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刘云湘在南京的活动自然瞒不过彭家山的耳目,当他从许安邦身上一无所获之后,便知道二江失踪一定是刘云湘所为,于是便派人监视了元隆的南京分号。

当杨二江被救出之后,无意间竟听同行说刘云湘打算用他来换取他哥的性命,便不顾一切地又跑了回来。

彭家山紧追慢赶还是晚了一步,追到江边的时候,杨二江已经跟着刘云湘和杨同昌上船离岸。他望着杨二江的背影,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通知局本部,杨二江不慎落入共党之手,彼欲将其押往桂林交换战俘,请戴老板电告何键,务要保证其安全,容我等谋求万全之策!”

一名属下有些犹豫:“这,这岂不是在帮共党……”

彭家山训斥道:“若是连自家亲人的死活都不挂在心上,他又如何能效忠党国,效忠领袖?”

刘云湘带着二江等一行人到了兴安,很快便敲定了换俘事宜。

栗家桥边,刘云湘愧疚地看着二江,说道:“委屈你了。”

“刘叔叔,爷老倌,嫂子,你们多保重。”杨二江说完,转身向上走去。

桥那边,杨大江被身后的湘军士兵推了一把,迈步向这边走来。

两兄弟上了桥,彼此看着对方,眼圈都红了。擦肩而过的时候,二江回头笑道:“咱们兄弟可都只有一条命,哥以后可要多加小心啊。”

“应该小心的是你,何键和刘建绪已经疯了……”

“哥不会以为,我也疯了吧?”

“你要不疯,就不会来胡闹!”

杨二江嬉笑道:“放心吧,兄弟这条命已经卖给了党国……”

杨大江瞪眼:“严肃点,立正!你看你这吊儿郎当的,哪里有半点党国军人的样子!”

杨二江立正,抬手夸张地敬了个礼:“报告副团长,你可以跟我嫂子回家了!”随后近前低声道:“党国军人要都像兄弟这副样子,哥应该高兴才是啊。”

杨大江强忍泪水,一把紧紧抱住杨二江:“二江!好兄弟……”

“哥!”杨二江的眼泪扑簌落下……

草木在风中萧瑟,渠水缓缓流淌汇入湘江。斑驳的石桥上,兄弟二人紧紧相拥。刘云湘等人看着眼前这苍凉又温情的一幕,俱是感慨万千。

杨大江死里逃生,却没有跟刘云湘和天娟返回洪江,而是马不停蹄地“找队伍”去了。用天娟的话说——“他这条命是用他兄弟的命换来的,若是不让他去干他想干的事情,岂不是对不起他兄弟?”

这话,在刘云湘和杨同昌听来,想撞墙的心都有。

……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春天。

芷江城内马铃叮当,街道上,往来的行人和运货的马帮,与大队行进的红军将士各自相安,秋毫无犯。

大部队即将离开芷江向黔东方向转移,军团首长研究决定,派杨大江留下来,配合天婵,带领水客帮的弟兄们,在湘西开展工作。

伴随着嘚嘚马蹄声,一身征尘的杨大江骑着战马,带着几名战士,来到了黄甲街的宝庆会馆。麻老五和豹子一看见杨大江,惊喜不已,上来问长问短。当看到天婵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杨大江一时竟有些恍惚。数年未见,故人归来,天婵自然欢喜,她只想把他回来的消息尽快告诉妹妹……

天婵不在家,罗洋就成了没笼头的马,在江边货场上上蹿下跳。这些年,经过天婵苦心经营,罗家产业大幅扩张,江边大片的船坞、货场都姓罗。船坞上,伙计们正忙忙碌碌地往货船上装货。

罗洋已经十二岁了,高署地这腿脚是跟不上了,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罗积善如今就剩下这根独苗,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三令五申不让罗洋到江边玩。

可是这小家伙太机灵了,趁高署地一不留神,“扑通”就跳江里去了。吓得高署地忙不迭地连声大喊:“我的个小祖宗啊,快,快救人,救人啊!”

伙计们七手八脚把罗洋拽上来,赶紧送回家。

罗洋冻得裹着一床棉被还直打喷嚏,罗积善手忙脚乱给孙子揉搓手脚,嘴里一边骂高署地,一边张罗着给小少爷灌姜汤。

罗洋却不以为意,欲成栋梁之材,那就要到中流击水。他有模有样地背诵道:“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

小少爷的聪慧,让罗积善老怀大慰,自然是连声称赞。

但罗洋接下来背诵的一首诗却把罗积善给吓坏了。

“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

罗积善急忙捂住罗洋的小嘴,告诉他这是反诗!是一个叫熊亨瀚的共产党写的,这人也是湖南人,早在民国十七年就被枪决在长沙浏阳门外的识字岭上。

“那您再听听这一首。”罗洋背诵道,“万象阴霾打不开,红羊劫运日相催。顶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转来。”

罗积善震惊了,这首诗与宋公明在浔阳楼所题“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如出一辙……他恨不得立时将天婵叫到跟前家法伺候,教孩子什么不好,教他反诗!

罗洋却笑嘻嘻地说,这个是姥爷教的!

罗积善决定去找刘云湘理论一番,罗立早亡,罗家现在可就剩下洋洋这一根独苗了。你刘云湘名满天下,我不稀罕,也不指望孩子将来能沾上你多少光,可你不能害我孙子啊!历朝历代谋反篡逆都是杀头灭族的大罪。你二姑爷如今混得连家都不敢回,二小姐虽为杨家大奶奶,可她过的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

次日,放学时间,商达小学的大门外,黄包车、滑竿拥挤成一团,许多接孩子的商人和市民在翘首以盼。刘云湘手里拿着一只用糯米草编织的龙头,站在人群中等待罗洋。

罗积善一见刘云湘,便忍不住数落起来,指责他不该教罗洋学反诗。

刘云湘一时不解,我什么时候教孩子反诗了?

罗积善从怀里抖搂出写有“万象阴霾打不开……”的一张纸,递给刘云湘,气恼道:“以后你若是在孩子面前再不知检点,我就到官府告你去!”

刘云湘看罢摇头笑道:“他爷爷,这人要是不学无术那总是会闹笑话的。这首诗乃为先总理中山先生所写,有胆量你就去告,看看到时候是你吃官司还是我吃官司。”

福全堂药铺。高署地赤裸着上身趴在椅子上,后背上满是青紫伤痕,药铺掌柜正在给他贴膏药,疼得他不住地龇牙咧嘴。

这次不留神让小少爷掉进江里,把罗积善吓得魂飞魄散,将一腔惊怖全发泄在高署地身上,恨不得往死里打。高署地想想自己鞍前马后伺候了这么多年,稍有差池,还是连条狗都不如,不由得心酸。

药铺掌柜安慰高署地:“你也得理解东家,洋洋小少爷是他的命根子,将来也是你的少东家,万一有个闪失,那可不得了。”

高署地苦笑:“也就是一层窗户纸罢了。别看他现在手里像攥个宝似的,等他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业,还不知道要姓谁的姓呢。”

药铺掌柜还没听明白:“有苗不愁长啊,终归都是小少爷的。”

高署地忍不住:“你懂个屁啊,咱们洪江城的这些个深宅大院,哪家的锅灶是干净的?我要说,洋洋小少爷根本就不是他罗家的种呢……哎哟,我说你……”

掌柜的闻听手一哆嗦,不小心触到了高署地的伤处,随后惊愕地凑近高署地:“此话当真?”

高署地自觉失言:“去去去,你这福全堂挂着药铺的幌子偷卖鸦片,害了多少人,这种事还用我细说吗!”

罗立少爷当年吸食鸦片成瘾不能人道,罗洋小少爷不是罗家的种。不知从哪天开始,这个消息就像雨后的青藤,在洪江城七冲八巷九条街上疯狂蔓延着,以至于天娟进出报馆都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终于,无时不觉得芒刺在背的天娟从老邱嘴里得知了人们议论的内容。罗洋小少爷不是罗立的种,那会是谁的?联想到杨大江自成婚以来的种种表现,霎时间,一股难言的酸楚涌上了心头……

她强压着心中的凌乱,木然走进杨府的院门,就听苗令梅在堂屋门口叫道:“大奶奶,快来,快看看谁回来了!”

杨大江被上级委派留下开展敌后工作,虽然还是率领水客帮在江上闯荡,但毕竟守着家门口,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与天娟劳燕分飞了。此时他从堂屋出来,冲天娟激动地喊了一声:“娟儿!”

天娟看着杨大江只是愣了愣,便匆匆就去了后进院,丢下这三口人面面相觑。再一思忖,也能理解,爱之深,痛之切,冷落了人家这么多年,不生分才是怪了。

……

“未开言忍不住伤心落泪,思前情真叫儿万念俱灰……苦命媳投唐营无过无罪,薛丁山太薄情颠倒是非……”

明月当空,天娟凄婉的唱腔从杨府大院里飘出,萦绕在夜空。

杨大江在后进院房屋外徘徊,不时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听着天娟如泣如诉的声音,不禁百感交集。

看着儿子在媳妇门外逡巡徘徊,却不能进门,老两口的心也跟着悬在了半空。杨同昌听出门道来了,天娟唱的是《三请樊梨花》,想他二人当初成婚之时,都自比樊梨花和薛丁山。沅陵独闯旅部、徐州千里寻夫、兴安冒死相救,娟儿这樊梨花可名不虚传。相比之下,咱家这薛丁山可就不怎么样了。娟儿今晚上要跟他算总账,那也是应该的。

听杨同昌这么一分析,苗令梅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可是这都大半夜了,还不让进门……

杨同昌胸有成竹:“你急什么,等大奶奶心里这口气顺了,大江再顶着香盘那么一赔罪,屋门自然就会开了。走吧,走,小两口的事儿,咱们别在这碍手碍眼的。”说着,拽着苗令梅回了前院。

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天娟就拎着箱子回娘家了,昨晚上大江就没能进屋,跟老管家挤一张床上,一宿没睡!

眼看小两口的感情出了问题,老两口越琢磨越觉得自家儿子理亏,不由分说便拽着大江去刘府赔罪。

杨同昌指着站在当堂的大江,对刘云湘说道:“亲家啊,千错万错都是这鬼崽子的错。人,我给带来了,只要能让二小姐出了这口气,你该打打,该骂骂,我绝没有二话。”

苗令梅附和道:“是啊亲家,咱们娟儿是出了名的贤惠,这些年苦熬苦盼的那可没少遭罪。好在现在人回来了,过去的事儿那就让它过去。说到底,这日子还得他们自己过。”

刘云湘没言语,只是忧郁地望着门外楼上的闺房。

闺房中,天娟坐在床边,拿着自己心爱的钟馗面具,潸然泪下。

苗令梅看看刘云湘,推搡着儿子,催他去给天娟赔不是。

杨大江满脸愧疚,掉头要往外走,迎面正碰上天婵走进来。她是被刘云湘派老家丁给叫来的,路上听说是小两口闹了别扭,所以一进门便数落大江。

大江点头会意,要上楼去向天娟赔罪。

“别折腾了,让我小女儿清静清静。”

刘云湘的一句话让杨大江止步,也让杨同昌夫妇俩一头雾水。刘云湘看着天婵问道:“洋洋到底是谁的儿子?”

天婵愕然:“我的啊,您的外孙子还能是谁的儿子?”

“我问的是他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此言一出,屋里人都不禁一愣。天婵忍不住看了一眼杨大江。

杨大江浑身一震:“婵儿,难道说……”

“说什么说,洋洋才不是你的儿子!”天婵羞怒地跑出门去。

刘云湘起身,看着目瞪口呆的杨家三人,冷笑道:“真好啊,咱们两家这回可算是剪不断,理还乱了。”说完,摇摇头,落寞地向外走去。

杨大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天婵竟然有了孩子!他一时恍惚,不知是喜是悲。

杨同昌和苗令梅却是喜不自胜,回到家对着祖宗牌位拜了又拜,两人怎么也没想到,凭空竟有了个便宜孙子。

自此,每到放学时间,两口子便凑到学校门口跟罗洋套近乎。

不知内情的罗积善以为这两人想抱孙子快想疯了,看着他们眼巴巴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气吧?你老杨可是有两个儿子,有本事自己也鼓捣出一个孙子来!”

杨同昌怀着小心思回道:“你还别说,攥着葫芦籽不怕没水瓢。”

罗积善得意地笑道:“造化弄人啊,你家大奶奶进门也有十年了吧?我看问题就出在你儿子身上,他若不是在外边当共匪,惹得人神共愤,断了子孙根苗,你们两口子何至于成为孤家寡人?”

苗令梅不高兴了:“我们怕什么,常言说得好,有心栽花花不开……”

杨同昌生怕苗令梅说得太露,惹是生非,毕竟还不到掀锅盖的时候,赶紧拉了她一把:“好饭不怕晚!”

“老天爷是公平的,命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啊……”罗积善哈哈笑着,撇下杨同昌夫妇,拉着罗洋走了。

就在刘杨两家因为家事而闹得悲喜交加的时候,许安邦又回到了洪江。

黔阳的镇守使衙门已改为洪江行政公署,许安邦现为公署专员兼保安司令。如今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志得意满地站在刘云湘面前。

刘云湘懒得跟他废话:“你这新官上任,找我何事?”

许安邦抬手示意,副官急忙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件递给许安邦。

许安邦道:“奉省府主席何键将军之命,特来转交财政部长孔祥熙先生给你的邀请函。”

刘云湘接过信件看了看,说声多谢了。

孔祥熙来信是邀请刘云湘去上海面见大英帝国的首席经济顾问利兹罗斯爵士,商讨币制改革事宜。

自从美国国会出台法案,提高了白银收购价格以后,中国的白银就如决堤之水,外流严重。白银都成了走私货物,即便政府课以重税也难以遏制。现如今银价高得离谱,汇价却跌入了谷底,财政空虚,外贸出口困难,白银挤兑潮屡见不鲜,做实业的倒闭无数,国内经济几近崩溃。

刘云湘早就呼吁要进行币制改革,孔祥熙此次来函相邀,足见其有识人之明,同时也让刘云湘深感责任重大。

大掌柜叹气道:“家里这点事儿已经够让东家烦心的了,却还要去上海参与这些国际纷争……”

刘云湘抖着信件:“家事国事,身不由己啊。”

初升的朝阳给整座洪江城镀上了一层瑰丽色彩,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艘客运火轮渐行渐远。天娟站在甲板上遥望着洪江城,任晨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飞了她眼角的泪水。刘云湘这次之所以爽快答应孔祥熙的邀请,有一半原因是想带天娟出来散心。

刘云湘和天娟前脚刚走,洪江便乱了起来。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决定,要在洪江修建机场。一时间,商会大院门口挂起了“洪江机场筹建处”的牌子,门口贴了告示呼吁大家捐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要加收什么机场建设费。

众商家议论纷纷,不少人都想到当年的封油令,心有余悸。不过这次可不是许安邦的一时兴起,这是南京国府的决策。

一说到捐款,大家都不太乐意,毕竟都交了税。可唯独杨同昌兴致勃勃,如今知道自己有了孙子,他心气也高了,说什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咱们这些老家伙是无所谓了,可如果有朝一日咱们的孙子能够坐上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那是何等美妙!如今政府要修建机场,天步艰难,正是我等洪商报国之时,自是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而就在杨同昌慷慨陈词的时候,许安邦和罗积善正沆瀣一气,以修建机场为名,把杨家在城外的油库、料场和作坊,以及绸布庄子统统划进了征地范围,并且大幅压低了补偿标准。

“岂有此理,这不跟明抢一样吗!难道他们修建个机场,我杨家就要赔上百万大洋!”

杨同昌很快就忘了他之前对国府决策的赞美,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我杨家所有产业将来都是我孙子的,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抠走一块大洋!”

许安邦和罗积善之所以把圈地目标锁定在杨同昌身上,是因为刘云湘此时正为国府效力,他们暂时还不敢招惹。同时,清代底油还在高椅村,若杨家垮了,那桶底油变成了无主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