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一大早,天婵就跑到刘云湘住的房间,丢给他一张电报,罗积善发来的。

电报上,罗积善催促天婵赶紧回洪江,并且让天婵一定要带刘云湘回去。

对于亲家刘云湘,罗积善这次也算是仁至义尽。他是看着许安邦和彭家山登船出发后,立刻让高署地给天婵发电报的。饶是如此还不放心,罗积善又跑到元隆油号,嘱咐掌柜的,务必要通知刘云湘尽快回洪江。

罗积善算着时间,藤原如果要下手,常德他是赶不上了,地点必然选在长沙。到那个时候,天婵和刘云湘已经回到洪江,藤原就算想嫁祸刘云湘也不能得逞。

虽说罗积善在电报上没有明说,可他这个架势,让刘云湘和杨同昌也不由得费思量。许安邦既然用了藤原的船,为什么还要找刘家借船?再想到许安邦追到码头借船的时候,高署地跟在一旁,似乎是话里有话……眼下这几个孩子都到了长沙,还平白无故变成了刘丁山杨翠花,水客帮的弟兄们也都跑来凑热闹,一帮人整天神神秘秘,嘀嘀咕咕,难不成他们是冲着许安邦这批特货来的?

天婵已经得到确切消息,许安邦的鸦片,今晚要经过长沙。她和杨大江、豹子三个人,在厢房里嘀嘀咕咕了半天,傍晚时分,他们都揣着家伙出来,急匆匆往外走。刘云湘急忙把几个人叫回来,回到厢房里,指着地图说道:“我长话短说,今晚要对许安邦这批鸦片下手的人,不光是你们,还有藤原。”

三人闻听大吃一惊,来不及详问,刘云湘点着地图接着说:“此处航道狭窄,不出意外的话,藤原的人也会选择在此处下手。”

天婵和杨大江面面相觑,若真是如此,那他们不仅劫不下鸦片,还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

杨大江问道:“消息可靠吗?我是说,藤原他……”

杨同昌咬牙切齿:“藤原会打着刘家的旗号,嫁祸于人,想借许安邦的手除掉你岳老子。”

杨大江怒道:“我先除掉他这个老鬼子!”他又对天婵说:“给我增派人手,我就不信,这条毒蛇还能把一头大象给吞了!”

天婵说:“这不是井冈山,我带来的也只有水客帮的这些兄弟。再说,时间也来不及啊。”

杨大江拳头紧握:“那就跟他们拼了,就是豁出去这百十斤,也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杨同昌急骂:“拼,拼,你们就知道拼,不知死活的东西!”

刘云湘若有所思:“现在不是要增加人手,而是要减少人手。”

“减少人手?”天婵闻听一愣,随后道,“我明白了,您是说,我们先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等藤原和许安邦打起来,我们再趁机下手,劫下鸦片?”

刘云湘点头:“这才是真正的螳螂捕婵黄雀在后。”

“就这么办!”

“天婵!”

刘云湘追出房门,在院子里叫住了天婵:“爸爸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说完,径直向堂屋里走去。天婵只好跟着去了堂屋,刚进门,刘云湘便回身“咣当”一下关上了房门,上了门闩。

天婵喊道:“哎?爸,杨叔叔,你们这是,哎呀,没有你们这样的,快放我出去!”

杨大江和豹子登时愣了,在院子里愕然看着这一幕。

“大江!”屋里传出刘云湘的声音,“忙你的去吧,脏活累活,别指望女人!”

杨大江和豹子赶去江边与麻老五汇合,准备执行“虎口拔牙”行动,而天婵则被刘云湘和杨同昌挡在屋里,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如坐针毡,忍不住起身蹑手蹑脚向门口走去。

“嗯嗯!”看报纸的刘云湘重重清了清嗓子。

正打瞌睡的杨同昌惊醒,立马坐直身体挡住房门。

刘云湘指了指身边沙发,示意天婵坐下。

天婵无奈道:“您真是要急死我了!”

刘云湘翻眼望着天婵:“你不是来催货的吗,你不是要老老实实当你的罗家少奶奶吗,掺和外边那些事情干什么?”

“那油业行有事,您何时袖手旁观过?”

“哦,这么说,你也是大龙头?”

“爸!”天婵叫道,“藤原害了您大姑爷,我能不报仇吗?”

“报仇也得有分工吧,咱们运筹帷幄,那决胜千里的事儿让别人去干。”

“哎,这就对了。”杨同昌自豪地接腔,“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还真不是说大话,我家大江那可是文武全才……”

话没说完,就听有人拍门:“东家,东家!大小姐……”

杨同昌起身把门打开,分号掌柜进来说道:“朵妹跑了!”他是发现在前院留守的几个水客兄弟都不见了,所以才过来查看的。

天婵和刘云湘、杨同昌闻听都吃了一惊。三人急忙跟着分号掌柜跑到了西厢房门口,只见门上的锁好好的,窗户大开,很显然,朵妹是跳窗跑了。

刘云湘让分号掌柜赶紧备车,一行人匆匆赶到江边,码头附近,冷冷清清,少有人行。分号掌柜举着火把,忽然看到地上有血迹。大家跟着血迹,来到一个僻静处,只见火把通明,一帮人围在一起,仔细看来,正是水客帮的人。

众人赶了过去,只见人群中间,杨大江坐在地上,抱着奄奄一息的欧阳朵妹,欲哭无泪。听麻老五说,他们抢了特货后,被藤原的人追杀,危急时刻,朵妹带人来接应,她替杨大江挡了枪。

天婵见状,急忙扑上前去,连声呼唤朵妹。欧阳朵妹无力地睁开眼,嗫嚅道:“叫我,杨翠花……”天婵忍不住痛哭失声。

欧阳朵妹把目光转向刘云湘:“刘叔叔,下辈子,我一定,做您的女儿,嫁给,嫁给……”话没说完,欧阳朵妹眼睛盯着杨大江,溘然长逝。

“朵妹!”杨大江把欧阳朵妹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众人哀声一片。

刘云湘转身走到江边,大口喘息着。杨同昌走过来,哭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说这叫什么世道啊……”

刘云湘望着江面潸然泪下:“欧阳家,几代人都在水上讨生活,就剩下了这么一棵独苗。这日后,你我还有何面目去见广林老哥哥啊……”

藤原的计划很完美,截下许安邦的鸦片,嫁祸于刘云湘,同时干掉彭家山,可谓是一石三鸟之计。只是百密一疏,鸦片被杨大江等人趁乱截去,而雅子也没能在枪战中打死彭家山。

彭家山上岸后,逃进了长沙城。

天色已亮,街上行人渐众,彭家山捂着受伤的手臂,闯进一处僻静院落,径直进屋,屋里没人,他把床单撕下一条,缠住受伤的手臂,然后坐下喘息片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又饥又渴了,奔走半宿,再加上受伤失血,已是精疲力竭。他环顾屋内,只见柜子里放了半只吃剩下的烤鸭,便端到桌上狼吞虎咽大啃大嚼。

烤鸭还没吃完,彭家山突然听见门外有人问道:“好吃吗?”

彭家山噌地站起身,警惕地闪在门边。不料声音又从身后窗户那边传来:“行走江湖,怎能无酒?”

彭家山回头,只见一俊朗少年已然进来,站在柜子旁,手拿一瓶酒,冲他晃了晃:“接着!”酒瓶直向彭家山飞来。

彭家山伸手接住酒瓶,打量着少年,不由得赞道:“好身手啊。”

少年道:“你也不差。”

彭家山看少年并无恶意,便索性回身坐下:“兄弟贵姓?”

“本少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杨二江。”说着,杨二江坐到桌前,从彭家山手里抓过酒瓶,倒了两碗酒,自己咕咚咕咚干了一碗,问道,“也是落难的?”

彭家山端起酒碗闻了闻:“嗯,好酒。”随后四下看着简陋的房间,接着说:“你自称少爷,怎么就住在这种地方?”

杨二江满不在乎:“红十字会医院的公房,破是破了点,还算清静。关二爷还有走麦城的时候呢。”

彭家山不由得哈哈大笑,喝了一口酒,望着杨二江,觉得这少年有些意思:“说的也是,这年头,心里有关二爷的人可不多了。”

杨二江慷慨道:“江湖人不江湖,忠义堂不忠义,别看本少爷现在混得不怎么样,等有朝一日我杀了那忠义堂罗堂主,定会让洪帮兄弟改邪归正,成为匡扶社稷的好汉!”

彭家山再次认真打量着杨二江:“小兄弟,可否愿意跟我去南京?”

“南京?”杨二江眼睛亮了。两年前,妙春不辞而别,当时走得急,只跟门房留话说是去了南京。至于去了南京哪里,为什么走,那门房却懒得多说,杨二江也不得而知。

突然,两人听到外面的动静,噌地起身闪到门边。这时就听院门“咣当”一响,只见雅子站在门口街道上,她的手下已经闯进了院子。

彭家山低声道:“是冲我来的。”

杨二江往外张望道:“怎么都是油号伙计啊,你得罪了油业行?”

“他们是日本人。”

杨二江乐了:“您歇着,本少爷去陪他们玩玩。”说着,“砰”地一下,推开门就迎了上去。

“哎,小兄弟……”彭家山阻止不及,却见杨二江上前不由分说,出手已经撂翻了一个,杨二江下手干脆利落,那人躺在地上,已经只会哼哼,无力挣扎了。

“小混蛋,你想找死吗!”其他三名日人见状,呀呀叫着扑向杨二江,杨二江施展拳脚,丝毫不落下风……

操场上,杨二江拳打脚踢,把围攻他的几名学员分别打倒在地。彭家山望着身手矫健的二江,不禁面露欣慰之色。

杨二江见了彭家山,跑过来“啪”一个立正敬礼:“南京政训班一期学员杨二江见过长官!”

彭家山抬手回礼,语重心长叮嘱杨二江,眼下江西剿匪已进入了关键阶段,你们这批学员很快要上战场了,作为领袖的耳目,特种战线上的尖刀,为国捐躯,马革裹尸,那是再寻常不过……

对于彭家山的谆谆教诲,杨二江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彭家山身上这身气派的制服给吸引了,他上下打量着彭家山,忽然央求道:“彭教官,您,您这上衣能不能借我穿一天?”

彭家山闻言一愣:“什么情况?”

原来,杨二江想穿着这身衣服照张相给爹娘寄回去,让二老也高兴高兴。杨二江如此显摆,让彭家山哭笑不得,不过念他一片孝心,还是脱下了上衣。

杨二江欣喜若狂,当时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换上彭家山的衣服,那帮学员簇拥着他,欢呼着跑了出去。自从考核结束后,他们就有这个念头,只是没人敢找教官借衣服,就一个劲儿地撺掇杨二江。彭家山见状,无奈笑着摇摇头,随他们去了。

杨二江和几名同学一起来到街上,看了几家照相馆都不太满意,最后挑了一家门脸最大的照相馆停下来,几个人说说笑笑,正要进去,只听见有人脆生生喊道:“哎,杨公子!”

众人回望,一个娇美的女孩,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笑吟吟望着杨二江,让几个政训班学员都看呆了。

杨二江定睛一看,原来是妙春!来南京这些日子,他无一日不在想如何去寻找妙春,却不料今日在此地得以相见,一时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妙春也是一样,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蓦然出现在眼前,一开始还不敢相信,只当是看花了眼。

旁边几个学员的窃笑,让杨二江回过神来,他上前告诉妙春,自己已经来南京好几个月了。妙春上下打量杨二江:“怎么,你现在,都当了国军少校了?”杨二江不由得挺直腰板傲视群雄:“怎么样,还像那么回事吧?”妙春由衷地点头赞叹,这让杨二江十分受用。

看看一旁窃笑的同学,杨二江有点不好意思,晓得他们都羡慕自己,又不由得有些显摆,他低声问妙春:“一块儿照相怎么样?咱俩还没在一块儿照过相呢。”

妙春有些难为情:“我爸还在车上呢。”说着,回头看轿车。

“你爸……”杨二江抬头看去,只见一身便装的许安邦从车上下来,脱下礼帽笑呵呵地冲他点头致意,他不禁愣在了当场。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深秋,洪江城区内戒备森严,保安军士兵们在各路口关卡处检查着往来行人。七冲八巷九条街上不时走过拉桐子的车队,伴随着各家油坊内冒出来的蒸腾热气,街旁商号里的收音机里时不时传来有关“剿共”的讯息。

记者工作让天娟可以接触到第一手的讯息,她无时不在注意着杨大江的去向与安危。刘云湘受她的感染,也快成了半个军事家,两人没事就分析战局。

自打上个月,红军从江西出来后,已闯过蒋介石的三道封锁线,进入湘南和广西北部。湘江就是一道屏障,何键很可能会在湘江以东地区摆开口袋阵。而有消息说,贺大哥已经带领人马进入湘西北古丈附近,看样子这是要和湘南红军南北策应。

父女俩正说着,大掌柜跑来报信,说天婵放火烧了一条船!刘云湘一听,赶紧跑到江边去看个究竟。

江边船坞上围满了人,大家都望着正燃着熊熊大火的货船议论纷纷。

罗积善被气得直哆嗦,转头看见刘云湘过来,说道:“我说她败家,还亏了她吗?这是妇道人家干的事吗?”

刘云湘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替自己女儿说话:“天婵早就跟我说过,罗家总是走特货,不是长久之计。”

“特货行名声不好,我比谁心里不清楚?少奶奶要干点别的生意,我也没意见,可是,现在也不是进茶叶的季节啊。”

“茶叶行进茶叶,一般都是赶在春季新茶下来之后。她想转行,还是心急了一些。呵呵,犯不上生气,怎么说,在你这商会会长面前她还是个刚出道的新手,烧了就烧了吧,权当是花钱让她学本事了。”

罗积善一听这话更气:“烧了就烧了吧?你倒大方!哦,我这当公爹的就不能说句话?听着不顺耳就放一把火,有这么当少奶奶的吗?我看她这脾气就是随你。不懂你可以问嘛,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不声不响的,你说你跑到古丈去进什么茶叶啊!”

刘云湘闻听一愣:“古丈?”

“古丈毛尖,一船陈茶!要是云南普洱还会有这事儿吗?现在倒好,十多万大洋,都给当柴禾烧了!”

“这把火烧得好啊,好!”杨同昌在一旁拍手笑道。

罗积善扭头瞪杨同昌。

“瞪我干什么?”杨同昌指着燃烧的船,“你看看,木船在水上,茶叶遇火则燃烧为土,五行之中,水火土木都在,唯独缺金。这岂不是说,少奶奶的这把火是要给你罗家添金吗?呵呵,我跟刘云湘那都是小打小闹,以后你罗会长才是要日进斗金呢。”

罗积善闻听,困惑地看着大火:“还有这个说法?”

刘云湘瞥了一眼杨同昌,转身就走。

“哎,云湘,你别走啊……”杨同昌窃笑着追去。

一听说天婵是从古丈进的茶叶,刘云湘心里便明白了,这里面的弯弯绕,跟长沙厚德福土药行的货款是一回事。没猜错的话,这船茶叶根本就是个幌子,天婵是把那十多万大洋都送给了她贺叔叔,用来支持红军了。

刘云湘把杨同昌拉到僻静处,跟他分析了一番,然后说道:“眼下湘南咱们过不去,在湘西北帮贺大哥敲敲边鼓总可以吧?”

杨同昌本来还在兴致勃勃地看罗积善的笑话,听了刘云湘一番话,不由得紧张起来:“你说吧,怎么敲?”

刘云湘左右看看,又低声道:“老杨,古丈的生意咱们也要做。”

大江的生死,全看贺大哥的了,这赔本生意,杨同昌不仅要做,赔得少了还不行,两人一商量,打算两家拿出一百万来。事不宜迟,即刻回家备货。

自打决定支持红军,刘云湘连日来一直待在作坊里,和伙计们一起忙活。却不料这天二掌柜匆匆跑了过来,说之前大小姐受苗令梅所托,让各地分号打听杨二江的下落,现在据南京分号汇报,杨二江人在南京,入了军伍。

刘云湘闻言点点头,这个泼猴,也算是遂了心愿。

不过,二掌柜看上去欲言又止,让刘云湘有些奇怪:“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据南京分号的人说,他认贼作父,跟许安邦的女儿搞到一块儿去了……”

“什么?”刘云湘愕然。

二掌柜忧心忡忡:“若消息属实,今后杨家还有咱们刘家必将名誉扫地,被天下人所耻笑。在下以为,许安邦就是想通过这儿女亲事,把他这块狗皮膏药硬贴在刘杨两家身上,其心可诛啊。”

“杨东家还不知道吧?”

“应该不知道,不然杨家还不早就炸了窝子?”

刘云湘皱着眉头,在作坊门口里面踱了几个来回。此事非同小可,他决定先瞒着杨同昌,亲自去南京看一看。

这年的11月27日至12月1日,红军在湘江上游广西境内的兴安县、全州县、灌阳县与国民党军苦战五昼夜,异常惨烈,史称湘江战役。

经此一役,红军最终从全州、兴安之间强渡湘江,突破了国民党军的第四道封锁线,粉碎了蒋介石围歼中央红军于湘江以东的企图。但是,红军也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红一军团二师五团从全州县视塘乡的屏山渡渡过湘江后,奉命抢占全州县城,但比湘军晚到六个小时,只好占领位于全州南面16公里处的鲁板桥、脚山铺(又名觉山)一线,构筑防御工事。杨大江率领红五军团两个连的战士,奉命防守全州城外尖峰岭一带,11月30日,遭遇湘军优势兵力包围……

弥漫的硝烟中,一只只枪口不断在往外喷吐着子弹。杨大江正带领战士们阻击着黑压压冲出来的湘军士兵。

“报告副团长,左右两翼发现敌人,咱们被包围……”一名匆匆跑来的通信兵话没说完,便被一发炮弹炸得肢体零落。

杨大江甩掉落在身上的一条断腿,噌地拔出后背大刀,冲周围战士大声吼道:“全团兄弟,听我命令!咱们红五团在这尖峰岭上多坚持一分钟,兄弟部队就多一分突围的希望。杀!”

“杀!”

司号兵吹起了冲锋号,红军将士们手持大刀,跃出战壕,跟着一马当先的杨大江,嘶喊着向敌人冲去……

天娟去报社上班,走到办公室隔壁的电报室门口,就听见里面嘀嘀嗒嗒的电报声。她深呼吸一下,稳稳神,内心里对那些“捷报”无比抵触,可偏偏就听见邱主编在里面念叨刚刚编译出来的电文:“全州战役已获大捷,朱毛残部往返通窜,狼狈不堪,匪首林彪亦在觉山铺被炸死……”

天娟疾步走进办公室,看见一名同事拿着刚出来的报纸清样正在校对,她无意扫了一眼,立刻神经质般地将清样抢了过去。她拿着清样,踉跄几步,坐到自己办公桌前,看着报纸,如披冰雪,愣怔了半晌。

邱主编要看清样,来到天娟身边,嘴里还低声念叨:“江西的苏维埃政权已不复存在,跑出来的队伍又遭此沉重打击,凶多吉少啊。中国毕竟不是苏俄,政府军兵强马壮,他们就是再有信仰,也挡不住枪炮啊……”

天娟忽地起身,拎起包,推开邱主编,往外冲去。邱主编不明所以,喊了两声天娟,天娟不回头,他就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清样。报纸上标题十分醒目:“尖峰岭一带,中央军围歼残匪——被俘者甚众,匪心涣散”,文章下还排列着数张被俘人员的照片,其中有个叫刘丁山的……

天娟赶回家,把几件衣物和一些大洋放进箱笼,回身凝视着杨大江的画像,而后,提起箱笼匆匆走出了房间。

苗令梅从堂屋出来,见了要出门的天娟,就问她这是要去哪里。天娟只说是要去桂林出差,没几天就回来了。苗令梅一听就急了,那边正在打仗,让一个年轻小媳妇去出差,这主编也是明摆着欺负人,她气得要找老邱去说理。

天娟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与婆婆解释:“人家打仗,我又不打仗。桂林的《民国日报》跟咱《洪江晚报》不是老关系吗,我是去报馆办事,又不在外边乱跑。”

苗令梅忧心忡忡:“那也不安全啊。哎,你说这两家人,一个去了南京,一个要去古丈,这你又要……”

天娟不等苗令梅絮叨:“妈,我得赶紧走了,要不然就赶不上车了……”说着,拎起箱笼匆匆就往外走。

“天凉了,多带件衣服!”苗令梅不放心地在后嘱咐道。

“带着呢!”说话间,天娟已经跑远了。

听说这帮被俘的共产党大都被关押在广西兴安,天娟一路直奔兴安。到地方后,天娟不顾疲惫,一刻不停,向当地《民国日报》报馆认识的同行寻求帮助,好歹打听到了关押地点,嗯,他还活着,谢天谢地。

几天下来,天娟一路使钱,最终总算见到了杨大江。

天娟跟着牢头,刚进入监区,就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垂死之人被人拖着,从她身边经过,天娟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那人被拖出去后,很快就听到一声枪响。天娟猛然止步,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他们在杀人,便忍不住战栗,但是一想到夫君,她又深吸一口气,稳稳神,硬起心肠,穿过守卫那暧昧的眼神和灰暗的过道,来到探监室。

一看到杨大江,天娟就扑了过去,隔着栅栏,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天娟看着杨大江,不禁潸然泪下。

杨大江伸手替天娟擦着脸上的泪:“不哭,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娟儿啊,你怎么来的,就一个人吗?”

天娟泪眼婆娑:“我听见了枪声,他们在杀人……”

杨大江恨恨道:“杀人,说明他们心里怕得要死。”

天娟颤声道:“他们也会杀了你的……”

“别哭,听哥说,哥吃的就是这碗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倒是委屈了你,娟儿啊,哥这辈子欠你的,怕是还不上了,等下辈子,下辈子哥……”

杨大江话没说完,就被天娟伸手给捂住了嘴:“我才不要什么下辈子,你这辈子欠我的,就得这辈子来还。”

杨大江抚摸着天娟的脸庞,哽咽着:“哥这辈子,有福啊……”

天娟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她都打听清楚了,抓杨大江他们的是湘军旅长刘建绪,这是何键手下的一条疯狗,且一直与桂军第十五军的军长夏威不对付,偏巧这夏威跟刘云湘有些交情,天娟正好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来救杨大江。

杨大江闻言大惊:“不行!无论是夏威还是刘建绪,眼皮子都活得很,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时候,你跟他们打不起交道。娟儿啊,你大老远地跑来,家里人还指不定有多担心呢,别管发生什么事儿,哥都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好好活着……”

天娟吼道:“你要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胡说!我死不足惜,你要是再搭进来,那家里老人就没法活了。”

天娟流着泪,一字一顿:“大江哥,从你八抬大轿把我娶进门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咱们俩这辈子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杨大江望着眼前这痴情女子,热泪滚落……

天娟找夏威帮忙,可是事情却没那么简单。刘云湘和夏威的交情,也仅够天娟去夏威那里喝杯茶而已。虽说夏威一口一个大侄女,可这人要不要救,到底怎么救,还是要看刘家出多少钱了。

这个夏威虽与白崇禧有同窗之谊,可是湘江一战,何键成了蒋介石跟前的红人,刘建绪自然狗仗人势。广西本是桂军的地盘,湘军来了之后双方摩擦不断。尤其是眼下,双方争相向南昌行营邀功,夏威向刘建绪讨要战俘,无异于狗嘴里抢骨头,两人本就不对付,现在更是杠上了。

《民国日报》的几个记者朋友,都帮忙去打探,据军方得来的确切消息说,最近刘建绪天天杀人,杀的还都是夏威要的人。夏威又贪财,明知道人难救,还到处画空头支票。天娟一时恍惚,不知道自己找夏威这步棋走得对不对,她别无他途,只能发电报让大掌柜赶紧汇钱,先稳住夏威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