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杨二江几乎与刘云湘同时到了汉口。

杨二江留在长沙,虽嘴上说是要找个靠山,混出个人样来,但内心里的真正想法是要找机会杀了许安邦。在经过几次的跟踪、设伏失败之后,他听从了之前被许安邦当成“剁椒鱼头”的那两位帮众的建议,言长沙青帮有三千帮众,只要入了帮,报仇指日可待。而忠义堂的罗堂主则提出,只有缴纳了“投名状”之后才可入帮。这次来到汉口,便是按罗堂主的要求,杀一名“奸商”,缴上所谓的“投名状”。

元隆油号汉口分号的伙计们经过多方打探,终于打听到了鼎裕油栈掌柜在日租界的藏身之处,然而当刘云湘和马克斯凯等一行人火速赶到时,却只看到了这个人的尸体。

是什么人杀了这位重要的证人?

刘云湘觉得这起案件越发的离奇了,随后在不经意间,竟突然与伏在不远处房顶的人打了个照面。二江?他虽一时不敢确定那人真的是杨二江,但从此在心里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伏在房顶上的人正是杨二江,他之所以还没有逃走,是要等同来的“剁椒鱼头”亲眼验证他的“投名状”,但是刘云湘向他射来的那道疑惑的目光,已如一根刺一般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底,在以后的岁月里一直在刺痛着他的良知。

鼎裕油栈掌柜被人灭口,使刘云湘意识到这起案件已经彻底走进了死胡同,不管对手是谁,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都奈何不了人家。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汉口聚兴诚银行兑现那十万大洋的水火险了,以便把损失降到最低。

然而,聚兴诚银行的人员却以种种借口打起了太极,说什么警察厅那边一直没给出此案的认定结果,所以无法理赔。

刘云湘派人一查,原来这受理了水火险的聚兴诚银行贸易部背后最大的股东竟是日本的三井洋行。至此,刘云湘恍然明白了一切……

回到洪江之后,刘云湘在祖宗面前发誓,刘家元隆油号从此不做东洋人的生意,并决定全数赔偿各家油商的损失。他对自家大掌柜和有不同意见的掌柜们说道:“在汉口咱们是吃了大亏,但是这个亏没白吃,起码让咱们知道了,这天下商道上还有一帮毫无礼义廉耻之心的人,他们什么样的龌龊勾当都干得出来。起码让咱们记住了,无论是咱们这一代人,还是咱们的子孙后代,一定要保证这洪江是咱中国人自己的洪江,洪油贸易咱们洪商说了算,不能像汉口一样任由列强宰割。咱们可以赔钱,但不能赔了信义二字,不能赔了脊梁骨!”

刘云湘的这种硬气,让藤原既感到恐惧,又从心底里感到敬佩。

汉口的案子,正是藤原在借用封油令来迫使洪商就范的企图失败之后,与三井洋行所精心策划的又一个阴谋,没想到刘云湘竟然能把打掉的牙生生给吞进了肚子,这是怎样的一种隐忍?而其在隐忍的同时又给了看不见的对手一个致命的威胁——身为神农宫的大龙头,扬言从此不与东洋人做生意,这就意味着假以时日,整个油业行都将会断绝与三井洋行的贸易往来。

藤原认为,当务之急是要打破刘云湘在洪江的神话,以降低他的影响力。于是,他再次拉上河田领事,广发英雄帖,邀请全国油商在洪江举办“鉴油大会”,并重金聘请各省商界名流前来作为见证。

消息传出,不少外地油商都跃跃欲试。这“鉴油大会”的诱惑太大了,任何一家油商若能夺得“魁首”,那就意味着自家的油在品质上起码不输元隆刘家,同时也会吸引更多的客户,可谓是名利双收。

但就在各地油商再次云集洪江,纷纷揣测元隆刘家是否有问鼎之心的时候,刘云湘却公开宣布,不参加这个什么鉴油大会。

早有心染指油业行的罗积善闻听心里这个气,这不是胡来吗?且不说你是油业行的大龙头,你不参加,那要再出一个“油魁”,你如何自处?作为亲家我脸上也无光啊!

刘云湘心里很明白,东洋人之前在汉口刚刚设计劫走了一批洪油,此时又在洪江搞什么鉴油大会,明摆着就没安好心。他不耐烦罗积善的纠缠,索性带上自己压箱底的好茶——开封府王大昌的“清香雪”,上高椅村找八水族长“摆龙门阵”去了。

杨同昌得知刘云湘竟然不参加鉴油大会,登时觉得老天开了眼。他自信,只要刘云湘不参赛,这魁首就非他莫属,所以他带着莫名的兴奋,把恒顺油号的掌柜、伙计支使得团团转——精选原料、严把各道工序,发誓一定要榨出地地道道的顶洪来。

其实,对于杨同昌的这点小心思,刘云湘和八水族长都看得门儿清。这么多年来,他无论是被许安邦、熊子贵逼得丢了儿子也好,还是跟刘云湘翻脸赌油要争个高低,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要让杨家油超越刘家油而名扬天下,以便有朝一日重回高椅村,让夫人苗令梅堂堂正正地进入杨家祠堂,得到杨氏宗族的认可。

八水族长知道,刘云湘不参加这次鉴油大会,除了不想与东洋人打交道之外,也有成全杨同昌的意思,同时也想告诉藤原,这洪江即便是没有刘云湘,也轮不到你们来做主。

“鉴油大会”召开的这一天,人们再次聚集在了嵩云山脚下的神农祭坛前。放眼望去,只见主席台两边悬挂着民国五色旗和日本国国旗,中间拉着一幅写有“第一届中华桐油品质鉴别大会”字样的大红条幅。罗积善和十大会馆当家的陪着河田、藤原及各省的商界名流均已就位;台下,则摆着一排标有各地老字号的油桶,恒顺杨家的油桶在其中显得格外醒目。

此时,大多数油商早已断定,没有刘家顶洪,夺魁的一定是杨同昌,唯一的悬念是哪家有幸能够排在杨家之后。

罗积善也是这么想,所以当鉴油过程中藤原问他,本次鉴油大会,哪家油号能夺得魁首,他马上回答,这还用说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那位亲家不来,这夺魁之人自然就是杨同昌了。随后他特意叮嘱高署地,回去后立马备上厚礼,以少奶奶的名义跟杨家拉近关系。

在罗积善看来,藤原搞的这个鉴油大会并无新意,无非就是想找个借口扶持起杨同昌,让刘杨两家再次分庭抗礼罢了。刘家也好,杨家也罢,他想,作为罗家,还是赚钱最重要……

说话间,一一看过了各家油品的商界名流们都回到了主席台上,藤原与河田嘀咕了几句,上前大声说道:“请本次鉴油大会的主办方,日本帝国驻湘省领事馆的河田领事先生,公布验油结果!”

河田在藤原的恭请下走上前,用生硬的中国话高声道:“我,很荣幸地宣布,夺得本次鉴油大会魁首的商家是……”

“恒顺油号,杨同昌!”台下不知哪个多嘴喊了一句。众商便跟着大喊起来:“恒顺油号,杨同昌!恒顺油号,杨同昌……”

喊声中,杨同昌既兴奋又不好意思地被一群起哄的商人给推到了主席台上河田的跟前。河田面对着有些扭捏的杨同昌满脸尴尬,顿了一下,朗声道:“夺得魁首的商家是,四川秀山的宏发油号!”

此言一出,台下人群为之一滞,随后目光都集中在了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身上。

“秀油,葛东家?”

葛东家自负地扫了众人一眼,从容走上了主席台,回身对众人大声说道:“诸位,四川秀油,历史悠久,品质优良,只因地处偏僻,名声一直没有洪江的洪油响亮,此殊为憾事也。今日承蒙全国各省商家同仁抬爱,有幸夺得这鉴油大会的魁首,使我葛家秀油名扬天下,葛某人在此谢谢大家了!”

台下轰然发出喊声:“四川秀油,名扬天下!四川秀油,名扬天下……”

河田则对杨同昌深鞠一恭:“杨先生,对不起。”

“领事先生客气了。”杨同昌神色黯然地叹口气,转身要走,却被藤原叫住。

“杨东家,何必如此灰心丧气?”

“没听见吗,四川秀油,名扬天下。想必藤原先生该把你的东亚电灯公司搬到四川秀山去了。”杨同昌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藤原摆手笑道:“杨东家此言差矣,今日杨家油没有夺魁,并不代表洪江的洪油就输给了四川的秀油。”

杨同昌一时不解:“此话怎讲?”

藤原道:“人人都知道,元隆油号的刘云湘没来。若是刘家拿出顶洪来,这鉴油大会的魁首,何至于会花落四川?”

葛掌柜一听,登时来了气,瞪眼道:“说啥子?刘云湘没参加鉴油大会我这魁首的名号就不值钱了?他刘家油名震天下尽人皆知,可我四川秀油也是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谁比谁还差一头啊?”

藤原摊开两手:“葛东家可以不服,但是非自有公论,人家可是油业行的龙头。”

“龙头,那是老皇历了!”葛东家转身气恼地对众人大声喝道,“风水轮流转,祖师爷不会总是偏向你们洪江!今天当着全国油商的面,我老葛把话撂这儿,他刘云湘要有种,就拿出刘家顶洪跟我四川秀油斗上一斗!”

“斗油?”台下一片惊呼。

葛东家梗着脖子喊道:“斗油!让天下人看看,我葛家秀油能否当得起这油魁的名号!”

谁也没想到,这次鉴油大会竟出了个四川秀油的“魁首”,更没想到这葛东家还是个点火就着的脾气,现在扬言要跟刘云湘“斗油”。

不过,虽然藤原把人心拿捏得十分精准,那葛东家也把话给放出去了,但是刘家这边却毫无动静。大掌柜觉得,东家是急公好义的脾气,这些年没少替洪商们出头,难得这次避开是非在高椅村静养,所以他叮嘱手下一干掌柜和伙计,别跟那姓葛的一般见识。

葛东家见刘云湘不出面,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在头上缠了个“斗”字的布条,打了个高高的“葛”字条幡,来到刘府大门前吵吵嚷嚷。

天娟忍不住了,出来对葛东家说道:“这位大叔,洪江与秀山相隔千里,我爸与您又是油业行同仁,有什么话不妨等我爸回来,你们坐下来好好说。您今天带这么多人围在我家门口,恐怕于理不合吧,难道说真的同行都是冤家吗?”

葛东家振振有词道:“老夫来洪江参加鉴油大会,也是肩负着秀山父老的嘱托,要为我四川秀油争个名分,如今虽一举夺魁,却被人当众羞辱,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二小姐体谅。”

天娟闻听,火气噌就上来了:“嘴长在别人身上,您却怪罪在我爸头上,这岂不是荒唐?”

“二小姐!”葛东家并没有把天娟放在眼里,他扫了一眼围观的众人,终于说出了他心中的欲望,“我干脆把话说明了吧,大家都是做油的,凭啥子你爸就是油业行的龙头,凭啥子你刘家顶洪就倍受世人推崇?”

“你说凭啥子?”

“这还用说吗,为何他不敢去参加鉴油大会?洪江杨家油也名声在外,却败给了我葛家秀油。素闻刘杨两家油品不相上下,我看他是心虚,把这个龙头的位子看得太重了吧?”

天娟冷笑道:“你想错了,我爸才不稀罕当什么龙头。反倒是您老人家,东洋人赏了一个油魁的称号,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了。”说完,回头招呼众家丁和伙计:“都回去,关门!跟这种人说不清!”

天娟赌气进了院子,老家丁等人呼啦啦关上了大门,把葛东家给晾在外边了。

葛东家气得浑身发抖:“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高署地从人群中走出来上前“劝”道:“算了算了,葛东家,您也是走过大码头的,何必跟孩子家置气。我劝您还是早点回去吧,就是说破大天,刘东家现在也没心思跟您斗油。”

葛东家不解:“高掌柜此言何意?”

高署地近前低声道:“葛东家有所不知,刘云湘数日前在汉口丢了货物、赔了大钱,正在走麦城。鉴油大会这么重要的大事,全国的油商都来了,按理说,即便是刘云湘不出面,那元隆的大掌柜、二掌柜总要替东家出来撑撑场面吧?可您见谁出来了,没人!都在忙着善后。所以现在,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都在忙自家的事儿,顾不上搭理您。”

葛东家瞪眼道:“他不就是缺钱吗,我葛某人还没那么小家子气……”说着,从袖笼里拿出一沓银票,又示意跟在身边的账房从皮包里拿出几张地契,而后抖着手里的银票和地契对众人吼道,“士可杀不可辱!彩头少了,人家大龙头也不会把咱们放在眼里。各位商家都看好了,这是我葛家的全部家当,今天就统统押上做个赌注,算是我葛某人给刘云湘正式下了战表,就是豁出去倾家荡产,也要跟他斗上一斗,比比高低!他刘云湘若是继续当缩头乌龟,不敢跟我斗油,以后这神农宫油业行的龙头之位就要让给我葛家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