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刘云湘从麓山寺回来后,就搬进了大英帝国领事馆,跟查尔斯领事和马克斯凯形影不离。不仅如此,他还跟京剧名家、重庆社的尚小云尚老板攀上了交情,每天必去湘春园大剧场为其捧场。

这个敢喝人血的主,一下子变得如此低调,反倒让许安邦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而让许安邦更没想到的是,《长沙日报》很快就刊出了消息:洪商巨子刘云湘与京剧名角尚小云将在湘春园大剧场联袂出演折子戏《精忠传》。

杨同昌和二江、天娟在返回洪江的路上也看到了报纸上的消息,因不知刘云湘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三人决定立即返回长沙。

刘云湘登台的这一晚,湘春园大剧场全场座无虚席,长沙各界名流济济一堂。在全场轰然而起的狂热掌声和欢呼声中,西皮摇板响起,由尚小云饰演的道悦和尚上场了,开口唱道:“岳元帅为国家忠心秉正,怎奈这宋朝中出了奸臣……”

台下气氛顿时为之一凝,观众议论纷纷——

“哎,反串啊,这尚老板怎么扮上金山寺的和尚了?”

“往下看,那岳飞就是刘云湘嘛!”

说话间,饰演岳飞的刘云湘出场,唱道:“迈步且把山门进,又听得禅堂念经文……”

“好!”

……

剧场内的气氛又热烈起来,但接下来岳飞和道悦的对白又让场内观众惊愕了。

道悦唱:“元帅得何梦兆,请道其详,待山僧圆解。”

岳飞唱:“非是梦兆,乃弟子亲眼所见,今有一大一小两条黑犬,卧于洪江之侧,兴风作浪,择人而噬,弟子欲为民除害,还请仙师赐教。”

话音落地,场内一片愕然——

“哎,不是‘见有二人,相对而立;又有二犬,相对而言’吗?”

“哎呀,改词了!改词了!”

“好嘿!”

“别起哄,听着!”

台上,尚小云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刘云湘,对道:“这个嘛,既是元帅亲眼所见,可将其罪孽细说端详,山僧自当与元帅共除此害!”

“仙师听了!”刘云湘一声叫板,唱道,“大黑犬姓许名安邦,二黑犬叫藤原来自东洋……”

其实,对刘云湘的官司,尚小云也一直在关注,君做油我做戏,大家吃的都是手艺饭,自然惺惺相惜。两人在台上一唱一和,借着戏词,刘云湘揭露了许安邦在洪江为非作歹以及杀害霍律师的种种恶行。

如此一来,长沙便被刘云湘给闹翻了天,杨同昌和二江、天娟回到长沙之后,也加入了戏班。尤其是天娟和二江,一个唱腔优美,一个武功出众,使得湘春园大戏院一时间场场爆满。百姓们听戏听出了弦外之音;记者们开始挖掘官司背后隐藏的真相,各家报纸的头版头条都是《刘云湘爆料官场黑幕,宣称决不妥协》《许安邦贪腐事实曝光,内幕惊人》等醒目标题;随后长沙商人罢市、学生罢课声援刘云湘,纷纷要求赵恒惕严厉查办许安邦。

与此同时,湘省周边的情势也发生了变化,川、黔、桂三省武装打着“维护商道,平息纷争”的旗号纷纷向湘省边界移动,虎视眈眈;加之吴佩孚兵居岳州,早有假道伐虢之心,所以赵恒惕现在是真的坐不住了,他必须要重新估量、平衡与英美之间的利益,毕竟,相对于保住自己这块地盘来说,刘云湘所要求的那点公道实在是微不足道。

于是,赵恒惕决定亲自出面与刘、杨二人做一笔“生意”,他拿出了对方想要的“货”,那就是惩办许安邦、撤销封油令。而刘云湘和杨同昌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以“妖言惑众,煽动闹事”的罪名,被当众责打四十大板,“以儆效尤”!

就这样,省府终于撤销了封油令,许安邦被撤职查办。

刘云湘一介商人,能让省长低头,自然要给人家个台阶下,相比死去的霍律师,挨顿打算什么?洪江人都把他们看作是“为民请命”的英雄,但是他们在长沙当众受辱的那一幕,却在两个年轻人的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天娟看着刘云湘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暗自发誓,将来自己一定要办一份报纸,来给天下所有受冤屈的人发声,主持公道。而杨二江则认为,理不是讲出来的,是打出来的,杀出来的,谁有权谁有势谁就有理!他不愿意自己也像父辈这样,老实巴交地做一辈子的油,到头来还受人欺负。他决定留在长沙,找个靠山混出个名堂来,一雪父辈的耻辱。

封油令一撤,洪江油业行各商家积压的洪油都忙着找出路。

马克斯凯找上门来,同刘云湘签了一批合同,对十大会馆各家油号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其实这笔生意是刘云湘之前在长沙英国领事馆时就与马克斯凯商量好的,当时是想绕过封油令,从各家的外地分号集中货物,然后转运到汉口。

现在马克斯凯仍然坚持要在汉口进行交割,无非是想省了运费。

对于刘云湘来说,区区运费不足挂齿,重要的是,他要让藤原和三井洋行看看,想独霸洪江的洪油贸易,许安邦做不到,东洋人更是痴心妄想!

……

天婵来刘府探望的时候已然显了怀,刘云湘想到了罗立,不禁问起了他腿上的伤势,言语之中满是关切之情。却不想一句话勾起了天婵的心事,早在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心里便忐忑不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罗立。

回到罗府,她屏退从人,沉着脸问罗立:“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娘俩?你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

而罗立却笑道:“我不是都说过了嘛,别管孩子是谁的,能来到罗家,那就是缘分。说心里话,夫人这一显怀,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在外人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个男人了,我感谢夫人还来不及呢。”

闻听这话,天婵在感念罗立善良的同时,又深恨他的窝囊,不禁气道:“罗立啊,你站那儿好歹也是七尺高的汉子,你就这么没骨气吗?你就不想和我做真正的夫妻吗?你就不想成为这孩子真正的父亲吗?”

“想!我做梦都想。可是婵儿啊,我不是怕一提孩子伤了你的心吗?”

天婵眼圈红了:“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不会再去想别人,现在只想让你变成正常的男人,做我真正的丈夫……”

罗立看着伤感的天婵,懊恼地叹道:“可是,可是我这不争气的身子……”

天婵扑上前一把揪住罗立,瞪眼恨声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表面光鲜的鸦片鬼!”

积善商行里,罗积善用拐杖捣着地板,来来回回地骂着那些没眼色的下人。他近来心情十分糟糕,许安邦被撤了职,那新上任的团防使便要重新核查特货销售许可证,谁都明白这不过是找个借口搜刮地皮而已。而藤原所欠的那笔洪油款项,更是让积善商行拉大了亏空。账房去催了几次货款,藤原却说他从积善商行购买的那批洪油,价格不能按独家生意来算,这是摆明了要赖账。

特货行,离开了官家的护佑,简直是寸步难行。

然而就在这时,高署地匆匆跑来,说少奶奶正在整治少爷。

罗积善一听,急忙跟着高署地往府中跑去,还没进门,便听见了罗立的惨叫声,到了后院推开门一看,映入眼帘的景象更是让他大吃一惊——只见罗立赤身裸体被绑在一张太师椅上,抖得如筛糠一般,而天婵则让两名丫鬟不断地往他身上浇着洪油。

“我的儿啊!”罗积善锥心大叫一声,扑上前挥舞手杖打跑丫鬟,瞪眼质问天婵:“混账,你想把我儿子点天灯吗!”

“一个烟鬼,活着还不如死了。”

“好,好一个活着还不如死了,罗家的靠山倒了,现在是破鼓万人捶啊。”罗积善气急败坏地令高署地对天婵行家法。自古以顺为本者,妾妇之道也;妇道既昌,则千室良善。罗家乃三代单传,你既然嫁给我儿为妻,却不思延续子嗣,反倒想谋害亲夫,断我之后,我岂能饶你。

随后,高署地抡起手中的竹片,“啪啪”如雨点一般落在天婵背上。

“住手,你个老,老家伙……”眼看天婵挨打,罗立急了,挣扎着站起来,不顾手脚被缚,带着椅子蹦跳几步,一下子把罗积善扑倒在地上……

不多时,当焕然一新的罗立搀扶着天婵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罗积善终于明白了,原来天婵是在用从苗令梅那学来的偏方帮助罗立戒掉烟瘾,并利用洪油独特的拔毒功效来消除他体内的毒素。而更让他惊喜的是,天婵已经有了身孕,罗家终于有后了!

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罗积善在祖屋里又哭又笑地磕头祷告了一番,忙不迭地要去见刘云湘,感谢他生养了一个好女儿。

然而,当他备足了重礼来到刘府的时候,却被告知刘云湘已经去了汉口。

汉口出了大事,英国怡和洋行所购的一批洪油在抵达汉口等待交割时,马克斯凯没有按照刘云湘的嘱咐把油暂时存放在元隆分号油库,而是图方便放在了江边的鼎裕油栈。分号掌柜无奈,只得在汉口聚兴诚银行投保“水火险”十万大洋以防不测。可是等怡和洋行来提货时,这批洪油却不见了,就连鼎裕油栈的掌柜也下落不明。

汉口早在十多年前,就与武昌和汉阳相鼎立,每年的贸易额高达一亿三千万两白银,超过了天津和广东,几乎与上海并驾齐驱,在国内也是名列第二。所以,洋人把汉口称为东方的芝加哥。近年来,仅仅是桐油出口一项,汉口每年的贸易额就将近一百万担,约占全国桐油出口贸易总额的四成,而其中百分之八十是来自洪江的洪油。刘家所丢失的两千多担上百吨的洪油,在货物吞吐量如此巨大的汉口码头,要想找回来,无疑是大海捞针。

刘云湘带着天娟到了汉口,一下船便听分号掌柜说了鼎裕油栈掌柜失踪的消息,虽已报案,可警局的调查却迟迟没有结果。

刘云湘察觉出警局是在敷衍,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决定亲往鼎裕油栈查找蛛丝马迹,不想人刚进去就陷身于一片火海之中,若不是马克斯凯及时赶来救援,后果不堪设想。

过后两人都想不出发生这一系列事件的缘由是什么。

“我的朋友,我们到底得罪了何方神圣?我实在想不明白,即便是我没有听您的话,把油放错了地方,可是什么人会有如此胆量,敢动我大英帝国怡和洋行的货物?”马克斯凯一脸的茫然。

“货物还没交割,仍算是我元隆油号的。”刘云湘觉得,这批货物的损失没理由让怡和洋行来承担。

“刘先生,您这么说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这不是第一次了……”

刘云湘坦然道:“做生意嘛,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总不能出了事情,大家还在钱财上斤斤计较。”

马克斯凯红着眼圈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中国西南五省的商界领袖是您刘云湘,而不是其他人。因为您更懂得在利和义之间该如何取舍。”

“你还别给我戴高帽子,这把火算是给我烧醒了,这绝不是一件普通的商业案子,那两千担洪油恐怕是找不回来了。”

刘云湘之所以这么说,是觉得无论是案发的时机,还是警方的拖延以及自己险些葬身火海,这每一步似乎都是被人精心设置的一个连环套。

随后,天娟带来了警局负责此案的严警佐的话——“汉口不是长沙,没有人会跟你面对面地打官司”。

刘云湘知道,严警佐这话外之音是告诉他,警方在这件案子上是不会尽心的。但他不信这个邪,不管这背后的水有多深,哪怕就是死,他也想死个明白。目前,此案的关键人物,就是那位失踪的鼎裕油栈掌柜,他吩咐分号掌柜多派人手,无论如何也要查到此人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