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气急败坏的杨同昌虽然也想跟刘云湘一样,与许安邦对簿公堂,但他没这个胆子,只是跑到报馆冲老邱发了一通火——国家已进入了宪政时期,不久前才公布了宪法草案,其中第十七条规定,人民之财产,非依法律不得征用、查封或没收。《洪江晚报》乃为民众喉舌,如此严重的违宪行为就发生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为何不见诸报端,伸张民权?
他威胁道:“别忘了,我也是这报馆的股东之一,你们这些笔杆子若是再不敢发声,听凭他们为所欲为,我就要求召开董事会,砸了你的饭碗!”
杨同昌此举,倒让天婵和老邱看到了希望。许安邦借修建机场为名,行贪腐盘剥之实早已激起了民愤,天婵认为要发动民众,在洪江掀起一场反圈地、反增税的斗争。随后,由天婵执笔的一篇题为《拆!拆!拆!滥用公权,绝无好下场》的文章在《洪江晚报》上刊登出来,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许安邦看到文章后虽然大为光火,但他却不怕。你直接抢人钱财,那就是强盗,人人得而诛之,死了都辱没祖宗;若是你打着为民造福的名义去抢,不但能抢得更多,下手更狠,而且还能让那些被抢的人感恩戴德。
明白了这个道理,许安邦便动用保安队加紧清场,对圈地内拖延搬迁的民众进行武力驱逐。
眼看自家的大片产业被掠夺,杨同昌心痛不已,为了孙子,他决定豁出去了,于是把十大会馆众商都召集到了商会,慨然说道:“权力不能私有,财产不能公有,否则人类就会进入灾难之门。这是连洋人都懂的道理,咱们都是安分守己的生意人,并不想给国家添乱,可是许安邦假借修建机场的名义,擅自扩大征地范围,侵吞财产、中饱私囊,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任他口干舌燥地鼓动了半天,应者却寥寥无几。一来是除了他杨家之外,其他会馆商家被圈进的财产并不多;二来,刘云湘不在,众商群龙无首,谁也不愿跟着杨同昌去得罪许安邦。
就在众人彷徨之际,干挑爷匆匆赶来说道:“城外已经打起来了!”
众商闻听,急忙赶到城外圈地现场,只见一些死守在自家房屋门口的市民正被如狼似虎的保安队士兵用棍棒、枪托打得满地翻滚鬼哭狼嚎。而在现场外围,老邱和妇女联合会的人正带领大批民众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杨同昌等人见状急忙加入抗议队伍,救助那些被打的市民。一时间,“不许打人!”“反对违法圈地!”等口号声此起彼伏,抗议人群跟负责警戒的保安队士兵撕扯、推搡着,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又被挡回去。
许安邦闻讯,带着一队保安军到了现场,不由分说便要开枪弹压,可就在这时,副官匆匆跑来,呈上了一份省府急电。电报上说国民政府已取消在洪江修建机场的规划,改址在芷江修建,宪兵司令谷正伦已进驻芷江。
许安邦见了电报,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机场虽说迁址到芷江,可是许安邦霸占的那些财产,却迟迟不愿吐出来。
杨同昌不敢和刀把子、印把子在手的许安邦明斗,他动了点小心思,从报纸上剪下字句拼凑在一起,隔三岔五便向省府寄去一封匿名信。用他的话说,不过是多买几张邮票而已,就算扳不倒姓许的,也得恶心死他。
在洪江商户开展“反圈地、反增税”运动的同时,永绥县爆发了惨烈的苗族兄弟武装“抗屯抗租”的斗争。今年当地大旱,陈渠珍的屯田计划已经破产,可他的屯务大队却贪婪成性,对苗民采用暴力催租,终于激起了民变。
天婵得到上级指示,要把一批武器从浏阳运送到永绥苗民的手中。按计划,杨大江和麻老五负责将这批武器由浏阳走水路运至永绥境内,再由豹子联络的马帮转运山中。
但出人意料的是,浏阳的地下联络点暴露,提货时遭到了军警的围堵,幸好杨大江早有准备,带着水客帮兄弟拼死把那批武器抢了出来,枪战中麻老五负了轻伤。
杨大江的这次遇险,给天婵敲响了警钟,尽管她已经不再否认罗洋就是大江亲生儿子的事实,但她暗暗告诫自己,在白色恐怖之下,她跟大江之间于公于私都不能逾越“同志”这条界线。
浏阳的事情惊动了长沙,杨同昌一封接一封的匿名信也逐渐显出了成效,省新生活运动促进会甚至要许安邦去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廉政教育学习班”。
所有这一切,都让许安邦焦头烂额。他知道,自己这专员的位子不知让多少人眼红,上边抓辫子的目的无非是争权夺利罢了。对党国来说,廉政不廉政的倒无所谓,但是居然让共产党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把武器送给了暴乱的苗民,这便严重威胁了他的仕途。于是,暴跳如雷的许安邦下令水上保安队立即对沅江水路展开严厉稽查。
很快,消息灵通的高署地便向罗积善通报,少奶奶恐怕惹上麻烦了。
罗积善闻听,挥舞手杖怒道:“你就不能盼着少奶奶点好,我看你的皮是又痒痒了!”
“在东家面前我怎么敢胡说八道!消息是从许大人手下传出来的,他们说少奶奶是,是这个……”高署地说着在手掌上写了一个“共”字。
罗积善一愣,四下看看,赶紧拉着高署地走进油号,追问道:“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高署地望望门外,凑过来低声道:“水上保安队怀疑咱家少奶奶跟水客帮的人搞到一块儿去了……”
罗积善不等高署地说完又举起了手杖:“这也算个事儿?刘家本来就跟水客帮大有渊源,少奶奶要开辟新商道,自然是要找他们帮忙!”
高署地急忙抬手护着头:“可是水客帮通共啊,他们把一批军火从浏阳运到了永绥,交给了当地叛乱的苗民,省府已下令严查。而且,而且被抓的水客已经招供,说领头的是个女共党。”
“女共党?”
“欧阳朵妹已经死了,水客帮都是一群老爷们儿,少奶奶考察商道,这些日子又跟他们在一起,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别说是许安邦了,就是咱们闭着眼睛一想,那也得怀疑少奶奶不是?”
罗积善闻言如坠冰窟,若果真如此,罗家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在刘云湘等人的竭力斡旋之下,南京国民政府全面完成了币制改革,把中央、中国、交通、农民银行发行的钞票定为国内唯一可以流通的法定货币,俗称法币,且只有这四家银行拥有发行权。法币政策的实施,是中国货币制度的一大进步,不仅促进了经济的恢复与发展,也让国民政府在短时间内能聚拢大额现金与贵重金属,有望保障国防建设。
但是国民政府的此次币制改革,虽然受到英美支持,使法币与美元、英镑保持了固定汇率,却让日本政府所支持的“华北经济独立”的企图难以实现,日本当局对此反应激烈,声称国民政府此举“显系放弃亲日政策”,甚至公开威胁“将断然排击之,虽诉诸武力,亦必阻止实现”!
刘云湘带着天娟回到了长沙,大半年在外游历,似乎驱散了天娟心中郁结的阴霾,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洒脱。
“东家辛苦了!”长沙分号掌柜走上甲板,招呼身后伙计赶紧从老家丁等人手中接过大小箱笼。东家这次出行可谓名扬天下,连日来,元隆长沙分号的门槛都快被人踩塌了,不少商界同仁都想见东家一面。让他这个分号掌柜也倍感荣耀。
一行人说笑着,随众旅客下了舷梯走出码头。
正要上车的时候,突然附近教堂传出“当当”钟声,刘云湘等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幢教堂的楼顶,几名学生正在呼喊口号:“武装保卫华北!反对防共自治运动!立即停止内战!打倒卖国贼!为祖国自由而奋斗……”
霎时间,街面上乱了起来,到处响起“呜呜”的警哨声,一群警察从不同方向匆匆往教堂大楼跑去。随着枪声响起,楼顶已不见了人影,只有花花绿绿的传单在悠扬的钟声中纷扬如雨……
回到分号,刘云湘一眼看到放在桌子上的报纸,抓起来细看,头版头条即是《卢沟桥中日军冲突》,满纸都是《外交部提口头抗议》《各地民众甚愤慨》《北平市内人心镇静》等相关文章。
据报道,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驻丰台日军步兵旅团一部,借口寻找失踪士兵挑起争端。八日凌晨,日军炮击宛平城,悍然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
刘云湘放下报纸,一拳砸在桌子上:“卑鄙,无耻!竖子谋划久矣,如今图穷匕见,占我国土,杀我百姓,可叹我泱泱中华竟奈何不得一个蕞尔小国,我,咳咳……”话没说完,一阵咳嗽。
天娟急忙上前递上一块手帕,却不想刘云湘竟咯出一口血来,“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众人见状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救护。
不多时,刘云湘转醒过来,看着天娟长叹一口气,说道:“我现在是真想我的二姑爷了,只要他能上阵杀敌,他就是个混蛋,我也认了……”
按照请来的郎中诊断,刘云湘此次卧病,乃是肝火太盛,肝气亢逆上行,木火刑金,则肺失清肃。在开过药方后特意叮嘱要及时静养。
接下来两日,不少人闻讯赶来拜访刘云湘,老家丁做主,将来访者一应拒之门外,只说是东家舟车劳顿,需要休息。
这一日清晨,老家丁和天娟在刘云湘床前服侍,分号掌柜手持一张拜帖匆匆从外边跑进来,站在卧房门口说有客人来访。
老家丁有些不满:“不是吩咐过了,东家身体有恙,不宜见客。”
分号掌柜说:“我说了,东家身体不适,可是那人却哈哈大笑,说东家只要见了他,病就全好了……”
老家丁接过拜帖,看了一下,对刘云湘说:“是刘揆一,刘先生。”
“霖生兄?”刘云湘闻听,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忙不迭地向外跑去。
刘揆一今年虚岁六十,身体还算不错,戴着眼镜,气度儒雅潇洒。他站在堂屋中间,正欣赏墙上“信义为本”的书法条幅。一见刘云湘奔来,急忙上前热情拥抱,互道寒暄,老友相见,喜不自胜。
刘揆一握着刘云湘的手赞道:“斡旋上海,而致市面稳定;坐镇平津,挫败日人之阴谋。云湘大才,如今名满天下,是我湖湘父老的骄傲啊。”
刘云湘笑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干吗。”
两人坐下聊天叙旧,相谈甚欢,然而一谈及国运,刘云湘不由得叹道:“非是我中华无人,而是国民政府那帮老朽尸位素餐,忘却了初衷。我记得三年前,霖生兄在《大公报》上发表《救国方略之见》,呼吁停止内战,共同抗日,挽救民族危亡。南京的那些人哪怕能听进去半句,何至于有今天!”
“装睡的人喊不醒。”刘揆一摆手道,“何况卧榻之旁还睡着要革他们命的人呢。好了,不说这些了,眼下国难当头,不知云湘有何打算啊?”
刘揆一一语击中刘云湘胸中块垒,一时无语。
这时老家丁泡了茶端上来,是刘云湘最爱的清香雪茉莉花茶。两人喝了盏茶,刘云湘只说在屋里闷了几天,想出去透透气,便让分号掌柜备了车,将二人送至岳麓书院。
漫步在亭台水榭之间,看古木参天,山石嶙峋,刘云湘胸中郁结散去些许。
刘揆一指着书院大门两边的对联,说道:“惟楚有才,于斯为盛。这句话可是大有深意啊。”
刘云湘感叹:“《论语》有云,‘唐虞之际,于斯为盛’。孔夫子尊崇周朝,周武王时期人才鼎盛,国家兴旺。哪像今天,山河破碎,徒唤奈何。”
“湖南为春秋时期楚国之故土,可是在清代以前,却被国人视为‘瘴疠卑湿’之地,以至于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有‘湖南人物,罕见史传’的说法。”
“也不尽然吧,北宋的周敦颐可是咱们湖南人。”
刘揆一笑道:“你油号里挂的那幅‘信义为本’,就暗合了理学思想。周敦颐作为儒家理学的开山鼻祖,是讲人性向善的,立身处世之道,曰诚信,曰仁义。”
“我倒觉得,船山先生的经世致用学说,才是我湖湘文化的精髓,内圣外王,修齐治平。”
“船山学说开我湖湘文化之先河,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经世之才,使得近百年来,三湘儿女独领时代风骚。云湘啊,你想过没有,你所代表的湘商关注国计民生,以经济、贸易康济时艰,乃是经世致用最大之践行群体。”
“湘商也算吗?”
“你以为湘商的根在哪里?”
刘云湘思忖道:“相对于晋商和徽商而言,湘商目前的实力还非常弱小,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只要我湖南商人心怀苍生,不忘信义二字,在这乱世之中必会有所作为。”
“湘商的根就在经世致用,湘商的理想与抱负,我觉得应该是‘以义致利,经纬天下’。”
刘云湘心中一动:“以义致利,经纬天下?”
“凡商人者,古往今来,无不偏重货殖,看重利益。你身为油业行龙头,一路走来,能够摆正利和义之间的关系,做到以义致利,难能可贵啊。”
如此肺腑之言,不枉知己,刘云湘眼睛湿了:“但愿苍生俱饱暖,此生无憾矣。”
“心怀苍生,只是一个善念,也就是你常说的心头一盏灯不灭。但是,眼下国难当头,作为湘商的代表人物,作为一名爱国商人,光有一个善念是不够的。云湘啊,你心头的这盏灯,应该让它燃烧起来,让它变成照亮这黑暗世界的一把火炬。”
刘云湘长久地看着刘揆一,想了想,拱手道:“多谢霖生兄教诲。”
刘揆一哈哈大笑:“能让你把药钱省了就行。”
刘云湘长出一口气:“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以义致利,所图的不是个人之利,也不是商业之利,而是国家之利、民族之利。爱国救国,也不是一句空乏的口号。”
“知易行难啊。”
刘云湘朗声道:“船山先生有言,力行而后知之真。抵御外侮,商人何须用枪,我们用智慧和财富一样可以来维护民族大义。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经纬天下,也是湘商义不容辞的历史使命!”
长江航道船只密集,日军战机不断在空中呼啸掠过,一颗颗炸弹暴起的水花夹带着破碎的尸体与散乱的船板如漫天大雨一般落下。硝烟中,藤原和雅子、山木等人身穿便衣,潜伏在江边仔细观察着整个战场。
国民政府已被迫于1937年12月份迁都重庆,江面上每天都挤满了向西南运转的物资,日军虽掌握了制空权,但藤原也截获了苏联志愿援华航空队一百五十余名飞行员抵达武汉的消息。种种迹象表明,中国是要依托大西南广袤的国土进行持久抗战。鉴于此,藤原将敏锐的目光盯向了芷江。
芷江素有“西楚咽喉”之称,乃西南战略要地,机场一旦建成,便可与昆明机场形成椅角之势,进可策应华北、华中战场;退可封锁长江、湘江及京广铁路运输,切断敌军的后勤补给线。
他觉得有必要亲往芷江去一趟。
……
罗家的一间仓库成了罗洋的乐园,这孩子不知是被罗积善惯的,还是受了天婵的影响,虽说不是罗立的儿子,却跟罗立一样喜欢鼓捣机械。杨大江这名义上的“姨父”也不含糊,见罗洋异想天开要将汽车改成飞机,便抓了麻老五的官差,按孩子画出的图纸用上好的木料打出了一对飞机翅膀。
给汽车上翅膀这天,杨大江早早便来到仓库,他现在是忙里偷闲,利用一切机会来跟小家伙套近乎。
罗洋却生怕杨大江把那飞机翅膀给弄坏了,毕竟麻老五不是每天都有空的。其实,人小鬼大的小家伙对“姨父”跟水客帮这些人,整天和妈妈在一起干的那些事,心里跟明镜似的。
所谓童言无忌,听罗洋在不经意间竟揭穿了他地下党的身份,杨大江惊愕不已,直到天婵带着教堂里的一位洋嬷嬷来了,催促罗洋去补习英文,他才暗道一声惭愧,回过神来与天婵聊起工作上的事情。
日军已改变政策,对国民党军队分化拉拢,顽固派加紧了对抗日根据地的封锁,水客帮的任务是要建立一条水上秘密通道,保证根据地的物资供应。眼下他们已筹集了大批洪油,麻老五和豹子则以商家名义正采购盐和粮食布匹……
杨大江叮嘱天婵:“还是要提防水上保安队,你最近露面太多了,一定要小心。”有迹象表明,许安邦已经怀疑天婵了。
天婵点点头:“你也一样,别见了孩子就什么都忘了。”
两人不再言语,望着滟滟东去的江水,任江风拂面。
在黔阳城的某处宅院内,藤原身着一袭长衫,俨然一副老夫子的模样,正坐在桌案前的藤条椅上,一边呷着茶,一边看着手里几张照片,若有所思——照片上是天婵和一帮水客在江边装船、卸货的情景。
从长沙到芷江,再从芷江到黔阳,随处可见忙碌、清苦且精神饱满的抗日军民,他们虽身体瘦弱、面有菜色或衣衫褴褛,却在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散发着一股浩然正气。藤原通过这一路的勘察,更加坚信国内那些扬言要三个月解决中国问题的政客们是何其的荒唐,尤其是芷江机场,尽管他再三请求,“皇军须以雷霆手段摧毁之”,但军部的狂人们却连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
……
雅子等人在芷江机场周边的活动,引起了谷正伦的注意,他严令许安邦加紧对日谍的侦缉。
许安邦知道,这机场不论是建在洪江还是芷江,都是他的摇钱树,而谷正伦也是他的保护伞,所以在这件事上便格外卖力。而藤原此时却犯了个致命错误,他认为许安邦是他所熟知的人,一举一动均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因此便安然在黔阳设下了据点。殊不知,也正是这种骨子里的傲慢,使他落入了许安邦的罗网。
当整个宅院都被保安军士兵团团包围的时候,追悔莫及的藤原也曾想过要自裁,但是看到尚未销毁的有关天婵和水客帮的那几张照片,他不由得灵光一闪,放下了举起的手枪,喝令山木等人不得抵抗,自己则揣起照片,从容地走向了保安兵的枪口。
许安邦并不惊讶藤原的落网,因为彭家山早就查明了他的底细,他惊讶的是对方作为皇军的特工不该这么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带着这个疑问,许安邦走进审讯室,看着身穿长衫、风度儒雅的藤原,不禁心生感慨。数年未见,这厮越发像个中国人了。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藤原在寒暄过后,伸手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照片。
许安邦知道,藤原在落网前就已销毁了所有有用的东西,而这些照片,显然是他有意要送给自己的。
藤原示意许安邦屏退左右,点着桌子道:“这场富贵,还请许专员笑纳。”
许安邦闻言哈哈大笑:“你这借刀杀人之计行不通,眼下国共合作,刘天婵即便走私一些货物也是为了抗日,这几张照片又能说明什么?”
藤原摇头笑道:“修建芷江机场的各类物资均由专员公署负责组织供应,地下党走私猖獗,若延误了机场建设,许专员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
“今非昔比了,何键调任内务部长,现在的省主席是张治中,他对共党是什么态度?就凭这几张照片,你让老子去抓罗家那个说一不二的少奶奶?”
“如果是为了洪油呢?”
许安邦一愣:“洪油?”
藤原说道:“自开战以来,洪油作为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在国际市场是个什么行情,这不用我说吧?有市无价啊。实不相瞒,日本军界内部一直有北上与南下之争,这南下,就是为了桐油、橡胶这些稀缺的战略资源。”
许安邦不屑地摇头:“我也是真服你了,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惦记着洪油,还对刘云湘和杨同昌不死心……”
“我说了,这场富贵是送给许专员的。”藤原顿了一下,手指照片意味深长地说道,“在她的手里,有大批的洪油。”
当藤原从容地走出保安司令部大门的时候,正准备实施突袭救援的雅子和山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藤原却觉得,天照大神在保佑着帝国的武运,让他的这次失误歪打正着——贪婪是人的本性,若是能借许安邦之手除掉刘天婵,则必会在洪江引发动乱;得罪了刘、杨、罗三家,就等于得罪了整个西南五省的商人,若是大家都不出钱,这芷江机场恐怕就要停工了……
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也的确如藤原所料,许安邦带着大队保安兵很快就到了洪江。
罗积善正饶有兴致地坐在院中树下石桌旁,陪罗洋做英语功课,看着聪明好学的孙儿,他喜得面上流光溢彩。但这其乐融融的氛围却被突然扑进来的如狼似虎的保安军所冲散,他看着走进来的许安邦大光其火。
“放肆!许安邦,你身为政府官员怎敢私闯民宅!”
许安邦示意手下搜查罗府,而后对罗积善说道:“别装糊涂,你家少奶奶是什么人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咱们是什么关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她就是女共党老子也不管,可是这破坏抗日的罪名,你我都担当不起啊。”
“这是哪个混蛋在背后嚼舌头,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去破坏抗日!”
高署地见罗积善刀子一样的目光盯向自己,登时吓坏了:“东家,这,这跟我,可没半点关系……”
罗积善更怒:“我说是你了吗,我说是你了吗!”说着话,罗积善举起手杖,对高署地又踢又打,意图趁势将其推出门去,为天婵通风报信,却被许安邦打着哈哈拦了回来。
罗府没搜到人,许安邦便派人去洪江码头、商号等地方搜查,他自己则坐守罗府,名为喝茶,实则盯着罗府这些人,免得去通风报信。
而罗洋则借口要去教堂找洋嬷嬷请教两个单词——“Mother Run”,巧妙地送出了通知。
就在许安邦查封了同义商行的时候,天婵和麻老五等人已带着满载物资的几条船迎风破浪地驶向了抗日根据地。
而出乎天婵意料的是,中共中央长江局派来的一位姓顾的同志在那里已经等候她多时了,两人一见面,顾同志便给她下达了新的任务——去美国留学。
顾同志说:“自抗战爆发以来,我党已经建立起了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国际上许多有识之士正在呼吁支持中国战场。你去美国,与他们加强沟通与交流,会在关键时刻为全民族的抗战做出更大的贡献。”
天婵听到组织上的这一决定,不禁心生酸楚,曾几何时她和杨大江憧憬着出国留学,从西方文明中寻找出一条救国之道,只是自从当了罗家少奶奶,这一切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能否问一句,党内有那多人,为什么非要派我去?”
顾同志笑道:“因为你是首长亲自挑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