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烧洪油的飞机坠毁了,“航空公司”的美梦破灭了,但鸡飞蛋打的许安邦并不想就此罢手,他和藤原已经定下了计谋,要借此事把洪江油业行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罗积善将众油商请到商会大院,竭力撺掇大家签下保证书接受三井洋行的洪油定价,并声称只要签了保证书,就能解开封油令。当然,罗积善之所以这么积极,是因为藤原已经许诺,事成之后,三井洋行只与积善商行独家交易,积善商行便可借此涉足洪油贸易。

高署地带着人把一份份笔墨纸砚摆放在各个桌上。刘云湘与众商坐在桌前,沉闷地看着忙碌的高署地和站在前面的藤原与罗积善。

藤原道:“诸位,欧美列强自华盛顿会议之后,无不想要打开贵国门户,掠夺战略资源,其贪婪之心昭然若揭。唯我日本国致力于东方民族的觉醒和解放,真心实意地在帮助贵国改善民生,奋发图强,洪江通电就是最好的例证……”

明明是许安邦和藤原挖好的坑,等着大家往里跳,这日本人还如此冠冕堂皇,刘云湘冷声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日本国也是华盛顿《九国公约》的签署国之一,藤原先生如此说话不觉得脸红吗?”

罗积善急忙道:“我说亲家啊,咱们现在是有求于人,莫要做那意气之争。这保证书也不过是官家为了管理方便,无规矩不成方圆嘛。只要大家签下名字,藤原先生自会施加影响,让许大人撤了封油令。诸位,举手之劳啊!”

刘云湘懒得再搭理,起身拂袖而去。紧跟着是杨同昌,而后十大会馆当家人及众油商纷纷起身陆续离去,把藤原和罗积善晾在了当场。

众商跟随刘云湘回到刘府,刘云湘气得拍着桌子骂:“当孙子当到这份上,他们还如此逼迫,那咱们就只好再当回爷去!”他看着杨同昌等人,悲愤道:“一旦签了保证书,这洪江就是三井洋行的洪江,咱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在洪江没理可讲,我就到长沙,天下之大,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讲理的地方扳倒他许安邦!”

刘云湘打算去长沙状告团防使衙门的消息一传出去,舆论哗然。《长沙日报》《大公报》等报纸纷纷报道,消息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刘云湘杨同昌一行人来到长沙,落脚在元隆油号的长沙分号,几乎每天都被各路新闻记者追踪报道,他们不畏强权,替洪油商人伸张正义的行为受到了社会各界的支持。长沙商会的何会长还特意向刘云湘推荐了曾为安源路矿工人仗义执言的霍律师。

而就在刘云湘来长沙的第二天,许安邦也赶到了省府。他头上缠着绷带,肩膀上搭着绳索,摆出一副负荆请罪的架势,大步走进省府办公室,对正在埋头挥毫的赵恒惕“啪”地立正敬礼:“标下觐见老师长!”

赵恒惕头也不抬:“安邦啊,你在洪江惹的祸可不小啊。”

许安邦道:“标下无能,统御无方,致使刘云湘等奸商窜到长沙来以下犯上,混淆视听扰乱治安,给老师长所倡导的建设民主民治新湖南的活动抹了黑!标下特来自缚请罪!”

赵恒惕写完了“忠勇安邦”四个字的最后一笔,走过来笑道:“不必自责,你这个祸惹得好,这场官司打得是时候啊。”

当下时局,吴佩孚兵进岳州,逼湘省军阀归顺北洋政府,赵恒惕为保住地盘,已请英美领事出面斡旋,所以刘云湘的这场民告官的官司,就成了赵恒惕借洪油来牵制英美领事的一个筹码——“不帮咱们保住地盘,他们在洪江就捞不到半点好处”。

开庭之日,高等法院大楼前记者云集。

这场官司可谓一波三折,许安邦一出场就抬来了几具团防兵的尸体,扬言要为这些死在飞机失事中的军人讨回公道。而霍律师则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用铁一般的事实揭露了许安邦勾结日人独霸洪江的阴谋。

最终,因为飞机是烧了洪油才爆炸的,这就使罗立成了此案的重要证人。

罗积善与许安邦沆瀣一气,罗立来当证人,这场官司洪商们还有赢的可能吗?一时间,十大会馆当家的都慌了神。于是,贵州会馆赵当家的暗中派人给法官大人送去了十万大洋;宝庆会馆的武当家则联络了长沙青帮忠义堂,打算半途拦截罗立……

刘云湘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担心的是,许安邦一定会向罗立施压,利用不实证词将洪商置于死地。

果然,许安邦的律师已经给罗立写好了证词,只要罗立在法庭上照本宣科,罗家就会获得巨大利益。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罗立始终牢记着临走时天婵交代他的三个字“凭良心”,他在法庭上说,改造发动机,让一架以洪油为燃料的飞机,在洪江的天空上自由翱翔,那是本少爷的一个美丽梦想,一个失败了的实验而已,所以,机毁人亡,与洪油无关。

此言一出,现场轰然大哗,虽然法官喊叫着休庭,但所有人都认为,这场官司刘云湘是赢定了。刘云湘默默打量着罗立,心中百感交集,觉得自己的这个女婿尽管有着让人不齿的毛病,但他终究是个“好人”。

罗立回到洪江后,天婵对他充满了感激,而罗立发自内心地想让天婵回报他一个亲吻。然而,就在天婵含羞将嘴唇凑上前来的时候,就听她喉咙里发出“呕”的一声,捂着嘴跑到雕栏边呕吐起来。

罗立无比沮丧:“婵儿,我就让你这么恶心吗?”

末了还是身边那些捂着嘴笑的丫鬟忍不住道出了实情,少奶奶已经怀上了,这些天一直想吃酸的呢。

罗立闻听,登时愣了……

许安邦和罗积善在长沙曲园酒楼摆下宴席,给刘云湘、杨同昌以及赵、钱、武三位当家的发了请柬。

酒楼位于一座庄园内,雕梁画栋、飞檐高挑,四周亭台掩映、花木扶疏,大门上挂着大红灯笼,显得庄重古朴。唯一煞风景的是,几名团防兵持枪守在门口。

当众人落座之后,许安邦摆出一副和解姿态,端起酒杯说道:“今天不说洪油。来,咱们先干了这杯见面酒,听许某开导几句,如何?来来,我先干为敬!”

众人也只好端杯喝酒,之后,许安邦放下酒杯,让道:“湖南湘菜,唯曲园独尊,大家请慢用。”随后又道:“云湘啊,我还是想劝你一句,官司别抱幻想。”

此言一出,众人一惊,都停下吃喝,警惕地看着许安邦。

许安邦笑道:“这可不是许某以官压人,危言耸听。诸位都饱读诗书,也都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难道还看不透这官与商之间的关系吗?自古以来,中国的商人都要依附于官家才能生存。陶朱公范蠡,富甲天下,他跟越王勾践是何等的交情?”

刘云湘冷眼望着许安邦:“没什么交情,忠以为国,智以保身,不跑就被勾践给杀了。”

许安邦道:“那咱们就说白圭,你们商人的祖宗不就是白圭吗,鬼谷子的徒弟,他若不在魏国做官,哪来的经商资本和人脉?说古人太远,晋商乔致庸,这才死了没多少年吧,若不给朝廷办粮草,他能发家吗?诸位,你们都应该好好学学胡雪岩,那可是咱湘军一手扶起来的红顶商人。刘东家刚才说对了,范蠡若不跑,死路一条,这还仅仅只是被官家所猜忌。说白了,商人脱离了官府,那就是一头猪,养肥了,杀!”

众人静默。

罗积善也感慨道:“金玉良言啊,中国不同于欧美,官家咱们是得罪不起的。我说句诸位不爱听的话,许大人下封油令,实乃情势所迫,若要撤销也得假以时日徐缓图之,否则政府朝令夕改,颜面何存?再者,三井洋行所出的价格很公平,大家签了保证书断不会吃亏……”

杨同昌斥道:“荒唐,三井洋行又不做油,其所定价格如何会公平?”

罗积善道:“权宜之计而已,诸位别忘了,眼下盯着咱们洪江洪油市场的可不止三井一家,不是还有马克斯凯和詹姆斯吗?另外,那比利时、德意志和法兰西也不会让日本一家独大,让他们斗去,咱们坐收渔翁之利何乐而不为啊?”

刘云湘冷笑:“价格战谁都会打,但是首先要搞清楚,谁才是这洪油市场的主人。”

许安邦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主人除了官家还能有谁?”

刘云湘讽刺道:“知道你为什么在洪江不得人心吗?就是因为你总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洪油是老祖宗传下的手艺,洪商凭本事吃饭,不是官家的附庸,也不是洋人的奴才。”

罗积善打圆场:“亲家,言重了,这不是商量如何让大家继续做生意吗?你说商人要不挣钱,那还叫商人吗?”

刘云湘愤然道:“商人重利,但也不能失了骨气!官家有权有势,压不服天理人心;列强觊觎洪油,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说着起身:“道不同不相为谋,恕刘某失礼,告辞!”

刘云湘说完转身要走,杨同昌和三位当家的也跟着起身,就听许安邦喝道:“等等!还有三道大菜没上,诸位就不想品尝一下吗?”说着冲门口摆手示意。

“进去!”副官把法官给推搡进来,强行按在座位上。

法官战战兢兢地说:“诸位,许,许长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刘云湘见状怒道:“许安邦,法官身系国家律法尊严,你怎敢如此亵渎!”

许安邦起身,照着法官脸上啪啪啪扇了十几下,而后对刘云湘说道:“亵渎?你问问他自己亵渎了什么,这道菜价格不菲啊,十万大洋!”

赵当家掩面低头要走,被副官一把揪住。

看刘云湘一时没反应过来,许安邦又说道:“怎么,刘东家只看不吃,莫非是不合口味?那再换一道,上个剁椒鱼头给各位开开胃!”

话音落地,两个鼻青脸肿的洪帮帮众被带了进来。武当家一看,急忙把脸转向别处。

许安邦慨然道:“贿赂法官在先,企图劫持证人在后,刘云湘,你说你这个官司还能赢得了吗?”

刘云湘看明白了,他瞪了赵当家和武当家两人一眼,对许安邦道:“刘某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还不至于使出此等下作手段。”

许安邦冷笑道:“赵当家和武当家都是受了你的指使,老子就这么认为,你奈我何?如果天下人也都这么认为,你奈天下人何?”

刘云湘愤然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相信,霍律师会向天下人证明我的清白,同时恳请高等法院更换法官,把官司跟你打到底。”

许安邦扑哧笑了:“你还指望霍律师?哎哟哟,可吓死我了!来来来,快把第三道菜端上来,刘东家已经等不及了!”

话音落地,房门再次打开,两名团防兵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霍律师给拖了进来。副官抓住霍律师的头发,让灯光照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霍锦文,男,现年三十一岁,民国十一年三月秘密加入共党组织。”

霍律师睁开血肉模糊的双眼,看着刘云湘,吃力地说道:“坚持……要坚持斗争,黑暗总会过去……”

“死到临头了,还敢蛊惑人心!”副官说着,拔出匕首一刀割断了霍律师的喉咙,血如泉涌。

“霍律师……”刘云湘冲上前欲救护,被两名团防兵死死抓住。刘云湘吼道:“放开我,混账,有种你们把我也杀了!”

许安邦抓起一只碗,在霍律师项下接了一碗血,摆手让团防兵拖走霍律师,把那碗血推到刘云湘面前:“一碗醒酒汤,你要有种就把它给喝了。若是没这个胆子,就不如老老实实地回洪江,带头把保证书给签了,免得再出人命。”

刘云湘悲愤地看着眼前这碗鲜红的血。

杨同昌慌忙道:“许,许大人息怒,云湘啊,咱们惹不起,躲,躲得起……”

“霍律师英灵不远,云湘铭德在心……”刘云湘说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端起那碗血“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下去,随后把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看着许安邦一字一句说道,“这个仇,我记下了!”

赵当家和武当家的行为在报纸上披露之后,长沙城风云突变,刘云湘等人从不畏强权的抗争者一夜之间变成了贿赂法官、劫持证人的奸商。尤其是霍律师的死,将十大会馆当家的惊得作鸟兽散,纷纷离开了长沙。

刘云湘虽心有不甘,但事到如今也觉得难有回天之力,一时间万念俱灰。而恰在这时,八水族长派人来捎信说,净月师太已到了长沙。于是,刘云湘便叮嘱杨同昌带着天娟和二江先回洪江,自己则奔了麓山寺。

麓山寺又名慧光寺,位于湘江西岸岳麓山的半山腰,始建于西晋年间,有“湖湘第一道场”的美誉。

观音阁前,净月给刘云湘奉上茶,自己则在一边纤手轻抚古琴。可尽管琴声空灵无比,刘云湘却依旧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眼前的茶碗怎么看都是从霍律师项下端过来的血碗。他抓起茶碗扔进了池塘,随着茶碗的落水,琴声戛然而止。

净月过来给刘云湘重新换过茶碗斟上茶,缓声劝道:“气大伤身,莫负了这满池莲花,一曲空灵。”

“反正,我这辈子是跳不出这红尘了。”

“莲花被污泥浊水所羁绊,还不是一样花开美丽?”

“我不是莲花,可污泥浊水还是污泥浊水。唉,真想去省府衙门前泼上一桶洪油,把我自己给点了,让天下人看看,这些官家到底有多贪婪,他们的心肠有多黑!”

“有用吗?”净月耐心说道,“虽则有情轮回,生于六道,但今生今世,你也就这一条命不是?”

“霍律师都不要命了,他比我年轻。共党不共党的我不懂,我就知道他是个敢为老百姓说话的好人……”

“他人虽死了,却还活在你的心里。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刘云湘苦笑:“人心难测啊,许安邦固然邪恶,可是那些洪商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令人寒心,被官家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就跪在你面前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出来讨个公道吧,他们又削尖了脑袋去巴结官家,耍小聪明,做小动作,要多可恨有多可恨。一条烂鱼腥一筐啊,输了官司,洪江就是另一个旅顺、大连;洪商就是死路一条。你说,我死在洪江跟死在长沙又有什么分别?”

“云湘,你是油业行的龙头,千万别让愤怒遮蔽了双眼。佛家讲善恶从心,不重表相。打官司本身也是一个抑恶扬善的过程,洪商是不是奸商,民众的心里自然有一杆秤。好好想想,这场官司你真的就输了吗?”

刘云湘闻听这话不禁一愣,目光顺着净月的手指转向了雨后苍翠的青山。就听净月轻慢柔和地说道:“君不见,雨绕群山翡翠妆,浮云任风巧迷藏。”

刘云湘琢磨着这句话,忽而心有所悟,是啊,这场官司我真的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