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罗积善试图收买熊子贵以抢夺清代底油的计划,虽因水客帮的内斗而宣告失败,但整个过程却没能瞒得过藤原。
“东亚电灯公司”不过是藤原从事军事谍报工作的门面幌子而已,那些以电力建设为名几乎走遍了湘西山山水水的日本技工如山木等人,大多都有另一重身份。多年来,藤原利用电力之便广泛涉足多项产业、商业,早已向当地的几股军阀、土匪势力伸出了触角。他的嵩云山别墅就宛如一张蛛网的中心,各方情况每天都通过人力、电报等方式源源不断地汇集在这里。雅子就是专门负责熊子贵这条线的,所以罗积善与熊子贵这笔失败的交易,从一开始就没能逃过藤原的眼线。
藤原把罗积善叫到嵩云山别墅,当面戳穿了他企图另起炉灶独吞底油的阴谋。
被揭了老底的罗积善恼羞成怒,登时撂挑子不干了。刘杨油盐不进,你们躲在背后让罗某人去单打独斗,没功劳也有苦劳吧?现在反落一身不是,对不起,你们另请高明吧!
藤原哈哈大笑:“如果中国人办事情,都是这样的没有坚持,那就活该遭受西方列强的欺压。这一点我倒非常佩服刘云湘,怪不得罗会长在他面前总是一事无成。”随后他向罗积善面授机宜,按国际商业惯例,任何物品一旦做了抵押,就应该把它放在公众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是说,你这个商会会长有权力暂时接管那桶清代底油。
罗积善闻听一怔,而后大喜过望,原来还有这么一说,这岂不是省却了许多麻烦?藤原先生高见啊!
藤原谦虚地摆手道:“这件事本来就是刘云湘和杨同昌做得不够周全,咱们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
罗积善的这趟嵩云山之行,使他重新找回了自信,回去后便指使高署地以“维护股东权益”为名串通十大会馆油商,要求将集资的抵押物——清代底油和英美合同统统交由商会掌管。
于是,十大会馆当家的和各家油商都被这“权益”二字一下子牵动了敏感的神经,他们吵吵嚷嚷地堵了元隆油号的门,并请干挑爷出面来说服刘云湘。底油虽是杨家财产,但既然已经做了抵押,再藏着掖着就没道理了,况且,这生意上的事儿多一些人监督总是稳妥的。被赶鸭子上架的干挑爷觉得众人所提要求合情合理,自己也就不好再和稀泥了。
刘云湘也觉得理亏,但若说要把清代底油交到商会去,心里又实在不安稳。无奈之下,他甩手上山“问道”去了,把众人给晾在了当场。
十大会馆当家的心里这个气,好,刘东家跑了,那咱们就找杨东家!
杨同昌原本就不想把自家的无价之宝交给罗积善,被众人拉来之后,见刘云湘不在,便手法娴熟地打起了太极——脸上堆着憨厚的笑容,有板有眼地跟众人探讨起底油放在商会的各种利弊来。加之干挑爷也有意替刘云湘争取时间,这话匣子一开就足足拖了近两个时辰。
直到十大会馆当家的实在不耐烦了,武当家甚至以停工歇业相威胁的时候,去“问道”的刘云湘终于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八水族长。
“让各位久等了,刘某深表歉意,不过事关重大,我也只能去临时抱佛脚了,哈哈……”刘云湘冲众人抱拳作揖后,正色说道,“各位当家的都是为下边的油商考虑,我和杨东家绝不会藏私,但是一定要把底油放在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否则,就是对大家的财产和身家性命不负责任。”
八水族长开口说道:“如果诸位信得过我杨八水,底油就存放在高椅村,由我和刘东家、干挑爷共同保管,诸位如有需要,可以随时查验。”
好!干挑爷首先点头赞同。
对高椅村的种种玄妙之处,十大会馆当家的自然心知肚明,任何东西存放在那里,比放在辰州银行的保险库里还安全,于是一致同意把清代底油存放在高椅村。
“嵩云寺的神佛灵啊!”
杨同昌并不知道,刘云湘所谓的“上山问道”,其实就是去找净月与八水族长一起商议对策,见他从嵩云山一回来就把这场风波轻而易举地化解于无形,便认为这一定是得到了山上神佛的眷顾。暗想眼下大江逃难在外,去求个签拜拜佛或许能有个转机。佛家讲众生平等,那嵩云寺的神佛,总不会看我姓杨、看他姓刘,就格外偏向他吧?
常言说,有心烧香,不论早晚。可杨同昌和苗令梅心里牵挂着大江,在选定了吉日之后便开始斋戒,到了日子天不亮就起来沐浴更衣,拂晓时分便出门坐上滑竿让伙计们抬着奔了嵩云山。
清晨的嵩云山宛如一幅挥洒俊逸的山水画卷,湿润的薄雾在山间随风离合聚散,长满青苔的石壁嶙峋峭立。“当!当!当……”随着悠扬悦耳的钟声在空谷发出阵阵辽远的回响,山巅之上,一抹红墙碧瓦逐渐摆脱了苍翠的掩映,把重重叠叠的斗拱飞檐昂然伸向漫天绚丽的朝霞……
杨同昌夫妇在嵩云寺前下了滑竿,撇下随从,走入大雄宝殿。在虔诚地焚香膜拜、祷告了一番之后,杨同昌上前拿起签筒摇了摇,抽出一支签交给守在旁边的老和尚:“请大师解惑。”
老和尚把目光从风姿绰约的苗令梅身上收回来,草草看了一眼手中的签,沉下脸对杨同昌说道:“施主双目迷离,山根不张,命犯桃花。既有佳人在侧,又何必孜孜以求,见异思迁?”
“不是……”杨同昌窘得老脸通红,“我,我是给我儿子求签。”
“哦,是老衲唐突了!”老和尚这才认真看签,“‘闺门一女两家求,谁知他是女中奴’,恕老衲直言,贵公子恐怕姻缘坎坷,落花流水难遂其意。”
“准啊,太准了!”苗令梅兴奋地拍手说道,“闺门一女两家求,这说的不就是咱们和罗家……”
杨同昌重重清了两下嗓子,抬手止住苗令梅,转身向老和尚深施一礼:“敢问大师,可有化解之道?”
“请施主切记,‘不如不争先退步,自有良人代尔求’。”
夫妻俩从寺里出来,老和尚的这句话一直在耳边萦绕。“不如不争先退步”这句话好理解,好姻缘都是前世修来的,争也没用啊。那湘夫人走得早,刘云湘把两个女儿拉扯大不容易,就是换了别人,这儿女亲事也万万草率不得。
可是“自有良人代尔求”是何意?
杨同昌和苗令梅怀里揣着一百种遐想,懵懵懂懂地下了山,一进洪江城便听到了高署地那破锣一般的喊声——
“各位商家,大洋以后不管用啦,都去辰州银行兑换纸币,过期不候!”
杨同昌闻听吃了一惊,急忙跑过去看城墙上所贴的告示,一边看,一边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告示是湘西巡防军镇守使衙门发出的,规定即日起以新发行的带有五溪铜柱图案的纸币来代替银圆的流通,并限定了兑换日期。
民国三年所颁发的《国币条例》规定,以库平纯银六钱四分八厘为价格之单位,定名为圆;随后江南造币厂开铸发行饰有袁大总统头像的一元银币,从此奠定了民国相对稳定的银本位货币体制。而用纸币来代替银圆流通,在民国早期,金圆券发行之前也并非没有先例。辛亥革命后,广东军政府就为筹措军饷而发行过印有陈炯明都督头像的纸币。
那么湘西镇守使衙门的这一做法,显然也是出于掠夺财富、搜刮地皮之目的。更为恶劣的是,银圆作为民国的基本货币,已得到了世界各国的认可,在各地通商口岸均能顺利流通,而五溪铜柱纸币则没有这个功能,所以率先参与国际桐油贸易的洪江油业行各商家便首当其冲成了受害者。
果然,自兑换一开始,洪江城便炸了锅,许多商家用银圆换回纸币之后,发现生生亏了四成,一时间大街小巷怨声载道。但不去兑换也不成,团防兵奉命在城内四处稽查,发现擅用大洋交易者,杀无赦。
按理说,罗积善和藤原作为洪江颇有实力的中外商户所受的伤害不比别人小,而罗家的损失,也会使许安邦减少收益,这三人应该带头抵制兑换才是。
但事实远非如此。
就在罗积善叫苦连天的时候,藤原敏锐地观察到,在这场风波中受冲击最大的将是刘杨两家,若能借此搞垮刘云湘,别说是财产缩水四成,就是十成,又当如何?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的确如藤原所料,几天之后便有人手持票据找上恒顺油号要求退股。
刘云湘起初认为,这些商家在财产大幅缩水的情况下,不敢去招惹官府,来捏自己这软柿子也是人之常情,便本着入股自愿、退股自由的原则,连本带息如数给予了兑付。
善意和诚信本是为商者最大的美德,但是在缺乏商业文明的时代,美德往往会在丑陋的人性面前败下阵来。几个最先退股拿到了本息的人,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便四处炫耀;而许安邦和罗积善也抓住机会在暗中一力撺掇、怂恿。于是,几家商户的退股行为便迅速演变成了一场波及全城的挤兑风潮。
一时间,十大会馆油商和之前参与集资的各行业大小商家手持票据把恒顺油号给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叫嚷着让刘杨吐出他们的血汗钱。
看着门外的乱象,刘云湘的心里已然明了,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他对杨同昌说道:“无风不起浪啊,有人要看咱们的笑话,我刘云湘还真就不给他们这机会。退,凡是要求退股的,给他们算清账,利钱一分不少,统统如数退还!”
“不能退啊!”杨同昌闻听吓了一跳,急道,“云湘,退了咱们生意还怎么做?”
“不做!”
刘云湘抱定的宗旨是,行商天下就要一言九鼎,不能因为眼前这点生意而坏了洪江商道传承百年的规矩和信义。他吩咐手下掌柜,立刻调集刘家钱庄票号的所有存银,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保证兑付!
刘云湘之所以如此底气十足,是因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说服马克斯凯和詹姆斯这两位老朋友延缓交货时间,湘西镇守使衙门这大洋换纸币的一纸政令毕竟属于不可抗力的因素,洪油的对外贸易不可能不受到影响。
杨同昌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否则即便是刘家富甲天下,也不敢敞开了应对如此大规模的挤兑。因此,他把自家的所有存银也搬到了兑付现场,刘杨两家福祸相依,他打定主意要跟随刘云湘一起死扛到底。
许安邦和罗积善没想到刘云湘杨同昌竟然如此倔强,这天底下真有视钱财如粪土的商家吗?而老谋深算的藤原却由此发现,在他们所布下的这个围堵刘杨的大棋局中,唯一的漏洞就是马克斯凯和詹姆斯,只要这两位洋人不网开一面,刘杨必死无疑。
于是,藤原和许安邦急忙赶赴黔阳。
藤原深知,若要对付英美洋人,就必须要抓到其确凿的把柄。好在有许安邦这块金字招牌,藤原在黔阳各军政衙门自由进出如入无人之境,经过一番查证,终于在水上缉私署找到了马克斯凯和詹姆斯平时利用商船走私鸦片的相关证据。随后,藤原和许安邦便以此为要挟,逼迫马克斯凯和詹姆斯给刘杨发了一封措辞混乱、类似于最后通牒的联名信。
信上写道:“尊敬的刘云湘、杨同昌先生,世事多变,两位先生若无法履行与我们签署的一揽子洪油购货合同,可以用清代底油来补偿美孚与怡和洋行的全部损失,或者,关闭元隆与恒顺两家油号,离开洪江也是一项不错的选择。”
刘云湘和杨同昌看到这封信之后,登时气得眼前一片漆黑。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刘云湘觉得自己太天真了,不但低估了许安邦等人想要独霸洪江油业行的野心,也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洋人的眼里只有利益,没有朋友。
刘云湘和杨同昌现在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两人在商议之后,决定宁可砸了油号牌子走人,也不能交出那桶清代底油。因为对于整个油业行来说,底油就是洪商的招牌,底油也代表着洪油的存在,只要保住了底油,刘杨两家不管流落何方,终有东山再起的希望。而眼下他们唯一所要做的,就是清偿所有集资的本息,以便走得安然坦荡。
于是,两家人在现银告罄之后,便毫不犹豫地用古玩、字画、瓷器、珠玉等实物折价来清偿债务。
刘府一片混乱,老家丁按照刘云湘的旨意,带人把府中给搬得几乎徒剩四壁;天婵姐妹也拿出了自己的首饰细软。
罗立站在巷子口,远远地看着从刘府拉出的一车车财物,心里不禁又气又恨。他恨自己的父亲身为商人却和许安邦、藤原沆瀣一气,却不知刘家的今天或许就是罗家的明天;他气那些起哄挤兑、想把兑换纸币的损失从这里捞回去的人,刘云湘杨同昌就是砸了骨头卖渣也填不满那些人贪欲的沟壑。而更让他感到揪心的是,若刘云湘被逼得离开洪江,那么他今生恐怕再也见不到天婵大小姐了。
罗立认为,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动用罗家和特货行的资金来帮助刘云湘度过这场挤兑风潮,让油业行尽快恢复生产。他从积善商行抓了一包烟土,回到罗府对罗积善瞪眼说道:“马上去刘家提亲,替刘家偿还所有债务,否则我就把这包鸦片全吞了,死在你面前。”
罗积善吓得忙不迭扑上抢夺:“儿啊,哎哟……可不能吃!”待抢下了烟土,跺脚道,“我的傻儿子,刘家要垮了!”
“就是因为刘家要垮了,刘叔叔才有可能答应我跟天婵大小姐的婚事。”罗立认为现在正是向刘家示好的绝佳机会。
罗积善叹口气道:“你太小看刘云湘了,那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时候你让爸爸去,人家谁不以为是乘人之危啊?再说,这要求退股的人都排着长龙,就是想帮他,咱家也没有那么多钱啊,你说是不是?”
“别跟我哭穷,咱家有多少钱你以为我不知道?”
罗立说着,使劲踹了立柱一脚,就听顶棚上传来一声木材断裂的声响,哗啦啦,几个银圆掉了下来。还没等罗积善抬头看清楚,整个顶棚便随着一声巨响倾斜下来,堆积在上边的银圆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把躲闪不及的罗积善和罗立都埋在亮灿灿的银山之中。
罗积善拗不过儿子,只好去找刘云湘提亲。他来到恒顺油号,穿过乱哄哄堵在门口要求退股的人群,见刘云湘正在院子里挑拣古玩字画,便上前说道:“云湘啊,你看看这外边人山人海的,就是把这一堆东西都发出去,也难抵其万一啊。”
刘云湘看着手中瓷瓶:“别着急,马上就轮到你们商会了。你看这件元青花价值几何?”
“我不是来跟你要账的……”罗积善把刘云湘拉到一边说话。
杨同昌见了,不禁跟大掌柜嘀咕道:“夜猫子进宅啊,咱们都要砸牌子滚蛋了,他心里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不等大掌柜回话,就听刘云湘声音大了起来:“岂有此理,你那儿子……罗会长,我不管你是好意,还是有什么其他想法,咱们两家这辈子都不可能结为亲家,没这个缘分!我刘云湘就是穷死,让外边那些人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拆了,我也不能卖我女儿!”
罗积善争辩道:“这怎么能叫卖女儿呢,你也不看看眼下你是个什么处境,欠下这么一屁股债务,这洪江谁还能帮得了你?只有我特货行倾力相助,你才能迈过这道坎!”
“底油我不可能交给洋人,剩下的一条路,说白了,不就是砸牌子走人吗?”刘云湘说着,手指杨同昌,“看见没有,他才是我的亲家!”
杨同昌一愣,急忙近前:“云湘……”
刘云湘抬高声音对众人说道:“什么叫同生死共患难?到这个份上有人还心甘情愿地陪着我倾家荡产兑现诺言不失信义!今天当着大家伙儿我就把话给挑明了,我刘云湘和杨同昌正式结为儿女亲家!他儿子是逃犯,我认了,我乐意,我不嫌弃!”
杨同昌听了,激动得脸都红了:“这,这果真是,不如不争先退步,自有良人代……”
“嗯?”刘云湘问道,“你说什么?”
“啊,不是!”杨同昌咽了口唾沫,回道,“我是说,就凭你这几句话,我杨同昌就和你头跟蛋绑在一起,离开洪江就离开洪江,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啊,凭咱们两家的制油手艺,还愁出去找不着活路?咱们赶快把股份都兑完,兑完了心静,两家一块砸牌子走人!”
刘云湘冲罗积善摊开两手:“哈哈,听见了吧,这才是我亲家该说的话!”
罗积善气恼地用手杖戳着地面,指着刘云湘等人吼道:“刘云湘,你有种,你硬气,你就疯吧,我看你能疯到什么时候!我看你们还能蹦跶几天!”
罗立见父亲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不由得心里凉了半截。他不愿放过这最后的机会,生拉硬拽把天婵给拽进了罗府。
当天婵羞怒地走进堂屋,一眼看见那座一人多高的银山,登时被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大老远把我拽来,就是为了显摆你家有多少钱?”
罗立满不在乎地用脚踢着银圆,说道:“说钱太俗了,会污了大小姐的耳朵,我想说的是洪油。”
“洪油关你什么事!”
“大小姐不必把我罗立想得那么卑鄙,在我家,我爸是我爸我是我。”罗立站在银山前侃侃而谈,“不知你想过没有,不管刘杨两家谁发明了洪油,咱们洪江都是因为有了洪油,才有了今天的昌盛繁华。知道洪江养活了多少人吗?知道十大会馆和五府十八帮油业行是如何撑起了西南五省乃至全国的桐油贸易、航运和造船行业吗?大小姐,如果没有了刘杨两家,也就没有了洪江,其兴也勃焉其衰也忽焉。砸牌子走人固然悲壮,让人热血沸腾,可是洪油所带来的富足和文明,洪商所有的理想和追求,包括你爸爸你爷爷你太爷爷为这片土地所付出的心血,统统都会化为泡影!”
这一席话,把天婵说得愣在了当场……
兑付完所有集资本息,刘云湘和杨同昌可谓无债一身轻。
要离开洪江的这一天,杨家人起了个大早,恋恋不舍地摘下了油号的牌匾。杨二江早已把一身闯荡江湖的劲装短靠装束停当,见牌匾落地,心道杨家就是被这块牌匾所拖累,不如早点砸了心静,于是上前举刀便砍。唬得杨同昌和苗令梅急忙出言喝止。
“急什么,让我再看一眼……”
杨同昌恋恋不舍地伏下身去,仔细抚摸牌匾上风化剥蚀的字迹,掏出手帕小心地擦拭着脏污的地方,心中百感交集。这“恒顺油号”四个字大气磅礴遒劲古拙,乃当年庆隆老爷子亲笔所书,如今杨家已混到在洪江无法立足的地步,他老人家如若地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唉,走吧!”杨同昌想,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只是这振兴家门,重回杨氏宗祠的念想只怕今生是难以实现了……
就在杨同昌唏嘘叹息的时候,一阵苍凉高亢的唢呐声陡然从刘家方向传来。恒顺掌柜近前道:“今天砸牌子,刘云湘专门请来了戏班。”
杨同昌闻听哭笑不得,这个刘云湘啊,这都要滚蛋了,有必要闹这么大的排场吗?
杨同昌夫妇急忙向元隆油号方向走去,到了门前,只见请来的高腔戏班正在起劲地又吹又打,只是那响亮欢快的唢呐锣鼓声,和围观众人脸上的肃穆神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刘云湘手持一柄木锤,看着几名掌柜和伙计从油号门头上摘下了沉重的牌匾,见杨同昌和苗令梅走过来,指着匾招呼道:“亲家,亲家母,来看看……”
杨同昌近前,不用看他也知道,刘家元隆油号的这块匾非比寻常,乃是光绪帝御笔亲书。
刘云湘对众人朗声说道:“诸位商界同仁,父老乡亲,我刘家已经尽力了。不是我刘云湘心狠非要抛弃大家伙儿,而是这洪江城能够容得下烟馆赌馆和妓院、容得下官兵土匪,却唯独容不下小小的一桶洪油,这个世道不公平!我只是个做油的手艺人,惹不起我躲得起,砸一块牌子我就自由了,何乐而不为啊!来,亲家!”说着把手中木锤递给杨同昌,自己拿过大掌柜手里的木锤,抡起来向牌匾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刘云湘高高抡起木锤的时候,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等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天婵走上前来,“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刘云湘和杨同昌夫妇面前,开口说道:“爸,杨叔叔,您二老都是老实本分的手艺人,每天手里做的是洪油,心里想的是洪油。洪油洪油,离开了洪江那还能叫洪油吗?爸爸常说,要凭借洪油来实现咱们洪商几代人都为之奋斗的行商天下造福苍生的理想,您二老只有留在洪江才能施展心中抱负,才能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爸,女儿不孝,不能生为男儿替您老人家分忧。眼下两家遭逢大难,请您答应罗家,我愿意嫁给罗立为妻,用这无用的女儿身,来保全咱们两家人,爸,您就成全了女儿吧!”
刘云湘和杨同昌看着跪在面前的天婵,一时间都愣在了当场。
“不行,我不答应!”苗令梅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扑过去伸手“啪”地给了天婵一耳光。
“姐!”天娟哭着抱住了姐姐。
天婵扶起苗令梅:“梅姨,对不起了,下辈子,我再侍奉您二老……”说着,郑重地给苗令梅和杨同昌磕了三个头。
“傻孩子,你糊涂啊……”苗令梅痛不欲生地拍打着天婵,哭成了泪人。
刘云湘瞪着眼睛手指天婵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两腿先软了。
杨同昌赶紧搀扶:“云湘!”
“东家!”
“爸……”
现场一片大乱……
狗鱼崽走后,杨大江带领麻老五等人经过几次闯荡,终于彻底征服了青狼滩,不但顺利接下了多笔放排生意,也使他这个“三当家”迅速成为了帮中兄弟的主心骨。有了这层信任,他平日所讲的一些道理就被更多的人所接受。于是,水客兄弟们在生活境遇得以改善的同时,精神面貌也很快焕然一新。
这天,杨大江带着麻老五等人在常德交付了木排之后,兴高采烈地驾船逆流而上,回返驻地。一时间,激扬有力、节奏明快的沅江号子回响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之上,回荡在苍翠的群山之间——
一条飞龙出群山喽!
嘿嗦!嘿嘿嗦!
摇头摆尾过险滩喽!
嘿嗦!嘿嘿嗦!
吼声震断了沅江水啊!
嘿嗦!嘿嘿嗦!
惊涛骇浪任我行喽!
嘿嗦!嘿嘿嗦!
……
“砰!砰!”
船行半程,江岸上突然传来了几声枪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山林间惊起了一群飞鸟。
杨大江看到一个人从林中跑出来,而后沿着江岸山坡在奔逃,他依稀辨识出那个身影很像肖楚雄。随后,又见几名手持猎枪的土匪也追出了山林。
“老五叔,此地离咱们驻地不远,你带着兄弟们先回去。”杨大江向麻老五匆匆交代一句,而后一头扎进江中,向岸边游去。
“哎,三当家!”
麻老五阻拦不及,急忙带七八名水客一起跳江追上去……
岸上被追捕的人正是肖楚雄,此刻,人生地不熟的他在江岸上不知往哪里跑才好,只好匍匐在山石草丛中。
不多时,几名土匪搜索着走过来。其中一名土匪冲着肖楚雄隐身方向咋呼道:“出来,老子看见你了!”
肖楚雄以为自己真被发现了,刚要起身,一只手突然从背后伸来把他紧紧地按在地上。
随后,不远处便传来了麻老五的声音:“喊你娘的鬼啊,水划子上岸也大惊小怪。”
待一众土匪被麻老五等人所吸引从身边跑过,杨大江这才把手从肖楚雄的背上移开:“肖老师!”
“大江?”肖楚雄坐起身,吃惊地打量着眼前的杨大江,“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想问您呢,怎么惹上土匪了?”杨大江问道。
“唉,一言难尽啊。”肖楚雄满脸沮丧,这次他奉命送“易先生”去衡阳,不想消息走漏,竟遭到了土匪拦截。结果“易先生”被抓……
尽管肖楚雄没有点明“易先生”的身份,但杨大江知道,此人早在安源路矿工人中间大有名头,也跟自己和肖老师一样是上了通缉令的人。刚刚麻老五已经查实,搜捕肖老师的人是熊子贵的手下,那么抓“易先生”的也必是盘踞在罗子山的土匪。
“人既然落在熊子贵手里,那就好办。”杨大江决定去救人,说道,“老五叔,船就交给你了,其他兄弟跟我走!”
“三当家……”麻老五欲阻拦,但杨大江说完起身就走。
肖楚雄追上来,难以置信地问道:“大江,就,就凭咱们这几个人?”
“先生有所不知,我们三当家跟熊子贵打交道可不是一回两回了。”一名水客自豪地说道,“哪回他不是三当家的手下败将?”
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杨大江没想到这次他是真的失算了——当许安邦奉命缉拿易先生和肖楚雄的时候,就想到要搂草打兔子捎带上杨大江,为此,他派副官带领一队装备精良的巡防军藏匿在熊子贵的罗子山瑶寨,利用易先生为诱饵设下了圈套。
杨大江果然中计,虽然施展计谋救出了易先生,却落入了军匪的重重包围之中。幸好,朵妹在驻地得到了麻老五的报信,急忙带人赶来救援,但水客帮的猎枪和长矛毕竟敌不过巡防军和土匪的火力,杨大江等人左冲右突伤亡惨重,最终被困在一片山林之中。
枪声阵阵,几张通缉令就摆在脚下,熊子贵站在山坡上,看着巡防军和自己的手下不断冲进硝烟弥漫的山林,心中万分得意,回头对站在身边的团防兵副官笑道:“真是没想到啊,我那欧阳侄女也会来凑这场热闹。”
熊子贵觉得许安邦这一招搂草打兔子实在是妙,若是此战能除掉欧阳朵妹和杨大江这两个心头大患,他便可以从此独霸沅江,坐收水运之利。
此时山林中的情况已是万分危急,众多端着步枪的巡防军和手持猎枪的土匪在四处出没、射击。杨大江和朵妹手持猎枪冲在前面,试图杀开一条血路,但很快就被密集的枪弹给逼了回来。
“两位当家的,你们快撤!”麻老五等人杀红了眼,喊叫着冲上去要用人命来挡枪弹。
杨大江急得大喊:“趴下,快趴下!”
话音未落,嗖嗖两发子弹飞来,分别击中了欧阳朵妹和易先生。
“朵妹!”杨大江一个箭步飞扑过去,赶紧把她拽到树后……
“易先生!”
众人一片慌乱,易先生咬牙抱着受伤的腿,忍痛说道:“老肖,别管我了,赶紧让大家分散突围!”
“别说傻话!”肖楚雄弯腰背起了易先生。
朵妹推开撕下衣襟给他包裹手臂的杨大江,抓起猎枪喝道:“大江,带着你的朋友快走。”不顾杨大江的阻拦,带人向前冲去。
“朵妹!”
杨大江紧追着朵妹,麻老五等人一看大当家冲上去了,急忙一窝蜂地向前涌去。
“哒哒哒!”
密集的枪弹把潮湿的泥土掀得四处飞溅,压得众人抬不起头来。就在巡防军和土匪步步逼近,纷纷叫嚷“抓活的”的时候,突然枪声一变,只见几名马帮的枪手冲进了山林,为首一人正是狗鱼崽。
原来,狗鱼崽和豹子等人离开水客帮之后加入了湘西马帮。这天正驮货路过附近,听山林里传出枪声便跑来查看,没承想正赶上了这场战事。
“朵妹,哥哥救你来了!”狗鱼崽冲朵妹喊了一声,对着敌方举枪就打。
豹子一边放枪一边狂叫:“哈哈,哥儿几个又见面啦!”
在马帮兄弟的救援下,众人护着易先生与肖楚雄迅速撤离。
“朵妹,快……”
狗鱼崽刚一分神,嗖的一声,一颗子弹飞来钻进了胸膛,枪弹巨大的冲击力把人带得向后飞起,撞在一棵树上重重落地。
“二当家!”杨大江见状急忙扑上去。
“大哥!”豹子大叫一声,发狠地端枪向前冲去,“老子跟你们拼了!”
……
狗鱼崽牺牲了,朵妹和大江带着水客帮兄弟按当地风俗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他带着笑容离开了这个世界,唯一的要求就是埋骨于沅水岸边,他要守着这条江,守着他的家……
夜幕降临之后,整个水客帮驻地火把通明,收拾好行李的水客们都站在场院里,一些妇女带着孩子正在跟自家的男人告别。水客帮这一次算是跟土匪和湘西巡防军彻底撕破了脸,以后水道上的生意恐怕是很难做了,大江、朵妹在跟肖楚雄、易先生商议之后,决定带着水客兄弟们一起去衡山,和那里的穷苦兄弟们抱成团,一起求个活路。
然而,就在大家要出发的时候,杨大江却听到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消息——洪江刘家大小姐要出门了,派人来知会麻老五去打一套上等的雕花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