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沙,一辆黑色轿车驶出了日本领事馆的大门。
河田领事并不喜欢藤原,但对其在商业身份之外所拥有的军方背景颇为忌惮。他觉得藤原为了把一个洪江的油商置于死地而拉着自己亲自去找赵恒惕,实在是有损日本帝国的尊严。但是藤原所说的一番话,让他又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战略眼光的确极为长远。
近代帝国的强盛都离不开海权的争夺。英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在十八世纪打败了西班牙、荷兰那些号称“海上马车夫”的国家,抢占了众多殖民地,获取了大量的资源。日本也是在“日清战争”中打败了北洋水师才称雄于东亚。但遗憾的是,日本本土资源匮乏,仅仅是桐油的稀缺,就制约了造船业的发展,影响了对海外的扩张。这也是藤原长期以来一直上书内阁,反复强调控制洪江对日本具有非凡意义的原因所在。
作为一名忠诚于天皇陛下的爱国者,藤原认为,英美势力早已插手洪江,刘云湘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就只能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
藤原是追着马克斯凯和詹姆斯来的,后两人在刘杨和解失败后,不得不另辟蹊径,跑到长沙来搬出英美领事对赵恒惕施压。
湖南省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这里破天荒地出现了历史上第一位“民选省长”。从民国九年谭延闿与赵恒惕通电全国,宣布实行“联省自治”,到两年后省议会公布《湖南省宪法》,这一切在美国领事霍华德和英国领事查尔斯看来,简直就是美国联邦体制在湖南的翻版,非常符合英美的利益。那么,如果此时洪江用“沉塘”这种极其野蛮的方式来杀死一位非常著名的商人,这无疑会给赵恒惕政府带来负面影响,进而使英美名誉受损。
这番话赵恒惕听在耳朵里,笑在心里。洋人们还是太天真了,只看到他是所谓的“民选省长”,却忘了他赵恒惕还是湘军总司令。相对于刘云湘的性命来说,他更在乎的是各地商会所掌控的钱财以及所操控的民意。所以他笑着对几位洋大人说道:“洪江是个很奇妙的地方,它的商业文明直追英美,但是民间却用宗族家法来约束行为,这就是特色。”
霍华德警告道:“赵省长,不要低估了文明世界的力量,洪江的野蛮行为必须停止!”
“霍华德先生,美国的印第安人都死绝了吗?”
随着话音,藤原与河田出现在众人身后。
“东西方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藤原说道,“可能也只有我大和民族才能够理解,浸猪笼这种处罚方式中国自古就有。”
查尔斯用奚落的口气反驳说:“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号称东洋,所崇尚的可是我欧美文明。”
河田针锋相对:“但是日本也保留了自己古老的传统,像武士切腹这种悲壮的裁决方式,你们英国人就做不到。”
“见鬼,美国的印第安人现在可以拥有自己的领地。”霍华德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藤原追问:“既然美国能够包容印第安文化,为何就不能允许洪江以自己的方式来处决刘云湘?”
东洋人和西洋人围绕着刘云湘的死活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
而就在这时,从北平发来的一封电报惹得赵恒惕火冒三丈——北洋政府下令,提前征收湖南省明年的税费。原因很简单,若刘云湘死了,北洋政府的桐油出口贸易势必会受到沉重打击,财政吃紧。
人你可以杀,但是政府也要吃饭啊。远在洪江的张督办把此事直接捅给了黎大总统。于是,堂堂国民政府的财税收入就与刘云湘的生死挂上了钩。
湘省虽然是独立政体,却无权干涉中央政府的税收。这一点,赵恒惕看得很清楚,此例一开,湖南必然大乱。
藤原与河田也不得不掂量掂量,在湖南的诸多日本商人,难道都甘愿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来杀死刘云湘吗?
随后,“民主”二字便成为各方势力相互妥协的一个工具,东洋人和西洋人以及赵恒惕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的解决方案——用民主投票的方式来决定刘云湘的生死。
数日后,一张贴在商会门前的省府告示再次在洪江城引发了轰动,吸引了众多商人前来围观。
而让众人不解的是,告示上明明说是“为秉承我湘省民主自治之精神,匡扶现代文明,破除民间陋习”,却还要投票定人生死;更让人疑惑的是要由三个洋人来监督投票,规定若生死两票持平,则要由这三个洋人来表决。那岂不是说刘东家的死活最后还是洋人说了算?
“知足吧!”干挑爷看了告示长舒一口气,说道:“这就是明着要给刘云湘一条生路啊。”
“此话怎讲?”众商都看向干挑爷。
干挑爷指着告示解释道:“且不说投票结果如何,这三个洋人里头,藤原老朽不敢妄下推断,詹姆斯和马克斯凯是一定要保刘云湘的,这就足够了。”
“哦,妙啊!”
众商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民主投票”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其玄机在于“上面”既不愿得罪乡绅,又想要留下刘云湘的性命。
可结局真会如此吗?
刘云湘不信。他心里很清楚,从杨同昌来送匾那一天所发生的事看,自己不死,杨同昌就不能活。所以他早早把生意上的事安排给了各位掌柜,把两个女儿托付给了溆浦向家,自己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时,他对前来报喜的大掌柜说道:“投票?亏他们想得出来。一群人围着猪圈,指着一头猪说该杀不该杀,你觉得这是好消息吗?”
许安邦和罗积善也不信。透过窗户,看着围在告示前的人群,两人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只要刘云湘不死,即便是得到了那桶清代底油在洪江放屁也不响。在叫来高署地面授机宜之后,两人更加确信,洋人监票又如何?“民主”一样是可以杀人的。
藤原更是不信,他认为中国有史以来就没有真正的民主,洪商们更不知民主为何物,一张票虽然可定人生死,但对他们来说,还不如一块大洋来得实在。
唯有马克斯凯和詹姆斯真的把自己这监票人的身份给当成一回事了。可是到了投票这一天,两人特意换上了燕尾服、拄着文明棍,步态矜持地来到商会,却发现众位商人正排着队,在许安邦、罗积善和藤原以及一群持枪团防兵的监视下,几乎把票都投完了。
两人想让众人重新投票,却被许安邦和藤原竭力阻挠,理由是中国人有办事图吉利的习惯,吉时已到自然就顾不上两位洋大人了。
接下来便进入了计票环节,只见唱票的高署地从票箱里拿出一张票,喊道:“刘云湘,死!”而后把票揉作一团,扔进旁边竹筐,又拿出一张,“刘云湘,死!”
接下来还是“刘云湘,死!”
……
眼看黑板上“死”的数字一路飙升,众商都坐不住了。“有鬼,这票一定有鬼!”钱当家说着要去翻看被扔在竹筐里的票,却不料被高署地抢先一步,把竹筐里唱过的票统统给倒进了水井。
经这么一闹,黑板上最终显示的结果是生票二十八,死票二十九。而就在藤原要宣布这一结果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杨同昌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票没投。
杨同昌看了看手中的票,说道:“有劳各位抬着黑板,跟我走。”
杨同昌带着众人出了商会,来到刘府门前,举着手中的票对闻讯出来的刘云湘说道:“云湘,看看大家投票的结果,想要你死的人可不少啊。现在就剩下我手里这最后一张票了,如果我投在‘生’字下,马克斯凯和詹姆斯可保你一命。云湘啊,我也不难为你,你就当着大家伙儿说句话,承认是我父亲发明了洪油,让我杨家能够名正言顺地供着那桶清代底油,以后咱刘杨两家两好合一好……”
“刘云湘!”没等杨同昌把话说完,许安邦便语带威胁道,“今天无论是你还是杨同昌,可都只有一条命,你可要想好了。”
杨同昌和许安邦,一个还是要和解,一个想要杀人;刘云湘面临着最后的选择,迎合杨同昌,他可以保命,拒绝杨同昌他便是死路一条。但他也知道,自己能够活下去的代价便是杨同昌的死亡。于是他看了看目露凶光的许安邦,对杨同昌开口说道:“老杨啊,你送的牌匾还在我门头上挂着,想怎么投票是你自己的事儿。我刘云湘今天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看看,这洪江油商们的良心是不是都被钱财给朽烂了,是不是都被狗给吃了!”说完,他拂袖回了院子,把杨同昌和众商晾在了当场。
杨同昌气恼地拿着票在黑板上的“死”字下试了试,终于没有投下,而是咬着牙唰唰把票给撕个稀烂,随手一扬,在飘飞的纸屑中转身离去,却不料背后传来了藤原的喊声——
“最后一票弃权,刘云湘,沉塘!”
刘云湘活不成了,各方势力都开始重新揣测洪江油业行未来的格局。
十大会馆乱成了一锅粥,以后是追随杨家,还是自立门户,抑或是投靠本省军阀?当诸多选择一下子摆在面前时,各家会馆反而显得茫然无措了。
许安邦和罗积善自然是弹冠相庆,并且从投票这件事上确定东亚电灯公司的藤原将会是他们未来合作的对象。
藤原此时可谓心有灵犀,他断定刘云湘一死,独霸洪江的一定是许安邦和罗积善。因为现在清代底油还在刘家,杨同昌没有号令天下油商的资格。
那么马克斯凯和詹姆斯则只能接受英美日在洪江三足鼎立的局面了。
这一天,所有人都在想着刘云湘死了以后的事情,只有净月师太和八水族长无助地站在山崖之上,遥望着沅江上顺流而下的一长串木排,听着随风吹来的阵阵高亢激越的沅江号子,祈祷上苍施展翻云覆雨之术,哪怕是给刘云湘一个渺茫的生存希望……
明日一早刘云湘就要被沉塘了,杨同昌的心里悔恨交加。他后悔当时怒气攻心撕了最后那一张票,陡然断了刘云湘的生路;但他更恨刘云湘宛如茅坑里的石头,不给自己留一丝机会,把他杨同昌生生给逼成了“不杀伯仁”的王导,这辈子都要背负着忘恩负义的骂名。
他把自己独自关在祖屋内,抱着杨顺帆的牌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此时能理解他的大概也只有父亲大人了——
“……不是儿子要害他性命,是他自己不要命了。父亲大人,这您也知道,他就是这么个驴脾气啊,呜呜……不过他死了也好,咱杨家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供着那桶……”
“清代底油何在?”忽然,一个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
“还在刘家……”
“那你这是不孝啊。”那个声音责备道。
“是是,儿子不孝,儿子我……”突然,杨同昌意识到,死人是不会说话的,登时吓得“咣当”一下扔了牌位,起身回头发现原来是刘云湘站在背后,这才松了口气:“哎呀你,你怎么来了?”
“好好供着吧。”刘云湘把手里抱着的那桶清代底油放在灵案之上。
杨同昌看着那桶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云湘,我,我今天……”
刘云湘摆摆手:“我死不足惜,只是这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断了可惜啊。”
“是可惜,可惜,唉,幸好我杨家油后来居上,竟然能跟这清代底油一模一样,不然,那可真是要给祖师爷丢脸了。”
刘云湘笑了:“只要你心里还能想着祖师爷就好。”
杨同昌捡起牌位,连连点头道:“集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老祖宗在做油手艺上的精妙,那是学不完的。老杨,货高招客远,今后杨家油要想在洪江独领风骚,你还要下一番苦功啊。”
刘云湘说完,拍了拍杨同昌,转身飘然离去。
杨同昌愣怔着看着刘云湘的背影,寻思着刚才他说的话语,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头。赌油我赢了,以后当然要独领风骚了;什么“货高招客远”,这还是说我杨家油不行啊!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这是何苦呢?
杨同昌疑惑地来到那桶清代底油前,打开盖子,刚瞄了一眼心里便“咯噔”一声,又细闻了闻,脸色登时大变,抱起底油转身噌噌噌跑出了祖屋,穿过院子,直奔杨家油库。
进了油库之后指着地上那几桶曾拿到赌油现场的洪油,问负责看守油库的老伙计,这几桶油可曾有人动过?
“这几桶油可是给咱杨家油露了脸,老夫向祖师爷保证,绝对没人敢动……哎,东家,您,您这是要干什么?”
杨同昌在老伙计说话的当儿,把那几桶油统统打开,顺手拿过一根签子挑起来查看,而后又挑起清代底油与那几桶油进行对比,见两者的颜色和黏稠度截然不同,他如梦初醒,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伙计也震惊地挑起两桶油进行对比,一脸的难以置信。
“祖师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杨同昌爆发出一声嘶喊,起身“砰砰”几脚把地上那几桶自家的洪油踢得东倒西歪,油花四溅。
“东家!”老伙计慌乱之下顾不上别的,赶紧扑上去用身体护住那桶清代底油。
“老倌,老倌!”闻讯跑来的苗令梅见状急忙上前拉扯杨同昌,“哎呀,你干什么,你疯了!”
“我疯了,我是疯了,我,我对不起祖师爷啊……”杨同昌甩开苗令梅,不解恨地抓起一桶洪油使劲摔在地上,随后哭叫着瘫倒在满地洪油之中。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别把油都糟践了……”苗令梅手忙脚乱试图把他从油污中拉起来。
“夫人啊,咱们都上刘云湘的当了!”
“啊?”
杨同昌痛悔地捶打着狼藉的地面,说出了他刚刚发现的真相——原来,刘云湘在赌油那天,让干挑爷“请”到现场的根本就不是这桶清代底油,他以偷换底油的方式,来确保杨同昌不会输掉这场赌局。
“他不仅救了我的命,还保住了我杨家油的名声……可是我,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然而,得知了真相的杨同昌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夫人,想着两个儿子的将来,他虽痛苦万分地辗转反侧了一夜,却终究没有如刘云湘为了他而去慷慨赴死的那般胆魄和勇气。当第二天清晨,七冲八巷九条街上的人们都循着呜呜作响的牛角号声蜂拥奔向芙蓉塘的时候,他依然躺在床上,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如蛆虫一般地颤抖着……
卯时刚过,芙蓉塘边已是人山人海,木笼被吊在高高的刑架之下。场地高处香雾缭绕,在临时竖起的十字形神农牌位下,供着一斗五谷,谷中插有三支秤杆,罗积善带领十大会馆当家的正在焚香祷告。
“刘东家!刘东家……”
刘云湘在几名团防士兵的看押下被关进木笼,一些商人试图靠近,被许安邦凶狠的眼神和士兵们手中的长枪逼退。
许安邦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刘东家,一路走好。”
隔着木笼,刘云湘回敬道:“刘某先走一步,给许大人去打个前站。”
“好,你有种。”许安邦转头气恼地冲罗积善喝道:“婆婆妈妈的,还等什么!”
罗积善挥手:“沉塘。”
高署地高喊:“沉塘!”
在几名团防士兵的操纵下,只见木笼被刑架高高吊起,伸向水面,随着木笼“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瞅着刘云湘慢慢地沉入了芙蓉塘。随后,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神农牌位前那根长长的刚被点燃的一炷香,而罗积善和许多商人则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怀表。
紫竹庵内,跪在佛前的净月师太紧张地闭上了眼睛,手中木鱼下意识地跟随着隐约飘来的沅江号子那明快的节奏上下起落,“笃、笃、笃”发出宛如钟表一般的声音。
杨府屋角的大座钟也在滴答作响。躺在床上的杨同昌从被子里露出半个脑袋,魂不守舍地望着天花板……
教堂内,马克斯凯和詹姆斯犹如泥塑一般怔怔地望着墙上的西洋钟,两人已忘了喝酒,手中的酒杯无意识地倾斜着,杯中的残酒“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上……
香烛冒着丝丝青烟在缓慢地燃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塘里时而有气泡断断续续地浮上水面。罗积善看着手中滴答作响的怀表,报出时间:“二百二十秒……”
二百二十秒!
二百三十秒。
二百三十秒!
高署地的每一次大声重复,都仿佛在众人的心头重重地敲下一记大锤。
汽车停在不远处路边,坐在车内的藤原看着怀表:“五分钟了。”
罗立吐出口中的烟雾,自言自语道:“幸好两位小姐都去了溆浦。”
芙蓉塘边愈发的寂静,罗积善还在报着时间:“四百三十秒……四百四十秒。”
高署地仍在呼喊:“四百三十秒!四百四十秒了……”
净月师太的手在颤抖,木鱼声变得慌乱而急促……
杨同昌的两只手紧紧抓着被子,被子上被撕裂的地方已经露出了棉花。
水面在诡异地打着漩涡。
罗积善数道:“五百九十七秒,九十八秒,九十九秒……”
“当啷!”马克斯凯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碎裂开来。
“六百秒!”
木鱼声戛然而止,净月睁开眼睛,望向佛祖……
“哈哈哈……”许安邦发出一阵大笑。
香烛燃到了尽头,长长的香灰随风落下……
“香灭了,快起猪笼啊!”人群中有人紧张地高声喊道。
众人疾呼:“起猪笼!起猪笼!”
罗积善回头看了看熄灭的香烛,慢条斯理地将怀表收起来,冲高署地示意。
高署地喝道:“起猪笼!”
刑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只见木杆上吊着木笼的绳子从水中逐渐拉直,粗壮的木笼被拉出水面,众人发出一片唏嘘声,有的忍不住捂住双眼,有的转过身去。
突然,木笼中的刘云湘动了,抬起头“噗”地喷出一口水,随后便是一声响亮的花脸叫板:“哇呀呀呀呀!”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到,在高高吊起的木笼中,刘云湘竟生龙活虎地唱起了京剧《盗御马》:“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我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祖师爷显灵啦!”
不知谁喊了一声,现场登时轰然大乱,众人好似突然回过神来,有人扑通跪地膜拜,更多的人则四散奔逃。
纷乱的场面中,藤原透过车窗,遥望着在木笼中荒腔走板唱着京戏的刘云湘,眼神中不仅有迷茫,还有深深的恐惧……
“爷老倌!”杨二江气喘吁吁地跑进门,带着满脸的兴奋,“沉塘一炷香,刘叔叔他没死,没死!”
杨同昌全身抖了一下,随后慢慢拉起被子蒙上脸,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曲终人散,芙蓉塘边又恢复了平静。
许安邦和罗积善围着空空的木笼看了又看,敲了又敲,满脸的不可思议……
神农雕像在烟雾缭绕中显得高深莫测,干挑爷和十大会馆当家的带着众商纷纷跪倒在祭坛之下——世人久闻湘西常有鬼神莫测之事发生,但那大多都是神秘的巫蛊之术而已,而刘云湘沉塘一炷香不死,则是众人亲眼所见证的奇迹,是让人们深信不疑的现实神话——这分明是祖师爷在保佑着发明了洪油的刘家,这是神明在眷顾着洪江。
这件事对藤原的触动极大,从芙蓉塘回来,他一直心怀疑问,难道天上的神灵就如此偏爱刘云湘吗?他认为在沉塘的那一炷香时间内,一定有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董事长,恕我直言。”罗立说道,“好多日本人都把中国人看作是‘劣等民族’,这根本就是扯淡。刘云湘沉塘六百秒不死,你想不通,可洪江的人都觉得很正常。”
“哦?这是为何?”
“要是不相信这是祖师爷显灵的话,那就信科学好了。”罗立想起之前他拿自己做实验的事,不禁带着揶揄的口气道,“去问问沅江上的水客帮,人人都知道,有个叫狗鱼崽的水客一口气能在水下待二十分钟,潜行一里多远。从科学上说这就是人肺活量大小的问题。”
藤原固执地摇头:“我不认为刘云湘有如此大的能耐,否则他们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岂不成了一纸空文?”
罗立很聪明,见藤原钻了牛角尖,便耸耸肩膀不再言语,心中轻蔑地暗道,你会后悔的。
果然,就在藤原苦思冥想的时候,马克斯凯和詹姆斯抓住机会,与大难不死而成了传奇人物的刘云湘签订了大批洪油贸易合同。在签字仪式上,当着十大会馆众商的面,詹姆斯兴高采烈地说道:“洪江是一座神奇的城市,刘先生也是一位神奇的商人,我们愿意用这些洪油贸易合同,来表达英美两国对这座城市和刘先生的敬意。”
英美两国的贸易大单,仿佛给洪江油业行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十大会馆油商们闻风而动趋之若鹜,唯恐错失了商机。一时间,刘府及元隆油号高朋满座门庭若市。
相比之下,杨府那边则门前冷落鞍马稀。
杨同昌怀里紧紧抱着那桶清代底油,神情落寞地蜷缩在椅子上,听着苗令梅述说刘家那边的热闹景象,禁不住黯然神伤。刘云湘乃是神眷之人,自己有这宝贝又如何,还不是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罢了,如今人家是衡山天下秀,我算什么,洞庭水一瓢而已。现在生意都到了刘家,咱们想要出人头地,重回杨家祠堂恐怕是没指望了。
“要不,你去求求刘云湘?”苗令梅替自家老倌着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不过,她认为刘云湘绝非小气之人,他不是常说,天下人的钱天下人赚吗?
杨同昌摇头叹息,小气不小气那得看事儿大小,我差点要了他的命啊,现在他不来踩我两脚就烧高香了……
“老杨,在家吗?”
两口子正在嘀咕,忽见刘云湘带着大掌柜来了。杨同昌惊愕之余慌忙起身放下油桶,脸上强堆起笑容:“哎呀失礼失礼,你看我这,不知道云湘你要来……”
苗令梅也忙着让座、沏茶:“云湘啊,可真有你的,沉塘一炷香出来你还变成窦尔敦了,可把奴家给吓坏了,来来,快坐!”
“有劳嫂夫人。”
“事儿都过去了……”杨同昌不满地白了苗令梅一眼,对刘云湘不安道,“你嫂子是有口无心,别往心里去。那个,云湘,你今天这是……”
“好事。”刘云湘示意大掌柜。
大掌柜马上从皮包里拿出厚厚一沓合同铺在桌上:“请杨东家过目。”
杨同昌大感意外地迟疑了一下,随后俯身过去仔细看那些合同,那上面显示的竟然是刘杨两家合伙,他禁不住又惊又喜,半晌,红着眼圈看向刘云湘:“这,这叫我说什么好……”
“看清楚,名字是我替你签的。”刘云湘指着合同打趣道,“怎么样老杨,比你在《生死状》上签的名好看吧?”
杨同昌惭愧得无地自容:“唉,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刘云湘正色道:“洋人的这批合同数量不小,老杨,我这可不是有意来向你卖好,其他各家油号的产量你心里有数,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不用解释。”杨同昌岂能不知,人家这是顾及他的面子,给他下台阶。刘家振臂一呼,天下五府十八帮油商莫不景从,何时发愁过产量?别说是这些合同,就是再多一倍元隆油号也能吃得下。他感激地说道:“云湘,就冲你这份心意,我跟你干了。”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来来,快点画押!”
杨同昌这个兴奋啊,对刘云湘的宽容与大度是打心眼里折服,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刘杨和解,并且接了英美贸易大单。罗积善闻听后坐不住了,带着高署地去找许安邦,两人刚走到团防使衙门的门前,便看见了一脸懒散、倚在车旁抽烟的罗立。
“嗯咳!”罗积善重重咳了一声。
罗立回头:“爸!”
“少抽点烟!”
罗立晃着手中烟卷:“懂什么,抽这个的劲儿可比您卖的云土差远了。”
“臭小子,你还敢抽云土?忘了罗家的祖训,我……”罗积善闻听罗立说出“云土”两字,登时气恼地抡起了手杖。
“谁抽云土了,我一直抽的是洋烟……”罗立急忙躲闪。
高署地上前拦住罗积善:“东家息怒,公子留学东洋,抽洋烟不足为奇,断不敢有违罗家祖训。”
罗立说:“就是嘛,跟你们这些土包子没理可讲。”
“这回算是冤枉了你。”罗积善一颗心终于放下,罗家的祖训说白了就是,鸦片这东西可以拿来害别人,但万万不可害了自家人。
罗积善消了气,对罗立叮嘱道:“不过要警钟长鸣,罗家就你这一根独苗,爸爸卖特货那是身不由己,赚钱可以,咱自家人千万不可沾染那些害人的东西。”
罗立不耐烦道:“整天絮絮叨叨的烦不烦,你要真想为我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吗?”
一句话勾起了罗积善犯难的心事,他说:“儿啊,佳偶本天成,你跟我急没用啊,天婵大小姐的人品那是没的说,可他刘家自视甚高,这婚姻大事总是要看机缘的嘛。”
“那就看机缘好了,反正我是非她不娶。”罗立说着,赌气坐进了汽车。
所谓父子连心。见儿子为爱所苦,罗积善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自己虽为商会会长,但自古特货行与油业行水火不容,他罗家想要跟刘家攀亲,只怕是比登天还难。想到此,罗积善暗暗为自己继承祖业经营特货而感到自卑,同时也让他更加迫切地想干翻刘杨两家,一统洪江油业行。
刘云湘沉塘不死,藤原钻了牛角尖,从而错失了商机,让马克斯凯和詹姆斯捷足先登,抢占了几乎全部的洪油贸易份额。
追悔莫及的藤原用一把名为“打刀”的日本镰仓时代的宝刀与许安邦拉近了关系,并与随后到来的罗积善一拍即合。三人密议,一定要在油业行插上一脚,形成英美日三国鼎立的局面,进而打破刘杨同盟,独霸洪江。
“哈哈!”许安邦笑道,“既然都是明白人,那咱们就不妨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再干它一场。”
“计将安出?”罗积善问道。
“无他,釜底抽薪而已。”藤原已得到消息,刘杨目前正派人在溆浦收购桐子。
早在明清时期,溆浦以盛产桐油而名闻天下,乃为当时湘西桐油贸易的中心,只是在洪江出现了洪油之后,才逐渐败落下来。湘夫人所在的向氏家族在溆浦树大根深,眼下不是榨油的旺季,溆浦有大批积压的桐子,刘云湘派人去那里收购原料的确是上上之策。
但是从溆浦到洪江,必经过土匪熊子贵所盘踞的瑶乡……
洪江码头,几条即将开往溆浦去运回桐子的船正整装待发。
刘云湘交代领船的二掌柜:“这次咱们下了血本,溆浦那边闹得动静不小,来回路上多长个心眼。”
“东家放心,水旱两路,咱元隆的名号,那可比镖局的镖号还响亮。”
随后,刘云湘安排老家丁和几名女佣也上了船,要他们顺路接回天婵天娟姐妹。一道道坎儿都迈过去了,如今油业行生意红火,两个女儿不在身边,刘云湘还真觉得有些孤单。
刘云湘目送着船队驶离了码头,回身望着烟气腾腾的各家油坊,不禁心生感慨——和杨家合作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若非刘杨两家以往各干各的,又怎能让人有隙可乘把洪江油业行搅得风雨飘摇?如今兄弟齐心,待这批英美大单做下来,洪江城怕是该有另一番繁荣景象了。
刘云湘被油业行所焕发出的勃勃生机所感染,心里只顾高兴了,却没想到,已勾连上许安邦和罗积善的藤原,此时正在利用土匪、官府、银行和商界,对他、对整个油业行悄然布下了罗网。
于是,洪江城风云再起……
“东家!东家!”
刘云湘还没走进元隆油号,大掌柜便气喘吁吁跑过来说道:“黔省油商一再提高桐子价格,杨东家一怒之下已经调空了两家钱庄的所有存银!”
刘云湘闻听大吃一惊,急忙赶去见杨同昌。
刘家钱庄,恒顺掌柜正在苦劝不惜血本执意要跟进的杨同昌:“东家,刚购进的这批货,成本已经折损了两成,若再跟下去咱们折腾不起啊。”
“折腾不起也要折腾!”焦头烂额的杨同昌不想服输,眼下订单都签了,各家榨油作坊都在等米下锅,他说,“刘东家在溆浦下了大本钱,咱们这边多购进一批原料,刘东家身上的压力就能减少一分。”
“可是现在两家钱庄都已经空了,此消息若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啊。”刘家钱庄掌柜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真是见了鬼!”众人也都纳闷,往年黔省那边的桐子也大多是被我洪商所吃进,从来没发生过这等事情。
“反常即为妖啊。”在路上,刘云湘已听大掌柜述说了事情的原委,此时赶过来对众人说道:“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价格,就说明有人跟咱们干上了。”
杨同昌闻听一惊:“霸盘,谁敢做桐子的霸盘?”
众人也都难以置信,赵当家说,黔省商人的实力,我贵州会馆一清二楚,恐怕现在还没人敢和我洪江油业行公然对抗。
刘云湘道:“别小看了咱们的对手,洪江的洪商能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难道别人就不能?”随后他令杨同昌立刻停止交易。
积善商行,藤原坐在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望着正堂中供奉的唐代药王孙思邈的塑像,心中感觉实在好笑,便问陪在身边的罗积善:“孙思邈一生救人无数,被尊为‘药王’,他的《千金方》在日本也广为流传。只是我不明白,罗会长所经营的特货与他何干?”
“特货在中国也被称为福寿膏、芙蓉膏,乃是养生的土药。特货行供奉药王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哦!”听了罗积善的解释,藤原想着两人对黔省桐子市场的暗中操控,不由得心生感慨,“孙思邈有言,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哈哈,这一点,只怕刘云湘杨同昌他们是做不到喽!”
笑声未落,高署地匆匆进来说道:“刘云湘已经停止了交易,贵州那边正在等候下一步指示。”
藤原和罗积善闻听一愣。
“壮士断腕,令人钦佩啊。”藤原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他并不气馁,反而觉得这场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对方既然放弃了从贵州收购桐子,那么现在唯一所能指望的就是溆浦,对此他早有准备。商战就跟下棋一样,步步杀机才能堵死对方所有活路。
于是,当天晚上,妖冶的中村雅子便出现在了罗子山。熊子贵则贪婪地看着对方送到眼前的一箱烟土,龇着满口的黄牙对雅子哈哈笑道:“请转告藤原先生,崇拜黑虎神的勇士愿意为他效劳。”
听到雅子的转述,藤原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借此事例告诉雅子,中国之所以贫穷积弱,就是因为像刘云湘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太少了,而如熊子贵一般贪财如命的人则比比皆是,这便是我们来到中国的意义,我们要用日本的现代文明来改变这个国家,来重新塑造他们的人性。
一番宏论之后,藤原认为刘杨同盟已不堪一击,所谓釜底抽薪,不就是要断绝他们的原料供应,使他们无法履行与马克斯凯和詹姆斯所签订的巨额商业合同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罗立在无意中听藤原与罗积善谈到了“溆浦”二字,心中便大为不安,因为天婵大小姐正在溆浦。入夜之后,他独自一人把车开到了一家名为“谌家书寓”的妓馆附近,这里是高署地最喜欢来的地方。
月上中天的时候,高署地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走出了书寓,跟守在门口的老鸨开了几句玩笑后,便拐进一条暗巷里去小便。
“狗日的,你活得倒自在。”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把高署地吓了一跳,小便淋到了鞋上,待回头认出是罗立,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哎呀少东家,您可吓死我了!”
“说,我爸和藤原他们到底想怎么对付刘云湘?”罗立的脸隐在黑暗中,嘴上叼着的香烟闪出红红的火头。
“这,这,他们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别忘了你是谁家的掌柜,说!”罗立近前一步,紧盯着高署地。
高署地为难地说道:“少东家,我知道您喜欢刘家大小姐,可是我一介小小的掌柜……”
“不说是吧?”罗立不耐烦地伸手一把捏住高署地的脸,拿掉嘴里的香烟,阴狠地把烟头一下子杵在了他的一只眼睛上。
“哎呀呀,我说,我说……”高署地捂着眼睛杀猪般地大叫起来。
……
得知熊子贵要在半途抢劫刘家货船的消息,罗立大惊失色。刘家老家丁已随船队出发,天婵大小姐必在回来的船上,这也是他一直企盼和关注的事情,若天婵姐妹落入熊子贵之手,后果不堪设想。情急之下,他想到了杨二江,于是驾车向忠义镖局一路狂飙。
杨二江闻听,立马带着几名镖师直奔码头,同时警告罗立:“以后离大小姐远点,她是我未来的嫂子!”
罗立不服:“你小子也太霸道了吧,恋爱自由,反对封建礼教,这可都是你哥说的。”
杨二江威胁道:“大小姐和二小姐若真有什么不测,我就回来一把火烧了你罗家!”
罗立一脸无所谓的神情:“烧,我帮你一块儿烧,最好把我也烧死。”
“连高署地都知道的事,你说你爸不知道,鬼才相信!”杨二江不敢耽搁,纵身跳上船,冲镖师们大喊:“起锚!”
罗立站在码头上,看着杨二江等人的船只没入了夜色,心里想着对方所说的话,不由得对自己的父亲心生恼恨。他回到罗府,一进堂屋便把几乎所有能抓到手的东西——花瓶、茶杯、账本、笔砚、湘绣摆件等“噼里啪啦”一通怒砸,摔得满地狼藉。
猝不及防的罗积善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发疯,又惊又怒:“混账,你这是在跟谁赌气!”
罗立瞪眼盯着父亲说道:“你老人家给我听好了,别人都叫你罗大善人,哼哼,真善人假善人我心里清楚,你干了什么你心里也清楚,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发泄完之后,罗立回了自己房间,从床下翻出烟枪和一包烟膏,就着洪油灯大吸了几口,委顿在床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夜空,心里暗暗祈祷天婵大小姐能逃过这一劫,逢凶化吉……
第二天一大早,刘云湘一走进元隆油号,便发现杨同昌已经早来了,正哈欠连天地翻动着一堆账本。“怎么,昨晚没睡好?”他随口问道。
杨同昌捏着眉头:“咱们两家子女要是能匀匀就好了,你给我个女儿,我给你个儿子……”
“哎,我那俩女儿可都是亲生的。”
“看你这话说的,谁不是亲生的?”
“怎么,二小子又惹你生气了?”刘云湘觉得,杨家的两个儿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昨晚上你嫂子找了他半宿,听说是跟人家走镖去了,招呼也不打一个。”杨同昌一脸的苦恼,“你说我杨家怎么就出了个猛张飞似的人物?”
刘云湘道:“知足吧,要我看,你家二小子可比他哥哥强多了。”
“又来了,我那大公子知书达理,怎么就入不得你的法眼?”杨同昌被勾起了心事,赶紧摆摆手,“不说了,说了尽抬杠。”指着账本道:“你看看,我是真服了你这个脑子,不收桐子转收桐油,再加工人力投入不大;加上溆浦那边所收购的桐子,咱们完全可以支撑到下半年等新桐子下来。”
“就怕节外生枝啊。”刘云湘觉得眼皮子在跳,按时间算,去溆浦的船也该回来了。
“关心则乱嘛。”杨同昌说,“我已派你家大掌柜带人北上去迎一程,顺风顺水,总比拉原料回来的船要快一些。”
刘云湘闻听备感欣慰,连夸杨同昌知人善任,自家这大掌柜办起事来,那可是出了名的精细稳重。
可是话音刚落,就见恒顺掌柜匆匆跑来报信说,出大事了,大掌柜的船刚出码头,就与一艘客轮的拖船相撞,对方几十名旅客全掉江里了,大部分还都是洋人……
刘云湘和杨同昌闻听吃了一惊,急忙赶往码头查看,只见不远的江面上,一艘标有“福丸”字样的客轮后面的拖船已经倾斜在江中,附近几条货船正在附近营救落水的旅客。
刘杨二人不敢怠慢,急忙招呼身边掌柜和伙计们下去救人。整整忙活了两个时辰,直到确定所有旅客都安然无恙之后,刘云湘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大掌柜等人召集到附近货仓,询问事故的缘由。
大掌柜带着一肚子委屈,述说了撞船的经过,一句话,对方是故意的——我们的船离他们有八丈远,可是不知为什么,福丸号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后面的拖船是被甩着撞过来的……
“不管对方是否故意,福丸号是三井洋行名下的客轮,这下咱们的麻烦大了。”听了大掌柜的叙述,杨同昌深感忧虑。
几位掌柜都心下不服,他们撞了咱们的船,难道还能讹人不成?
“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刘云湘暗自思量,拖船上是几十条人命啊,如果是有人故意为之,下的本钱也未免太大了。那么,对方如此不惜代价地制造了这起事端,为的是什么呢?
“刘叔,刘叔在吗?”
就在刘云湘眉头紧锁的时候,仓库外突然传来了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只见杨二江和老家丁等人护着天婵姐妹,几名镖师和伙计抬着身负重伤的二掌柜,一行人狼狈不堪地张皇跑来。
“爸!”
“爸……”
头发蓬乱、满脸烟灰的天婵姐妹一见刘云湘,便哭叫着扑了过来。
刘云湘见二掌柜胸肋间一片血肉模糊,便顾不上安慰两个女儿,急步冲到近前小心地掀开他的衣襟查看伤势。
“挨了一火铳。”二掌柜喘息着,痛心疾首地说道,“从溆浦回来的路上,在龙头庵附近遇到了土匪,六船桐子全被劫了;他们还想打两位小姐的主意,若不是杨家二公子来得及时,我,我都没脸回来见东家……”
“是熊子贵的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杨二江愤恨地说道,“刘叔,让我带人去罗子山走一趟,把桐子给您抢回来!”
“不可鲁莽!”刘云湘止住杨二江,招呼众人速送伤者去医院,并对天婵姐妹说道:“你们也去,照护好二掌柜。”
“东家!”二掌柜心有不甘。
刘云湘摆手道:“财货乃身外之物,你能捡条命回来,我元隆就赚大了。快去!”
……
“祸不单行啊!”
待众人走后,杨同昌心下黯然,想想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儿,就是傻子都能看出来,背后要没人搞鬼那才是活见了鬼!
“哼,连熊子贵都下了山,你想想还能是谁。”刘云湘此时已毫不怀疑,这背后作祟的人一定是许安邦,或许,还有藤原……
仿佛说到旋风就来了雨,还没等刘云湘理清思路,许安邦的副官便带着团防兵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刘东家,团防使大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