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洪油自清代问世以来,因其品质卓越,在桐油市面上便倍受尊崇,洪商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头。葛东家得了油魁,洪商们起先并未在意,只认为是杨同昌又一次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而葛东家在刘府门前这么一闹,洪商们都气不忿了,这还是切磋手艺吗?这分明是要挑战刘云湘的权威,是要彻底颠覆洪油的市场地位!
所以十大会馆当家的和洪江各家油号都坐不住了,蜂拥来到元隆油号,要求大掌柜速速叫回刘云湘,斗油,应战!
武当家指着外边吵嚷的人群,冲大掌柜瞪眼道:“听听,应战,斗油!这是洪江,不识字摸摸腰牌,还容不得他姓葛的如此猖獗!”
钱当家敲着边鼓:“来者不善啊,刘东家若不出山,我等洪商颜面何存?”
大掌柜劝说道:“诸位,商家讲和气生财,争气斗狠非我等所为……”
“这么说,刘家是怕了他姓葛的不成?”一名当家的打断大掌柜。
“不是说我刘家怕他……”
“那你们还在这儿闲坐着,听人家骂你们东家吗?”另一当家的拍桌子质问。
“刘东家若真是怕了,不妨跟那姓葛的明说,也免得我等跟着瞎操心。”有人说风凉话。
赵当家阴阳怪气:“也难说,秀山葛家好歹也是个油魁,没有三两三,岂敢上梁山?”
武当家道:“那还说什么,大家就都跟刘东家一起当缩头乌龟好了!”
“放肆!”二掌柜怒道,“我刘家怕过谁来?一个个道貌岸然,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不就是怕姓葛的闹来闹去坏了洪油行情,耽误你们挣钱吗?我们东家为你们东奔西走,挨打受辱、千金散尽,可曾有过半点私心?这好不容易清闲几天,你们又想把他推出当挡箭牌,良心何在,天理何在?”
虽说洪江城闹得沸反盈天,天娟也派老家丁来请了,甚至干挑爷也来了高椅村,可是刘云湘照样不为所动,他在八水族长这里自己动手炖鸭汤、煮油茶,远离凡尘俗务,过得怡然自得。
老哥仨说起鉴油大会,也都替杨同昌感到惋惜。
干挑爷叹道:“东洋人请了几个商界名流当评判,老签子客这回倒是省心,只负责挑油,半句话都说不上。”
刘云湘笑道:“人家费了这么大劲,能让你说上话吗?这鉴油大会原本就是想另立山头,只不过咱们想的是杨东家,人家却找了一个葛东家。”
八水族长叹:“斗油,还押上了全部身家,不知这葛东家底气何来。秀油怎么能跟洪油相比,难道他以为天下五府十八帮的油商都不识货吗?”
刘云湘道:“四川秀油出现在清代道光年间,比洪油的出现要早个几十年,从这一点上说,葛东家的确有权力在洪江摆老资格,无可厚非。洪油和秀油,说起来都是祖师爷的恩典,当年我爷爷是为了解决桐油遇冷变质的问题,才发明了洪油。而四川秀油,则是因为葛家油号在道光年间遭遇大火,储存的桐子遇高温变质,成了一堆废料;葛家心疼啊,在榨油的时候把废料掺进去以次充好,没想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竟成全了秀油的美名。”
干挑爷道:“不管是不是歪打正着,秀油把桐子磨碎炒成‘烟子’,与咱们洪油先榨出‘籽油’,而后再‘洗油’的工艺十分相近。”
刘云湘点头道:“说到底,洪油和秀油其实是一张膏药,各自熬炼不同罢了。你们说这斗油,谁跟谁斗啊,有意思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扑哧”八水族长忍不住笑道:“听你说秀油,我倒想起了杨同昌。他说他爸爸当年在你刘家学徒的时候,因为不小心炒煳了桐子,所以才有了洪油,这大概就是听了秀油的传说,比葫芦画瓢吧?”
这杨同昌看上去怪老实,谁知他是个老实怪,三位老朋友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
刘云湘稳坐高椅村,最急的不是葛掌柜,而是杨同昌。他现在巴不得刘云湘出来斗油,因为无论胜败都对杨家有百利而无一害。刘家油若胜了,不但能稳定洪油的行情,也等于替杨家油报了鉴油大会的一箭之仇。而万一刘家油败了,那就说明刘家油跟杨家油一样,都比四川秀油差,以后大哥别说二哥,在洪江还是两家肩膀头一般齐。只是,自己当年被八水族长赶出杨氏宗祠,不能再踏进高椅村一步,如何去劝得那刘云湘回心转意?
杨同昌思忖半晌,最后把主意打到了天娟身上。
杨同昌赶到刘府,天娟正在生闷气,一见杨同昌就委屈地直嚷嚷:“杨叔叔,我爸赖在高椅村不回来,您说这事该怎么办?都快气死我了!您看看现在这整个洪江城都被那葛东家闹成什么样子了?有多少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好像咱们怕了谁似的。”
老家丁赶紧说:“二小姐,东家是不想跟葛东家计较,让东洋人看笑话。”
杨同昌招招手,示意天娟和老家丁近前,低声说道:“你爸有你爸的难处,他是谁?天下五府十八帮油业行的龙头啊。那葛东家算哪根葱?是个人上门来下个战表,说我要跟你斗油,你爸就赶紧应战,那还不把他给累死?”
天娟疑惑:“您是说,我爸不是不想斗油,而是在等一个台阶下?”
杨同昌顺势道:“刘备请诸葛孔明还三顾茅庐呢。”
老家丁急忙说道:“杨东家恐怕是理解错了,在高椅村东家特意叮嘱老奴,东洋人不会把一个油魁的称号白白送给葛东家,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我更了解刘云湘?”杨同昌忙道,“正是因为葛东家的背后是东洋人,你爸、你东家,才死都不会放过他,想想!”
天娟和老家丁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天娟盘算着:“那这,三顾茅庐,我爸在那儿等谁啊?”
杨同昌说:“等你啊。”
天娟道:“等我?您别逗了,干挑爷去了都请不来他……”
杨同昌叹了口气:“干挑爷去,那是为了大家伙儿;老伙计去,只是报个信儿;你去才是正事。葛东家堵了家门,你这老小女儿受了委屈,他还能不回来吗?”
天娟似有所悟:“要说也是啊。”
杨同昌催道:“什么也是啊,赶紧的,把能带上的人都带上,到那一哭二闹三上吊,把最后这个台阶给他铺得大大的!”
“我看行,就按您说的!”天娟立马吩咐老家丁,“召集人手,咱们这就去高椅村,就是抬也得把我爸给抬回来!”
与杨同昌不同的是,罗积善这次倒是不希望亲家回来斗油,他知道这藤原是一心想把刘云湘拉下神坛,哪怕洪油价格因此一落千丈也在所不惜。但不管东洋人作何打算,眼下全国油商莫不把洪江视为油业行的龙兴之地,把刘家油视为正宗。这斗油固然是要挣个脸面,可如此一来,洪江商道的兴衰荣辱全系于刘云湘一人之身。万一他不慎失手,大家丢的可不仅仅是名誉,而是白花花的大洋。
罗积善认为,十大会馆的那些蠢货,只想着刘家油能赢,却忘了刘云湘曾跟杨同昌赌油失手而被浸猪笼的事情。
而就在罗积善暗自庆幸刘云湘高挂免战牌的时候,高署地却跑来说,刘云湘被刘天娟带人从高椅村硬生生给抬了下来,斗油已经开始啦!
罗积善带着高署地等人匆匆赶到现场,老远就看见刘家作坊外人山人海,围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油商,高亢有力的榨油号子正从作坊里飘出来——
“油箭摆正嘛,嘿啰嘿哟!脚下站稳了,嘿啰嘿哟……”
罗积善挤进人群,只见一桶秀油摆在作坊前的一张厚重长桌上,油桶下压着厚厚一沓银票和几张房地契。刘云湘坐在长桌的一头淡然地喝着茶,而站在另一头的葛东家则昂首向天,一派自负神情。
作坊内,掌箭师傅正带着伙计们喊着号子推动油箭撞击着榨机上的箭码,随着油箭的一下下撞击,榨机下一股清亮的洪油潺潺流入了油桶。
罗积善来到刘云湘跟前,愕然地指着作坊低声道:“亲家,你这是,要用现榨的油跟他来斗?”
刘云湘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天娟和笑眯眯的杨同昌,没好气道:“现榨的油不也是油吗?都被人当鸭子给赶上架了,我还穷讲究什么?”
罗积善闻听,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同昌笑道:“如此甚好,甚好啊,这当场现榨方显刘家的做油手艺,也显得我洪商心底无私嘛。”
掌箭师傅在作坊里喊了一声:“起油!”随后把刚榨出来的一桶洪油抱出来放在桌上那桶秀油的旁边。
围观众商看着桌上的两桶油,忍不住一阵骚动。
刘云湘起身,对葛东家抱拳道:“葛东家请了。”
葛东家拱手:“刘东家客气。”
干挑爷看了看众人,一声令下:“验油!”
两名签子客走上长桌,分别打开两桶油,向桶中探出长签,大喝一声:“起!”把油唰地一下挑了起来。
众商轰然向前围去,只见被挑起的两桶油颜色、光泽、黏稠度不相上下,登时议论纷纷。
“怪哉,两桶油怎会一模一样?”
“是啊,你看那颜色、光泽和黏稠度,还有味道,难分伯仲啊!”
“也不尽然,别忘了这葛家秀油可是得了油魁的,而刘家油则是刚榨出来的……”
“这么说,该是刘家油技高一筹啊。”
“秀油出身低下,由投机取巧而来,岂能跟堂堂正正的洪油相比?”
葛东家面带疑惑地看着被挑起的两桶油,听着众人议论,不禁怒气上了头,凶巴巴地盯着刘云湘。
两名签子客结束了验油,从桌上下来,站立在油桶两边。干挑爷高声对众人道:“验油已毕,诸位也都看清楚了,葛家秀油与刘家洪油品质相同,不分上下。所以这场斗油,应判为平局。”
“哈哈哈……”刘云湘笑着对葛东家抱拳道,“恭喜葛东家!”
葛东家疑惑道:“不知葛某何喜之有?”
刘云湘笑道:“你我都是做油的,拜的是同一个祖师爷,这场斗油,平局那就是天意,商家以和为贵嘛。”
葛东家气不忿:“没有什么平局!想我葛家秀油,也曾在油业行独领风骚,享誉天下,今天却被你如此当众羞辱,我岂能善罢甘休!”
刘云湘忙道:“你看你这是……我说老葛啊,你这么说话就不论理了,你要斗油,我也跟你斗了,而且还是平局,怎能说我当众羞辱你?”
葛东家“哼”了一声:“刘云湘,你少跟我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人人都知道,不论秀油还是洪油,新榨出的油均要沉淀五至七天后方有可能达到顶级油品。而今天与我斗油,你却现榨现斗,分明是故意小看我四川秀油,其心可诛也!”说着,一把推开身边人:“让开!”
葛东家气冲冲走进作坊,旋即抱出一桶洪油重重放在桌上,撕下油桶上的日期标签,对众人大声说道:“这桶油已沉淀六日,乃为真正的刘家顶洪!祖师爷在上,我葛某人已经赌上了全部家产,今天若不能从刘云湘刘大龙头这为我四川秀油斗出个公道,我就一头扎死在沅江!”随后冲干挑爷喝道:“验油!”
刘云湘看着愤怒的葛东家,叹口气没言语。
一名签子客在干挑爷的示意下上了桌子,在打开油桶的一瞬间,人群中立马传来一声惊呼:“唔,好香啊!”
“起!”签子客唰地一下挑起长签,只见那洪油绵绵如瀑布一般长时间地挂在签子上,众人立马蜂拥上前赞叹不已——
“哎呀快看,竟如绸缎一般丝滑!”
“好油啊,香味馥郁,色如琥珀……”
干挑爷忍不住来了兴致,冲一名伙计道:“拿只空油桶来!”
伙计应声跑进作坊,把一只空油桶拿来放在桌上。
干挑爷上了长桌,如魔术师一般把那只空油桶向众人亮了亮,随后从签子客手里拿过长签,探进装有顶洪的油桶,喊了一声“起”,竟然一签子就把整桶的油给挑进了旁边的空桶里,然后拿起一滴油都不剩的空桶再次亮给大家看。
“哇!好……”全场轰然发出一声惊呼,但干挑爷接下来的动作马上就让现场变得鸦雀无声。
只见干挑爷挥舞着长签,把油在两只油桶之间来来回回地挑着,那挂在长签上的顶洪,宛如一条琥珀色的晶莹匹练,无论干挑爷舞出什么样的花式,都如游龙一般在空中划出亮闪闪的轨迹,最后跟随长签落入油桶,无一滴散落。
直到干挑爷停止了动作,众商仍在瞪眼呆愣着。静默片刻,突然,人群中有人爆发出一声哭喊:“祖师爷啊,你为何如此眷顾刘家呀,啊呵呵……”
随后众商如刚活过来一般,发出一片唏嘘——
“开眼了,今天我等算是开眼了……”
“有油如此,洪江何其幸哉!”
有人冲刘云湘喊道:“刘东家,神乎其技啊,刘家顶洪果然名不虚传!”
刘云湘抱拳刚要冲那人谦虚,还没等张口,就听旁边响起“咕咚”一声,低头看,只见葛东家跪在地上,双手毕恭毕敬地举着银票和房地契:“刘东家,这场斗油我输了,输得口服心服!”
“哎呀,葛东家快快请起!”刘云湘急忙扶起葛东家,把地契和银票推还给他,“这可不行,不行……”
葛东家不依,惭愧道:“刘东家不必推辞,葛某愿赌服输。再说,我知道您现在也正等钱用。”
刘云湘紧抓着葛东家的手执意推辞,说道:“你我斗油,比拼的是手艺,岂能以钱财来论输赢。说到底,洪油和秀油,都是咱们老祖宗传下的手艺,立身之本,千金不换啊。”
葛东家看着刘云湘,嘴唇颤了颤,眼圈红了。
刘云湘拍拍葛东家,转向众人说道:“今天与葛东家斗油,实非刘某本意。天下油商本为一家,虽地域不同,手艺传承各有千秋,但是那油桐树却年年开着同样的花,结着同样的果。乱世行商,身不由己,有人要争名,有人要夺利,还有人要去攀附权贵,这我都能理解。国有四民,士农工商,咱们商人是排在最后的;数千年来,历代君王和政府莫不把商人当作贱民,随意摧残。为了生存,为了不被人家给当成猪养肥了杀掉,咱们有时候不得不低头啊。但是今天我要对诸位说的是,即便你低了头,也不要忘了商道信义,不要忘了祖宗和家国,更不要忘了行商万里兼济天下的梦想。只要梦想还在,当有一天你不愿再低头的时候,就没人敢强迫你低头!”
刘云湘这一席话道出了天下油商的苦难与情怀,道出了商道中人在义利之间的取舍,洪油也好秀油也罢,只要手艺还在就无愧于祖宗,就能行商万里兼济天下……
这场斗油,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刘家顶洪的非凡品质,受刺激最大的还是杨同昌。回到杨家油库,看着那一桶桶精心榨制出来的杨家油,他甚至感到绝望了,同是一个祖师爷,为何杨家就榨不出真正的顶洪来呢?
杨同昌在油库枯坐了一整夜。天亮之后苗令梅来了,见老倌几乎一夜愁白了头,不禁心中难受,便灵机一动提议道,两家既是一个祖师爷,按理说那就该是一家人。
苗令梅的意思是,当年大江和天婵的亲事没成,那是缘分不够。可刘家不是还有个二小姐吗?杨家也有个二少爷,如果这两人成了,那刘杨两家照样能成一家人。成了一家人,还有必要分谁家油好谁家油坏吗?什么刘家顶洪、清代底油,还不统统都肉烂在锅里?这是其一。其二,眼看天婵就要生了,罗积善都要当爷爷了,咱家两个儿子,大江就不说了,二江性子虽野,却打小就把天娟的话当圣旨,若娶了天娟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他还不得老老实实地回来守着媳妇?
看着娘子姣好的面容,杨同昌觉得从她樱唇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一股清爽的春风,将他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忙不迭地找刘云湘提亲去了。
刘云湘刚刚送走了葛东家,见了杨同昌正要跟他算蛊惑天娟的那笔账,没想到杨同昌乐呵呵地提起了两家儿女的亲事,可是一说到二江,刘云湘的眼前便又浮现出在汉口日租界的那一幕……
身在长沙的杨二江再次从噩梦中醒来。
自从在汉口杀了人之后,虽说如愿以偿地缴纳了投名状,让罗堂主开了香堂,接纳他入了青帮,但刘云湘那充满疑惑的一瞥,宛如锥子一般时常刺痛着他的心。这使得入帮之后的杨二江与其他帮众的行为截然不同,每次杀人之前都要问问此人可有当杀之罪,若罪不当诛他绝不动手,甚至阻止其他人动手。
杨二江认为,青帮自打满人入关,就以反清复明,匡扶汉家社稷为己任,那个时候是何等的英雄,可眼下竟成了谁给钱就替谁卖命的一群狗。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没落的江湖帮派怎能容忍他这种异类呢?
今日罗堂主又派人来传话,目标是一个乘坐黑色福特轿车的人。
“此人可有当杀之罪?”杨二江翻动着来人带来的几张轿车的照片,抬头问道。
“这年头能坐福特轿车的人,必是当杀之人。”来人说,“罗堂主断不会难为二少爷。”
杨二江想想也对,以刘云湘的名望和财富,尚不能拥有如此高级的福特牌轿车,可见车中之人非奸即盗。于是他抓起斧头,带着“剁椒鱼头”两兄弟到了现场,在那辆车每天必经过的一个偏僻路口洒上了洪油。不多时,那辆黑色福特轿车便进入了视线。
洪油有一妙处,即洒在地上不易挥发,远看只是一摊水。那司机果然上当,车开上去宛如溜冰一样,突然失去了控制,车轮哧溜溜在油中打着滑,在刺耳的刹车声响中原地打了几个转,终于熄火停在了路上。司机一脚踹开车门,刚要下车,就见三个手持斧头的人已到了跟前。
在“剁椒鱼头”击昏司机的同时,杨二江猛地拉开后车门,举着斧头就要剁下,却突然一滞,愕然喝道:“出来!”
从车上战战兢兢下来的竟是一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姑娘。
这姑娘见了倒在地上头上流血的司机,大叫一声:“杀人啦,救……”忽而,看见那两名帮众竟然举斧向杨二江背后劈来,又本能地提醒道:“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杨二江已感觉到背后的风声,他一把将姑娘推进车内,顺势一低头,身后的两柄斧头贴着他头皮“砰砰”砍在了车门上。
杨二江起身,回头冲两个“剁椒鱼头”怒喝:“往哪儿招呼,眼睛瞎了!”
“二少爷,我看是你的眼睛瞎了。”
“有人出高价钱买你的命,今天我俩就把你跟这个小贱人一块儿给做了!”
“剁椒鱼头”二人说着,挥舞斧头冲上前来。
杨二江甩出斧头击伤一人,随后又飞起一脚把另一人踹翻在地,回身拉起姑娘,叫了声:“快跑!”两人匆匆跑过马路,消失在一条小巷之中。
两人逃过了青帮的追杀,不知不觉跑到了一幢洋房附近。这时,杨二江才知道这姑娘的名字叫“许妙春”,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在长沙万国红十字会当义工。随后他又惊愕地发现,眼前的这幢漂亮洋房竟是许小姐的家。
杨二江跟着妙春进了公馆大门,刚走几步,就见头上缠着纱布的司机和一名雄赳赳的老仆迎面匆匆走来。
司机见了妙春,捂着脑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小姐!你没事吧?”
妙春回答:“我没事,您怎么样?当时看您倒在地上,哎呀可把我给吓坏了!幸亏他们的目标不是……”
司机无意间看了一眼杨二江,登时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退后两步指着杨二江道:“就是他!当时拿着斧头劫车的就是这个人,还有另外两个!”
“格老子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仆噌地一下从腰间拔出驳壳枪,打开机头枪口对准了杨二江。
妙春急忙把杨二江挡在身后,呵斥道:“干什么,没规矩了,这位杨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随后,许妙春把杨二江领进了客厅。
杨二江很快就明白了,青帮要杀的人原来正是妙春的父亲,幸好他老人家外出没回来,而这两天那辆黑色轿车一直在接送妙春。
可是青帮为何要干掉自己呢,难道是心胸狭窄的罗堂主怕自己夺了他的位子?
许妙春换上一套洋装纱裙,款款走下楼来。在杨二江看来,她的美丽绝不输于天娟。
老仆抱拳道:“杨公子少年英雄,今日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姐,老夫感激不尽。”
杨二江还礼:“老人家过奖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然而司机却出口问道:“你说,要,要多少钱?”
杨二江闻听一愣,旋即笑道:“看样子,你家小姐的命不是很值钱啊。”
妙春恼羞成怒,抓起沙发上的垫子向老仆和司机扔去:“出去,你们俩都给我出去!”待两人出去后,对杨二江致歉:“真对不起,他们平常也是这么无理,都是被我爸给惯的。”
杨二江说:“许小姐,我看我还是走吧。”
妙春竟然不舍:“你不是说要留下来保护我吗?”
杨二江做了个掏枪的动作笑道:“你家有这么厉害的保镖,哪还用得着我?”
妙春皱眉道:“可是……”
杨二江见妙春嘟嘴不高兴了,忙正色道:“是这样,既然今天的事儿是冲着你爸来的,而他老人家又不在长沙,依青帮的行事风格,以后就不会再来找许小姐的麻烦。倒是要告知令尊大人,要多加防范。”
“我爸身边人多,到哪儿都前呼后拥的,反倒是你……”
“我也被他们所追杀,留在这里会连累你的。”
“我不怕连累,不是,我是说,你一个人怎么能对付得了他们……”
“放心吧,能够杀我的人,他爹妈还没把他给生出来呢。许小姐保重,咱们就此别过。”杨二江说完,潇洒地转身走出了大门。
妙春急匆匆地跑到阳台上,怔怔地看着杨二江的身影远去,忽然落了泪。
旁边丫鬟赶紧递上手帕,悄声劝道:“小姐与他萍水相逢,虽有救命之恩,日后报答也就是了,何故如此放不下?”
妙春依然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不知道,不知道是为什么……虽说是萍水相逢,可我一见到他,就觉得跟他已经认识了好久好久,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了……”
杨大江和肖楚雄潜回洪江的这一晚,风雨交加,而从罗府传出的凄厉喊声,把杨大江震得失魂落魄,这分明是天婵的声音,难道她……
“快,快点,火灭了少奶奶就完啦,一尸两命,看东家不扒了你们的皮!”
罗府门前脚步纷乱,高署地手忙脚乱地喊叫着,指挥伙计们用雨伞护住在风中忽明忽暗的一堆篝火,同时,跑上前蹲身扶住篝火边上摆成独木桥样式的三根木头:“都来搭把手扶着!”随后冲一名神巫打扮的赤脚老妇瞪眼吼道:“老不死的,人命关天,你还等什么!”
“咚!咚咚,咚……”神巫手中的鼓点响起,手舞足蹈地跳着,嘴里用苗语唱道:“三根排排架,用它来搭桥;正逢二月二,生出一男孩……”
天啊,这是“架桥求子”,天婵是难产!
暗影中,杨大江忍不住要迈步前去,却被肖楚雄紧紧拽住……
刘府的气氛极为沉闷,刘云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廊下,双手紧握,满眼焦虑地凝望着茫茫的雨夜。
堂屋内,张督办则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冯玉祥跟张作霖已经打起来了,受害的却是北平国府。日本为支持张作霖,先是用军舰炮击天津大沽口,而在冯玉祥的国民军封锁了大沽口之后,又贼喊捉贼倒打一耙,以中国违反《辛丑条约》、破坏通商为名,联合英美法等列强向国府段执政发出了八国通牒。
“我的刘大东家,你倒是说句话啊!商务总长已接连发来了六封电报,催你前往平津参与调停。云湘啊,难道你要逼着朝廷重演南宋绍兴旧事,给你发来十二道金牌吗?”
刘云湘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张督办何必强人所难,我不是岳武穆,也没能力去调停。段合肥的麻烦,无非是冯玉祥跟张作霖在台上打,英美法与日本在台下打罢了,台上台下,都是为了争夺他们在华的利益。我一介小小的商人,现在连女儿的命都保不住,哪有本事从那一群恶狗的嘴里,替段祺瑞捞回这块肉骨头?”
张督办苦口婆心劝道:“正因为他们是一群恶狗,凭你刘云湘在天下五府十八帮油商中的号召力,凭咱们洪江在国际桐油贸易上的特殊地位,一定会让他们由狗变成人,变成人模狗样的绅士,老老实实地坐在谈判桌前……”
刘云湘回头瞪眼吼道:“我说了,我女儿命在旦夕,我决不离开洪江!”
天婵正在鬼门关上挣扎,她大汗淋漓地,不停发出痛苦的嘶喊。
“胎位不正啊……”稳婆已经慌了手脚。
“姐,姐你挺住,听稳婆的,慢慢使劲……”天娟扑向姐姐。
“啊!”天婵在又一阵嘶喊过后,喘息着抓住天娟的手,“娟儿啊,姐活不了了,姐要死了……”
天娟抹着泪忙不迭劝道:“不会的,不会的姐,老天爷会保佑你的……”
大雨中,罗积善站在当院,愣怔地望着房门不知所措。他心里很明白,稳婆靠不住,眼下唯一的指望,就是罗立能够快点把教会医院的洋大夫给接来。
罗积善踉跄地跑到大门口,在暴起的闪电中终于看到罗立正驾车飞奔而来。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汽车径直冲倒了“木桥”,轧灭了篝火,发出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终于停在了门前,随后几名洋嬷嬷和大夫跟着罗立匆匆跑进了院子。
杨大江看到这一幕,一把甩开肖楚雄向罗府冲去,但肖楚雄说出的“北伐”两个字,把他牢牢地钉在了原地——“刘天婵已为他人妇,你必须面对现实。我们这次回来的任务是为北伐军筹集军饷,若耽搁了,你我都是革命的罪人!”
如瀑大雨中,杨大江仰天嘶吼:“老天爷,难道她受的苦难还不够吗?有种冲我来,贼老天……”
“咔嚓嚓!”天空一道电闪雷鸣,淹没了杨大江的吼声,随后就听罗府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啼:“呜哇,哇……”
张督办还在刘府做最后的努力,他板起脸瞪眼吼道:“刘云湘!你身为西南五省商界领袖,国事糜烂如此,你岂能见死不救!”
刘云湘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对我来说,家事为大,没有家哪有国?”
张督办气急败坏:“好,好一个没有家哪有国!那我问你,你还是个中国人吗?你就眼看着段祺瑞即将跪倒在八国脚下,眼看着我泱泱大国被列强肆意欺辱而无动于衷吗?”
“爸!爸!”天娟喊着,冒雨跑进来,“爸,我姐生了,大胖小子,八斤半,母子平安!”
刘云湘听了,愣了愣,红着眼圈喘息着瘫倒在椅子上,半晌,他吸了吸鼻子,抬头道:“老张啊,明日一早,我跟你去平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