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谷正伦的这个电话,是当着湘夫人的面打的。
刘云湘在美国为国府效力,而他的女儿却身陷囹圄。此事急坏了净月师太,她急忙下山,以湘夫人的身份面见谷正伦。
谷正伦早年只是黔军的一个旅长,与何应钦钩心斗角兵戎相见,因得到了洪江刘家和溆浦向家的资助,在贵州脱颖而出被先总理任命为“中央直辖黔军总司令”,而后才有了今天的一切。对于湘夫人的请求,他自然要知恩图报,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怕湘夫人去找他的宿敌——刚刚升任军事委员参谋长的何应钦。
而许安邦接到电话后,并没有马上执行命令,一来是知道对方迫于湘夫人的压力才要求将人犯押送芷江,不然,为何不直接命令自己放人?这官场中的玄妙只有利益相连的人才能如此心有灵犀。二来,他需要时间来使天娟屈服,写下悔过书,以便办成“铁案”,好把自己彻底抖搂干净。
他让手下给天娟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食,苦口婆心地劝道:“想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对上上下下没个交代能行吗?你在报上长篇大论都写了,在这悔过书上写几个字还能累着你小祖宗?哎,别光顾着吃,我这跟你说话呢!”
“吃饱了,就有劲了。”
“有劲干什么?”
“有劲出去。”
“哎,能想着出去就好。你公公婆婆为了你把心都操碎了,你爸爸也快回来了……”
“我只能站着出去,不会爬着出去。”天娟抓起空白的悔过书擦着油手,“别费口舌了,你不如就把我像老邱那样,打死了,再往身上泼脏水。”
许安邦恼羞成怒:“你,你就作吧,老子实话告诉你,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许安邦气哼哼回到办公室,便接到了谷正伦的第二个电话,冷汗登时就下来了,他做梦都没想到,此案竟然惊动了军政部的中共大佬。
武汉陷落后,国共合作,要营救一批被关押的共产党人和民主人士。在八路军通讯处担任参谋的杨大江听到天娟被捕的消息非常震惊,毫不犹豫地在营救名单上添上了天娟的名字,要求谷正伦即刻把天娟送往长沙。
先是芷江宪兵司令部,现在是政治部中共大佬,刘家人何以难缠至此?
刘天娟这个洪流,仅凭几篇文章就搅得湘西鸡犬不宁,一旦龙归大海,那就是血雨腥风,上边要是追查下来,谷正伦只会吃完了一抹嘴,推得一干二净,到那个时候,他许安邦必将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如果是抗命,他同样是死路一条。
许安邦思来想去,认为自己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了——这世上只有死人才最听话……
夜色中,载着天娟和几名报馆编辑的囚车在崎岖的山道上行驶。
一名编辑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不对头啊,不是说要去芷江吗,这是什么鬼地方?”
“莫非,他们是要,要杀了咱们?”
天娟道:“大家都沉住气,外边有人保咱们,这个时候更要多个心眼。万一他们要下毒手,咱们就拼死冲出去,不管谁能活下来,一定要把报纸给办下去。”
“对,不能让老邱白死!”
说着话,囚车突然停了下来,随着一声刺耳的铁器响,后车门被打开,许安邦的副官在外喝道:“都下来!”
天娟道:“干什么?”
副官道:“推车!”
两名编辑刚要动身,被天娟伸手拦住:“别上当……”
“怕上当,你们就先派个人下来看看,车就陷在前边。”
“我去……”
“回来!”天娟一把拉回同伴,“谁也不许去。”
副官道:“哎,你们还想不想去芷江,想不想要自由了?”
“呵呵!”天娟冷笑,“骗我们下车,然后以企图脱逃的罪名杀了我们,对吧?你回去告诉许安邦,他这一招在我们身上不好使。”
副官见众人都不下车,只好悻悻地示意手下关了车门,继续向前行驶。当车辆路过一处山崖时,坐在前面吉普上的副官掏出枪来,回身对着后边囚车的车轮“砰”地就是一枪。
囚车轮胎爆裂,与路面发出“吱吱”摩擦声响,车身打横改变了方向,一头冲下了高高的山崖……
这个晚上,杨大江在长沙通讯处一楼的房间里,静静等待天娟的到来。想起过往,他心头无限感慨。不管怎样,他和天娟名义上还是一家人,只要天娟不介意,他还愿意和她继续做夫妻……恍惚间,外面陡然响起几声爆炸声,门窗都动了起来。
杨大江疾步推开门,一下子愣了,只见混乱的喧嚣声中,远处的漫天大火已经把夜空映成了红色,院墙外也蹿出了火苗,几名卫士在浓烟中连声咳嗽。
武汉失陷之后,日军很快攻占了临湘和岳阳,与薛岳对峙在新墙河一带,目标直指长沙。张治中和警备司令酆悌决定采取焦土抗战的策略,制订了一份焚城计划,近日来,长沙城到处都堆满了引火之物。
忽闻有人喊道:“门外街道已被大火封锁!”
杨大江觉得味儿不对,他吸了吸鼻子,登时惊怒地吼道:“桐油!有人在这周围泼了桐油!快,通知所有人马上撤出通讯处!”
杨大江冲进火海抢出了一辆汽车,与众战士一道拼死冲出了长沙城。
劫后余生,杨大江和水客帮兄弟,以及一些逃出来的市民、战士,站在江边的一处高坡上,愣愣地望着火光冲天、宛如炼狱一般的长沙城。天是红色的,江水也是红色的,滚滚热浪和浓烟在天地之间翻卷、蒸腾。
而就在这时,天娟牺牲的消息传来,杨大江悲痛欲绝,若不是任务在身,他真想回去活剐了那狗日的许安邦。
“娟儿啊!”杨大江悲愤地大吼一声,随后“砰砰砰”朝天鸣响了手中的枪。
洪江城外,沅江岸边,木鼓声声,白幡飘舞,纸钱被抛撒得漫天如雨。
江岸上围满了前来送葬的人群,八水族长戴着面具,和高椅村一帮“杠菩萨”的人一起跳着祭奠亡灵的傩戏。
天娟静静地躺在一条铺满油桐花的小船上,身边摆放着杨大江的那幅油画像。湘夫人站在水中,细心而又轻柔地用手一点一点清理着天娟口鼻及双鬓上的血痕。苗令梅抹着泪,为天娟整理着衣衫。
刘云湘从美国赶回来,也只是赶上了爱女的葬礼而已,一夜之间,须发皆白。他站在岸边,一手紧紧拉住杨洋,一手拿着那个木壳钟馗面具,几次想要近前,都被杨同昌、刘揆一、干挑爷和大掌柜等人紧紧拽住。
湘夫人涉水过来拿他手中面具,刘云湘死抓着不撒手,还是刘揆一把面具拿过,递给了湘夫人。
刘云湘指着天娟,对刘揆一恨恨道:“不听话啊!你说这些孩子,翅膀都硬了,干什么都不跟大人商量。这下好了,遭了罪、丢了命,你说谁能替你……”
刘揆一悲愤慷慨:“壮哉,有女如此,此生何憾。国难当头,我湖湘子弟岂能无舍生取义血荐轩辕者!当年谭嗣同流血牺牲以变法图强;陈天华不惜蹈海以唤醒国人;蔡松坡拔剑南天,为四万万人争人格。今日二小姐亦如是耳,躯壳虽死,我志长存!”
“起灵!”一名支客高声喊道。
被火把点燃的小船,载着戴着钟馗面具、躺在鲜花中的天娟,顺着江流飘然而去。
“我的小女儿……天娟!娟儿啊!娟儿……”刘云湘突然挣开众人,嘶喊着跳进江中,不顾一切地向小船追去,踉跄几步,忽然一头栽进了水里。
岸上登时大乱,众人呼喊着奔向倒在水中的刘云湘……
天娟走了,刘云湘的魂魄也随之而去,万念俱灰,索性与湘夫人隐居山林,生意上的事情则交给掌柜们打理。
刘云湘在美国苦心孤诣签订了“桐油贷款”协议,从美国人手里要来了贷款,洪油就变成了硬通货,由国府财政部的下属机构“中华复兴公司”统购统销。十大会馆都被迫与之签订了协议,以后各家油号何时卖油、卖多少油、卖给谁,都是复兴公司说了算。
杨同昌让恒顺掌柜通知各个分号掌柜回来商议桐油管制和统购统销的事儿。别的分号都给了回信,唯独镇江分号的杨喜,一直杳无音信。
……
临湘城,硝烟在空气中弥漫,大队日军士兵肮脏的皮鞋重重践踏在潮湿的街道上。关卡附近,身穿大佐军服的藤原带着雅子和山木站在路边,冷眼看着被日军押解的一群平民和战俘从面前走过。
人群中一个穿长衫的人无意中看了藤原一眼,登时一愣,待看清之后惊喜地大叫:“藤原先生!先生救命,我是杨喜啊……”随后不顾日军士兵的呵斥殴打,拼命向路边跑来。
藤原抬手制止了士兵对杨喜的殴打,示意他近前,问道:“杨喜?”
杨喜急切道:“杨喜!藤原先生,您可能不记得我了,可是我记得您啊。洪江,东亚电灯公司通电的时候,我就在台下,我们东家跟刘云湘,当时不就跟您站在一块儿吗!”
“哦……”藤原想了想,“你是杨同昌的手下?”
“看看,我这一说您就想起来了,没想到您也当兵吃饷了,您可得救救我啊,我大大的良民!那年从洪江出来,就一直在镇江的恒顺分号里当掌柜,从来没做过对不起皇军的事儿。”
“皇军在镇江推行王道乐土,你们应该生意兴隆啊,跑回来干什么?”
“就是想回去见我们东家一面,您说有钱不赚那不是傻子吗!镇江那边桐油缺货严重,价格都翻了好几倍了,可是……唉,这说起来还是要怪刘云湘啊!”
“我离开洪江也有些日子了,能在这临湘城与故人相见,用中国话说这就是缘分啊。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去喝上几杯,杨喜君意下如何?”藤原说这话倒也是真心。
杨喜受宠若惊:“哎呀,藤原先生高义,谢谢,太感谢了……”
藤原请杨喜吃了顿饭,席间了解到,自中美之间“桐油贷款”协议生效之后,桐油就成了重庆政府的救命稻草,产供销均由其贸易委员会所成立的复兴公司来加以管控。按杨喜的说法,镇江的油号已经无货可卖,而洪江与常德却积压了大批的洪油。
藤原听到这些就动了心思,若是能把湘西的大批洪油调往镇江,大日本皇军在临湘和岳阳附近坐着不动,就能结结实实地捞他一把,到那时候,看中国人还拿什么再去跟美国人换贷款。
于是,藤原让杨喜给杨同昌写了一封信。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小人物往往能在不经意间改变历史的命运。藤原了解洪江这些油商的本性,不是人人都像刘云湘那样重义轻利的。就凭杨喜这封信,藤原自信能在洪江再掀波澜……
很快,杨喜的这封信就被邮检所查获,送到了许安邦面前。许安邦见信之后不由得喜上眉梢。眼下洪油统购统销,十大会馆和重庆复兴公司直接对接,肥水都流了外人田,也该给他们上个紧箍咒了!
许安邦在大观楼设下晚宴,邀请了洪江八家老字号油商。
“都散开了坐,挤在一块儿干什么。不用紧张,诸位都是洪江油业行老字号的当家人,走南闯北,见的世面不比我小。”许安邦招呼众人入座,随后对刘家大掌柜道:“元隆刘家遭逢惨事,大掌柜能来就算是给了许某天大的面子。”
大掌柜起身拱手:“惭愧,惭愧。”
许安邦扫视着众人,跟东家们挨个问好,众人都诚惶诚恐,没被问到的,也都主动起身点头哈腰。
“坐坐,都坐!”许安邦招呼着,随后看向门口,杨同昌最后一个到,“老杨,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众人一看杨同昌出现在门口,纷纷起身:“杨东家!”
杨同昌冲大家拱手回礼,不情不愿地坐在了桌前,对许安邦说道:“杨某家中遭逢变故,实在无心应酬。”
“呵呵,杨东家此时的心情,许某自然感同身受,放心,不会耽搁大家许久。”许安邦随后脸色一正,说道:“今天请诸位过来,是要通报一件事情——咱们洪江油业行出了资敌大案!”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愣,不由得齐齐看着许安邦。
许安邦扫视众人,道:“国府早有规定,各家油商必须要通过复兴公司进行贸易,统购统销。目的就是为了防范洪油落入敌手,断我经济命脉。可是你们当中竟然有人置国家民族危难于不顾,企图把积压在洪江和常德的大批洪油运往镇江卖给日本人以牟取暴利!”
众人都蒙了。
刘家大掌柜问:“此事非同小可,敢问许大人,消息是从何而来,可有证据?”
其他人回过神来纷纷附和。
“是啊,没听说有人要卖油啊。”
“复兴公司的人一直在洪江看着,谁有这么大胆子?”
“许大人,莫不是搞错了……”
许安邦“叮叮叮”敲敲酒杯,待众人静下来说道:“许某何许人也?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岂敢信口开河?”说着,掏出一封信在手里晃着:“证据,现在就在老子手里,这上面对湘西与镇江两地之间,洪油的价格和存量差额,水路走货的线路规划以及沿途请日本人派兵保护的事情可是说得一清二楚。说实话,老子本可令保安队直接抓人,不过,怎么说大家也是乡里乡亲,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是有人认账,可以把此证据给赎回去,老子也只当受了一场惊吓,咱们聪明不了糊涂了,诸位意下如何?”
……
许安邦醉翁之意不在酒,众油商也都心知肚明。今日之事,关键不是谁家油号资敌的问题,而是谁家愿不愿意花大价钱,去赎回他手里的所谓证据。
破财消灾,这道理谁都懂,可是出多少钱,他又没说个数。再说了,明摆着的事情,谁愿意花钱,就说明谁心里就有鬼……
大家吵吵嚷嚷到半夜,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不欢而散。
这一日,妙春自南京回来,她没按许安邦说的直接去黔阳,而是来到了洪江。妙春带着老仆人和丫鬟在街道上走走停停,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不仅挨个看着门牌号,两边的窨子屋、商铺以及路边摊贩,都吸引了她的目光。丫鬟跑到前面去问了路,三人直奔杨府而去。
老仆有些犹豫:“远远看一眼就行了。咱们没去黔阳,私来洪江已经违背了老爷的旨意,若再贸然上门认亲岂不招人耻笑?”
妙春却不以为然:“我爸才不会在意,杨公子身在湘北为国效力,我去看望一下他父母又有何不可?”
说话间三人来到杨府门前,便看见苗令梅正送几名太太说着话出来。天娟的离去,让苗令梅一时难以承受,这几位老姐妹都是来宽慰她的。
“别总在家闷着,两个儿子都不在家,你要撑不住,那天就塌了。”
“是的呀,杨夫人,你活得好,大奶奶地下有知,那才高兴不是?”
苗令梅强笑道:“我没事,你们也都忙,以后就别来回跑了。”
“没事就好,联合会那边,姐妹可都等着你呢……”
妙春远远打量着苗令梅,她惊愕地发现苗令梅的模样竟然与自己十分相像。
丫鬟近前低声惊呼道:“小姐,那位就是杨夫人!跟你长得可太像了,天啊,这真是缘分啊!怪不得杨公子对小姐那么好,当年他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一定以为你就是他妈妈。”
那边苗令梅送走了几位太太,也看见了妙春,不由得一愣,吃惊地打量起来。
妙春刚要上前搭话,就听丫鬟“啊”的一声尖叫,突然从四周蹿出一群荷枪实弹的保安队士兵来,呼啦一下就冲进了杨府院子,老仆人急忙上前护住妙春。
苗令梅惊道:“哎,你们要干什么,放肆!这是我的家,谁给你们的权力……”
“退后!”士兵呵斥着用枪挡住了苗令梅。
“爷爷!你们放开我爷爷……”随着杨洋的一声呼叫,杨同昌被押了出来。
……
许安邦抓杨同昌,是想震慑八家油号,难道那封信不是悬在你们头上的利剑吗?就不信你们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
资敌便是汉奸,杨同昌被打惨了。当苗令梅上下打点终于在牢中见到他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倌啊……”苗令梅扑过去,心疼地抚摸着杨同昌,“这是造的什么孽啊……你个死老馆,还嫌家里事儿不够乱吗?你就是想卖油,也得跟我商量一下啊,咱们又没到缺吃少穿的地步……”
杨同昌直喘气:“别听他们的鬼话,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你老倌虽比不上刘云湘,却还不敢忘了祖宗……”
苗令梅哭着说:“我去求许安邦,他不能这么对你,他们会活活打死你的……”
“与虎谋皮。”杨同昌苦笑着摇头,“我的命不值钱,他想要的是整个洪江油业行,是清代底油!”
“又是清代底油。”苗令梅恨恨道,“那就给他好了!别人都把它当宝贝,可对咱们来说,那就是顶在头上的扫把星,是招灾惹祸的根源。老倌啊,我这就去嵩云山见亲家,说什么也得赶紧把你给弄出去,出去了才有申冤的机会,在这里,你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杨同昌一把拽住苗令梅:“不可啊夫人,万万不可,许安邦等的就是这一天。现在所有人都明白,清代底油已不是我杨家的私产,它也不属于刘家,它是老一辈洪油商人济世报国的历史证物,是天下五府十八帮油业行的主心骨。不管他许安邦怎么折腾,即便是日本人占了整个湖南,占了全中国,只要这桶底油还在,咱们洪商和这洪江城就不会给人跪下!”
苗令梅没有再争辩,忙着安抚说几句话就累得气喘吁吁的杨同昌。
杨同昌缓口气,又道:“记住,不论我发生了什么,这回都不要去惊扰刘云湘,我杨家三代世受刘家大恩,不能因为这件事再害了他。”
“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刘家不倒,咱们就还有机会……”
杨同昌附耳低声道:“赶紧把杨洋送走……送到高椅村去!”
苗令梅紧张地连连点头:“我明白,许安邦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不能让他断了咱杨家血脉。”
杨同昌紧紧握着苗令梅的手,眼中充满了希冀:“此事还有一说,若八水族长收下了杨洋,就意味着,咱们早晚有一天能回去认祖归宗……”
罗积善从江边踱到积善商行,刚坐下喝口茶,就见账房匆匆跑来。
“东家,事儿都打听清楚了。运油资敌,并非是许大人故弄玄虚,而是有确凿的证据!东家可曾还记得杨喜?”
“杨喜?”
“就是恒顺油号镇江分号的掌柜,现在人在临湘。”
“看来,杨同昌这回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东家明见,以后这杨府的门头上,怕是要挂上汉奸卖国贼的牌子喽。”
罗积善忽然一愣,起身踱着步想了想,正色道:“孩子可是无辜的,小少爷在杨家,岂不是要跟他背上一辈子的骂名,毁了大好前程?”
罗积善带着一帮伙计,来到杨府,说是怕孩子跟着杨同昌受牵连,要把孩子带走,杨府的老管家冷眼瞧着,懒得搭理他。其实,一大早,苗令梅就带着洋洋去了高椅村,把孩子交给了八水族长。罗积善不管不顾把杨家搜了一遍,却没见着洋洋,还被杨府的老管家不咸不淡地讥讽了一顿。
罗积善扑了个空,回家气得摔摔打打,而后坐下失神哀叹:“人财两空啊。”
账房眨眨眼睛,说道:“也不见得,东家,咱们虽然没得到人,可是杨家的财产总不能都让许大人给独吞了吧?”
罗积善抬头:“此言何意?”
“既然许大人没有杀人之意,东家何不出面去替杨家说合?一则显东家急公好义,为洪商解难;二来也可以从许大人手里分一杯羹嘛。”
罗积善不屑道:“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许安邦何许人也,他是喝洪商的血、吃洪商的肉长大的,你算计他?你长了几个脑袋!”
不过账房的话倒是提醒了罗积善,他望着旁边的电话,思忖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不能什么好处都是他许安邦的。秘查组说我是奸商,没收了财产,活埋了署地,那动静可是闹得不小啊。呵呵,如今洪江出了这么多奸商,他许安邦一个人怎么能忙得过来?”
“东家是说,咱们把这事捅给芷江谷司令……”
罗积善冲电话扬了扬下巴。
账房点点头,忙不迭地跑过去拿起了电话……
许妙春从洪江回到黔阳就绝食了,不吃不喝,非要闹着去湘北找杨二江不可。杨二江为了救他哥哥连命都能豁出去,何况现在要救的是他父亲,他肯定会有办法的……
许安邦一听头都大了,巧言哄骗道:“春儿啊,你怕老的死,爸爸可是怕小的死啊。”
妙春不解,许安邦接着说:“湘北会战一触即发,你就是去了、见了他,想想他能跟你回来吗?跟你回来,他就是逃兵,死路一条。不跟你回来,心里装着事儿,在战场上要万一有个……”
妙春闻听吓坏了,不等许安邦说完,连忙道:“爸,您别说了,我不去了,我不去找他……”
“哎!这才是爸爸的乖女儿,要懂事啊。”
“可是,杨叔叔他……”
“人在谁的手里?你爸爸这公署专员也不是白当的,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准亲家嘛。”
哄走了妙春,许安邦不由得叹了口气,跌坐在沙发上抱头不语。如今的杨二江,听说颇受薛岳将军和戴老板的赏识,手段比彭家山更毒辣,让日本人都闻风丧胆,这等狠人若是回来……
妙春带着丫鬟和女佣刚走到门廊下,就看见苗令梅正在前面不远处和副官在说话,手里还抱着一只小箱子。
苗令梅指着小箱子对副官说:“家里七凑八凑的也就这么多了。老杨出事那天,妙春就站在我家门口,起先我还不知道,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就是许家小姐。你说,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妙春一看就急了,过来死活不让那副官收礼,那副官还有些犹豫。
苗令梅一见妙春,不由得上下打量几眼,回头只管把那小箱子塞给副官:“既然是一家人,那就别分那么清楚……”说着话就把副官给推走了。
“哎,回来!”妙春冲副官喊了一声,回身对苗令梅说,“真的,苗阿姨,我爸真的不会收的……”
苗令梅拽着妙春:“孩子,这还不都是为了你杨叔叔吗,再说,送给你爸,那不也就等于送给你吗?你看看,那天你阿姨这么一恍惚啊,也没顾上跟你说句话。哎哟,我这第一眼啊,就觉得咱们娘俩,呵呵,好像上辈子就是娘俩!”
妙春喜不自禁:“是吗,您也有这种感觉?”
苗令梅眼圈都红了:“老天爷开眼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妙春和苗令梅拉着家常,那个副官抱着箱子兴冲冲进屋,打开箱子给许安邦看,里面金灿灿的金条、白花花的大洋,还有几摞美金、银票、房地契,全是硬通货!
许安邦正兀自沉闷,抬头看看箱子,不由得眼睛一亮,只当是从那些油商身上榨出油了,可当他听说只来了苗令梅一个人,登时大为泄气。
原本想逼迫八家油号,发一笔横财,如今只有杨家一家来上供,这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再看看外面,妙春见了苗令梅,俨然亲如一家人,就差直接喊婆婆了。
许安邦思来想去,苦笑道:“这还真是丑媳妇难免见公婆啊。”随后命令道:“叫上小姐和苗大美人,一起去洪江。”
副官不解:“去洪江?”
“怎么,你还真以为老子六亲不认啊?”许安邦说完,匆匆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