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刘云湘动用徐州分号的财力,给王天培送去了一批粮食和物资,作为交换条件,杨大江被严令撤出了战斗。

杨大江心里不服,你岳老子有钱就了不起啊,大战当前,你有何权力干预军中事务?可是肖楚雄却说:“让你撤出战斗既是军长的命令,也是上级党组织的要求。”

北伐军中的共产党人都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上级党组织不会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肖楚雄接到的指示是要把他们安全带出来,辗转去南方。

两天后,当杨大江带着撤下来的一部分战士来到指定的集合点——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小宅院时,情况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徐州城的局势已然失控,王天培被架空,军令出不了军部,清共执法队在所有路口都设了关卡,如何出城成了肖楚雄最头疼的问题。

杨大江想到了他的岳老子,元隆油号的徐州分号就在运河边上,只要刘云湘点头,大家就可以乘坐刘家货船借助商道由水路出城。然而,就在肖楚雄和杨大江正在商议的时候,闻风而来的清共执法队迅速包围了整个院落。

“格杀勿论!”

在为首军官冷酷的命令下,枪声大作,密集的子弹透过门窗如雨点一般射了进来,院中已有不少战士中弹倒下,肖楚雄当机立断,一边开枪掩护,一边喝令杨大江带人从暗道突围……

经过一场拼杀,杨大江和十几名战士终于摆脱了清共执法队的搜捕,顺利潜入了元隆徐州分号。

对于刘云湘来说,送一批人出城并不是问题,甚至可以保证把他们送到赣省山区,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杨大江必须跟自己回家。

杨大江一听就急了:“岳老子,这徐州城眼下是个什么样您也见了,您说我怎么能……”

“你管徐州什么样?你已经脱下了军装!”

“可我仍然是个革命军人。”

刘云湘伸手点了点杨大江,说道:“你打也打了,拼也拼了,如今却落得个逃难的下场。大江啊,洪江是你的家,你说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像家一样,永远都对你敞着门?”

“洪江是我的家,我从来没忘过家……”

“那你就跟我回去嘛。其他人不是要去江西吗?没说的,包在你岳老子身上!”

“可是我……”

“且不说你爸妈在家一日三惊,就说我女儿千里寻夫,跨越数省跑这儿来找你,为的什么?不就是想要一个家吗,想要一个属于你们自己的家。”

杨大江红着眼圈,长吐一口气:“出门在外的人,有几个不想回家的。‘四一二’之后,我们这些人都盼着回家,不过,不是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家,而是能够凝聚人心,擦干血迹继续奋斗的家。岳老子,您和娟儿的这份情意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但是现在,我必须要跟他们走。”

就在翁婿两人争执不休的时候,天娟已经帮忙在江边安排好了船只。她朝思暮想千里寻夫,何尝不想与夫君双双还家长相厮守?可是,此刻她明白,就算是留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他痛痛快快地走。况且,现在清共执法队四处抓人,徐州城里一刻也不能待了。

眼看自己为了她跟杨大江磨破了嘴皮子,却被天娟这么抽了底,刘云湘气得抓起桌上的茶碗摔在地上:“走,走吧!有你给他收尸的时候!”

两艘货船停靠在码头,杨大江带着十几名战士上了船,回身冲站在码头上与他含泪相望的天娟挥挥手,而后面带愧疚地对刘云湘说道:“您老人家,也早点回去,这徐州……”

“走吧,走吧,别啰唆了。”刘云湘不耐烦地示意油号伙计们把船驶离了码头,和天娟一起向城里走去——他知道,女婿还有一桩未了心愿,那就是去送肖楚雄一程。

徐州城内,几具残破的尸体被高高吊在路旁的电杆上,在执法队的隔离下,周边站满了围观的人群。父女俩默默地走到近前,只见阳光透过肖楚雄那滴血的头颅照射下来,刺得人们都模糊了双眼。

“你放他走了,有一天他可能也会被挂得这么高。”

天娟望着肖楚雄的尸体,喃喃说道:“那我就把他挂在心上,仰望他一辈子……”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为了配合中央军“围剿”江西红军,何键当上了湖南省主席,上任伊始便大开杀戒,成立了“平浏绥靖处”,颁布“十大杀令”。一时间,湘省风云突变。

天娟身在报馆,心里却牵挂着在吉安府占山为王的丈夫。这天见报馆里难得的人少冷清,她便四处收集“东边”的消息,暗自揣测战局的动向——已经“围剿”两次了,老蒋不行,换了何应钦,二十万人马,又能如何?

直到老邱到了报馆,天娟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常德到洪江的小火轮正式通航的日子,记者们都去了码头。

此时的码头上已是锣鼓喧天,刘云湘和杨同昌也挤在人堆里,看着从江面上昂然驶过来的小火轮,心头无比感慨,觉得今天这个日子真是应该载入史册,中国人有了自己制造的小火轮,以后上常德下洪江,做买卖走亲戚,都不用看洋人的脸色了。由此可见,振兴实业方为救国之道啊!

说话间,小火轮已经靠了岸,众人蜂拥着向前涌去。在周围一片“砰砰”冒烟的镁光灯中,火轮上的乘客们纷纷走下舷梯。

“走,上去看看!”

刘云湘兴致勃勃地招呼杨同昌,想上船去看个究竟。却不料杨同昌扫了一眼甲板,突然跟见了鬼一样:“云湘!”

刘云湘顺着杨同昌的目光望去,也不由得一惊。只见身穿中央军军装的许安邦满面笑容,带着副官走下了舷梯,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穿中山装、面容冷酷的中年人。

许安邦径直走到刘云湘面前,抱拳道:“刘东家,久违了!”

刘云湘上下打量着许安邦:“又换主子了,怎么称呼啊?”

许安邦嘿嘿笑道:“托刘东家的福,许某攀上了省府主席何键何大人的高枝,现任讨逆第四军第一监护大队大队长。”

“那这么说,你这是衣锦还乡了。”

“衣锦还乡不敢当。这几年许某虽孤身在外,却也听说了不少刘东家纵横捭阖、匡扶社稷的美谈,不愧是天下五府十八帮油业行的大龙头,名望日隆啊。此次重回洪江,许某还有重要公干在身,改天一定登门拜访。”

许安邦说完,冲刘云湘再次拱拱手,带着人扬长而去。

国产小火轮首航带来了许安邦这尊瘟神,这大出洪江人的意外;而几乎与此同时,让罗积善感到困惑不解的是,自家的大少奶奶借口去催一批特货去了长沙……

许安邦回到洪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风荷院宴请藤原和罗积善。

如今的风荷院满眼一派洋范,妓女们身上早已不见了传统的旗袍,均穿着露大腿的短纱裙在舞台上又唱又跳:“微风细雨柳青青,哎哟哟,柳青青……”

一看到罗积善的身影出现在风荷院门口,许安邦疾步上前迎接。几年不见,罗积善明显苍老了许多,腿脚已有些蹒跚,他这憔悴形容,让许安邦也看得愣怔了片刻,随后又摆出一脸热忱,伸手向里边的包间:“罗会长,请!”

罗积善在高署地鞍前马后的照应下,跟着许安邦向包间走去。一进包间门,便看见身穿和服的藤原正坐在酒桌前,他扭头便走——杀子之仇,刻骨难消,岂能同席!许安邦打着哈哈,赶紧拦住罗积善,将他强推入席。今日许安邦请这两人来,是为了给自己拉套帮忙,谁也不能就这么跑了。

许安邦两手同时拍了拍罗积善和藤原的肩膀:“冤家宜解不宜结啊,都是老皇历了,如今这风荷院都改了章法,还有什么事放不下啊?今日我和彭先生把二位请来,是有要事相商。”

今日跟着许安邦乘小火轮来的那个精干男子,叫彭家山,此刻也位列席上。与许安邦那一脸故友重逢的笑模样不同,彭家山目光犀利,不苟言笑,站如松坐如钟。他起身与诸位见过,声称此次来洪江,是奉南昌行营和省府之命,协助许安邦运送一批特货到南京,目的是要换取枪支弹药,为第三次“围剿共匪”做准备。

待彭家山说完来意,许安邦正色道:“老子已在何主席面前立下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从洪江到南京的水路,罗会长和藤原先生都比我熟悉,还望二位以党国利益为重,捐弃前嫌,精诚合作。来,干了这杯酒,过去的事情一风吹。”说着话,端起酒杯站起来。

彭家山和藤原都端着酒杯站起来,唯独罗积善坐着不动。高署地站在门边望着罗积善,心急如焚,他最能体会东家的心情,可今天这事,本就不是来商量的,他有心替东家圆场,然而这场合又轮不上他说话。

彭家山看看罗积善,面对这个丧子的老人,他心头掠过一丝不忍,他顿了一下,说道:“共匪蛊惑人心,毁我华夏根基,不迅速剿灭之,国无宁日。洪江诸商,凡与党国一心者,我党国军人必护佑之。”

罗积善依然面无表情,坐着不动,许安邦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贻误军机者,以通匪论处,莫怪我许某人不讲情面!”

高署地低声喊了一声东家,罗积善这才勉强起身,端起了酒杯。罢罢罢,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时候,藤原忽然向罗积善殷勤敬酒:“罗会长,鄙人借花献佛,愿以这杯水酒,祭奠令郎的在天之灵。”

罗积善的态度本来有所缓和,可是一听藤原这话,不由得怒起,他把酒杯重重蹾在桌子上,对高署地吩咐道:“你留下,听凭许大人和彭先生调遣。”随后对许安邦和彭家山拱手道:“恕不奉陪!”说完,拂袖而去。

藤原摆出一脸无辜:“哎,罗会长……你看,他怎么能这样……”

许安邦觉得藤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是当着彭家山的面,罗积善也实在是不给面子,他放下酒杯,索然无味道:“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高署地慌了,欲替罗积善解释:“许大人误会了,我们东家实在是……”

忽然,彭家山“啪啪啪”鼓了几下掌,冷眼望着藤原说道:“四两拨千斤,藤原先生果然高明!”

藤原一愣,看着彭家山,许安邦和高署地也都把目光转向彭家山。

彭家山铿锵道:“去年的九月十八日,你日本国利用柳条湖事件,制造了奉天事变,进而侵占了我东北三省;今年春天又成立了所谓的满洲国,四处寻求国际支持,可惜应者寥寥。国内大战方息,民生凋敝,我国民政府不得不忍辱负重,但是你不要得意,终有一天,我革命军人会收回国土,把你们这些可耻的侵略者赶出中国去!”

藤原一时慌张:“这,这两国的外交事务与鄙人何干?彭先生,鄙人不过是一介小小商人……”

彭家山走近藤原:“好一个小小的商人,那我来问你,你在洪江长达十年,在商人的外衣下可还有其他身份?故意揭伤疤激怒罗会长,是不是想破坏此次行动,让江西共匪继续苟延残喘下去,你们好乘机在东北继续蚕食我大好河山?藤原先生,我警告你,别做与你商人身份不符的事情,若非你是许大队长的故人,我现在就可以摘下你的项上人头!”

听了彭家山这番申斥,许安邦和高署地都似有所悟,两人看看彭家山,再看看藤原。高署地虽说不是很清楚彭家山的来头,但是看这阵势,觉得这人好像比许安邦更有手段。

在彭家山的逼视下,藤原额头冒汗:“鄙人,鄙人愿效犬马之劳!”

这一顿饭,藤原吃得是如坐针毡,直至宴毕回到住处,背上还是一阵一阵地冒冷汗,他让雅子给军部发电,查询彭家山的底细。

很快,军部回电:“彭家山,男,现年三十五岁,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六期,两年前加入中国国民党通讯调查小组,现为三民主义力行社骨干成员。”

仅看字面,就知道这是条厉害的鹰犬,藤原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此人不除,必为祸患!

天婵坐在黄包车上,来到了一条名叫“百果园”的巷道,装扮成车夫的麻老五见不远处负责警戒的豹子打出了“安全”的手势,便把黄包车停在了七号院落的门口。

天婵下了车,上前敲门。

门上的瞭望口打开,露出了一个掌柜模样的半张脸:“这位太太,您是……”

“我是来催货的。”

“什么货?”

“土药。货款已经付了,一共七十万大洋。”

“不对吧,我们只收了八万大洋。”

“你记错了,另有六十二万是江西吉安府鸿记钱庄的银票。”

暗号对上了,掌柜迅速开门,低声道:“快请进!”随后快步进去通报:“东家,催货的人来了!”

“哦,快请!”

“东家”这一发话,让走进堂屋的天婵闻听登时一愣。

一副“东家”打扮的杨大江也愣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苦苦等候的上级领导竟然是天婵。

天婵此次来长沙肩负着重要使命,按照上级的指示,要截下许安邦运往南京的鸦片,粉碎敌人围剿江西苏区的阴谋,行动代号为“虎口拔牙”。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苏区派来配合行动的同志竟然是杨大江。

故人相见,自有一番悲喜,可是还没等天婵把话切入正题,忽听院门一响,有人说道:“夫君啊,有客人来啦?”

随着话音,只见身穿旗袍,一副小媳妇打扮的欧阳朵妹袅袅婷婷地扭着腰身走了进来。

“朵妹姐?你怎么也……”天婵见跟在后面的麻老五挤眉弄眼,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

“你是想问,我怎么也会在这儿?呵呵,这是我们小两口的家啊。”欧阳朵妹说着扭脸看大江:“是吧,刘丁山。”

“刘丁山?你们,你们小两口?”天婵登时有些蒙了。

“婵儿,你别听她的……”杨大江见解释不清了,对朵妹抱怨道,“你能不能别再开玩笑,这跟婵儿都多少年没见面了……”

“我没开玩笑。你来长沙是什么身份?锦源公馆郑老夫子的远房亲戚,刘丁山,我说的不对吗?”

“我,我被你们给搞糊涂了,朵妹姐……”

“哎!别叫我朵妹姐,小女子姓杨,名翠花,名字土了点,让少奶奶见笑了,你也可以叫我刘杨氏。”

……

天婵回到元隆长沙分号的住所,心怀愤懑,这凭空出现了刘丁山和杨翠花一对夫妻,那自己的妹妹怎么办?

可是这种事,在麻老五和豹子看来很正常,大当家和三当家来白区工作,以夫妻名义为掩护,那也是为了安全考虑。再者说,三当家虽然娶了二小姐,但是和大当家在吉安府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彼此也难免会产生感情,毕竟人非草木……

“岂有此理,你们水客帮这俩当家的,没一个是好东西!”天婵看出来了,麻老五和豹子是一心想替大江和朵妹开脱,说心里话,大江她信得过,可是朵妹这个态度实在是让人心里不踏实。

天婵把朵妹叫到了元隆长沙分号,苦苦相劝:“姐啊,他们是成了家的,你就忍心活生生地拆散他们的家庭?”

“那你告诉我,你妹妹在洪江,杨大江却一直江西闹革命,而且你也知道何键在湖南搞的白色恐怖是什么样,你说,大江他这辈子还能回家吗?一个女人,苦守一个不能回家的男人,你不觉得这对娟儿来说,是最残忍的事儿吗?”

“可我妹妹她愿意。”

“要什么都依着你妹妹,那还要你我这当姐姐的干吗?婵儿啊,我这都是为她好,你怕你妹妹像你一样,可是这些年她过的日子跟你有区别吗?长痛不如短痛啊。”

“我妹妹活的是个盼头,不管五年还是十年,大江一定能回到洪江跟她夫妻团圆。”天婵打定了主意,既然劝不了你,咱就公事公办,我这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也别想再去当你的什么杨翠花。

“这不是理由!你知道什么叫同生共死吗,你知道在敌人的枪炮之下,两个人想让彼此都活下来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我这条命是他救的,他的命也是我救的……”

欧阳朵妹说着,扯开旗袍背过身去,露出后背上的可怕伤疤:“就凭这个,我就有资格当杨翠花……”

看着她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疤,天婵忍不住暗吸了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紧追过来的杨大江站在门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天婵:“你要干什么?她是老革命了,你有什么权力这样?”

“我,我哪样啊?”

“你要如此不问青红皂白,那就别怪我这当哥的跟你急,这刘丁山我还就当定了,怎么着!朵妹,不是,翠花,咱们走!”

天婵气恼瞪眼:“你们敢!谁是领导?”

这天,一大早,刘云湘就急匆匆去恒顺油号找杨同昌,手里拿着天婵发来的电报。电报上只说让刘云湘和杨同昌赶紧去长沙,却没说什么事。两人看着电报,嘀咕了半天。以天婵的能力,小事断不会如此急切地召唤两位老人,看这阵势,想来麻烦不小。可是,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天婵如此紧张?

刘云湘和杨同昌正商量着,刘家大掌柜匆匆追了来。

大掌柜顾不上擦掉额头上的汗,一进门就对刘云湘说道:“东家,我们放在江边的船,丢了两艘!昨晚还在呢,今早就不见了!”

刘云湘倒不以为意:“会不会是哪家油号,一时急用,没来得及给咱们说?”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可是问了一遍,没人借船!”

杨同昌也说道:“借船也没道理不吭声直接开走啊!”

刘云湘若有所思,喃喃道:“这姓许的一到,洪江就不太平啊……”

刘云湘亲自到江边查看,忙活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远远地,看到许安邦和藤原在江边指手画脚,谈笑风生。刘云湘眯着眼,看看许安邦那副德行,转头就回府了。若是这许大人存心使坏,你就算查出来船的下落又能怎样?

许安邦此次的打算是让藤原提供船只,让积善商行派人引领航道。特货的航道向来是秘而不宣,而且自从罗立死后,罗积善坚决不再与日本人合作,可这次许安邦和彭家山都是杀气腾腾,罗积善不得不从。他本打算让天婵与许安邦和藤原这些人打交道,这些年商海磨炼,少奶奶处事精明,思虑周详,罗积善对她很放心。可是天婵最近跑到长沙要账去了,说是长沙厚德福土药行收到了货款却一直不发货,她要亲自去催催,罗积善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周旋。与藤原这个老王八共事,不得不防,罗积善吩咐高署地盯紧了这只东洋笑面虎。

高署地连日跟踪观察,发现那个叫中村雅子的东洋娘们儿,领着一帮人,个个都打扮成油业行伙计的模样,还在学说中国话。罗积善一听这阵势,又想到刘家刚刚丢了两艘船,心里便明白了,十有八九,这船是藤原偷的——他这是打算劫了许安邦的特货,然后嫁祸给洪江油业行。藤原最擅长干这种事情,这分明是冲着刘云湘来的!

罗积善思忖片刻,便让高署地去劝说许安邦借用刘云湘的船,就说这水路上只有刘家商船能够畅行无阻,如此一来,藤原的嫁祸江东之计便不攻自破:岂有刘家人去劫自家船的道理?

那许安邦倒是听了高署地的劝说,次日一大早,高署地陪着许安邦赶到刘府,找刘云湘借船,却不料扑了空,听家人说,刘东家一早去了江边,打算乘船去长沙。高署地和许安邦又急匆匆追到江边,好在刘云湘刚上船还没走。怎奈刘云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说油业行沾上特货就是坏了祖宗规矩,不借!

这可急坏了高署地,当着码头上那么多人的面,话又不能直说,他只是明里暗里撺掇刘云湘借船,可刘云湘压根就不接他的茬。当然,谁都知道祖宗规矩只是刘云湘的借口,不想跟许安邦打交道是真。

刘云湘和杨同昌急匆匆赶到了长沙,当他们看到站在面前的“刘丁山和杨翠花”的时候,不禁面面相觑。

欧阳朵妹近前殷勤地给刘云湘和杨同昌奉上茶水:“二老请喝茶。这名字嘛,也就是个招牌,别管叫什么,我还是刘叔叔的欧阳侄女,至于杨叔叔嘛,要是您老不介意的话,我以后就喊您爸。”

杨同昌手一抖:“爸?”

“哼!”刘云湘瞪眼看着杨同昌。

杨同昌一拍桌子,呵斥杨大江:“鬼崽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大江往门外看看,近前道:“岳老子,爸,您二老可千万别有其他想法,这会儿没外人,我就实话实……”

“没外人?”杨同昌打断杨大江,“没外人你就可以胡来吗?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这么多年,你在外闯荡,大奶奶在家替你尽着孝道,为你守着家门,可曾半点有负于你,有负于杨家?如今你却顶着一个什么刘丁山的鬼名字,还找了这么个鬼女人,不是,欧阳侄女,你就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欧阳朵妹委屈道:“鬼女人就鬼女人,反正,别人不知道,刘叔叔知道就行。”

杨同昌愕然看刘云湘:“怎么,你跟咱侄女还……”

刘云湘怒喝:“说你儿子,扯我干什么!”

“对对!”杨同昌扭头冲杨大江瞪眼。

杨大江急道:“爸,这真不关我的事儿啊!”

刘云湘问道:“不关你的事儿?”

杨大江解释:“不是,事情其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杨同昌道:“那天婵为何把我和你岳老子给叫来?”

“哎呀!”杨大江无奈地转向朵妹:“我就说,事情要闹大,你就一意孤行吧!”

杨同昌对欧阳朵妹说:“看样子,问题还是出在你这儿。朵妹啊,好歹你也是一帮之主,怎么能看上他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呢,这不仅是耽搁了你自己,也害了你天娟妹妹不是?”

“刘叔叔,您说句话吧。”

“啊?我,我说什么啊?”

“天娟是您女儿,难道我就不是您女儿?”

杨大江看不下去了,开口道:“朵妹,事到如今,你就别再……爸,岳老子,你们也别生气,这事儿还真不能怪朵妹,一句话,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刘丁山和杨翠花,一切都是……”

“说得挺热闹啊!”

杨大江话没说完,就见天婵走了进来,看了看杨大江和欧阳朵妹,对刘云湘和杨同昌说道:“怎么样,见识到了吧?欧阳伯伯生前跟您二老交情深厚,说起来咱们三家都是世交,可这亲人之间也不能乱了伦理纲常吧?到现在我都不敢想我妹妹知道了会怎样,你们说,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杨同昌责骂杨大江:“逆子,你可知罪!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你们如此胡来,难道就不怕被沉塘浸猪笼吗?”

一听杨同昌说到沉塘浸猪笼,欧阳朵妹眼睛一亮,她之所以不怕见刘云湘,底气全在于此。她凑到刘云湘跟前,扶着老人家肩膀,狡黠笑道:“沉塘浸猪笼?刘叔叔不怕,我也不怕。”

“咳咳!”刘云湘突然咳嗽起来,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碗,起身对天婵说道:“行了,各有各的命数,我看这事儿就哪儿说哪儿了,就算是你妹妹命苦吧。”

天婵愕然:“爸!”

“认了?”杨同昌惊愕,“云湘,这事你,你就这么认了?”

“不认又能怎么样,他不是已经改了姓名吗?我二姑爷是杨大江,不是刘丁山。”

“岳老子……”杨大江看看刘云湘,又看天婵:“婵儿,这,这不还是没说……”

欧阳朵妹嗔道:“丁山!”

天婵怒道:“丁什么山,你俩都回去反省!”

“青狼滩,跑马射箭,嘿哟嘿嘿哟!”欧阳朵妹哼了一句沅江号子,袅袅婷婷走出去了。杨大江暗叹一口气,看看屋里这几位,也出去了。

杨同昌看着两人背影,回过神来:“也对啊,《庄子》云,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那薛丁山不仅娶了樊梨花,不是也娶了窦仙童和陈金定吗?大丈夫三妻四妾乃寻常事耳。云湘啊,多谢你有这份度量,饶过我家大江……”

“呸!”刘云湘啐了杨同昌一口,“老不正经,你儿子这副德行,要不随根才怪!”说完,拂袖而去。

天婵追到后院,跟着刘云湘进了屋,她不理解爷老倌为何就这么放过两人。

刘云湘坐下怔了半晌,幽幽道:“债主追上门,三魂去二魄,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当年,刘云湘和杨同昌赌油输了,湘夫人和八水族长听说刘云湘要沉塘,就想到了水客帮,在水下能憋十分钟以上的,也只有水客们有这种本事。那日,刘云湘沉入水底,正在木笼中挣扎,狗鱼崽游过来,给他两个充气的猪尿泡,并教会他如何在水下吐纳。说到底,刘云湘这个洪江神话,是靠那两个猪尿泡给吹起来的。所以他见了欧阳朵妹,总觉得欠她似的。

听刘云湘讲完这些,天婵眼圈红了:“今天您松了口,那我妹妹该怎么办?”

刘云湘意味深长地看着天婵:“别小看了你妹妹,她当初选择杨大江,就是选择了一种理想,一种她喜欢的生活方式。”

刘云湘还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那天,送走杨大江之后,他和天娟站在路边,痴痴望着挂在街对面电杆上,肖楚雄那残破而又宛如圣徒般的尸体……

刘云湘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对天婵说道:“从那个时候起,她就不再是当初那个毛手毛脚、一唱戏把什么都给忘了的疯丫头了,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唉,说到底,还是这世道变得太快。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天婵有些心虚,“呵,我可不会给您惹事,我就老老实实当我的罗家少奶奶。”

“你这少奶奶来长沙,真的就只是为了给罗家倒腾那点特货?”

天婵环顾左右:“罗家就是干这一行的嘛。”

刘云湘冷哼一声:“大江和朵妹,还有那个麻老五,你们都凑在一块儿想干什么?”

天婵“嗨”了一声:“这不是赶巧了嘛。也幸亏他们被我给碰上了……”

“天婵!”刘云湘说道,“你还没学会在我面前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