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众人回到元隆油号,围着那桶东洋油一筹莫展。连干挑爷都慨叹,一生鉴油无数,却从未听说过能够当作柴油来使用的桐油!众人皆心有余悸,怪不得那藤原敢口出狂言……

说话间,只见天娟一手抓着报纸,一手抓着一把电报单,喊着“宜昌大捷!”跑了进来,扑到刘云湘身上,兴奋地蹦跳着尖叫:“爸,你们快来看,可了不得了,我夫君打过长江去了,已经占领了宜昌!”

天婵皱眉责备妹妹:“娟儿啊,你就别闹了,咱爸心里正烦呢……”

“烦什么,这都是他二姑爷的功劳……哎,什么味儿啊?”天娟忽然抽着鼻子,看见了那桶东洋油,“怎么把我们报馆的油给弄来了?”

“报馆的油?”众人闻听一愣。

“爸,您是不是也打算印传单啊?太好了,一定要把您二姑爷的名字给写上,我,我这就给您写稿子去……”

天娟来去如风,却让众人眼前一亮,报馆!

众人即刻赶到报馆的印刷车间,一名老师傅听明来意,就打开了一铁罐用来调制油墨的桐油。

据老师傅介绍,印刷用的油墨不能过于黏稠,过去稀释的时候是要用柴油的,然而成本太高,如今改用台湾产的优质生桐油,可替代柴油使用,价格也不便宜,但是比起柴油来说还是能省下不少钱。而且用这种油调出的油墨,有一股特殊的香味,颇受青睐。

干挑爷饶有兴致地蹲下身,抽出长签挑挑那一小桶油,细细察看。

罗立上前问道:“敢问老师傅,此油能否在柴油机上使用?”

“这个嘛……”老师傅沉吟道,“老夫不敢断言。不过听那供货的福建油商讲,此油在印刷行业用量不大,倒是颇受那些开工厂办实业的客商欢迎。少爷若是有柴油机,不妨一试。”

干挑爷笑道:“云湘,咱们是灯下黑啊。”

刘云湘仔细看了看那一小桶油:“台湾盛产木油桐,与湘西的油桐树略有区别,这应该就是用木油桐子榨出的油,没想到被藤原给钻了空子。”

数日后,众人带着新榨的生桐油来到藤原的别墅。

藤原果然提出用柴油发动机来验油,示意山木把那桶刘家油倒入柴油发动机,随后指着发动机的摇杆对刘云湘说:“刘先生,真菩萨面前可烧不得假香啊。”

刘云湘道:“藤原先生若是真有菩提之心,又何须念佛经啊?”

藤原摆头示意,山木幸灾乐祸地看了看刘云湘,使劲摇动了摇杆,突然惊愕地发现,发动机竟然突突突冒着黑烟发动了起来。

众商一片欢呼。

藤原满面狐疑地看着刘云湘:“这……”随后问山木:“在加油之前,油箱里的油可曾清理干净?”

山木支吾:“这,也许,也许是……”

“别找借口了!”刘云湘说道,“你日本不能说没有桐树,但是数量极少,而且其果实在榨油的时候出油率低,品质极差。跟中国台湾的木油桐和这湘西的五爪桐根本没法相比。这是你们日本国的土壤和气候与我中华大地的差异所造成的,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水土不同,物种自然就不同,这本无可厚非。只是你不该拿产自中国台湾的优质桐油来粉饰你日本国的强大。藤原先生,我看得出来,你很爱你的国家,那么我就奉劝你一句,资源贫乏和地域狭小从来都不是你们国家的耻辱,而用卑鄙手段刻意去掩盖缺陷的人,才会沦为天下笑柄。‘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中国的这两句古话你该多琢磨琢磨。”

刘云湘说完,转身拂袖而去,杨同昌、干挑爷等人也都扬眉吐气地跟着离去,现场只剩下藤原瞪眼看着地上的油桶和那个仍然突突作响的发动机。

前段日子,天娟整天东跑西跑地大喊大叫,她生性活泼,公公婆婆还真没当回事。可是,这些天她又不说不笑了,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魔魔怔怔。如此形容,让杨同昌老两口惴惴不安,生怕她闷出病来,做公爹的没法多说,只能让亲爹来看看。

刘云湘倒不以为意:“我女儿是懂规矩的人,丈夫不在家,她自然要谨守妇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你们也看不惯,真是奇了怪了。”

杨同昌催道:“你去看,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二人说着,来到了后进院房屋门前,只见苗令梅正趴在门缝上往里偷窥。

苗令梅见了刘云湘和杨同昌,过来低声说道:“孩子这些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人也瘦了一圈,我是看着……”

刘云湘没等苗令梅说完,上前使劲一把推开了房门,只见屋里一片狼藉。天娟嘴里啃着果子,赤脚站在屋中惊喜地叫道:“爸?爸您快来看!”

刘云湘疑惑地走进房间,杨同昌和苗令梅也跟进来,三人愕然地看着立在墙边的一块贴着地图和杨大江画像的铺板,地图上面的一些地点都被钉上了钉子,画着大小箭头,相关的各个地点都用丝线密密麻麻地连接着。

“安庆!”天娟指着地图,兴奋地嚷嚷,“北伐军占领了安庆,此处乃兵家要地,周边皆有大山,居高临下,可俯瞰整个皖省……”随后在地图前投入地寻找着地点,嘴里喃喃道:“宜昌、岳阳、武昌,到九江……安庆,然后北上,再到,镇江、常熟、芜湖、徐州……哈哈,大江哥你好厉害啊,真是兵锋所向,摧枯拉朽……”

刘云湘摇摇头,悄然退了出去,杨同昌和苗令梅也赶紧跟出来,两人都看着刘云湘,指望他能有个主意。刘云湘沉默半晌,幽然道:“只要没病没灾的,就由着她折腾去吧。”说完,怅然离去。“闺中只是空相忆,不见沙场愁杀人啊……”

北伐军捷报频传,眼看要取得全面胜利,蒋介石却打着“护党救国”的旗号,签发了“清党令”。一时间,洪江城里腥风血雨,人心惶惶。而藤原又从中看到了谋求清代底油的机会,他与罗积善商定了一出苦肉计……

这夜,洪江城大雨如注。抓人的警车鸣着笛在街道上飞驰,随后有大批荷枪实弹的军警冒雨在各条街道上唰唰跑过……

当天婵安排完各处同志转移后,坐在罗立车上返回罗府时,半路上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给绑架了。

而几乎与此同时,天娟正收拾行囊,打算去徐州寻找杨大江。

杨同昌和苗令梅见天娟要走,登时吓坏了。

“孩子,变天啦,到处都在抓共产党,他要是命大,你在家他心里还有个念想,早晚会回来……”

天娟不为所动:“他们抓他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出生入死,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杨同昌忙说:“可是这兵荒马乱的,你上哪儿去找他啊?”

天娟起身望着铺板上的地图:“他打到哪儿,我就追到哪儿。爸,妈,我这可不是在瞎胡闹,我知道您二老心里也在牵挂他,不如就让媳妇做个千里寻夫的孟姜女……”

杨同昌借机冲苗令梅使眼色,两人赶紧出门,“咣当”一声锁上房门。

天娟惊觉,赶紧站起身跑过去晃动房门:“开门,你们不能这样……爸,妈,快开门啊……”

房门外,杨同昌和苗令梅也是束手无措。苗令梅冲杨同昌使眼色,杨同昌慌忙撑起伞去刘府找刘云湘。

刘云湘正在堂屋灯下看报,一听杨同昌的话,头就大了:“先把人关起来再说,这就对了!讲什么理啊,她那小嘴伶牙俐齿的,又能说又能唱,你讲得过她吗?”

杨同昌附和道:“谁说不是,孟姜女千里寻夫,樊梨花挂帅征西,这可都是传为千古美谈的贞节烈女,我跟你嫂子硬把她给关在了家里,说起来还是输在了理儿上啊。”

刘云湘更来气:“你什么意思,这外边是个什么样儿你来的时候没看见?洪江都闹到了这个地步,全国其他地方可想而知。你儿子是没指望了,还想把我姑娘给搭进去?”

杨同昌也不高兴了:“哎,什么叫我儿子没指望了?现在咱们说的可是你女儿。”

眼下这形势,让刘云湘和杨同昌心里都很烦躁,说话自然没好气,你一句我一句就呛上了,越说越恼,吵得不可开交。老家丁站在旁边也不知道该劝谁,忽闻外面传来哭嚎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罗积善带着高署地,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边跑边喊着:“罗立和天婵被抓了!”

刘云湘大吃一惊,他第一反应就是女儿女婿被人当成共产党抓了:“岂有此理,清党跟他们俩有什么关系,是谁抓的?”

罗积善赶紧说抓儿子儿媳的是熊子贵的人,刘云湘闻言心下狐疑。

杨同昌问道:“你看见啦?”

罗积善跺脚:“唉,我要看见了还能有这事儿吗!”

刘云湘逼视罗积善:“那你如何断定是熊子贵的人?”

罗积善有些躲闪:“这不是听下人说的嘛。”他用手杖一指高署地:“你说!”

高署地马上说:“听出事地点附近的商家讲,带走少爷和少奶奶的人不是军警,那,那不是熊子贵还能是谁?”

杨同昌问道:“怪事啊,那熊子贵与你罗家素有交往,他抓你儿子干什么?”

罗积善眨眨眼睛:“也许,也许他要抓的人是我家少奶奶呢?”

杨同昌又问:“抓少奶奶,那就是说他是对着刘家来的。可是土匪绑票必有一图,他图的是什么呢?”

罗积善一脸茫然:“是啊,他图的是什么呢?”

说话间,就听“笃”的一声,一支穿着纸条的飞镖钉在了门框上,众人一惊。刘云湘跨出房门,见老家丁从院中暗影里闪出,朝对面屋顶扬扬下巴。刘云湘微微摇摇头,老家丁又闪入了暗影。

刘云湘拔下飞镖,看了看纸条,回到屋内把飞镖和纸条扔在了桌上——“清代底油”。

杨同昌上前看了看纸条,提醒刘云湘道:“一介土匪,要底油何用?当年他打底油的主意,藏在他背后的人可是许安邦啊。”

刘云湘反倒没了惊慌,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同昌:“那桶底油不就是拿来救人的吗?”

罗积善忙道:“对对,亲家这话说得在理,都是儿女的性命,万万不可厚此薄彼啊。”

杨同昌恼了:“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又没说不让咱亲家去拿底油救人。”

“杨东家,你是没说,可你这话里话外的谁听不出来?哦,那时候你们可以拿底油到沅陵去救你儿子,现在就不能拿出来救我儿子?”

“我没说不救你儿子,我只是说这熊子贵的背后……”

“行了!”刘云湘喝止两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儿子长儿子短的,可曾想过我女儿的安危?”随后大步走出房屋,冲对面的房顶大声说道:“房上的人听着,别梁子压水追秧子(黑话,劫路绑票),千里行船只为求财。明日一早咱们码头上顺买卖,观音和财神不得少半根汗毛!”

刘云湘话音落地,对面屋顶上一个黑影便悄然隐去。

次日一早,刘云湘来到高椅村。

雨过青山苍翠欲滴,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高椅村笼罩在薄雾氤氲中。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窨子屋,鱼鳞般的屋顶,马头墙上高高挑起的飞檐忽隐忽现,远远望去,整个村落如同一座神秘的城堡。

刘云湘和八水族长走在前面,高署地带着身后的七八名蒙头盖脸土匪打扮的人紧跟在后面,一行人来到祠堂门口。大门打开,映入众人眼帘的正是供奉在祖宗牌位前的那桶裹着黄绫的清代底油。

刘云湘来到底油面前,回身道:“买卖成交,回去后马上放人。”

高署地谄笑道:“放心,放心,熊舵爷也是讲规矩的人,盗亦有道嘛。”回身对土匪:“你们说是不是……”

没等高署地说完,后排一名蒙面土匪急切上前一把就抱住了那桶底油,转身要走,又迟疑地看了看刘云湘。

刘云湘望望那身形眼熟的“土匪”:“走吧,别脏了这杨家祠堂。”

那人愣了愣,冲众人一摆头,抱着底油快步奔出祠堂,众土匪也随之而去。刘云湘则跟着八水族长回家喝茶去了。

高署地等一行人抱着底油如无头苍蝇一般在街巷里东跑西颠,一个个气喘吁吁。

打扮成土匪的藤原扯下蒙在脸上的布,疑惑道:“不对啊,来的时候明明就是这条路嘛。”随后见不远处一村民正蹲在木房门口悠闲地抽水烟,便走过去问道:“请问老先生,这条路可以出村吗?”

村民急忙放下水烟起身拱手道:“山野草民,不劳下问。若要出村请直走,条条道路均可出村。”

一行人闻言又匆匆向路上跑去……

刘云湘同八水族长喝茶聊天,谈笑风生。一个后生趴在院墙上往外瞅瞅,然后来到八水族长身边耳语几句。

八水族长笑笑:“随他们去吧!”后生点点头,便出去了。

这高椅村,原名渡轮田,地势三面环山,形如高椅,易守难攻。自明朝洪武年间,杨氏宗族就定下规矩,以村中五通庙为中心,所建窨子屋必须外形一致,呈梅花状排列。如此一来,不管这村子变得多大,也不管村中人口增添了多少,整体布局始终暗合五行八卦阵式。别说外人来了如入迷宫,就连本村记性不好的老人都会迷路,所以这几百年来,村中从来没闹过土匪和盗贼。藤原冒充土匪,跟罗积善一起唱了这出苦肉计,可谓用心良苦。刘云湘把他们引到这来,就是要让他不但拿不走底油,还得老老实实地放人。

八水族长自豪地说:“不是老哥哥说大话,我这杨氏一门的老祖宗飞山太公杨再思,那可是中国最早反对帝国主义列强的人。”

刘云湘皱眉:“还不是说大话,老哥哥,那唐末五代时期有帝国主义列强吗?”

“有!”八水族长瞪眼说道。

“抬杠不是,就是有,那也是野人。在那个时代,什么东洋人西洋人还都处在蛮荒时期,人家都在茹毛饮血呢。”

“族谱上说的明白,五代时期,王室衰微,天下纷争,藩镇割据。这什么意思?这就是说跟现在的中国一样嘛,政府无能,列强环伺,都想咬你一口,我说的对不对?那个时候,杨再思镇守沅州,被授银青光禄大夫、诚州刺史;其十个儿子分别为十峒首领,均奉我中华为正统,守土有功啊。这不是反对列强吗?你要敢说不对,今天午饭都没得吃!”

刘云湘忍着笑:“对,你老哥哥说的全对!”

……

一帮土匪在高椅村转了一天也没找到出去的路,无奈地坐在路边,守着那桶清代底油。乔装的藤原怒不可遏,抬腿就踢高署地。

“笨蛋,笨蛋!”藤原骂道,“我们不知道路,你这土生土长的土包子也不知道,要你来何用!”

高署地一边躲闪一边争辩:“你以为这高椅村谁都能来吗,人家这次能让我这特货行的掌柜进来,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说着,看见一名端着一大笸箩黑九妹的大嫂走过,急忙甩开藤原,追上道:“嫂子,嫂子,求求您了嫂子,求您给我们指一条出村的路……”

“黑九妹要吗?”

“要!只要能让我们出去,您这黑九妹我全包了。”说着,从兜里抓出一把银圆塞给大嫂,把大笸箩端过来递给围过来的土匪。

“好些钱啊。莫急,慢慢走,实在走不出去,村里管你们饭。”说完,把银圆一揣,走了。

“哎,嫂子……”高署地无奈地看着扬长而去的大嫂。

眼看天黑了,藤原一行人只好找个墙角坐下来歇息。夜色中,藤原边啃着黑九妹,边琢磨出村的办法。

罗立和天婵被关在一间黑暗的仓库中,有人给送吃送喝,倒没难为他俩。

罗立透过门缝,见山木无聊地跨坐在自己的那辆敞篷车上,其他几名打扮成土匪的日人在周围游荡着。

天婵凑过来,焦急地说:“这都两天了,也不知道洋洋在家怎么样了,真急死人了。”

罗立闪开门缝让天婵看:“那个人叫山木,是藤原的手下。当时我就纳闷,熊子贵怎么敢绑罗家人?”

“藤原的目的何在?”

“你说呢,我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绑我有什么用?”

天婵想了想,没言语。

“早一天看透,就早一天能活个明白。可笑我过去还一直对日本人抱有幻想,现在好了,是他们自己捅破了肥皂泡……婵儿啊,以后不论你做什么事儿,都带上我,好吗?”

“不行,你也不看看现在外边有多乱,咱们被抓来的那天晚上,知道这洪江城有多少人头落地吗?”

“夫人都不怕,我怕什么?我知道我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外边说的那些个主义啊革命啊我也不感兴趣,我就相信你,以后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也不为别的,你身边多个人,总会多份照应……”

天婵眼圈红了,她扑进罗立怀中,双臂紧紧环住罗立,打定主意和这个男人生死相依。

第二天,藤原等人还在高椅村中转圈。这回他们聪明了,将衣裳撕成布条,分头出去结绳记路。

两名衣衫褴褛的土匪一路拴着布条,不知不觉就到了头,拐弯继续拴,突然发现走了回头路,不由得沮丧地瘫在地上。

一名土匪沿着潮湿的墙壁一路扔着布条,突然看见前面有个穿大红衣服的小孩一闪而过,急忙追去,又不见了人影,抬头看,前面是一座阴森大院,门里探出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婆,笑眯眯地正冲他招手……那土匪吓得惊叫一声掉头就跑。

高署地一边走,一边把手中的布条挂在路边的篱笆上,刚要拐弯,就跟从另一条道上转过来的一名土匪撞了脑袋。

转来转去,又忙了一天,还是没能找到出去的路。藤原手里拿着纸和笔,跌坐在路边,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西坠的日头,抬头对围在身边狼狈不堪的几名手下怒道:“快说,你们找到的路在哪儿?”

几名手下指点着藤原手中画的草图,七嘴八舌地——

“这里,从这里往右,再往右……”

“不对,我刚刚走过这条路,应该是从这里,到这个水塘……”

“顺着太阳方向,这条路很弯曲。”

在众多手指下,藤原的笔画出了一个又一个大致的圆圈,他不耐烦地说:“都是死路,死路!”

藤原正烦躁,忽然听到高署地的声音:“哎,找到了,是这条路!”

随着话音,只见高署地跟一名手下匆匆跑来,见了藤原等人之后,一下子就愣了,喃喃道:“这怎么又转回来了……”

藤原在画得乱糟糟的纸上下不了笔,突然暴躁地使劲划拉了几下,抓狂地“啊啊”大叫着把伪装的假发和胡须都扯掉扔在地上,用日语仰天吼道:“天照大神,救救你的子民吧!”

高署地上前欲劝止:“藤原先生息怒,或许咱们……”

“没有什么或许!”藤原瞪眼吼道,“咱们陷入的不是一般的迷宫,而是诸葛孔明的八阵图,鬼神莫测的八阵图!”

“藤原先生见识不凡啊。”

藤原等人闻听急忙回头看去,只见刘云湘和八水族长还有许多杨氏族人都站在路边。

藤原尴尬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又何必让鄙人在这里转来转去地整整转了两天。”

八水族长说:“怕你不死心嘛。”说着,回头示意,一后生上前抱回了那桶清代底油。

刘云湘道:“走吧,这梁园虽好,却不是你等人的久留之地。”说完,和八水族长等人一起向路上走去。

藤原看了看一众手下,黯然跟了上去。

一行人被带出了村子,来到了渡口。临上船时,藤原返身回来,对刘云湘等人深鞠了一躬,说道:“鄙人素来敬佩中国古人的智慧,此次在高椅村能够见识到诸葛孔明的神秘阵法,三生有幸。”

刘云湘道:“藤原先生,这回让你空手而归,并非是我占了地利人和。你虽自诩是中国通,却不是真正了解这个国家。多翻翻历史你就知道了,这个国家,政府也许好欺负,但是这个民族你招惹不起。”

“受教了。”藤原悻悻转身,带着一众手下离去。

铩羽而归的藤原不得不释放了天婵和罗立,但他不甘心,特意备了杯毒酒,想“给刘云湘点颜色看看”。但他没想到的是,罗立多了个心眼,在他扬言“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时候,抢先把端给天婵的那杯酒给喝了。

罗立在罗府大门前毒发身亡,天婵怀抱着罗立冰冷的尸体,发誓一定要替他报仇。

出殡这天,罗府内外一片缟素,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高署地披麻戴孝,带着几名伙计在大门口迎来送往,唢呐手在旁边吹奏着哀伤的曲子。

罗积善失魂落魄地坐在卧房的躺椅上,泪水已干枯,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手中的手杖下意识地“笃!笃!”敲着立柱,每敲一下,天花板上便有一枚大洋掉下,砸在他毫无知觉的脸上和身上。

后进院里,天婵在太平缸的缸沿上“唰唰唰”地磨着一把剪刀,泪水滴落在缸中,泛起丝丝涟漪。

忽闻高署地在前院大喊:“东亚电灯公司董事长,藤原先生到!”天婵停下手,揣起剪刀,整理好身上的麻衣,匆匆向前院走去。

灵堂设在堂屋,四周白纱挽幛飘拂,中堂上大大的“奠”字下面摆着罗立英俊的遗像,两边挂着挽联,上写“人间未遂青云志,天上先成白玉楼”。

藤原站在罗立的遗像前,心情复杂,想这罗立曾与他朝夕相处,又怎会不了解他的本性?而能够洞悉到他的杀心,却又毅然替自己所爱的人去慷慨赴死,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罗立这个人,重新来审视罗立所在的这个民族。

看着遗像上罗立那清澈的目光,藤原自惭形秽,他庄重地鞠了三躬,含泪喟叹:“痛哉!惜哉!天妒英才啊,罗立君,想你东洋求学,经纶满腹,年方而立,正当大展宏图之时,何以罹此大难,让我等横遭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事!罗立君啊……”

旁边幕帏中,天婵紧握剪刀在向藤原靠近,然而,就在她要冲出幕帏的那一刻,突然被身后出来的一只手一把给拉了回来。

天婵一回头:“爸?”

刘云湘把天婵拉到僻静处,一把夺下剪子:“你妹妹跑了,我得去把她给追回来,你不能再给我惹事。”

“天娟,她……”

“不管你在外边干了什么,爸爸相信你的选择。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当心静如水,处乱不惊。你现在不是为你自己活着,听爸爸一句劝,洋洋还小,暂且忍下这口气。”

“爸!”天婵哭着扑到刘云湘的怀里。

刘云湘眼圈红了:“罗立是个好孩子,是我害了他啊……”

徐州城外,杨大江所在的阵地遭到了直鲁联军的疯狂进攻,炮弹带着尖厉的呼啸落在阵地上,掀起的泥土遮蔽了天日。

“营长,敌人又上来了!”

“噗!”杨大江吐掉嘴里的泥土,喝道:“打!”

枪声大作,在敌人成片倒下的同时,阵地上的北伐军将士也不断出现伤亡……

阵地后方,天娟跟着救护队员们冒着枪林弹雨跑进了战壕,刚和同伴们料理好几名伤员后,抬眼就看见了正向敌人射击的杨大江。她惊喜地跑过去:“大江哥?哎呀,你受伤了……”说着,伸手就去抹杨大江脸上的血。

杨大江看见天娟登时一愣:“娟儿?你怎么来啦?”

“都来好几天了,你等着,我给你……”天娟话没说完,就被杨大江给按住了脑袋,一串子弹“噗噗噗!”打在了前边掩体上。

杨大江喊道:“我没事,这里危险,你快下去!”

“我好不容易才上来的……”天娟说着,抓起一杆步枪对着敌人就扣了扳机,没动静。

“你拉栓啊!”杨大江一把抢过步枪,拉动枪栓。

“还是这个厉害!”天娟见附近士兵往外扔手榴弹,也抓一个扔了出去。

“拉弦啊,你不拉弦它怎么能……”杨大江手忙脚乱地喊着。

“哦!”天娟又抓起一颗,拉了弦之后,拿着刺刺冒烟的手榴弹,“是不是这样?”

杨大江吓得一把抢过天娟手里的手榴弹,慌乱地扔出去,在轰然的爆炸声中赶紧护住天娟,随后大吼:“来人,快把她给我拉下去!”

两名战士过来,拉起天娟就走。

天娟不甘心地喊道:“大江哥,哎,大江哥!”

“下去!”杨大江瞪眼怒吼……

……

徐州城内已是一片狼藉,刘云湘在元隆徐州分号掌柜的引领下,穿过硝烟,转过街角,来到了一座挤满了伤兵,不断有担架抬着伤者进进出出的大院,一进门,便看见天娟从一座帐篷里跑出来,手上身上到处是血。

一见刘云湘,天娟惊呼:“爸?”

刘云湘正色道:“跟我回去!”

天娟任性回绝:“我不!”

刘云湘上前,疼爱地扯下天娟的围裙给她擦手:“你这是要把你爸和你公公婆婆给气死啊,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天娟忽然咧嘴笑了:“我夫君在这儿,我见着他了。”

刘云湘一愣,四下看:“他也受伤了?”

天娟无比自豪:“不是在这儿,在城外阵地上呢,可威风了!”

“他也得跟我回去!”

“爸——”天娟撒娇。

“听话!”刘云湘嗔道。

“您看看这些人,都是我夫君的袍泽,女儿怎么能见死不救吗。”

刘云湘语重心长:“傻孩子,这是在打仗,人家是在争天下,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你能救得过来吗?”

“能救一个是一个……对了,爸,您来了正好,快跟我去见肖老师!”天娟不由分说,拽着刘云湘就往外跑。

天娟带着刘云湘和分号掌柜快步走向一座门口有士兵站岗的宅院,刚到门口,就看见一名书生模样的人被一群臂戴白色袖箍,手持大刀的军人给推搡出了院门。

肖楚雄急步追出来:“没有王军长的命令,你们擅自抓人,这是在破坏北伐!”

为首军官面无表情:“王军长也要听从蒋总司令的命令,肖参谋,你好自为之吧。带走!”

那书生看了一眼肖楚雄,就被那些军人给推搡着押走了。

随后,肖楚雄把刘云湘等人请进屋内,详细述说了当下的形势。

“宁汉分裂”之后,蒋介石给王天培接连下了两道军令,第一是停止北伐,回师讨逆,第二条军令,就是捕杀军中的共党分子。刚才那些人就是清共执法队,只要是身份暴露的共产党人,他们都不会放过。眼下徐州形势危急,城外有张宗昌、孙传芳直鲁联军的进攻;城内,军中的右派军官组织了清共执法队,到处抓人杀人。

“听见了吧?”刘云湘闻言冲天娟怒吼,“人家清党都清到这儿来了,你还跑过来凑热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马上跟我回去!”

“我才不是君子,我是女子。”天娟对肖楚雄道:“肖老师,你们有什么困难,快跟我爸说啊!”

肖楚雄有些犹豫:“固所愿,不敢请也。”

天娟在背后推了刘云湘一把,刘云湘不满地看了天娟一眼,对肖楚雄说:“有话就说吧。”

“粮饷,老蒋扣发了第十军的粮饷,我们马上就要弹尽粮绝了。”

刘云湘不解:“既如此,你们为何还要在这儿苦苦支撑?”

肖楚雄无奈:“没办法,为了救人……”

刘云湘怒道:“是为了救人,还是杀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些年轻将士的命就不是命吗?”

肖楚雄坦言:“我也不瞒刘先生,王天培已公开发表《告本军全体武装书》,要秘密疏散军中的共产党员。关键是粮饷,我们在这儿多坚持一天,就能多救出一批本党同志。”

刘云湘闻听,沉吟片刻,起身道:“粮饷的事情不难解决,我元隆徐州分号尚有一些积蓄,可解你们燃眉之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救你的同志,我要救我的女婿,杨大江要跟我走。”

肖楚雄感激万分:“肖某一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