子……”

天婵也说:“您把人都请到这儿来,婚礼那边岂不是要冷了场……”

“冷场?”刘云湘转身对大掌柜嚷嚷:“请唐家草龙班子!对了,还有八水爷,去高椅村,把杠菩萨的人统统都请来。我倒要看看,杨家娶媳妇儿,他许安邦一个当老丈人的,凭什么喧宾夺主,搞那么大动静!”

天婵无计可施,跑到江边找杨大江讨主意,哪知杨大江却闷坐不吭。

天婵有些恼火:“这对台戏已经唱上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杨大江没好气:“要我说,二江这婚就不该结!”

天婵气得直跺脚:“你这叫什么话!唉,二江现在正在赶回来的路上,真急死人了。”

杨大江一听这话,反倒来劲了,丢下天婵,起身去大路上堵杨二江去了。

如今的杨二江已升任国军上校,他带着几名护卫,乘坐一辆吉普车,直奔洪江而来。看见道旁的杨大江,杨二江喜出望外,下车与哥哥拥抱,杨大江眼圈红了。

哥俩寒暄几句,杨大江把二江拉到一边,低声道:“二江啊,哥求你件事,你看今天这婚礼,你能不能,能不能先不办……”

杨二江闻言有些诧异,只当是妙春与苗令梅发生什么不快,当听杨大江说到许安邦时,他脸上笑意渐隐,两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冷却。

杨大江语重心长地说:“别忘了咱爷老倌是怎么死的。”

杨二江沉默片刻,冷笑道:“我怎么会忘了,这事儿用不着哥来提醒。我可以向哥保证,我只是娶许妙春做媳妇,而不是给许安邦当女婿。”

“这有什么分别?”

“要是仅仅因为这件事儿,请恕兄弟不能从命。”说完,就要上车。

“二江!”杨大江挺身拦住去路,“亏你还是个搞情报的,难道你就从没想过,许安邦为什么会偏偏看中了你,为什么肯把他的独生女儿嫁给你……”

“不为什么!男婚女嫁,就这么简单!”杨二江吼完,一把推开杨大江,上车招呼手下,“走!”

“你给我下来……下来!”杨大江伸手去拉杨二江,二江格挡,大江呼地一拳打在他脸上,“臭小子,我还管不了你了……”

杨二江挨了一拳无动于衷,杨大江反倒自己愣住了。

杨大江愧疚又慌乱:“兄弟,二江,哥不是要反对你娶妙春,哥的意思是,最好能过些日子你们再……”

“哥不必再劝了,我心意已决。大战在即,早点跟妙春成亲,也是咱妈的心愿。”杨二江说完,示意司机,开车扬长而去。

杨二江刚到家,杨洋也开着吉普车回洪江来了。不过杨洋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奔元隆炼油厂。与杨洋同来的,还有美国队友汤姆和马修。这俩洋小伙听说刘云湘用洪油炼出了航空汽油,特别振奋,跑来凑热闹。

远远看见油厂门口围满了人群,杨洋急忙把车停在路边,带着汤姆和马修跑了过去。只见许安邦在厂门口,带着十几名手下,正跟刘云湘等人对峙着。一听说刘云湘办庆典,跟自己对着干,许安邦怒不可遏,立马就带人冲了过来。

许安邦道:“要说是鼓捣洪油让飞机上天,这洪江城恐怕没人比我许某人更有说话的权力。刘家顶洪又如何?什么皂化法裂化法,别讲这一套!当年你们恃才自傲,害得老子机毁人亡,如今我岂能容忍你们再去害飞虎队!”说着,冲手下:“把这些乱七八糟都给我扯了,查封炼油厂!”

“是!”副官挥手,带人要行动。

“等等!”杨洋和汤姆、马修从人群中走上前来,“元隆炼油厂是第十四航空联队指定的燃油生产商,你有什么权力查封?”

面对杨洋,许安邦的气焰灭了大半:“小子,你姥爷什么钱不敢赚啊?洪油就是洪油,它要是能变成汽油,那炒菜的油也能开飞机了。”

汤姆问:“难道说,我们都错了吗?”

詹姆斯说:“汤姆,你要知道,中国的这些地方官总是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汤姆笑道:“哈哈,美国也是如此。”

马修对杨洋说:“怪不得你们总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刘云湘指着许安邦的鼻子数落:“这提炼燃油是要讲科学的,术业有专攻啊。不是说这人一当了官就什么都懂,什么事都能插一嘴,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洪油能不能变成汽油,很快就能得到验证。你今天不是要嫁女儿吗?何必还要操这炼油厂的心,好好当你的老丈人去吧。”

许安邦得意笑道:“当老丈人有什么不好,嘿嘿,过了今天,咱俩可就是拐弯亲家了……”

“爸,爸爸!”许安邦话没说完,就见身穿婚纱的妙春带着几名伴娘从人群里跑到近前,压低声音说道,“二江已经到了,杨家那边都等着呢,您赶紧回去吧。”转身又对刘云湘说:“刘叔叔,对不起了,您别跟我爸一般见识……”

刘云湘虽说看不惯许安邦,但面对妙春还是有些愧疚:“孩子,今天恐怕是要委屈你了。”

“看您说的,这有什么好委屈的,您这边才是正事,我跟二江两心相知,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许安邦看见妙春来了,反倒有主意了,他指着刘云湘大笑道:“险些上了你的当啊,今天是我女儿大喜的日子,老子就不跟你们计较了。妙春啊,去,给你刘叔叔跪下。”

妙春愕然:“爸?”

许安邦忽然变脸,声色俱厉:“跪下!”

妙春无奈,只得过去跪在了刘云湘面前。

刘云湘大感意外,看向许安邦:“这是何意?”

许安邦对妙春说:“乖女儿啊,在洪江,刘杨两家是什么关系不用我说了吧?今天你就要成为杨家的二奶奶了,少了你刘叔叔这证婚人怎么能成啊?”

干挑爷道:“哪有临时找证婚人的,这似乎不合礼法吧?”

许安邦指着几个伴娘:“都陪小姐在这跪着!”

几名伴娘也纷纷在妙春身边给刘云湘跪下。

许安邦对妙春说:“求人是件苦差事,要有耐心,一直跪到你刘叔叔答应为止。”随后转身对众人朗声道:“都听着,我家姑爷为国杀敌立下汗马功劳,领袖亲授云麾勋章,戎马倥偬无暇顾及终身大事,你们作为他的家乡父老,有责任和义务给他办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众人闻言都面面相觑。

最后,许安邦对副官下令道:“把人都带回去,看看哪一位敢不爱党不爱国,敢蔑视抗战英雄!”说完,看了看刘云湘,转身匆匆离去。

副官带着士兵驱赶着围观众人离开了现场,大门口一下子清净了许多。余下干挑爷和刘杨两家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妙春和几个伴娘,一时间六神无主,都把目光投向刘云湘。

杨洋下手搀扶:“小婶儿,您快起来吧,别难为我外公了。”

妙春跪着不动,抬头对刘云湘说:“刘叔叔,别的事儿我可以不听我爸的,可是,请您来当证婚人,也是我跟二江的心愿啊。刘叔叔,您就答应了吧。”

干挑爷叹道:“孩子,刚才那阵势你也看见了,你爸爸这是强人所难啊。这不是针对你,等你进了杨家门,你刘叔叔自然会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快起来吧,都起来,时辰也不早了,别让那边的人都等着……”

妙春就是跪着不起。

“小婶儿……”杨洋还想再劝,被刘云湘伸手拦住。

刘云湘笑着摇摇头,扶起妙春:“春儿啊,好姑娘,叔叔今天就给你们当一回证婚人。呵呵,你爸爸是吃透了我这狗脾气啊,说起来还是我们这些当长辈的着相了。诸位,今天是孩子们大喜的日子,咱们都高高兴兴地去杨家讨杯喜酒吃!”

“刘叔,谢谢您!”妙春激动地说,“谢谢各位叔叔伯伯……”

杨洋问:“哎,小婶儿,我呢?”

妙春破涕为笑:“当然也谢谢你!”

妙春幸福地挽着刘云湘,和众人说笑着一起离去。

锣鼓响亮,唢呐齐鸣,杨府门前热闹非凡。鞭炮在噼里啪啦地炸响,花花绿绿的喜糖如雨一般噼啪落地,就连保安团士兵也混在大群孩子中间欢呼争抢。恒顺掌柜带着几名伙计笑容满面,在大门口忙里忙外地招呼着拥来的宾朋。

堂屋内正在举行典礼,铺着红布的八仙桌上摆着盛有糯米的斗,斗内插有油桐树枝及挂有铜镜的秤杆,周围摆放着香烛供果。苗令梅、许安邦、刘云湘、湘夫人、干挑爷等人分站桌子两旁。

堂屋中间,一身戎装的杨二江和妙春这对新人正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听着知客的摆布。

“一拜天地!”

杨二江和妙春跪下对着天地桌行礼叩首。

“二拜高堂!”

苗令梅高兴地被湘夫人等一群夫人推坐在桌旁。

可是另一侧,许安邦竟不客气地也坐下了:“哈哈哈,亲家母,好事成双嘛!我这可不是僭越,老杨不在了,许某人怎么也算是半个高堂吧?”

苗令梅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屋里也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刘云湘一把拉住想要上前斥责的湘夫人,示意她看杨二江。

杨二江抬眼望向许安邦,妙春看见他那眼神,吓得一个激灵,紧紧抓住杨二江的手。

知客胆怯地看看许安邦,再喊:“二拜高堂!”

忽听门口有人喝道:“且慢!”

随着话音,只见杨大江抱着杨同昌的牌位走了进来,他把牌位摆在桌上,回身对杨二江和妙春说道:“为兄恭喜弟弟弟妹喜结连理,我相信父亲他老人家要是还活着,也会祝福你们的。要拜高堂,自有家父的灵位在此,我杨家儿女,绝不会认贼作父。”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许安邦。

许安邦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起身拔枪:“赤匪,竟敢来破坏婚礼,我看你是……”

“砰!”枪声响起,许安邦“扑通”一头栽倒在地。

妙春难以置信地看着杨二江手中的枪,惊叫一声“爸!爸爸……”扑向许安邦……

“大人!许大人……”

门外副官听到枪声和妙春的喊声,拔枪就要往里冲。

杨二江头也不回:“谁敢造次,格杀勿论!”

卫兵上前,利索地制服了副官等几名保安兵。

许安邦躺在地上,身体抽搐着,嘴里不住地往外咳着血。

悲痛欲绝的妙春哭喊着:“爸,爸,你醒醒啊爸……”她挣脱苗令梅、湘夫人和几位夫人的劝阻,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抱起许安邦:“爸……求求您了,别撇下女儿……”

“哈哈,哈哈!”许安邦喘着气笑,自打妙春与二江相识,这个秘密也确实折磨了他,他曾经试图心一横,咽下去,只要妙春高兴就行,可是眼下,濒死之时,他怕他不说就再没人知道了,他临死也想看看这帮人的笑话,他扫视着周围众人笑道:“高兴吧?老子心里清楚,你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其实,其实老子也在盼望着这一天,哈哈……苗大美人,亲家母,你杨家这二奶奶娶得好啊,你以为老子真有这么好个女儿?实话告诉你吧,妙春即是杨春,她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哈哈……”

此言一出,屋里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苗令梅惊愕道:“杨春?”

大江也愣住了:“妹妹?”

妙春倒吸一口凉气,像烫了手一样,惊恐地闪开许安邦。

许安邦狂笑道:“天地都拜了,老杨家姐弟乱伦,光宗耀祖啊,这是……”他看向刘云湘:“这是老子送给你,送给洪江油业行的礼物。哈哈……”笑着,脑袋一歪,死了。

屋子里没人说话了,刘云湘、湘夫人和干挑爷互相看看,满脸的愕然与沧桑。

“妙春,我亲妹妹,好!”杨二江深深看了妙春一眼,咬咬牙,转身匆匆离去。

妙春呆坐在地上,一条一条地撕着身上的婚纱。

“春儿!春儿啊我可怜的女儿……”苗令梅锥心地扑过去一把紧紧抱住妙春,“没想到你还活着,妈妈这些年,做梦都盼着有一天你能再回到这个家,回到妈妈身边……”

妙春面无表情,干笑了一声,起身甩开苗令梅,梦游一般向外走去。

“快跟上!”刘云湘冲湘夫人摆手。

“春儿!”苗令梅撕心裂肺地嘶喊一声,和湘夫人等人慌忙追去。

这一天,苗令梅似被人抛上云端,又跌落下来。挂念了二十年的女儿回来了,却万念俱灰,跑到教堂去做了修女。儿子本要欢欢喜喜成亲,媳妇却成了姐姐,索性给娘磕了仨头,头也不回奔赴沙场。是夜,苗令梅独自一人,抱着杨同昌的遗像,坐在院子中央,遥望明月,不知是喜是悲。

许安邦一死,最慌张的要数罗积善。杨二江杀许安邦,就像碾死一只臭虫,保安队的人也被他手下杀了几个。刘天婵已经控制了公署衙门,现在洪江城里满大街都是国军。而且,刘天婵和杨二江这两人,顶的还都是党国的青天白日。他罗某人儿子没了,孙子没了,现在靠山也没了,真成了孤家寡人啊。

是夜,账房看罗积善寝食难安,忍不住帮东家出主意:“在下倒是想,在湘西或许还有个人能够帮东家……”

罗积善闻言,不禁认真看着账房。

“东家难道忘了藤原吗?”

“藤原?”

“据说他现在人在邵阳,是日军里的高官,咱这特货行,背后的势力若小了,那也没法立足不是?”

罗积善盯着账房看了看,猛地一手杖抡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抽:“王八蛋,祖宗你不记得,反倒还记得藤原,呸!找他做靠山,你倒会给你东家出主意……”他喘着粗气喝令伙计们:“行家法,给我狠狠打……”

众伙计一拥上前,拖走了连声哭喊饶命的账房。

“署地啊,你看看吧!”罗积善仰天大哭,“你东家如今竟落到这步田地了……”

元隆炼油厂的汽油很快就通过了十四联队的检验,投入批量生产。有了燃料支持,杨洋和他的队友们底气十足,再一次投入战斗!

夜幕之下,芷江机场上有许多人在忙碌跑动着。

一排油料车旁,掌柜带着炼油厂的伙计正在和航空联队地勤人员往油库里卸油。刘云湘、干挑爷、马克斯凯和詹姆斯站在一旁。

一队飞行员跑过,队伍里的杨洋冲刘云湘打了呼哨,跟着队友跑向飞机,登上洪江号之后,很快便传来了嗡嗡作响的引擎声,一排排战机均已发动,场面甚是壮观。

天婵走到刘云湘身边说:“记住今天这个日子。陈纳德将军说,从洪油中成功提炼出燃油,中国人创造了奇迹,您老人家将名垂史册。”

刘云湘笑呵呵:“洋将军这拍马屁的话你也相信?”

马克斯凯道:“说起来,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还是不错的,不是吗?”

干挑爷问:“杨洋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詹姆斯道:“当然是去揍日本人。”

天婵道:“等着瞧,明天就会有惊喜。”

说着话,只见洪江号已驶上跑道,一飞冲天。

随后,一架接一架的战机冲上了茫茫夜空……

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五日,中美空军混合联队分别从昆明和芷江机场出发,成功飞抵日本本土,对东京实施轰炸。此行动举世震惊,有力地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

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陷入日益孤立的境地。1945年春,美军在太平洋战场实施对敌越岛进攻,美军逐渐向日本的本土逼近。4月1日,美军在琉球群岛登陆,日军内卫防线被突破;日海军遭到美海军的沉重打击,几乎全军覆没。而日本国内国库空虚、财力不支,也让日本统治者更加焦虑。与此同时,中国远征军在缅甸与盟军胜利会师,成功打通滇缅公路,外援物资源源不断输入中国,国民党军队装备得以更新,战斗力迅速增强。

局势的发展让中国军队士气高涨,反守为攻,同时也让日本侵略者更加疯狂。1945年4月初,日军集结近二十万人的兵力,在第二十军司令官板西一良中将统一指挥下,采取分进合击的战略,向湖南西部何应钦、王耀武的第四方面军发起进攻,意图突破湘西屏障,直取四川重庆。日军来势汹汹,直至邵阳九公桥,强渡资水之际,遭遇中美空军猛烈攻击,伤亡惨重……

“芷江机场,又是芷江机场……”藤原在邵阳驻地屋内踱来踱去,喃喃自语。

一月份,驻芷江机场中美空军对汉口日军机场发动攻击,炸毁飞机四十九架,油库起火,损失油料数千吨。紧接着二月份,东京被炸,大日本帝国尊严荡然无存。如今,皇军的脚步又被拖住,难以前行……

藤原比谁都明白,芷江机场这颗毒瘤若不割除,大日本皇军在整个华南、西南以及南亚战场难以再有所作为。若军部那些蠢货早听从他的建议,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他非常理解中国的屈原为何投江而死,人微言轻啊。去年的一号作战任务,虽然摧毁了中美空军在衡阳、零陵、宝庆、桂林等七个基地三十多个机场,但还是忽略了芷江。究其原因,就是因为那些自以为是的将军们小看了洪江,小看了洪油,小看了刘云湘!

当然,刘云湘也不是神人,他的软肋就是刘天婵,他现在只剩下这一个宝贝女儿了!抓住了刘天婵,就可控制洪江,控制洪油。芷江机场若断了燃油,跟一个钢铁垃圾场有何区别?

刘天婵一向行踪不定,虽说日本皇军在洪江已经没有了眼线,但是洪江还有个罗积善,他死了儿子,丢了孙子,对刘天婵刻骨仇恨……

元隆油号门前一片繁忙,在十四联队地勤人员的警戒下,大批油桶已经装上了停在门前的一排卡车;刘云湘、干挑爷带着油号伙计和掌柜等人坐上了前面的三辆吉普车,随后,整个车队向街道上驶去。

罗积善走出商行大门,远远看着从街道上驶过的一辆又一辆满载油桶的军车,颇有感触地抬头看了看从天上飞过的飞机,随后落寞地向前走去。

刚拐进一条巷道,便看见身穿便衣的雅子站在面前,罗积善不由得一愣,回头看,退路已被几名便衣日谍给堵死了。

雅子把罗积善推进一间废弃的油库,其他日谍在外警戒。

罗积善一进仓库,见了一副商人打扮的藤原,不由得一愣:“畜生,你怎么还没死?”说着,暗暗攥紧了手杖。

藤原干笑了一声,眼圈有些发红:“能得罗会长的一声问候,可见是没有把我当外人……”他稳了稳情绪,随后道:“谁能想到,故人相见,竟会是在这种地方。时过境迁,你我都老了,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罗积善问:“你想说什么?”

藤原一字一顿:“刘天婵。”

罗积善闻听,抬眼看了看藤原,没言语。

藤原感慨道:“在老朋友面前我没必要隐瞒什么,皇军已是强弩之末,鄙人虽殚精竭虑,还是无力回天啊。”他随后话题一转:“但是,皇军现在还有能力,帮你消除心腹大患!”

罗积善问:“你们是想抓她?”

藤原点头。

“呵呵,这可真是说到一块儿去了。”罗积善冲藤原勾勾手,“我告诉你她在哪儿。”

藤原近前,罗积善抡起手杖突然扑上:“她在洪江,在湘西,她在中国的土地上……”

“放肆!”雅子上前,抓住挥舞手杖直扑藤原的罗积善,随手一甩,随着“哗啦啦”一阵声响,罗积善跌落在一片空油桶中间。

藤原看着喘息不已的罗积善,吼道:“何苦来哉,这可能是我所能帮你干的最后一件事了!你不恨她吗?这洪江从来都没经历过战火,皇军的胜利或失败和你有关系吗?你卖特货,离不开官家势力,你卖油,也逃不过刘云湘这一关!好好想想,是谁让你落到了这一步!除掉刘天婵你就可以东山再起,你就可以报丧子之仇夺孙之恨,除掉她……”

“我先除掉你!”就在藤原说话的当儿,罗积善早已发现周围空桶里流出的残油已浸湿了自己的衣衫,此时他站起来,划着了火柴,“轰”地点燃了自己,火人一般扑向目瞪口呆的藤原,“哈哈,你我老朋友,生不同衾死同穴嘛……”

现场一片大乱,挺身救护藤原的雅子被罗积善死死抓住,藤原狼狈地在几名冲进来的日谍护卫下躲避逃窜。

杨大江带着水客帮的弟兄们正在江边泊船靠岸,忽见油库方向冒出黑烟,急忙过去查看。

看到罗积善和中村雅子的尸体,众人不由一惊。杨大江猜测藤原可能来过,下令全城搜捕,封锁所有出城道路。

天婵不在家,哪怕看在洋洋的分儿上,杨大江也不能让罗积善曝尸在此。他把罗积善送回罗府,指挥罗家人,张罗着办丧事。

杨大江带着几个丫鬟布置灵堂,账房先生进屋摆了供果香烛便出去了。杨大江看那账房先生走路一瘸一拐,脸上还贴着膏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旁边一个侍奉过天婵的丫鬟,偷偷告诉杨大江,前段日子,这个账房先生撺掇罗积善去投靠日本人当汉奸,被罗积善打了一顿,哪知这人不长记性,前日,不知怎么又提到了日本人,罗积善怒得恨不能打死他。

麻老五和豹子回来禀报,全城搜捕,也没找到藤原,但是收到从邵阳传来的消息:日军已派出装备精良的挺进队,要突袭安江!王耀武的指挥部就在安庆,看这阵势,日本人是看战局不利,就想杀了王耀武,这也是藤原的老套路了。

三个人正在厢房里紧张地商议,忽然听到门外有动静,杨大江开门一看,是那个账房先生在整理门口的白幡,看见杨大江,打个招呼,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望着账房先生的背影,杨大江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藤原去安江的目标不是王耀武,是天婵!罗积善堂堂商会会长,死在那种地方,中村雅子也死在旁边,这一切都说明,藤原跟罗积善见了面,若是要杀王耀武,他根本没必要来洪江找罗积善……

一面派人突袭安江,一面亲自来打听消息,这是摆开了架势要置天婵于死地!天婵如今就在安江,按照藤原一向的作风,如果突袭失败,他定会堵死天婵所有的退路……

豹子有心去安江为天婵报信,却被麻老五阻止。安江虽离黔阳城不远,但藤原既然想突袭,而且人又来了洪江,必然会在沿途有所布置,若是消息未送达,反搭上自己的性命,更是耽搁大事!

杨大江盯着地图,思忖半晌,最后目光落在了龙潭司。龙潭司附近的大小黄沙木敖洞地区,四周皆为高山,中间谷地方圆不足五十公里,仅有两个出口,一个入口。此闭锁曲线地形,是消灭日军的绝佳战场。只要将藤原的挺进队诱入龙潭司,便保证了王耀武和天婵的安全。到时候,只要水客帮在龙潭司依据有利地形死死拖住挺进队,日军必然会来增援,而日军的调动,瞒不过何应钦和王耀武的耳目。另外,龙潭司附近还驻扎了部分刚刚归国的远征军,顺路去联络一下,大家要打就打个痛快!

杨大江对二人说:“藤原不是要杀人吗,放出风去,就说天婵身在龙潭司。”

麻老五若有所思:“藤原老奸巨猾,我担心,咱们在洪江放风,是否就能传到……”

“藤原不会跑远,再说……”杨大江看着门外在院子里忙活的账房,“这罗府之中,有人也不安分啊。”

没一会儿,账房先生就出去买东西了,再没回来,后来被山民发现死在城外山坡上,被人割喉而死,这让杨大江心里有些忐忑。然而,邵阳那边很快就传来讯息:藤原的挺进队去了龙潭司方向!看来,藤原听信了账房先生的传讯,同时又对这种狗奴才深为不齿……

水客帮火速奔赴龙潭司,与远征军的那些老兵一起,埋伏在密林中,他们使用一切武器,匕首、鱼叉、绳索、枪支,不断劫杀那些落单的日军。这支挺进队日军下了大本钱,舍不得放弃。很快,在青山隘口、老庵堂和渣坪附近,都发现了日军的增援部队。

王耀武与何应钦听说日军精锐部队进入龙潭司,两人乐得哈哈大笑!日本人太不了解地形,龙潭司这个地方进去就别想再出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一日本人突破龙潭司,那下一步就是直捣安江第四方面军司令部,再没有龙潭司这么好的地形来阻挡日军了……国军七十四军、一百军极速赶往龙潭司,关门打狗!

龙潭司之战持续了近一个月。日军前往增援龙潭司的一〇九联队在青山隘口,被国军七十四军五十一师和一百军十九师所包围;日军一三三联队在老庵堂、卡风界一带陷入绝境;日军一二〇联队在渣坪地区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面对绝杀阵,藤原已经崩溃,命令六十八师团,火速拿下武冈,打通救援龙潭司的通道,并亲自前往武冈督战!

驻守武冈的杨二江与藤原鏖战数日,直至弹尽粮绝,将士死伤殆尽,无一人退却。

芷江机场油库大门处,刘云湘和干挑爷正看着伙计们和地勤人员一起卸油,突然看见飞机附近一片骚乱,人群之中,杨洋在大喊大叫。刘云湘赶紧过去问个究竟。

原来杨洋急着去武冈帮杨二江,他二叔眼看就顶不住了!可是,连月鏖战,芷江机场弹药已经供应不足,眼下只有汤姆的飞机上有弹药,杨洋快急疯了,非要开汤姆的飞机去武冈,然而汤姆接到的任务是去龙潭司,两人就差打起来了。

刘云湘闻讯,眨眨眼睛,说道:“那,那你们没弹药,可以装洪油啊。”

飞行员们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刘云湘的意思。

杨洋兴奋地嚷嚷:“对对,装洪油,烧他狗日的!”说着就往油库那边跑。

一帮小伙子打着呼哨,纷纷给老爷子敬礼,然后蜂拥奔向油库。

汤姆坐在飞机翅膀上冲刘云湘摊开两手:“哦,上帝,这下我们有燃烧弹了。”

武冈城头上已躺满了国军将士的尸体,城下,藤原带着大批日军及特攻队员正在快速逼近。

身负重伤浑身是血的杨二江躺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间,艰难地从嘴上拿下浸满鲜血的香烟,吐口气望着天空,突然露出了笑容。

天空中,大批十四联队的飞机急速飞来,洪江号一马当先。随后在城前阵地上,无数的油桶从天而落,着地后便爆起无边的火海,犹如炼狱一般。熊熊大火如狂飙的猛兽,无情吞噬着那些攻城的日军。

“杨洋,好样的,就知道,你会带二叔回家的……”杨二江望着在空中翱翔的洪江号,张着嘴,笑容永远凝结在了脸上……

1945年8月21日,芷江洽降会议召开。侵华日军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等三人,代表冈村宁次向中、美军事当局何应钦、柏德诺(中印缅战区美军作战司令部参谋长)等洽降签字,宣告了侵华日军的失败。芷江受降,在我国近代史上写下了抵御外敌侵略胜利的一页。

落寞的藤原坐在飞机里,透过舷窗,留恋地俯瞰着为庆祝抗战胜利而国旗飘舞、欢声雷动的洪江城,喃喃道:“凡我帝国军人,都应该好好看看这座城市,看看这座小小的商城。它名字叫洪江,虽偏居中国西南一隅,却如一个坚强的支点,屡屡撬动着战争胜负的天平。打仗即是烧钱,拼的是财富、是资源,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可这里不但有令人垂涎的洪油,还有像刘云湘那样重义轻利、心怀天下的洪商,日本不败,天理何在……”

藤原在洪江上空一直盘旋了三圈才黯然离去……

苍松翠柏之间,肖楚雄、杨同昌、刘天娟、杨二江、欧阳朵妹的牌位被摆在嶙峋山崖之上。

杨大江、天婵、湘夫人、妙春、苗令梅、刘揆一、八水族长、干挑爷、詹姆斯、马克斯凯、麻老五、豹子,还有杨洋和一帮飞行员小伙子都来了,刘云湘当着众人的面,把那桶清代底油缓缓洒在牌位之前。

刘云湘极目青山,遥望着那起伏错落的窨子屋和封火墙,感慨万千:“抗战胜利了,八年烽火起卢沟,一纸降书出芷江啊,这前前后后不管咱们经历了些什么,都无愧于心,因为咱们没有屈服于强权,没有消沉于苦难,没有沉迷于财富,咱们为家、为国干了咱们应该干的事情……后代人也许不会再记得这桶清代底油,但是他们会永远记得洪商,记得从洪江走出去的每一位无愧于家国的潇湘儿女……”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