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洪流”的这篇文章一石激起千层浪,就在许安邦气急败坏地查封了报馆之后,重庆方面和省府主席张治中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派出“秘查组”前往洪江彻查“芷江机场贪腐案”。

秘查组的组长正是彭家山。他到洪江的第二天,便抓了罗积善。

一大早,罗府门前就被宪兵戒严,许多商人和居民都蜂拥过来围观。随着人群一阵骚动,只见罗积善被人给带了出来,推进了停在门前路边的囚车,而后,囚车鸣着笛扬尘而去。

高署地和几名用人、伙计从院子里踉跄追出来,哭天喊地:“东家!东家啊,哎呀你们抓错人了,老天爷作证,我们东家冤枉啊……”

罗积善被抓,让许多受害者拍手称快,在街上放起了鞭炮,一时间,洪江城像过年一般热闹。

杨同昌和苗令梅自然也是扬眉吐气,叫着洋洋要上街去庆贺,没想到洋洋却不满他们的幸灾乐祸,说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非大丈夫所为。

哎,这叫什么话,难道罗积善不该被抓吗,难道他做的恶还少吗?你个鬼崽子这么说话,岂不是香臭不分,是非不辨?

杨同昌夫妇把杨洋拉到了刘府,让刘云湘来管教他外孙子。

“行了!这都隔着一辈了,大人之间的恩怨何必往孩子身上扯。你才当了几天爷爷,我们杨洋要不记得罗家的好,岂不成了无情无义之人。”刘云湘见杨同昌抓住孩子一句话不依不饶的,就数叨了他一句,随后道,“再说,罗积善在外边都干了些什么,他一个孩子家怎么会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我全知道。”杨洋开口说道,“我罗爷爷是被许安邦给带坏的,有便宜的土地和商铺不买那才是傻子呢。爷爷,要是您,您买不买?”

杨同昌气哼哼地说:“我没那么好的命!”

刘云湘叹口气:“看来,许安邦和罗积善之间的权钱交易还真的没瞒过你这鬼崽子。”

杨洋“扑哧”笑道:“听说秘查组来了,我就打了个电话,所以他们才来把罗爷爷给抓了。他们要是搜查积善商行,就能发现那些账本。”

这话让刘云湘和杨同昌大吃一惊,这可真是小老鼠扯出大线团,谁能想到这么大的事是这个小崽子捅出来的!杨同昌颤着嗓子压低声音说:“宝贝,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提前跟大人说一声啊!”

杨洋抬起头,望着杨同昌认真地说:“我跟您的目标可不一样,我吃罗家的饭长大,罗爷爷就是坐了牢,也比跟着许安邦一条道走到黑强吧……”

刘云湘赶紧摆手:“此事就此打住,不可外扬。”

杨洋意犹未尽,说高署地经常往保安队的队部跑,我怀疑那里有人替许安邦收钱。等会儿再打个电话,让秘查组的人去查查看……

话音未落,就听外边一阵混乱,有人大喊:“走水了!哎,哎,快看,走水了!”

众人闻声都跑了出来,街上一片混乱,城西方向浓烟滚滚。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保安队的庶务科着火了。

这把火没有造成人员的伤亡,只是烧毁了一批账务。

彭家山很清楚,这是许安邦对付自己的招数。芷江机场的贪腐案并不复杂,无非是自上而下形成了一个利益链条而已。谷正伦吃完了一抹嘴,把屎盆子扣在了许安邦的头上,那么许安邦自然也会往下推诿,他下车伊始就抓捕了罗积善,就是想从这个链条最薄弱的环节下手。

然而,他失算了。

心怀侥幸的罗积善犹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认为只要保住了自己的靠山,那么也就等于保住了自己。

彭家山暂时还没有对罗积善用刑,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怕年迈体弱的罗积善死在酷刑之下不好对外界交代。眼下,省内各地商会纷纷出面替罗积善担保,省府也要求刀下留人。秘查组虽只听命于重庆戴老板,但彭家山的确感觉到了如山一般的压力——罗积善的背后是许安邦,许安邦的背后是谷正伦,谷正伦的背后一定就是重庆的人了。若此案深究下去,谁能保证不牵涉到戴老板?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芷江机场,就捅塌了党国的半个天,这些败类,干了日本人想干而干不成的事。彭家山最终决定还是要杀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当然,这杀人也是有讲究的,既要立威震慑,又要顾及上边的面子。

于是,前来探监的高署地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这桩案子的替罪羔羊,在几天后的公审大会上,被秘查组以该案主犯的身份当众活埋。

此举大出围观民众的意外,杨同昌眼睛瞪得铜铃大:“这,这就完事了,这不是糊弄人吗?”

刘云湘感慨道:“党国提倡新生活运动,张四维扬八德,铁腕反腐,终于惩治了如此巨贪,真是英明果决啊!”

活埋了高署地,没收了罗家近半财产,可是秘查组却没有走的意思。这引而不发的架势,不仅令许安邦恐慌,而且也让谷正伦寝食难安。

谷正伦示意许安邦办几个拿得出手的案子,意图转移视线。许安邦心领神会,下令全城通缉“洪流”,理由是“妖言惑众,侮辱领袖,破坏抗战”。

洪江城里,一时间全城戒严,七冲八巷九条街上到处贴着通缉令,军警们如临大敌,在各处路口都设了关卡,严密盘查往来行人。

通缉令通缉的是“洪流”。

其实,许安邦此时已知道“洪流”就是天娟,但他却不敢直接点名,因为彭家山是杨二江的教官,刘天娟是杨二江的嫂子,若是直接点名通缉,定会激怒那位杀神。

尽管如此,刘云湘却不敢大意,坚决把天娟关在家里不许她外出。而就在这时,詹姆斯先生到了洪江,给刘云湘送来了孔祥熙先生的邀请函。

自抗战爆发以来,在日本人的掠夺和庞大军费开支的双重压力之下,国民政府面临着严重的财政危机。美国朝野的很多有识之士已经认识到了帮助中国政府抗击日本的战略意义,去年九月,驻华武官史迪威将军向国会提出要求拨一笔贷款给中国,用来向美国购买军用物资。至于具体的操作以及贷款数额,仍待商榷。

孔祥熙邀请刘云湘以中国企业家首席代表的身份前去协助谈判。

詹姆斯来到刘府的时候,刘云湘与杨同昌夫妇,正围着天娟吵得不可开交。三人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天娟再出去抛头露面,最好是离开洪江。许安邦目前还没有来刘府抓人,可谁也不敢保证他不会狗急跳墙。

可是洪江已经戒严,如何出城?

而詹姆斯的到来,让杨同昌眼前一亮:“云湘!有了这个事由,不是正好可以送天娟出城吗?”

“可惜啊,这封邀请函只是给我个人的。詹姆斯先生,可否在这上面多添上一个名字?你知道的,我每次出去身边都离不开我老丫头……”

詹姆斯想到街上的通缉令,马上明白其中缘由。按照原计划,他将陪同刘云湘先到重庆与陈先生会合,然后再乘飞机去美国。于是他提议和刘云湘分开走,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把天娟带到重庆去。

安排好一切,刘云湘动身去了重庆,稍作停留之后便和一群国府要员去沙坪坝机场准备飞往美国。但是,詹姆斯那边却出了问题,天娟认为自己绝不能放弃《洪江晚报》这个阵地,半途找了个借口,又跑回了洪江……

华盛顿谈判现场,众多新闻记者簇拥在大门前,在安保人员的隔离护卫下,陈先生和刘云湘及随行的国府要员从轿车上下来,走上长长的阶梯。

一行人步入会场,陈先生看着空荡荡的会场,对刘云湘:“咱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早点好,咱们是来要钱的,应该礼下于人才对。”

说着话,几人找位置坐下,这时,就见詹姆斯颠颠地走了过来,径直在刘云湘身边坐下,低声道:“这次谈判,知道你们要面对的是何方神圣吗?”

“大名鼎鼎的白劳德嘛,”刘云湘回答道,“太平洋国际学会的创始人,美国国会对外关系委员会和政府财政部的实权人物。”

“NONO。”詹姆斯摇头,“不到最后时刻白劳德是不会亲自出马的,来的是他的全权代表丹尼尔先生。”

“丹尼尔先生?”

“他不会讲中文。”

“你给他当翻译?”

詹姆斯挤眉弄眼:“你会有惊喜的。”说完,吹了声口哨。

刘云湘正疑惑,突然门口一阵骚动,美方代表一行人入场了。

在一片掌声和口哨声中,刘云湘蒙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跟在丹尼尔身边款款走进来的天婵……

因为《中立法案》的原因,华盛顿的谈判并不顺利,双方口干舌燥争论了一天,却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

刘云湘愤懑地对丹尼尔说:“美国国会所奉行的所谓中立法案,就是隔岸观火,就是坐视日寇对中国无辜平民的屠杀。这不是中立,而是孤立、姑息,总有一天你们会自食其果。”

天婵看了一眼刘云湘,犹豫着没翻译。

刘云湘不耐烦:“翻啊,你不是他的翻译吗?”

陈先生欲阻止:“刘先生……”

天婵很无奈:“真没见过您这样的,要钱还要得如此傲慢。”

“你是站在哪头的?”

詹姆斯上前,对丹尼尔翻译了一遍。

丹尼尔听了毫不示弱,用英语嚷道:“这算是威胁吗?很遗憾,美国不是中国,纳税人的钱可不是随便就能花的。”

谈判陷入了僵局,刘云湘回到下榻处,天婵以私人名义来访,父女俩这才有机会坐下来诉说离别之情。

原来,天婵之所以能够介入这场谈判,是因为蒋夫人宋美龄在背后做了大量工作。说起来,湘夫人所在的溆浦向氏家族与宋家姐妹多有交情,天婵的本家小姨早年就曾追随庆龄夫人从事革命活动。

说到这场谈判,刘云湘对天婵的表现并不满意,他说:“婵儿啊,爸爸不问你是怎么来美国的,可是有你这么当翻译的吗?哦,好听的话你翻,不好听的话你不翻……”

“爸,您老人家先别着急,好好想想,为什么给丹尼尔当翻译的是您女儿而不是别人?说心里话,不管是出于利益还是国际道义,美国人民的正义感还是非常强的,他们是真心愿意帮助咱们中国抗战。”

“光说有什么用,国内有多么艰难你又不是不知道,等米下锅啊!”

“在美国,感情代替不了律法。”

“一战之后,美国认为他们在战争中没有达到预想的目标,所以才有了这个《中立法》。我听说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些碍手碍脚,可是若等着国会再次修改法案,那岂不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丹尼尔先生也是怕时间来不及,不然,我能跑您这儿来蹭咖啡喝吗?”

“翻译官,喝咖啡能喝出贷款吗?眼下日军咄咄逼人,武汉岌岌可危,如果国军守不住,战火就会波及湖南。芷江机场还没完工,西南更是要开通滇缅公路,那是生命线!没有钱,没有军火和物资,何谈保家卫国!”

“爸!您也真是的,到了美国,怎么也变得跟美国人一样直来直去了。忘了那年,贺叔叔在古丈,您和杨叔叔是怎么帮他的?”

刘云湘闻听一愣,随后茅塞顿开:“你是说,绕道而行?”

“有中立法在,政府与政府之间的政治性贷款肯定是行不通的。”

“对啊!”刘云湘拍案而起,“政府不行,那就走民间嘛,不然重庆派我来干什么?”

“美国财长摩根索和白劳德先生正在筹备建立一个国际性的平准基金。如果有中国银行家成为该基金会员的话,就可以获得短期的进出口信用贷款。”

“柳暗花明啊!”刘云湘闻言大喜。

根据天婵的提议,刘云湘拟定新的方案:由国民政府派出银行家来美国,加入国际平准基金会。美方对此方案给予了充分肯定。然而,就在双方充满期待的时候,重庆方面传来噩耗:受国民政府委托,前来洽谈建立中美平准基金的两位银行家,因所乘飞机被日军击落,不幸身亡!而且,眼下航线已被封锁,不管再派谁来,都是送死!

念及祖国正值战火纷飞,人民每日以血肉之躯抵抗日人之淫虐狂暴,刘云湘每时每刻都如坐针毡。焦虑之际,天婵灵机一动,提议由刘云湘代表国内银行,来完成这两位银行家未竟的使命!

美方同意刘云湘代表国内银行进行谈判,陈先生和刘云湘经过商议,决定向重庆国府请示,以取得相应的授权。然而,此时却传来消息,武汉已经陷落!美国国务卿赫尔先生非常担心,即便是国民政府得到了贷款,也无法与有着强大工业基础的日本相抗衡,反而会给美国的在华侨民和在华利益带来更大的伤害。

谈判再一次陷入僵局,刘云湘坐在谈判桌前,一筹莫展。陈先生作为一名卓越的外交官,依然在做最后的努力,他对丹尼尔说道:“赫尔国务卿所担心的不无道理,但是中国有句话叫唇亡齿寒,日本人的野心绝不仅仅局限于占领中国。如果现在放弃援华,那么在太平洋、东南亚、印度,美国的利益将荡然无存。难道诸位就不怕有一天,日军的炸弹会落在华盛顿吗?只有彻底摧毁日本之武力,方能解除其对文明世界之威胁。”

丹尼尔看看焦急的刘云湘,经过这些天的交流,他对这个中国商人由衷敬佩,他思忖片刻,说道:“我很赞赏刘云湘先生以民间机构身份来沟通两国关系的想法,中美平准基金谈判虽然暂时受阻,但是就援华贷款来说,我们可以顺着这一思路另辟蹊径。”

刘云湘听完天婵的翻译,会意道:“诸位,如果我们以建立平准基金为目的,在美国注册一家公司,可否能快速获得信用贷款?”

丹尼尔惊喜道:“哦,当然可以!我能否问一句,中方公司将用什么来作为贷款的担保?”

刘云湘毫不犹豫:“桐油!美国眼下所急需的重要战略物资。”

丹尼尔起身对天婵:“感谢上帝!”

天婵也用英语回复道:“只要有足够的智慧,中美两国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丹尼尔冲陈先生和刘云湘张开双臂,用生硬的中文:“恭喜,中国的先生们!”

陈先生激动地说:“中国人民会感谢你们的……”

丹尼尔对刘云湘说:“Tung oil?”

刘云湘语气坚定:“Tung oil!”

两人紧紧拥抱,场内掌声雷动……

就在刘云湘和天婵在华盛顿为援华贷款而殚精竭虑的时候,跑回洪江的天娟联络老邱和报馆的几名同事,在城外刘家一处闲置的窨子屋里毅然恢复了《洪江晚报》的出版发行。

秘查组终于离开了洪江。许安邦通缉洪流,果然让彭家山投鼠忌器,他知道,党国的蛀虫是抓不完的,你把一条狗逼急了,它就会到处咬人。

但是,秘查组前脚走,新一期的《洪江晚报》后脚就又出现了,虽说印制粗糙,可是头版头条署名洪流的文章《湘西谍案调查,谁是日寇的耳目?》,在社会上再次掀起了反腐浪潮。

许安邦看到这篇文章,只觉得头皮发紧。这要是让重庆方面看到了这篇文章,保不齐彭家山还得回来活埋了自己。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派兵查封了地下报馆,逮捕了天娟和老邱等编辑人员。

杨同昌、苗令梅和十大会馆当家的及众油商闻听噩耗,立马来到专员公署门前请愿,要求释放在押人员,保障言论自由。

许安邦打的如意算盘,就是将天娟等人屈打成招,把通敌卖国的罪名扣在报馆的这帮秀才头上。可是没想到他的软硬兼施对天娟来说丝毫不起作用,而老邱则被活活打死。当中美桐油贷款协议成功签署的消息传来,许安邦知道,刘云湘一旦回国绝不会饶了他。于是便以“准亲家”的身份将杨同昌和苗令梅请到芙蓉楼上喝茶,试图让他们去劝说天娟写下悔过书。

然而就在这时,谷正伦亲自打来电话,要求把刘天娟一案所有人犯即刻押送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