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民国十三年夏,湘西大旱,农田歉收,土地荒芜,加之军匪肆虐,百姓四散流离,麇集洪江乞讨者日以万计。罗积善以商会的名义,邀集众商开设粥棚济民赈灾,一时间,罗善人的美名传遍了整个湘西。

刘杨两家也不例外,在城外开了五六处粥棚,里里外外操持施粥的却只有天娟、二江和大掌柜等人。苗令梅在往粥棚送粮食的路上遇到了天婵,无意间发现了她胳膊上竟然满是青紫伤痕,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位罗家少奶奶在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之下过的竟然是守活寡的日子。

苗令梅含悲带愤到了刘府,没想到入眼的一幕更是让她气炸了肺——刘云湘正蹲在墙角,埋头逗着一只钻进了墙洞的狗。

“刘云湘!你有工夫操一条狗的心,就不说去管管你女儿的死活!”苗令梅怒吼一声,想起天婵的遭遇,不禁悲从中来,掩面号啕,“你这当亲爹的好狠的心啊……”

刘云湘起身看了看苗令梅,不由得心下暗叹,当初不就知道那罗家是个火坑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欲哭无泪地对苗令梅道:“以前我还觉得我是个人物,自打女儿出了门,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就是个废物,连狗都不如的废物。我能干什么啊,赈济灾民,几个粥棚搭出去,城外不照样还是有了万人坑?我跟谁去理论啊?我造的孽,有我女儿替我受着,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见刘云湘是如此的颓废,苗令梅心里窝着火回到了家,进门看见拎着鸟笼在院子里悠闲溜达的杨同昌,忍不住摔盆打碗地一顿数落:“这世上可有你们这两个闲人了,一个逗狗一个遛鸟,这日子没法过了,姑奶奶从今天起不伺候了!”

“夫人,哎呀夫人啊……”杨同昌拉过苗令梅细声细气地劝说道,“你看今年这场旱灾,家家搭粥棚救济灾民,虽说都出了不少力,可好处最终全归了罗家。眼下人家风头正盛,你去揭他的家丑,那不是去自讨苦吃吗?再说,天婵本是咱们杨家的少奶奶,结果却成了罗家的少奶奶,说出去咱们还不够丢人的吗?”

“不管她是谁家少奶奶,我都当她是我亲女儿……”苗令梅的眼泪如串珠般落下。

“亲生女儿又怎样?这都是命啊,你看看刘云湘,现在不也成了落秧的茄子?万国红十字会的赈灾庆典、湘西筑路会议省主席邀请,他都钱到人不到;所有公众场合,你还见过他的人影吗?”杨同昌指着鸟笼叹道,“枪打出头鸟啊,眼下这世道,人能活着就是万幸,比起埋在城外万人坑里的那些人,还有什么罪不能受啊?”

夜晚,十大会馆当家的在商会大院里济济一堂,一边喝着茶,一边用各种谄媚言辞赞美罗积善。

大灾之年,罗积善的确能称得上是商界的枭雄,他主动出钱设立义庄,善待死者;号召商家设立粥棚赈济灾民。却没人知道他在这张“善人”面具的背后,将低价从米粮行收购的积压发霉的粮食,高价转手卖给了那些施粥的商家;也没人知道他借机配合藤原,替三井洋行收购了大批的洪油。

当高署地在罗积善的示意下,以红利名义分别给十大会馆当家的奉上一沓银票的时候,众位当家的对罗积善佩服得更加五体投地,当即决定请戏班到罗府来办堂会,庆贺罗善人的“赈灾”功劳。

罗府的堂会吸引了众多的商家,一来是刘杨此时正处于人生低谷,大有淡出江湖之势,一些心眼活泛的商家自然要来捧罗家的场;二来,赈灾已初见成效,城外灾民日渐减少,商家们也都松了一口气。

当一轮明月被窨子屋的飞檐高高挑起的时候,从罗府传出的锣鼓唢呐声和饱含浓郁乡土气息的辰河高腔响彻夜空——“开肉球见娃儿站立二堂,将此子交夫人好好教养,久日后可做得国家栋梁……”

这出戏的名字叫《陈唐关》,故事取自《封神演义》,说的是陈唐关总兵李靖的夫人怀胎三年零六个月,产下了一只肉球。李靖大惊之下本想扔掉,却被太乙真人阻止。随后肉球劈开,哪吒出世,在“闹海”中经历了一段父子恩怨后,最终成神。

罗积善见天婵在一众丫鬟的陪同下坐在一边看戏,唯独不见罗立,便问陪在身边的高署地:“少爷呢?”

高署地也纳闷儿,少爷自成婚以后跟少奶奶一直形影不离,怎么今天却落了单?想去后院寻找,眼睛却又舍不得离开戏台,便揣测道:“少爷和少奶奶伉俪情深,必不会错过此良宵美景,估计一会儿就到。”

好!武当家随着众人叫了一声好,借着戏文冲罗积善拱手道:“哪吒敢做敢当,事父母至仁至孝,可谓将门虎子,不辱门庭啊!”

赵当家恭维道:“武当家这是夸罗会长父慈子孝,家道兴旺啊。”

“善有善报嘛,罗会长乐善好施,自然会福荫后代。罗公子一表人才,又得藤原先生赏识,前途不可限量。”

罗积善脸上洋溢着笑容:“过奖过奖,犬子年轻,不知世事艰难,要挑大梁还尚需磨砺,哈哈,我倒是盼着能早日享含饴弄孙之福啊。”

钱当家悄然指着天婵,凑近罗积善说道:“令郎得此佳偶,您还愁不子孙满堂吗?”

“哈哈哈……”罗积善心里如喝了蜜一般,“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话音未落,突然就见旁边天婵和丫鬟们仿佛被蛇咬了似的发出一阵惊叫,跳着脚远远闪开桌子。

众人向桌下看去,只见被毒瘾折磨得面目全非的罗立如坟里爬出的恶鬼,带着满手满脸的血迹,趴在地上渴望地看着天婵,牙齿打着战含糊不清地说:“救我,救救我……”

“少爷!”

随着高署地的一声惊叫,罗积善难以置信地使劲眨了眨眼,大叫一声“儿啊!”想要扑上去,却“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

罗府的堂会,因罗立毒瘾发作现了原形而黯然收场。

罗积善仿佛被人一脚从阳光明媚的山巅踹下了阴暗冰冷的深渊,气得半死半活地躺在床上,一连几天都不曾合眼。他暗自思忖,自己一直恪守“货卖他人,积财行善,罗家人绝不得沾染吸食”的祖训,平日里对儿子的看管颇为严格,而在东洋留过学的罗立也并非不知那鸦片的害处,何以竟堕落到如此地步?

高署地经过一番打探,终于查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藤原早给少爷下了药捻。

“藤原,我日你先人,你这是要断我罗家的后啊!”

可是罗积善思来想去,又觉得一时竟奈何不得藤原。你罗家就是卖鸦片的,你儿子染上恶习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再说,这洪江城烟馆林立,特货行卖鸦片不正是让人吸食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啊,你儿子若是意志坚定,我藤原又能有何作为?唉,这可真是应了戏文里的那句唱,“天地三界是人掌,苦乐原来自己寻”。

而就在这时,高署地却又带来消息说,许安邦从长沙回来了。罗积善闻听,立马下令备轿更衣,他要借许安邦之手来报此一箭之仇。

从长沙回来的许安邦心情大好,当初他带兵紧急驰援赵恒惕,没想到刚进长沙城,赵恒惕与谭延闿再一次握手言和了,他没费一枪一弹便捞了个“勤王”的功劳,除此之外,还搂草打兔子,从长沙工校抢回了一个大家伙。

罗积善刚走到团防使衙门口,正赶上许安邦出来,便上前“扑通”跪下,哭道:“许大人,您可回来了,您要替罗某做主啊……”

许安邦一问之下,方知他是跟藤原起了龌龊,心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随后哈哈一笑,扶起罗积善道:“你俩的事情回头再说,先随我去看个好东西,让你开开眼!”

罗积善跟着许安邦到了城外,只见新清理出的一片空地旁边搭着军用帐篷,四周站满了荷枪而立的团防兵,抬眼望去,一架巨大的木制飞机赫然停在场地中央。

“怎么样,这个大鸟漂亮吧?”许安邦得意道,“我派人查了查,洋人管这玩意儿叫飞机。”

“一群中国学生搞出来的东西何足道哉。”不知何时到来的藤原站在一旁说道,“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美国莱特兄弟所鼓捣出的简易飞机的翻版,虽然加装了发动机,相比十年前欧战中的意大利飞机也差得太远。”

罗积善一见藤原,登时大怒:“畜生,我罗家一脉单传竟毁于你手,你还我儿子!”

跟在藤原身边的中村雅子急忙出手挡住扑来的罗积善。

“罗会长息怒,对令公子的事情,鄙人自有话说。”

在藤原看来,罗立吸毒乃是咎由自取,用中国话说就是因果报应。为了摆脱罗积善的纠缠,他借着飞机,给许、罗二人画了一张大大的饼——

“任何一个新事物的出现,都是一场革命的开始。别说是你们中国,就是在日本,第一架飞机上天的时候,还有好多人都吓得趴在田野里祈祷天照大神。二位不妨想一想,如果将来洪油和特货的运输都从天上走,许长官同时阻断水上航线,那么洪江将会是谁说了算?刘云湘的巨无霸还有用武之地吗?”

许安邦和罗积善何曾听过这样的高论,仔细一想,对啊,这岂不是说,没有那桶清代底油,咱们一样可以垄断洪江的洪油贸易?

藤原继续给二人打气:“这架飞机只是开始,以后可以造更多架。只要试飞成功,我们就可以成立洪江航空公司……”

“咣当!”没等藤原把话说完,罗立便把一只空油桶扔在他们脚下:“汽油!没有汽油,飞机就是个摆设。”

罗立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在了许安邦和罗积善的头上。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汽油是国际上最紧俏的物资之一。

不过,已被藤原的话挠得心里痒的许安邦知道,自己没有汽油,不代表别人也没有。他想到了有美孚洋行背景的詹姆斯,而且利用自己手下的水上缉私队,很快就从詹姆斯的货船上查获了一桶“违禁油”。

而与此同时,洪江城里人们议论的话题也由飞机说到了汽油,尤其是油业行的商人们,说起汽油的种种神奇之处,便再也坐不住了。比如那刷了桐油的物件,听说用汽油一擦便可擦掉桐油,莫非这汽油就是桐油的克星?又比如若汽油时兴起来,那我等油商还不得去喝西北风吗?

油商们打定主意要好好琢磨汽油,于是,许安邦从詹姆斯手里搞来的那一桶汽油就变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宝庆会馆的武当家找到了杨二江,暗中许下一把据传是三国时张飞用过的名为“新亭侯”的古旧宝刀,要他偷取那桶汽油来供油商们研究。二江被“新亭侯”撩拨得心痒难耐,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可是要在戒备森严的机场去偷出一桶汽油谈何容易,一连几天,二江又是爬到树上瞭望,又是趴在草丛中等待时机,眼看那桶汽油就放在帐篷里,但总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就在二江打算放弃的时候,说来巧了,罗立驾车带着天娟到了机场。

自打见到了飞机,天娟便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开上飞机带着姐姐沿沅江去找寻水客帮所在,而后看着姐姐如仙女下凡一般扑进杨大江的怀中。为此,她磨着罗立非要学开飞机不可。而罗立也有梦想,他的注意力全在飞机的发动机上,汽油稀缺且昂贵,若能把发动机改造成烧洪油……哈哈,那将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

因为许安邦有令,飞机试飞的驾驶员非罗立莫属,所以罗立的汽车进出机场无人敢盘问。罗立和天娟下了车,爬到飞机上各忙各的。天娟在机舱里还没把几个仪表认全,便看见躲在机场外树林中的杨二江一直在冲她招手。

说起油商们要研究汽油,两人一拍即合,在毫不知情的罗立的“配合”下,很快便把那桶汽油给拉回了洪江城。

夜幕下,武当家等众油商围着二江和那桶汽油一通忙活,随后都抱着装满汽油的坛坛罐罐表情神秘地四散离去,而一心想着“新亭侯”的二江则把空油桶“咣当”一声扔进了路边的一个破旧太平缸中。

连日来,许安邦被“洪江航空公司”这张画饼给撩拨得茶不思饭不想,特意选了个良辰吉日要搞一个试飞庆典,并严令十大会馆各商家必须到场,凡逾期不到者,一律取消水路运输的资格。

深居简出的刘云湘和杨同昌也被团防兵给“请”了来,两人来到现场一看,好家伙,阵势闹得还真不小——整个机场人声鼎沸,彩旗飘扬;许安邦一身戎装,带着藤原、罗积善和高署地昂首站立在庆典台上。台下,不知从哪请来的军乐队正排着整齐的方队吹奏着乐曲;四周,团防兵几乎全体出动,荷枪实弹把整个场地围了个密不透风。

然而,就在许安邦志得意满地高声宣布试飞开始的时候,穿着飞行服的罗立气急败坏地冲许安邦叫道:“汽油不见了,没油你让我怎么飞!”

汽油不见了?

许安邦惊怒之下立即下令:“全场戒严,一个人都不许离开!”并威胁若找不出偷油之人就开枪杀人。

眼见团防兵们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众油商,罗积善出了个“绝妙”的主意,以汽油气味刺鼻、经久不散为理由,让高署地凭嗅觉去查找偷油之人。

结果,全场只有刘云湘和杨同昌的身上没有汽油味。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许安邦令团防兵拽出几名身上气味大的油商凶狠殴打,此举的阴险之处在于,你刘云湘和杨同昌若不出头,老子就打死他们,让你二人身败名裂。

霎时间,整个机场愁云惨淡,惨叫连连。

“许安邦,你这是要逼良为娼啊!”刘云湘面带悲愤,怒视许安邦,“不就是一桶油吗?”

杨同昌急忙阻拦:“云湘,你可不能……”

刘云湘无奈道:“老杨,他这是故意要往咱们头上扣屎盆子。也罢,我就背了这个黑锅,遂了他的心愿。”随后大声喝道:“许安邦,你把人都放了,那美孚汽油……”

“美孚汽油在我罗家!”

没等刘云湘把话说完,场边便传来了天婵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天婵带着几名丫鬟走出人群,来到许安邦跟前说道:“许大人不必迁怒于别人,是我让人把那桶汽油给搬走了,不告之罪自有我一人承担。”

天婵的一句话给众油商们解了围,刘云湘和杨同昌随后也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杨二江和天娟干的“好事”。饿死不做贼,穷死不为娼是洪江世家子弟必须牢记的古训,为此,杨二江在关公像前挨了父亲的一顿棍棒;天娟则被罚跪在祖宗牌位前悔罪。

刘云湘既气恼老丫头的冒失,又担心大女儿惹祸上身,他说:“爸爸都认命了,你还去瞎折腾什么?你俩偷了他一桶油,那就给了他杀人的借口,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是非只因强出头啊,还嫌你姐受的罪不够吗?”

刘云湘的担心不无道理,许安邦、罗积善和藤原此刻就站在罗府院子里,围着那只敲起来“梆梆”作响的空油桶追问天婵:“油呢?”

“刚搬来的时候还……”尽管天婵脸上装出茫然无知的神情,但还是难掩内心的慌乱。那晚杨二江扔了空油桶,正赶上天婵从附近路过,听到声响,又看见了二江的背影,她便疑惑地令丫鬟前去太平缸前查看……

“你看看!”

就在天婵语塞之时,罗立指着敞开的出油口抱怨她道:“我都说了一百遍了,你怎么还是把汽油给当成洪油了?这汽油太轻飘,你不盖盖儿那还不都飞得一干二净?”

“飞得一干二净?”

罗立知道,许安邦和父亲对此不甚了解,但藤原却是个懂行的,所以他进一步解释道:“用专业术语来说,是挥发,挥发得一干二净。内子只懂洪油不懂汽油,这也不能怪她,还请许叔叔见谅。”

果然,老奸巨猾的藤原知道此事并不简单,他不想让许安邦放过天婵,便开口说道:“红颜祸水啊,这么大一桶汽油,被挥发得干干净净,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许长官,没有汽油,我们的计划终归是水中之月。”

罗立脑子转得飞快,连忙向许安邦展示出最大的诱惑——咱们这航空公司,将来飞机会比天上飞的老鸹还多,汽油稀缺,供不起啊。只有改造飞机发动机,变烧汽油为烧洪油,这才是长久之计。

闻听此言,许安邦盯着罗立看了几秒钟,伸出大拇指赞道:“少爷,好计谋啊!你若真能改了发动机,守着这洪油发源地,还愁咱们的飞机上不了天?哈哈哈……”

罗立为了替天婵开脱,不得不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许安邦自然是兴高采烈;罗积善也为儿子的聪慧倍感自豪;而藤原虽觉得不靠谱但也乐见其成,因为如此一来就牵连上了洪江油业行……

次日,团防使衙门便贴出了一纸告示,令刘云湘携十大会馆油商,限期十日交付顶级洪油两千斤,如有抗命将查封各家油号。

见到告示,众油商都把目光聚焦到了刘云湘身上,却不料刘云湘把袖子一甩,这个活儿你们谁愿干谁干,我元隆油号不掺和。

刘云湘这一甩手,洪江油业行登时炸了锅。胳膊拗不过大腿啊,许安邦翻脸比翻书还快,若真要查封了各家油号,我等岂不都断了活路?可谁能劝得了刘云湘啊?众人合计来合计去,最后公推杨同昌出面。

杨同昌也说服不了刘云湘,便只好赖在刘府不走,你吃饭我陪你吃饭,你睡觉我跟你抵足而眠,把个刘云湘耗得心力交瘁。

“老杨啊,这都三天了,你就是熬鹰,也得让我喘口气喝口水吧,也得让我安安生生地睡一觉吧?”

“睡吧,就怕你今天睡下了,明天能不能活着起来就难说了。”杨同昌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刘云湘气恼地吼了起来:“你这叫什么话?他让我做油,我做不了,不想做,我没那手艺了,我也没那心气了,怎么着,他还能把我给枪毙了?枪毙我我也认,我这么个废物,早死早托生。”

让刘云湘生气的不仅仅是这一纸告示的逼迫,那些油商在机场被打的惨景还历历在目,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头天还被人家给捆起来又打又骂,斯文扫地;现在一纸布告贴出来,哎哟,又觉得自己被官家重用了,是个人物了。哼,难道咱们这些做油的命就这么贱?

杨同昌争辩道:“我是想救你的命啊,跟官家作对能有好果子吃吗?”

“我不要命了,我不想活了!你走,走……”

刘云湘打开房门要驱赶杨同昌,可是往外一看便愣住了,只见院子里乌泱泱站满了十大会馆当家人和各家油商。

“刘东家!”钱当家叫了一声,“扑通”跪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若再不出面,各家油号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看在祖师爷的分上,我恳求刘东家了!”

“恳求刘东家了!”众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杨同昌叹口气道:“云湘,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既然当孙子了,咱就当到底吧。”

刘云湘看着跪在当院的众商,嘴唇颤抖着,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吃软不吃硬的刘云湘在万般无奈之下听从了杨同昌的劝告,出面带领十大会馆油商如期生产出了两千斤洪油,为了把“孙子”当到底,让许安邦满意,还特地从高椅村“请”来了那桶清代底油进行检验,以确保这批供给飞机用的洪油是地地道道的顶洪。整个生产和检验过程都是在罗积善和干挑爷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直到许安邦的副官带着兵把这两千斤顶洪给拉走,众商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十大会馆当家的为酬谢刘云湘,出钱大摆宴席,还特意请来了高腔戏班。一时间,商会大院里高朋满座,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诸位!大家静一静!”居中酒桌上,罗积善笑吟吟看了看坐在同桌的刘云湘、杨同昌和干挑爷等人,对众人大声说道,“两千斤顶洪如期交货,你们要感谢我这位亲家啊,是他忍辱负重,不计前嫌,带领大家伙儿圆满完成了团防使衙门交下来的官差,解了诸位油商的倒悬之苦!不是我罗某偏袒亲戚,大家凭良心说,今天该不该让我这亲家多喝两杯啊?”

话音落地,全场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众人纷纷端着酒杯向前拥来跟刘云湘敬酒。

罗积善也跟刘云湘、杨同昌和干挑爷等人碰了杯,把酒一口喝干,而后又对众人大声说道:“犬子已经完成了飞机发动机的改造,如今又有了足够的顶洪做燃料,洪江商道的复兴指日可待!飞机上天,诸位数日来悬着的心也该落地了,今天咱们就高高兴兴地喝酒,看戏!”

却不料话音落地,商会大院的门突然“咣当”一声被踹开,一群团防兵荷枪实弹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副官来到近前,一抖手中的纸张,大声念道:“查,元隆油号刘云湘及十大会馆一干油商,素怀不臣之心,目无国家法度,恃才自傲,敷衍政府,为祸洪江,其罪当诛!勒令涉案人等,自即日起,关停油号,闭门自省,听从东洋友邦人士之调解,赔偿政府损失。违令者,杀无赦!”

“岂有此理,这两千斤顶洪刚刚交上去,怎么会……”

“抬头看看,那就是你们交上去的顶洪!”

众商顺着副官的手指看去,这才发现从城外方向腾起的一股黑烟已经弥漫了半边天空。

罗积善面带疑惑刚要开口,就见被烟熏火烤得如灶王爷一般的高署地慌慌张张跑来,嘴里连声喊道:“东家!东家……快去看看吧东家,少爷他,他出大事啦!”

城外机场一片混乱,歪斜在跑道上的机身噼里啪啦地燃着大火,冒烟的残骸在周围散落一地,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尖厉的警哨声和伤兵们凄惨的号叫以及消防水车“当当”作响的急促铃声交织在一起,救援的团防兵们如无头苍蝇一般慌张地四处跑着。

帐篷内,罗立躺在桌台上,双腿血肉模糊。幸赖他在试飞前吸足了鸦片,仗着年轻反应快,虽然摔断了双腿总算捡回了一条性命。

“罗立……儿啊!”

匆匆赶来的罗积善一见罗立的惨象,自己的腿也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