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六章
第六章

许安邦没在团防使衙门,此时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元隆油号的富丽堂皇的大堂内,和藤原一起安闲地品着上好的古丈毛尖。

刘云湘、杨同昌和大掌柜跟随副官走到油号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前已经被许多身穿和服或西洋打扮的男男女女围堵得水泄不通,其中还包括自己亲手从江里救上来的几个人。这些人见了他,情绪立马激动起来,纷纷吵嚷着要求“惩办凶手,赔偿损失”。

“肃静!”副官喝令众人闪开道路。

刘云湘等人走进油号,却不料刚迈进堂屋的门槛,几名团防兵便扑上来拿下了大掌柜。

刘云湘怒喝:“哎,你们干什么,把人放开!”

许安邦眯着眼睛道:“冤有头债有主,许某这么做,也是为刘东家好。”随后下令:“带走!”

“哎哎,许大人!”杨同昌急忙拦住团防兵,对许安邦道,“一场事故而已,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许安邦闻听,便不再坚持,直把眼睛看向藤原。杨同昌没想到自己说话会这么管用,一时间愣在了当场。原本杀气腾腾的大堂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刘云湘见状,明白对方不仅仅是来抓人,于是也把目光转向藤原。

藤原起身,对刘杨二人深鞠一躬,说道:“两位东家,福丸号客轮拖船被撞,数十条生命险遭不测,藤原受三井洋行委托,特来交涉。”

“交涉可以,先把人放开!”

藤原指指门外:“众怒难犯啊。我看不如这样,许大人网开一面,刘东家也不必耿耿于怀,我去跟外边的人商量一下,能私了则私了,大事化小,如何?”

藤原不是一个轻易妥协的人,他如此说话便一定会留有后手。刘云湘看了看许安邦和藤原,说道:“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好啊。”

“受害者多是友邦人士,若不惩办肇事者,洪江法治何在?”许安邦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刘云湘语气中带着嘲讽:“事故的原因还没调查清楚,你上来就抓人,莫非你这团防使是友邦人士供养的不成?”

杨同昌据理力争道:“码头上船只密集空间有限,即便是两船相撞也属操控不慎,实非双方本意,这‘肇事者’三个字安在大掌柜身上恐怕难以服众,还请许大人明察。”

“二位都是伶牙俐齿之辈,老子不跟你们斗嘴皮子……”许安邦说着,示意身边文书把一沓按有手印的字纸放在桌上,“许某办案向来滴水不漏,这些当事人和现场证人亲笔所写的证词不会有假吧?拖船上有明显被撞的痕迹,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走!”两名团防兵在许安邦的示意下,推着大掌柜往外走。

“等等!”刘云湘心下暗叹,对方的心思他很清楚,那就是借机敲竹杠。他并不吝啬花钱,况且门外那些落水旅客的确损失了不少财物,而最为关键的是,他无论如何也要保下大掌柜。罢了,对商人来讲,花钱能办的事儿都不算个事儿,因而他说,“二位不必再演戏了,说个数吧。”

果然,许安邦闻听哈哈大笑,立马示意团防兵放开大掌柜。藤原拿出一张纸恭敬地放在刘云湘面前。

杨同昌拿起看了一眼,登时大吃一惊:“一百万大洋,这,这也太……”

“实在不好意思。”藤原道,“外边那些人的财物损失不足挂齿,这笔钱主要是赔偿福丸号修船的费用。”

大掌柜气恼万分:“东家,这明显就是无耻的讹诈,老夫愿舍得一身剐……”

“闭嘴!”刘云湘喝止大掌柜,转身冲油号的账房示意。

账房不情愿地拿起那张纸,沉着脸向藤原做了个“请”的手势。

“多谢刘东家体谅。”藤原冲刘云湘鞠躬告辞,跟着账房走了出去。

“破财消灾,你们不吃亏!”许安邦说着抓起桌上那些证词,点燃之后随手一扔,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杨同昌跳着脚踩熄了那些着火的纸张,气恼道:“这生意没法做了,没法做了!他们还真敢狮子大开口!”

“唉,是我拖累了两位东家,我该死啊!”大掌柜懊悔不已。

“不关你的事。”刘云湘道,“人家这是设好的圈套让我们往里钻。”

杨同昌急道:“那也不能人家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啊,现在咱俩都成穷光蛋了,溆浦的货物被劫,人也伤了,耽误了合同,马克斯凯和詹姆斯岂能跟咱们善罢甘休?”

刘云湘想了想,愤恨地在桌上擂了一拳,吩咐大掌柜:“带上所有订货合同,告诉辰州银行洪江支行,元隆油号流动资金紧张,需要延期偿还老贷款,利息照付。另外,看看咱们还有什么可抵押的资产,都押上,补这个窟窿。”

大掌柜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你这是无棕拆蓑衣,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以后的日子不过啦?”杨同昌跟刘云湘吼起来。

刘云湘咬咬牙,面露坚毅:“我就是要他们看看,咱刘杨两家和十大会馆油商是怎么挺着脊梁做生意的,这洪江不是他许安邦的洪江,更不是他藤原的洪江!”

原料被劫,本钱又被敲了竹杠,逼得刘云湘只能押上全部家当指望银行了。

杨同昌虽当面跟刘云湘吼了一通,回到家却寻思,两家合伙做生意,赔了钱都让刘家担着,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可眼下又跟着分担不起,这洪江城谁家能比刘家的底子厚?退出不干?那闲话就更多了……

苗令梅见杨同昌苦着脸,手里搓着家里所剩的几张银票,患得患失地唏嘘不已,便指着那桶清代底油说道:“既然不想退,那就不如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杨同昌闻听一惊,此言何意,把它送给刘家?

“大江那时候不是把这桶油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了天婵吗?”

“可刘云湘不认啊!”

苗令梅道:“这可由不得刘云湘,你想,咱大江实打实地送了,天婵也实打实地收了,这授受不亲的事儿就有了。女儿家的闺誉那可是比命都重要,咱们就此随了两个孩子的心愿岂不是一桩美事?再者说,若刘杨两家结成了亲家,那生意上谁吃亏谁占便宜就无所谓了,反正肉都烂在锅里。”

苗令梅的这番话,把杨同昌说得是心服口服——若将底油这无价之宝送给刘家,不但解了生意上的难题,还夯实了儿女们的亲事,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于是,杨同昌抱着底油乐呵呵就奔了刘府。

天婵姐妹自打回来的路上遭遇了土匪,虽有惊无险却被吓得不轻,而后又见生意不顺,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心中庆幸父亲大难不死的喜悦早已淡若云烟。天娟单纯,喜忧全看父亲的脸色,若刘云湘神态自若,她便心中安稳,万事全不挂心。而天婵则心事重重,因为她已经看出,眼下这笔生意的成败,对刘杨两家关系的发展至关重要,甚至牵涉到自己与杨大江的未来……

天娟趴在楼道栏杆上,看见杨同昌带着怀抱清代底油的伙计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径直进了堂屋。她大感惊奇,回身跑进闺房,对正看着杨大江画像发愣的天婵叫道:“姐,姐!杨叔叔到咱家提亲来了!”

“真的?”天婵回过神来,惊喜地看着天娟。

“骗你的。”

天婵气恼:“死丫头!”

“是真的,他把清代底油都抱来了。”天娟扑在姐姐身上,睁大眼睛认真说道。

天婵心有余悸,皱眉道:“别提那桶油了,惹出那么大的事,把人都要吓死了。”

“这才证明大江哥对你是真心嘛。”天娟觉得,父亲数落杨家大公子,那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从种种迹象看来,他对这门亲事还是认可的。她分析道,“姐,你看啊,洋人是冲着咱爸定的合同,要在平常,咱爸带着十大会馆油商就把生意给做了,可这次他偏偏要跟杨叔叔合伙,要说咱爸不是为了你这个大小姐,鬼才相信。”

天婵摇头:“可是现在生意上拉了大亏空,咱爸和杨叔叔的日子都不好过。”

“有清代底油,不管多大亏空都能补上。”天娟笑道,“所以姐你就准备好当杨家少奶奶吧!”

话音落地,楼下忽然传来了争吵声,姐妹俩急忙跑出闺房观看,只见杨同昌和抱着清代底油的伙计正灰溜溜地被刘云湘给赶出了堂屋。

“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别扯其他的。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有了亏空也不能让你一家来填。赶紧把这宝贝收好,抱来抱去的,不要命啦!”刘云湘指着那桶清代底油,数落杨同昌。

杨同昌争辩道:“你说你云湘,你怎么就这么不近人情,常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们当父母的扒扯一辈子还不都是为了他们吗?我家大江哪点不好,让你这么不待见?”

“你家大公子好,做胡椒不辣,做豆豉不香,他就只能做你杨家的顶门杠,这行了吧?”刘云湘没好气道。

“我这可都是为你好,做生意谁愿意跟着你赔钱?”

“你儿子败坏了我女儿的名声,你赔点钱还委屈了?”

“哎,你要这么说,那就是不讲理了。”

“跟你没理可讲,想打我女儿的主意,让你儿子撒泡尿照照他那个样子……”

楼上,刚才还满怀希望的天婵听到此,羞愤地跺跺脚,转身跑进了屋。

“姐!”天娟赶紧追进去安慰。

杨同昌闻声抬头看见了姐妹俩的身影,便指着刘云湘气恼道:“听听,当着孩子的面,这是你这长辈人该说的话吗?”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底油你不要,这么大的生意,流动资金不够你可别怪我!”

刘云湘认为杨同昌就是趁火打劫来了,生意就是再赔,也不能赔上我女儿。流资不够我贷款,有银行我怕什么?

“东家!东……”两人正吵着,就见大掌柜张皇跑进来,一个跟头绊倒在地上,也顾不上体面了,带着哭腔说道:“银行那边出事了,原本还说得好好的,不知为何今日一早突然翻脸,说是头寸紧张,不但不能发放新贷款,老贷款也要立即清偿本息。现在洪江支行的人正带着许安邦的手下查封油号和钱庄。东家,咱们破产了……”

此言一出,刘云湘和杨同昌登时都愣在了当场。

夜晚,一群手持火把、背着长枪的团防兵围了元隆油号,与随同而来的辰州银行洪江支行的职员们一道,把油号里成箱的银圆、古玩、字画以及雕饰精美的桌椅连同刘云湘的那辆老爷车统统给搬了个一干二净,搬不走的大件物品及房屋门窗都被贴上了封条。

刘云湘、杨同昌和两家众多的掌柜与伙计被团防兵持枪隔在路边,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刘云湘暗自悔恨自己的疏忽,人家明明是在围堵你的生意,你能想到银行,人家岂能想不到?如今连这最后的指望也没有了,刘云湘看看神色黯然的杨同昌和众位掌柜,知道他们都已不再抱任何幻想,只等着自己宣布生意失败,而后两家分道扬镳。只是,他实在不甘心就此放弃……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

就在刘云湘沉思的时候,罗积善带着高署地走了过来,看了看狼藉的现场,脸上堆满了同情:“想我洪江商道各家设立钱庄、票号无数,却敌不过这小小的官办银行,翻云覆雨之间,便可让人功败垂成。”

刘云湘面无表情,随口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随他们折腾吧。”

罗积善脸上挂着笑,说道:“两位东家不必着急,湖南官钱局素来还是要给罗某三分薄面的,辰州银行作为官钱局的下属也不敢把事情给做绝了,罗某自当会尽力去跟他们周旋。”随后转换话题,“好了好了,烦心的事儿先放一边,今晚东亚公司试机开灯,咱们洪江就要跟长沙、上海一样变成不夜城了。罗某受藤原所托,务请两位东家亲眼去见证一下,请!”

杨同昌犹豫地拽一下刘云湘:“一家欢喜一家愁,我看不去也罢。”

“去,为何不去?”刘云湘上了脾气,“咱们不发愁,别人何来的欢喜?”

此时的东亚电灯公司与元隆油号相比,用杨同昌所谓“一家欢喜一家愁”来喻之实不为过。

因许多日本技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七冲八巷九条街上架设电杆电缆,使得关于“电”的种种神奇传说早已吊足了市民们的胃口,加之藤原有意要把这个“洪江通电开灯试机仪式”的声势造大,又是搭戏台又是请戏班,搞得像过年一样,于是天一擦黑,人们便蜂拥而至,把公司门前围了个人山人海,这与愁云惨淡的元隆油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云湘和杨同昌等人跟随罗积善来到了现场,只见戏台正中央摆放着几张桌子,桌面上六个手推电闸一字排开,罗立和山木等人正忙着连接电闸上的线路;几根熊熊燃烧的巨大洪油火炬,把背景墙上用中日两国文字写成的“日中亲爱精诚,光明普照洪江”几个字照得忽明忽暗;两边厢帷幕中一片俏声浅笑,一群前来充当礼仪的风荷院妓女,正在老鸨的呵斥下搔首弄姿地各自整理着仪容。

看见站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藤原和许安邦,刘杨两家人都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刘云湘走上戏台,挑剔地看着背景墙,指着上面的日文对罗积善道:“你看看,这么隆重的一个试机开灯仪式,还是让藤原给搞得文理不通啊。”

罗积善抬头看:“‘日中亲爱精诚,光明普照洪江’,这话说得没错啊。”

“我说的是上边的日本字,中日,亲爱,诚……光明,洪水,照?这要中间不加个逗号,谁能看得懂啊?”刘云湘说着,脱了鞋,在中间挂上一只。

旁边的杨同昌一看,立马跟着起哄:“对啊,这都照到水里去了,令人感叹啊,感叹号!”他也脱下鞋在文字的后边挂上了一只。

罗积善哭笑不得地看着一本正经的两人。

这时,藤原带着雅子哈哈笑着走过来说道:“今晚鄙公司试机开灯,从此将竭诚服务于洪江的国计民生,还请二位东家多多关照!”说完,深深鞠了一躬,低头时,突然看见刘杨两人光着的脚,不由得一愣。

刘云湘拱手道:“藤原先生要给洪江城送光明,可喜可贺,不过现在我两家都是穷光蛋,钱场是捧不了了,只能来捧个人场。”

“呵呵!”杨同昌带着忠厚的笑容,“光脚不怕穿鞋的。”

藤原稳了稳神,讪笑道:“二位能来,就是看得起藤原,请!”说着,把两人请到桌上的两个电闸前。

山木见台上藤原、许安邦、罗积善、刘云湘、杨同昌、罗立都就位了,便用生硬的中国话冲台下的高腔戏班大喊:“停下,不要吹了,安静!”

场面静下来,众人齐齐看着台上,见了挂着的两只鞋,不由得爆发出一阵哄笑。

藤原制止了气恼地要去摘鞋的中村雅子,上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开口说道:“各位不要笑,鄙人认为,刘东家和杨东家把鞋子挂出来,是对‘日中亲爱精诚’最好的诠释。无论是对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来说,一双鞋子都是体面的象征,今天,两位东家把这份体面送给了我,送给了东亚公司,藤原深感荣幸。”说着,回身再次冲刘云湘、杨同昌鞠躬。

杨同昌拱手回了礼,悄声对刘云湘道:“真是人嘴两张皮啊。”

刘云湘点头:“此人不简单,一百万大洋咱们赔得不亏。”

藤原面带着一脸的真诚,对众人继续说道:“日中两国人民隔海相望,我们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用日本国的先进技术来造福洪江民众,帮助中国复兴经济,早日摆脱西方列强的欺压。‘紫绣麻鞋踏哮虎’,是中国唐代大诗人李贺的诗句,也是刘云湘和杨同昌两位先生对我们的称赞。一年多来,我日本国三井商社名下的东亚电灯公司诸位员工,虽然没穿紫绣麻鞋,却踏遍了这里的崇山峻岭,克服了重重困难,架设了数不清的电杆电缆,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让光明普照洪江!”

话音落地,唢呐声起,六位礼仪妓女各自端着盘子走上来,把盘中的手套分别送到六人面前。

藤原戴上手套,示意其他人跟他一样抓住桌上的电闸,然后大声对众人说道:“请大家倒数五个数,一起来见证这辉煌的时刻!”

“五、四、三、二、一!”

台上六人一起推上了电闸,霎时间头上及周边的所有灯都亮了,天地一片光明。

“哇啊!”

“像日头出来了!”

台下轰然发出一阵惊奇的欢呼声。

与此同时,随着电力的陆续送达,七冲八巷九条街上的路灯、商家店铺、住宅民居、仓库码头等处一片片相继亮了起来,整座城市万家灯火,一片辉煌,把周边的青山绿水都隐入了夜幕之中。

见现场众人都仰望着头顶的一个个灯泡赞叹不已,杨同昌突发奇想,对刘云湘道:“若是以后能用电力来榨油,岂不事半功倍?”

“哼哼!”刘云湘冷笑,“你以为这电不要钱啊?没电的时候人家都能掐咱们的喉咙,作坊里要是统统改了电榨机,那这油业行就变成藤原的了。”

两人说话时,藤原又宣布了一个消息,即升任罗立为东亚公司的大班。随后罗立便潇洒地甩着一头油亮的乌发,清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讲话——

“洪江的电灯亮了,不代表诸位的心头也亮堂了,这小小的进步和强大的日本国相比,还相差十万八千里。你们整天津津乐道的洪江在明朝和清朝时期的繁华,你们引以为豪的延续百年香火的商家和店铺,早已是过眼云烟,在我眼里就算个屁!”

此言一出,台下大哗,众人面面相觑。

刘云湘低声赞道:“这小子够劲,到底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

杨同昌不满地白了刘云湘一眼:“除了没说‘革命’俩字,我看他哪点都比不上我儿子。”

罗积善凑近二人,话语里透出掩饰不住的自豪:“我知道二位对藤原颇有戒心,无妨,有犬子在,他翻不起大浪。”

“肃静!别以为兜里有俩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一群富而不贵的浅薄之辈!”喝止了台下的喧嚣之后,罗立一指藤原,“看见我们董事长了吗?藤原先生才是真人不露相,他家世显赫,说出来能把你们给吓死!”

罗立没说错,早在日本的平安时代,藤原家族便有人出任天皇的“关白”,即摄政王。明治维新之后,由藤原家族的分支三井家族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全新的商业模式三井商社。如今,商社名下的三井洋行和英国的怡和洋行、美国的美孚洋行一样,已经成了国际上数一数二的大公司。

看到罗立如此“上道儿”,藤原认为自己通过提拔罗立来拉拢罗积善的这步棋算是走对了,他对许安邦道:“罗会长望子成龙,希望他能收下我送给他的这份大礼。”

许安邦得意扬扬:“老子有枪,罗家有钱,再加上你这个智多星,哈哈,刘云湘杨同昌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

台上,罗立神态傲慢地继续呵斥着台下众商:“都醒醒吧,睁大你们的昏花老眼好好看看这世界,强者凭借坚船利炮、凭借雄厚资本来欺压弱者,来掠夺资源。而你们还在坐井观天自相残杀,为了几张合同、几万大洋就能打出狗脑袋来,就这副德行也敢自称是商人?”说到此,罗立瞟了一眼刘云湘,话锋突然一转,“任何一个伟大的商人,都敢于聚合天下财富来为我所用。那些你们想都不敢想的筹资手段,人家早已运用娴熟,并且早晚会用来打垮你们!这绝非是我危言耸听,等你们何时搞明白了‘信用筹资’这四个字,洪江才能真正步入商业时代,才能出现像三井洋行一样的跨国公司。否则,即便是通了电,洪江也是漆黑一片,各位不如回去接着点洪油灯吧!”

“刺啦!”刘云湘划着火柴,点亮了洪油灯,整个船舱亮了起来。

从开灯试机仪式上回来,刘云湘和杨同昌都没心思回家,一起上了停泊在江边的巨无霸;对于罗立所说的那番话,两人都心潮起伏但想法却大相径庭。杨同昌认为今晚就不该去凑那个热闹,让黄口小儿教训一通,自取其辱。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这孩子用心良苦啊。”刘云湘似乎感悟到了什么,因为罗立所说的“信用筹资”这四个字,在他听来已非首次。马克斯凯早就说过,在他们国家,只要手里有商业合同,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筹资。

“用合同来做抵押?”杨同昌觉得不可思议。

“不光是合同,只要是能让民众信得过、觉得有利可图的东西,都可以拿来做抵押物向全社会去募集资金。作为得钱的一方叫信用筹资,出钱的一方叫风险投资。”刘云湘耐心地给杨同昌举例说,比如英国的海盗,每次出海之前都会这么做,大家不知道他能抢回多少财物,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在海上。可是就“海盗出海”这个行为本身,就意味着他要成功了大家都有利可图,那就值得去投资。

商祖白圭有云,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刘云湘认为,洪江商道百年来仁智有余而勇强不足,现在还真是到了权变与决断的时候。过去洪商做油,只把合同当作交易的契约,却忽略了这契约本身的价值。万幸的是,罗立这小子今天终于把自己给骂醒了,如今原料、流资断绝,财产被封,与其宣告生意失败,何不拼死一搏?把合同押上,甚至把清代底油也押上,让大家看清楚风险和利益所在,自由选择,这才是真正的“天下人的钱天下人赚”。

杨同昌闻听心动,但还是心怀疑虑:“难道我堂堂洪商,竟真的要去当海盗不成?”

刘云湘遥望夜空,所谓穷则变,变则通。如果洪商能借此实现货通天下、行商四海的理想,我刘云湘就是当一回海盗又有何妨?

见刘云湘下了决心,杨同昌便不再犹豫,拿出那桶清代底油全力配合。

第二天一早,杨家恒顺油号门前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幅写有“集资做油,利在洪江,功在千秋”的大红条幅,被刘杨两家掌柜和伙计们给挂上了门头。刘杨集资做油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宛如江风拂岸,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洪江城。

清代底油、与英美所签贸易大单,这两样东西早让油业行众商眼红,尤其是那些因生产规模小而没能参与其中的油商,认为刘杨此举乃是仁义为怀,专门给自己开了个赚钱的口子,机不可失!而十大会馆的其他行业,如药王宫土药行、文昌宫书纸行、炎皇宫米粮行的商人,则认为有清代底油这等绝世宝物做抵押,何来的风险?加之刘云湘常说的“天下人的钱天下人赚”这句话早已深入人心,所以,这场原本只是油业行内部的集资,很快便蔓延到了洪江城的各行各业。

一时间,恒顺油号门庭若市,前来投资缴款的人排着长队,从院内一直延伸到大门外;而那些排不上队、唯恐错失良机的商家则由十大会馆当家的出面,集中收拢资金,统一来开立账户。如此一来,集资速度陡然加快,整个洪江城的财富俨然如决堤之水,汹涌澎湃地汇集到了这个小小的集资点。

杨同昌听着数十个算盘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噼噼啪啪”连绵声响,看着屋中短短两天便堆积如小山一般的银箱以及簇拥在开具票据的小窗外那黑压压的人头,一时间竟被吓坏了。他心里打着鼓,拽拽正埋头在票据上盖章的刘云湘,声音颤抖道:“云湘啊,这钱来得也太快了吧?”

“先把辰州银行的账给清了。”刘云湘向大掌柜吩咐了一声,而后回身对杨同昌道:“别怕钱多,做完了马克斯凯和詹姆斯这单生意,咱们还可以干更多的事情。”

罗积善见刘杨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筹集了巨额财富,心下恼怒。他和许安邦、藤原使出浑身解数,苦心孤诣要打垮刘杨,没想到人家仅仅借由自己儿子的一句话,就来个咸鱼大翻身。他无法怪罪一颗心都在刘家大小姐身上的罗立,准备借由商会力量和许安邦手中的刀把子,以“违背祖宗规矩,扰乱市场”的罪名,给刘云湘和杨同昌致命一击。

然而,儿子说出的一句话让他如梦初醒——“您真的相信刘家垮了,许安邦和藤原会把您给扶起来?”

是啊!罗积善在心里暗自衡量,这洪江城若没了刘杨二人,许安邦还则罢了,罗家有他的股份,那藤原呢?东洋人会让自己插手油业行吗?

罗立进一步指点父亲,所谓“信用筹资”实乃一把双刃剑,刘云湘拿了大家伙儿的钱,虽然解了他眼下的燃眉之急,可同时也变成了为大家伙儿操心卖命的赚钱工具,以后就只有赚钱赚钱再赚钱,如此才能让这些投资人满意。

罗积善听了,恍然大悟。妙啊,这不等于说,大家伙出钱觅了一头驴嘛?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罗立凑近父亲耳边低声道,“藤原已经秘密上书日本内阁,建议加强对洪江洪油贸易的干预。英、美、日三足鼎立的局面很快就会实现,想想吧,洪油在国际上是非常紧俏的战略物资,三个国家在洪江要争夺的人是谁?”

“那自然是刘云湘。”

“老爷子,有心烧香,就别起晚了。”

罗积善赞赏地看着儿子,心里已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作为商人,有钱岂能不赚?再说,留着刘杨,自己才有跟许安邦藤原讨价还价的资本。想通了这一点,他立刻令高署地去盘清积善商行的家底,同时通知各家耆老,大家都去赶刘杨集资这班车。

于是,高署地马不停蹄地跑了一通之后,带着所雇的几十辆独轮车,拉上罗家和各位耆老的大大小小银箱,一路招摇地奔了恒顺油号。而罗积善的这一番折腾,更是惊动了全城的人,致使刘杨集资的规模如吹起的猪尿泡一般迅猛膨胀。

常言说,欲多伤神,财多累身。几天下来,集资的声势闹得太大了,聚拢的财富也太多了,此时别说是完成英美洪油大单,就是对付贵州的桐子霸盘也绰绰有余。至于被辰州银行所扣押的财物和车辆则早已解封。但财富的过度集中也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如木业行的各家钱庄、票号几乎都被挤兑一空;米业公会所在的炎皇宫、酒楼行业的灶王宫都不断派人来说项,央求刘杨给他们留条活路。辰州银行洪江支行更是财源断绝,告到了省里官钱局,言洪江民众眼中只有刘杨而无官家银行。

刘云湘觉得自己该收手了,集资本来是为造福洪江,现在冲击了其他产业,自然非他本意。而就在他跟大掌柜商议要宣布结束集资的时候,罗积善却带着儿子上门提亲来了。

罗积善打的如意算盘,既然刘云湘已成了为大家挣钱的一头驴,那么通过结亲便可以牢牢拴住他,既满足了儿子的愿望,又可让许安邦和藤原投鼠忌器,使刘云湘一心一意地为自己拉套。

对罗家父子的突然登门,刘云湘虽大感意外,但还是被巧舌如簧的罗积善所打动。

特货虽价比黄金,却实乃诱人心性入魔之毒物。自林则徐虎门销烟以来,国人莫不把鸦片视为洪水猛兽。远的不说,洪江商道上就有不少人因为沾染此物,把万贯家财抛撒一空,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罗积善说,自己每每想起此事也是夜不能寐,然罗家就传下了这么个基业,要扔了也对不起祖宗不是?现在他求刘云湘一定要把自己的儿子引上正道。“云湘啊!”罗积善声泪俱下,“虎毒不食子,我就是再混蛋,也不能让我儿子再掉进这烂泥潭里……”

刘云湘因罗立在“通电试机仪式”上所发的那番宏论,尤其是“信用筹资”这四个字给了自己莫大的启发,对其印象深刻;现在见罗积善又是如此的诚恳相托,心中便暗自把罗立和杨大江对比衡量了一番,觉得论品貌才华,罗家公子要更胜杨家大公子一筹。他虽没立刻应允罗积善,此后对罗立却是另眼相看,待他如自家子侄一般。

巧的是,刘云湘与罗立有着共同的爱好,两人都酷爱车辆,喜欢驾驶。刘云湘尤为欣赏罗立的异想天开,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让全世界的汽车不烧昂贵稀缺的汽油而改烧洪油。

这一天,爷俩闲来无事便各自驾驶汽车在街上狂放地飙车,你追我赶不亦乐乎,却不料险些出了车祸——杨同昌黑着脸突然出现在刘云湘的车前,若非罗立及时提醒,杨同昌说不定就真的会命丧轮下。

刘云湘没撞着杨同昌,却因急刹车把自己给撞得不轻,捂着脑袋从车上下来,问道:“老杨,有事啊?”

杨同昌看看刘云湘,又看看罗立,也不言语,使劲在汽车上踢了两脚,掉头就走。

“哎,老杨!老杨……”

直到刘云湘追了半条街,杨同昌这才回身瞪着眼对他一通嘲讽和奚落:“玩得挺过瘾吧?是不是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几十岁呀?嘿嘿,可有人陪着你玩了,你看把你给美得像喝了蜜似的,别忘了他爸爸是干什么的!刘云湘,你想找谁做女婿那是你的事,我就问一句,你这么偏爱罗公子,对我儿子公平吗?你让这全洪江城的人都怎么看我杨家?”

刘云湘一听,哦,原来这是吃醋了,便反问道:“我找女婿,要看别人的脸色,那这样对我女儿公平吗?”

“你找别人我不生气,找罗积善的儿子就不行!”杨同昌气得跟吹猪一般,“油业行和特货行自古以来都是油葫芦不惹醋葫芦,你要跟罗积善结亲家那就是欺师灭祖。”

“别扯老皇历,老子卖特货,跟儿子有什么关系?反过来说,你老杨是好人,你儿子不照样是个混蛋?”刘云湘寸步不让。

“我看你才是个混蛋!”

两人各说各的理,大吵了一架。末了杨同昌以撂挑子来威胁:“我,我退股不干了,惹不起我躲得起。我看你这一个跳蚤怎么拱起一床被窝!”

杨同昌赌气走了,刘云湘是越想越气,这叫什么事,两家合伙合的是生意,凭什么你老杨要来干涉我家务事?选女婿嘛,我自然是要选最好的……

刘云湘本以为自己如此宠溺罗立是为女儿的终身大事着想,没功劳也有苦劳,却没想到大小姐根本就不领情——回到家,只见天婵竟公然拿着杨大江的画像在自己面前晃悠;想喝口水,一摸茶壶,空的。老家丁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大小姐吩咐,东家兜风回来一定肠胃空虚,心跳过速,此乃阴阳失调、腠理不固的征兆,此时不宜饮茶。

“肠胃空虚?那就吃饭吧。”

刘云湘退而求其次。不料做饭的女佣回复道,大小姐吩咐,东家有罗公子照拂,自然会在外边吃好、喝好、玩好,所以这家里的饭就省了。

嘿!刘云湘明白了,这是要造反啊。也罢,不吃就不吃,今天咱们全都饿着!

老家丁说道:“回东家,我们都已经吃过了。”

刘云湘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幽幽怨怨的天婵道:“女儿,我可没得罪你啊,我真没答应别人什么!”

杨二江眼看罗立俨然要代替他哥哥做刘家的乘龙快婿,而自家“爷老倌”却被气得躺在床上直哼哼,他便心生一计,跟天娟合伙把罗立给绑了,藏在码头附近的一条油船上。两人原本的计划只是要逼迫罗立立下字据,保证以后不再对天婵抱有痴心妄想便可放人,可没想到竟然差点闹出人命来。

罗立虽被好吃好喝地招待,但没有行动自由,时间一长便露出了瘾君子的原形,突然两眼一翻,浑身抽搐了一阵便气若游魂。天娟哪见过这场面,登时被吓得花容失色尖声惊叫。幸好杨二江还算机灵,扛起罗立就奔到福兴昌烟馆,这才捡回了他一条性命。

刘云湘从天娟嘴里得知此事,脑袋上立马就冒了汗,暗自庆幸自己还算谨慎,没给罗家父子任何许诺。

而在杨府,杨同昌一听罗立竟然是烟鬼,一骨碌便从床上下来了,脸上的病容霎时间消失不见,整个人登时变得神采奕奕。

“爷老倌,这下我刘叔叔可要后悔了吧?”杨二江也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竟发现了罗立不为人知的秘密。

杨同昌挺起胸正色道:“小孩子莫要胡乱揣摩大人的心思。有你哥哥在,刘家这乘龙快婿恐怕还轮不到别人。不过嘛,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这很正常,老天爷是公平的。”

随后,杨同昌决定让大江立刻返回洪江。一来是跟刘家的这门亲事不能再拖了,迟则生变;二来,从这些天的报纸上所看到的消息令他不安——日本政府发出照会要求开放洪江,长沙各界组成的“外交后援会”和几所学校的学生,连日来已经爆发了多起游行示威活动。

杨同昌担心,不安分的大江会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