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洪江保安队看守所,许安邦招呼看守们又是打水又是换手巾,殷勤地给杨同昌擦去血痕、清洗伤口。

“杨喜是你的本家侄子,若非是你疏于管教,又怎能见利忘义,出这种馊主意?老杨,你这罪受的不值啊!”

“一封信而已,又没真的运油资敌,你既然知道那只是个馊主意,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许安邦道:“你是商人,自然晓得自开战以来法币日渐贬值,真正的硬通货是什么。国民政府和美国人签了贷款协议之后,桐油就是美元。现在一美元可以买一头牛,洪油是桐油中的上品,一船洪油就是一船黄金啊!这么金贵的东西谁敢打它的主意?别说写封信,就是说说都大逆不道。你这是落在我手里了,好歹咱们还是准亲家,若是落在谷正伦和彭家山的手里,老杨,我想给你收个全尸恐怕都难啊!”

场院里站满了人,干挑爷和十大会馆当家的也都闻讯赶来了,妙春紧紧挽着苗令梅站在人群前,一见杨同昌出来就当先跑过去,众人也一拥而上,围住了杨同昌,一阵寒暄。

许安邦对众人说道:“这次的事儿是老杨替你们扛了,下次别让我再抓住。都回吧,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就见一辆吉普和一辆卡车从大门口直接冲进了大院,随着“吱吱哇哇”的一阵刹车响,车上跳下一群荷枪实弹的宪兵。

为首军官大步走到许安邦面前开口道:“上峰有令,所有涉嫌资敌油商,即刻押送芷江!”

众宪兵上前,不由分说将杨同昌、徐东家、肖东家、邓益发等七人从人群中拽出来,押上卡车扬长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吃到嘴边的肥肉被人抢走了,许安邦气急败坏,七家油号一锅端,谷正伦的胃口比他更大。

这案子是许安邦立的,可这些油商到底有没有资敌,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现在人被带到了芷江,以谷正伦的手段,若是煎迫过甚,闹出人命,激起民变,后果不堪设想。谷正伦一贯是吃完一抹嘴就不认账,到时候若是上峰过问起来,最后查无实据,兜底的还得是他许安邦,会不会被活埋都难说。

许安邦思前想后,最后吩咐副官,去找一家影响力较大的媒体,把这事给吐露出去——这次轮到他当“洪流”了。

几日后,《大公报》头版头条刊登了《洪江查获惊天大案,八大油号涉嫌资敌》的报道,在这抗战的紧要关头,这是极其敏感的话题,其他各家媒体也相继转载,一时舆论哗然,震惊国内外。

就这样,由贪婪搭起的阶梯,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层层升级为一桩惊天大案。

中美之间的桐油贷款协议刚生效不久,英国政府通过民间组织也在援助中国,而现在,资敌案一出,导致美英两国和国际社会对重庆政府的信用度产生了严重怀疑。桐油管控不力,惊动友邦,让蒋委员长在外国人面前颜面尽失,不由得雷霆震怒,下令严查此案。

彭家山奉命来到芷江,要把涉案人犯押送到重庆军法处去。在他看来,此案若少了刘云湘这个油业行的大龙头,杨同昌必死无疑。杨二江此刻正在前方为国杀敌,若是因为此事乱了心志,于国于家,都委实可惜。

刘云湘已经很多天没回刘府了,他迈步走进了院子,只见十七八岁的天娟散着头发、手拿梳子尖叫着跑过来躲在他背后,撒娇道:“爸,您管不管我姐……”

“哎哟,哎……”刘云湘被天娟扯得团团转,“谁敢欺负我丫头……”

刚站稳,身边突然不见了天娟的身影,刘云湘愣了愣,怅然若失,而后落寞地走进堂屋坐下。

刘云湘那魔魔怔怔的样子,让大掌柜、老家丁和几名用人都看得心痛不已。

老家丁端来茶水,刘云湘一个人兀自坐在那儿,盯着墙上的老照片,一动不动。大掌柜不敢打扰刘云湘,示意老家丁,两人悄然退下。

“爸,您都有白头发了。”天娟伏在他身后,伸手揪掉了他头上的一根白发。

刘云湘看了一眼天娟,感慨道:“老了。”

“老了就榨不出油了,看您还怎么去行商天下、造福苍生。爸爸壮志未酬,怎敢言老?”

刘云湘忽然闻听锣鼓家伙响,转头一看,只见天娟穿着行头,在堂屋中间开声唱了起来:“望烽烟,杀气重,扬州沸喧;生灵尽席卷……”

这是高腔戏《桃花扇》里面史可法的唱段,刘云湘听小女儿唱得真好,起身想把她拥在怀中。他蹒跚两步,上前握住天娟的手臂,却没想到抓住的竟是干挑爷的手。

听干挑爷说起油号资敌一案,刘云湘一扫颓靡,他在堂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决定:去重庆,为被抓的七家油号东家讨个说法。

……

重庆码头,从各地逃难而来的人们携家带口拥堵在码头上,远远传来的凄厉防空警报声,盖过了江边客轮汽笛的轰鸣。天空中,几架带有太阳旗标识的日军飞机穿云而过,给码头上的人流造成了更大的恐慌。

刘云湘和干挑爷,在二掌柜和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扈从下,艰难地从拥堵的人群中挤出出口,刚喘口气,便听见隐约有爆炸声传来,循声遥望,只见山城有几处地方已冒起黑烟。

刘云湘边往前走,边指着天上盘旋的日机,对干挑爷说道:“强虏在外,虎视眈眈。你有收拾油商的劲儿,去收复失地重整河山,全国人民也念你个好儿!”

干挑爷感叹:“荒唐啊,运油资敌,这罪名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刘云湘义愤难平:“七家油号一把抓,洪洞县里没好人了。我倒要去问问孔先生,或者直接去问蒋委员长,美国的贷款还要不要,滇缅公路还修不修,仗还打不打,前线的国军将士们还吃不吃!”

“你小点声,这儿可是重庆,比不得洪江。”

“重庆是正经八百的党国天下,满大街都挂着青天白日旗,咱们来此就是为各家油号讨公道的,怎么着,说几句话谁还能把我给,给……”

刘云湘话说一半就愣住了,前面,一名身着秘查组蓝色制服的男子带着几名宪兵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刘云湘被关进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法执行总监部”的看守所。

牢房内,杨同昌等人一见刘云湘进来,先是一惊,而后都颓然哀叹:连刘东家都被抓了,这下彻底没救了……

“没完!”刘云湘忍着气,“别相信报纸上的那些鬼话,什么八大油号资敌案,人家说什么你们就认什么?”

杨同昌直摊手:“可是你都进来了,大家还有什么指望?都把脖子洗干净等着挨刀吧。”

刘云湘铿锵道:“进来怕什么,进来更好。”

此言一出,众人都精神一振,看着刘云湘。

刘云湘道:“洪江油业行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干挑爷正联络十大会馆当家的打点政府高层。嘿嘿,别着急,慢慢来,有理不怕讲嘛,我就等着见他们的最高长官……”

话没说完,看守来叫刘云湘,说是有人召见。刘云湘安慰众人:“诸位少安毋躁,等我消息。”

说完,刘云湘走出牢门,跟随一名看守,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

“报告,人犯带到!”看守在门口喊了一声。

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应声把房门打开:“刘先生,请!”

刘云湘走进房间,只见一个人背对房门,立于窗前低头沉思。

军官出去,随手把房门关上,那人回过头来,原来是彭家山。

刘云湘问:“这个案子是你负责?”

彭家山摇头:“你们会接受专案组的审讯,刚刚给你开门的是羁押处的侯处长,人不错,生活上有什么要求可以请他关照。我只负责抓人,做我该做的事情。”

“找我来有何事?”

“跟你谈生意。”

刘云湘莫名其妙,四下打量着:“哎哟,在这儿谈生意,你不觉得可笑吗,这是打党国的脸啊。”

彭家山不理会刘云湘的讥讽,为他拉过一把椅子:“刘先生请坐,咱们要谈的正是这案子上的生意。”

刘云湘站着没动。

彭家山近前说道:“我要保住一个人的性命,杨同昌。”

刘云湘闻听一愣,坐下来看着彭家山:“你也相信我们八家油号会运油资敌?”

彭家山叹口气,幽然道:“刘先生见多识广,何以到此还没看清形势?请恕彭某直言,委座钦定的案子,不死人是不可能的;而且死的少了都无法向友邦交代。”

“八个人都要死?”

彭家山点头。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刘云湘暗暗吃惊。

“湘北会战即将打响,若此战失败,日寇便可大举南下,我西南半壁江山不保。杨二江身在前线……”

“他是你的得意门生……”

“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洪江后生,更是浴血沙场的忠勇之士!我不日也要前去参战,到了湘北,我不想跟他说,他父亲因为运油资敌成了汉奸。”

“要保下杨同昌,计将安出?”

“刘先生乃天下五府十八帮油业行龙头,又屡次为国效力,在重庆名望甚高……”

“你是说,让我来当这个运油资敌的汉奸?”

彭家山点点头:“只有你来当汉奸,才能保住其他人的性命。所谓铁肩担道义,为了能打败日寇,我相信刘先生会接下这笔生意。而且,这一命换七命的生意,也只有你刘云湘敢做。”

刘云湘闻听,默然无语。

干挑爷带着会馆的几位当家四处奔走。平日里走人情,高朋满座,可真到危难的时候,就都成了摆设。蒋经国赣南反腐,江西籍的官员都噤若寒婵;贵州大佬惧怕权贵,不愿引火烧身;湖南老表就更别提了,各个争着向委员长献忠心,见了干挑爷他们都躲着走。这回就是摆上了三牲供,那些神仙也享不了这个香火。几个人揣着金条都死活送不出去,没人敢接。

干挑爷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探监时跟刘云湘商量,要拿底油来救人。

“不可,绝不能用底油来做任何交易!”隔着铁栏,刘云湘连想都不想,立刻拒绝。

干挑爷别无他法:“云湘……”

“底油是洪商的根,哪怕咱们这一代人都死绝了,只要底油还在,自会有人去传承手艺,去替咱们实现经纬天下的梦想。”

“可是,大家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

“放心!即便是这八个人,他们也是杀不完的。”刘云湘说完,起身看了看泪眼模糊的干挑爷,从容离去。

回到牢里,刘云湘靠墙坐下,闭目养神,微弱的阳光透进铁窗,照在他沉思的面颊上。几位东家都六神无主地看着他。

天娟来了:“爸,想什么呢?”

刘云湘看着天娟:“想我小女儿。”

“这回可没人救您了,再也没有沉塘六百秒不死的洪江神话了。”

“神话就是神话啊。”

“您怕吗?我就不怕,肖老师也不怕,还有,朵妹姐也不怕……”

“见着他们了?”

天娟点头,随后笑道:“为了杨家,您这可不是第一次面对生死了,哼,看您以后还说不说您小女儿是丫鬟命。”

刘云湘回过神来,睁眼看看众人,问道:“老杨呢?”

徐东家回道:“你刚才不在,专案组把人给提去过堂……”

话没说完,牢门“咣当”一声打开,两名看守把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杨同昌给拖了进来。

刘云湘和众人急忙上前招呼满脸是血的杨同昌。

邓益发惊恐道:“他们,他们怎能把人给打成这样……”说着跑到门边,发疯似的拍着牢门冲外边喊:“别再审了,别再审了,我有罪!我是汉奸……”随后哭着瘫倒在牢门前:“呜呜……我是汉奸,别再审了……”

“认罪吗?认罪就出来!”看守在门外露出半张脸。徐东家急忙过去把邓益发给拉回来。

刘云湘扶杨同昌靠墙坐下,杨同昌喘着粗气说道:“别去求他们……云湘啊,这一关咱们是过不去了,有钱就是罪啊……”

刘云湘抚慰他:“轻点,轻点,先躺下……”

杨同昌躺下:“说不清了,除了你云湘,大家都跟藤原做过生意,从那时候起就是资敌啊,报应,这就是报应……”

刘云湘心疼地看着杨同昌,长出一口气,走到牢门前冲外喝道:“开门,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

“云湘!”杨同昌挣扎着起身叫道。众人也都担心地看着刘云湘。

肖东家嘱咐道:“不可莽撞,惹恼了他们可是吃罪不起啊。”

“无妨,我会让他们高兴的。”刘云湘说完,走出了牢门。

刘云湘来到提审室里,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令专案组的几个人不由得面露轻松。

“不愧是油业行龙头,这么说,他们都是受了你的指使?”

刘云湘点头:“没错。洪油被复兴公司统购统销,低于市场价格,我们已经吃了大亏。”

“商人重利,无可厚非。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了钱,你们就可以不顾民族和国家的利益吗?”

这话说得真是义正词严无可挑剔,刘云湘不禁仰天大笑:“唯利是图,不就是你们心目中的商人形象吗?”随后敛起笑容,正色道:“包括洪油和秀油在内,所有种类的桐油都是战时重要物资,是国家的经济命脉。若想抵抗到底,收复国土,你们从现在起就要像保护供血的心脏一样,保护好这些做油的手艺人和桐油商人。”

刘云湘顿了一下,又对旁边书记员说道:“麻烦把这几句话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书记员急忙点头记下。

“素闻湖南商人秉承船山思想,志存高远,如今却做出了运油资敌的不智之举,可见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啊,当为天下为商者戒。”

刘云湘苦笑:“呵呵,湘商虽有经世报国之心,可若是连命都保不住,何谈去经纬天下?”

“那么,这就是你一命换七命的条件?”

刘云湘点头道:“万方有罪,罪在一人。我知道你们压力也很大,我这个油业行龙头的名号,足以让政府对友邦、对社会各界有所交代了。”

几天之后,专案组在军法处礼堂对中外记者宣布:“震惊中外的洪江八大油号运油资敌案,在领袖多次严厉申饬,以及各部长官的全力配合之下,今日已有了结果。经专案组调查核实,该案的主犯为,洪江元隆油号的业主,刘云湘!”

霎时间,所有记者的目光以及他们手里的相机都对准了刘云湘。

台下人群中的干挑爷气得直跺脚:“搞什么名堂,这木已成舟,咱们还如何救人!”

湘夫人泪眼蒙眬:“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冒着白烟的闪光灯“砰砰砰”不停闪烁,众记者向前蜂拥着七嘴八舌提问。

“刘先生可否受刑,身上可有伤痕?”

刘云湘坦然道:“没有,重庆乃青天白日之地,岂会有屈打成招之事。”

“请问,你运油资敌的动机是什么?”

“商人嘛,货物积压,自然是要找出价高的地方,杨喜是我派出去的。其他无可奉告。”

“呸,你个汉奸卖国贼!”

“见利忘义,民族败类!”

“奸商,无耻奸商!”

“你还是不是个中国人?良心何在……”

刘云湘在专案组人员及宪兵的护卫下走出军法处礼堂,四周围满了愤怒的记者和旁观者,在一片谩骂声中,鸡蛋和烂菜叶等垃圾扑面而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刘云湘的头面上。

“闪开!”人群后突然传出一声冷喝,是彭家山。

宪兵们立刻排成人墙分开喧嚣的人群,只见数十名英武的军人,列队站在台阶之下,跟站在队列之前、身穿将官军服的彭家山一起,庄敬地注视着刘云湘。

刘云湘从容地拿下沾在脸上的鸡蛋壳,平静地看着彭家山:“放心去吧。”

彭家山含泪咬牙道:“彭某此去湘北,定会屠尽倭寇,以报先生在天之灵!”随后大喝:“敬礼!”

“唰!”彭家山和手下军人齐刷刷地抬起手臂,向刘云湘庄重敬礼……

晚饭时分,几名看守手提食盒、酒坛,搬着桌椅,在侯处长的带领下呼呼啦啦鱼贯而来。牢门一打开,侯处长就热情招呼:“来来,摆上,都摆上!”

一帮看守像变戏法一样顷刻间摆上了一桌酒席,肖东家等人愕然看看侯处长,然后把目光转向正忙着给杨同昌擦洗伤口的刘云湘。

肖东家疑惑道:“云湘,是你安排的?”

刘云湘擦了擦手,扶起杨同昌:“是啊,案子拖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有个结果了。”

侯处长示意看守倒酒,说道:“你们最应该感谢的人是刘云湘,日后若能够从这里出去,那也是托他的福啊。”

“等等!”杨同昌周身一震,“侯处长,你把话说清楚,这是什么酒,是不是上路酒?”

刘云湘道:“老杨……”

“我没问你!”杨同昌吼了一句,盯着侯处长。

侯处长踌躇了一下,吞吞吐吐:“这个,党国的政策历来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

“老天爷!谁是首恶,哪个是胁从?你们要送谁上路……”杨同昌爆发了,手脚并用怒吼着要掀桌子,被众人慌忙拦住。

杨同昌被众人架着,气喘吁吁地指着刘云湘:“你本事大啊,你长了八个脑袋!你要活腻歪了哪儿不能死去,干吗非要跑到这儿来逞英雄,你吃饱了……”

杨同昌话没说完,一口鲜血便涌了出来,吓得众人手忙脚乱地赶紧招呼,扶他到墙角坐下。

刘云湘叹口气,指了指杨同昌:“这回还真让你给说着了,我是活腻歪了,我小女儿还在那边等着我,我想她啊。”刘云湘端起酒碗对众人道:“来,他不喝咱们喝,干!”

就在这时,一名看守匆匆进来在侯处长耳边说了几句。

侯处长闻听一愣,转身匆匆回到处长室,只见湘夫人和干挑爷来了,还带来了前任军法执行部总监唐生智的一封信,信中提到:“杨喜的信件发自日战区,焉知不是日人阴谋?”

唐先生是侯处长的老长官,虽已卸任,可仍深得侯处长敬重。侯处长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完信,抬起头,望向坐在对面的湘夫人和干挑爷。

湘夫人道:“此案所谓的证据只是杨喜从临湘发出的一封信,洪江八大油号并无运油资敌之事实。如今唐生智先生提出了新的疑问,我想,侯处长应该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请湘夫人放心,在下明日就把唐长官的这封信转交给专案组。只是……”

“若有难处,侯处长但说无妨。”

侯处长诚恳道:“眼下美英友邦逼迫甚急,非常时期,军法处行事程序简洁,原本明日就要处决刘先生,在下担心,即便是有唐长官的这封信,也是回天无力啊。”

干挑爷问:“你是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侯处长答:“的确如此,应该不会超过十天。”

湘夫人问:“那依你看现在该当如何?”

“杨喜。”

“杨喜?”

“难就难在此处,所谓证据无非就是人证与物证,专案组正是调阅了八大油号的账本,没有任何发现,这才认可了刘先生一命换七命的交易。”

“也就是说,只有杨喜到案,才能证明唐长官的推测是否属实?”

干挑爷起身道:“老签子客去跑一趟长沙!”

干挑爷在战云密布的长沙城内见到了杨二江。

身在薛岳麾下的杨二江已得知日军情报机构迁到了咸宁,便孤身犯险去找杨喜。彭家山见拦不住,只好瞒着上司带人去袭扰藤原配合二江行动。枪战中,山木被二江击毙,杨喜则被安全带回交给了干挑爷……

杨喜到案,八大油号资敌案不证自明。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军法处还迟迟不放人,而且不让人探视。别人还好说,杨同昌的身体已经垮了,时常咳嗽吐血。他年纪比众人稍长,又挨了不少打,牢里生活粗陋,眼看顶不住了。刘云湘等人多次要求请个医生来,可是那些长官不发话,看守们也不敢自作主张,任由这些人自生自灭。

湘夫人坐不住了,带着铺盖,在干挑爷和詹姆斯的陪同下,来到军法处看守所,扬言要和刘云湘一起坐牢。

说实话,这事侯处长也做不得主,正头疼的时候,国府的陈先生来了,要求见刘云湘。

陈先生见了刘云湘,立马上前握手:“刘先生,受苦了受苦了,谁能想到华盛顿一别,再次相见竟然会是在这个地方……”

刘云湘问道:“莫非是孔先生又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儿?”

陈先生回头示意手下和侯处长出去,关上门请刘云湘和湘夫人、干挑爷、詹姆斯坐下,随后说道:“没外人了,我也就实话实说。所谓八大油号资敌一案,早已案情大白,刘先生和其他油号东家之所以迟迟不得解困,可知此事不同寻常。案子乃领袖钦定,这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据陈先生说,宋美龄数月前辞去了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职务,但对接手此职务的宋子文和钱大钧颇多不满。眼下她正与陈纳德将军商议,组建“美国航空志愿队”,来华参战。孔祥熙的意思是,不能让蒋夫人在美国人面前掉了价……

“我明白了!”刘云湘苦笑道,“不就是要各家出钱来给蒋夫人脸上贴金吗,何至于拿杨同昌的命来做要挟!”

湘夫人道:“想要钱,也得先把人放出来吧?”

干挑爷道:“是啊,如此手段,跟土匪绑票有何区别?”

陈先生尴尬地看着刘云湘。

刘云湘摆摆手,起身对湘夫人和干挑爷说:“就按他们说的去办吧,钱财乃身外物,捐赠是应该的,将士们为保我汉家国祚不惜血染山河,我洪江商人年年都要祭祀祖宗的,岂能舍不得这点身家?”

洪江爱国商人共捐赠了一架半飞机,国府举行了盛大的捐机仪式,蒋夫人亲自命名为“洪江”号。

次日,在军法处礼堂,八大油号资敌案正式结案:“震惊中外之洪江八大油号运油资敌案,经军事委员会军法执行总监部认真审理甄别,结论如下——此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在押人等,无罪释放!”

话音落地,杨同昌大喘了几口气,口吐鲜血,委顿倒地。

江面开阔,波涛翻卷。巨无霸上,恒顺掌柜和众位当家的围在船舱门口。船舱内,刘云湘、湘夫人和干挑爷等人看着躺在苗令梅怀里奄奄一息的杨同昌,欲哭无泪。

杨同昌面如金纸,目光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忽然,他的眼睛动了动,环顾众人,最后望向刘云湘,眼中充满了希冀,嘴角颤动着。

刘云湘知道杨同昌想说什么,他含着泪,冲杨同昌点了头,对身边大掌柜嘱咐道:“直接去高椅村。”

听到刘云湘的话,杨同昌下意识地握紧了苗令梅的手。

到了渡口,杨洋和族人早已等待多时。看到奄奄一息的杨同昌,杨洋哭喊着爷爷,扑了上去。众人一片忙乱,抬起杨同昌,顺着山道向祠堂方向跑去。八水族长和刘云湘、干挑爷、湘夫人、苗令梅紧跟其后。

被抬到祠堂门前的杨同昌竟然一下子坐起了身,挣扎着下地站在了门前。他仰望着祠堂,一手拉起苗令梅,一手拉着杨洋,迈步走进了祠堂。

祠堂内,杨同昌颤抖着从八水族长手中接过燃香,和苗令梅、杨洋分别上了香之后,三人一起跪倒在祖宗牌位前。三叩之后,杨同昌再也没能直起身,伏在祖宗牌位前溘然长逝……

在八水族长的主持下,族人在村子中央的广场上,为杨同昌举办葬礼。摆放着杨同昌遗体的木架周边,一只只火把在熊熊燃烧,粗大的香烛散发着缭绕的烟雾。族人们敲打着木鼓、戴着木壳面具,跟随打着旗幡的师公围绕木架跳着傩舞。杨洋抱着那个写有“洪江”字样的飞机模型,含泪看着广场上的送葬仪式……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秋,十九岁的杨洋驾驶着洪江号,穿行在云端。

水田里、码头上,干活的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仰头瞩目天空。不少人都奔跑着向空中掠过的机群招手,嘴里喊着:“飞虎队!飞虎队!”

七冲八巷九条街上的市民纷纷跑出家门,望向引擎轰鸣的云端。

“洪江号,咱们的洪江号!”

“打他狗日的,常德有热闹看了!”

“快看,是你家杨洋!”妇女联合会院内,几名夫人手指天空,围着苗令梅大叫。苗令梅仰望长空,悲喜交加。

元隆油号门前,六十岁的刘云湘抬头看着呼啸而过的洪江号,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好孩子,飞吧!”

刘云湘指着天空,对意念中赫然站在身边的杨同昌说道:“看见了吧,咱们的孙子都上天了。我说什么来着,只要底油还在,这洪江城就垮不了,中国就不会亡。上常德下洪江,那是咱们儿孙的天地,小鬼子想占领常德,哼,痴心妄想!”

此刻的常德,战云密布。

日本人企图占领常德,与长沙遥相呼应,切断重庆与外界的联系,以此来减轻他们在缅甸和南亚战场的压力。

石门和慈利是常德西北的重要屏障,可惜眼下石门已破,日军南下,慈利首当其冲。

张灵甫的五十八师布防在慈利郊外的落马坡、羊角山一带,身为张灵甫麾下少校情报官的杨二江,在澧水伏击日军的行动失败,让日军的通讯参谋漏了网,未能获得敌人的秋季作战计划。

这份计划却阴错阳差地落到了在澧水侦察敌情的麻老五和豹子等人的手中。

杨大江奉命前往常德将日军作战计划交给上级,怎么也没想到,来接应他的“上级”居然是身着国军少校军装开车的天婵。

天婵自美国回来以后,湘夫人就动用重庆的那些关系,将女儿安排在七十四军军长王耀武麾下。宋美龄的面子,再加上自身的才干,天婵深得王耀武赏识,如今已是军部督察室的督察长。

两人正谈笑风生,天婵忽然一个急刹车,杨大江抬头望去,只见前边路上,彭家山带着一帮手下,冷冷地望着他们。

杨大江与天婵被“请”到了五十七师情报处。

彭家山问道:“督察长不在军部,来常德有何贵干?”

“委员长在开罗出席国际会议,放心不下常德战局,本人是代王耀武军长向余程万师长传达委座命令,死守常德,与城共存亡……”

“你这个督察长是怎么来的,我心里清楚。”彭家山转向被两名蓝衣人看押的杨大江,“龙潭虎穴,孤身犯险,好胆量啊。不过你既然来了,想要再脱身,恐怕就难了。”

杨大江冷哼:“想留下我,你以什么名义?”

“澧水行动失败,你弟弟险些命丧敌手,我怀疑你们跟日寇勾结,故意提供虚假情报。”

“你这话有人相信吗?”

“不需要别人相信。”彭家山示意手下,“带走!”

“等等!”天婵说道,“杨大江是来送情报的。”

“送情报?”

“是日军的秋季作战计划。樱井参谋已落入友军之手,您的得意门生没完成的事儿,现在由他哥哥来接着完成。”

天婵说着,和杨大江一起从容离去。

彭家山对杨家兄弟可谓爱憎分明,他始终认为,日军是暂时的敌人,总有把他们赶出中国的那一天,而共产党才是党国的心腹大患。眼下大战在即,他要让杨大江这个异党分子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所以眼看大江和天婵成了余程万的座上客,他灵机一动,令手下致电王耀武……

于是,当杨大江从余程万的师部走出来的时候,彭家山便把一套崭新的军装送到了他的面前,同时宣布:“军座有令,兹委任杨大江为五十七师一六九团少校团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