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四章
第四章

嵩云山脚下的神农祭坛又吹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声。

罗积善换了一身得体的长袍马褂,拄着手杖,带着高署地从容地出了罗府大门,穿过热闹的街道走向祭坛方向。一路上不断有商会耆老和十大会馆商人陆续汇聚在他的身后,这使他愈发显现出了商会会长的派头。

路上,罗积善领着众人有意拐了个弯,来到往昔实施沉塘之刑的芙蓉塘边。在昨晚获悉底油现身之后,他已安排人找来木匠麻老五连夜赶制猪笼。此时,一个由碗口粗椽木制成的狭小木笼已见雏形,众商一见不禁心惊肉跳。

罗积善环视着辽阔而暗流汹涌的芙蓉塘,感慨道:“洪江老辈人把这浸猪笼的地方称为芙蓉塘,寓意深远啊。自古芙蓉临水为佳,若植他处则绝无丰致,这和洪商生于洪油,死于洪油何其相似。”随后他走上前去,伸手试了试木笼的结实程度,满意地对麻老五笑道:“老五啊,让你这远近闻名的雕花木匠做这杀人的木笼真是屈才了。”

麻老五拍着猪笼:“一般的猪笼都是用竹篾子编出来的,你应该去找篾匠嘛,把人沉在塘里淹也淹死了,哪用得上这么结实的木头笼子?就是一头山豹子关在里面也逃不脱。”

罗积善低声问高署地:“杨东家何在?”

高署地回道:“回东家,杨家人一大早就担着油出来了。”

罗积善再次看了看猪笼,转身继续向街道上走去,众人蜂拥跟上。高署地紧走几步近前又道:“刘家那边还没动静。”

罗积善从容地说:“没动静,就是动静。”

刘云湘从嵩云山回来便进了作坊,他亲自挑选的要拿去参赌的几桶顶洪让掌柜和伙计们疑惑且心惊,而回到府邸之后对那桶清代底油的处置则更显神秘,随后又安排大掌柜去了黔阳。

刘云湘所做的这一切,都落在老家丁的眼里,但是老家丁不能说,只能暗自叹息,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东家了,每临生死则坦然处之,一如二十多年前在行商途中冒死救下了他这个江湖人士。老家丁认为,东家少年时尚有如此恢宏的气度,如今自然是早有绸缪……

可刘云湘这一次却觉得心里实在没底,当干挑爷带领签子客们上门来“请”那桶清代底油的时候,他还在沉思着踱步。

见了干挑爷,刘云湘开门见山道:“今日之事,还要请老哥哥一力周全。”

干挑爷会错意了,以为他是怕自己不好做人,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主动提出要退出对这场赌油的仲裁。

“不是让你回避。”刘云湘赶紧摆手解释道,“老哥哥身为签子客之首,不能坏了这一行的祖宗规矩,去了只管秉公裁判。刘某唯一相求的,就是一个拖字。”

拖?

刘云湘告诉干挑爷,他已派大掌柜去黔阳见马克斯凯和詹姆斯。英国怡和洋行、美国美孚洋行在洪江和日本三井洋行明争暗斗,维持一个能够互相制衡、有竞争活力的洪油市场,对于他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他料定对方不会让元隆油号一家坐大,一定会出面保下杨同昌。

“性命交关,怎可指望洋人?”干挑爷疑虑重重。

刘云湘道:“事急从权,也只好抓住黄牛当马骑了,就权当是多一只手吧!”

干挑爷无奈,只能点头:“好,既然是要打太极,那咱们就土地奶奶上台阶,走一步喘一步。”

刘云湘示意老家丁:“请底油。”

“东家……”老家丁为难地看着刘云湘。

刘云湘不满地瞪视老家丁。

老家丁暗叹一口气,转身进了里屋,旋即抱出那桶清代底油。

干挑爷一见底油,急忙上前就要跪拜,却被刘云湘一把拉住:“老哥哥,虚礼就免了吧。”

见了底油不跪拜,这对干挑爷来说还是平生第一次,但在一声紧一声的牛角号的催促下,他来不及多想,忙着招呼手下签子客们小心翼翼地抬起底油,慢吞吞出了刘府大门,一步一喘地向祭坛方向挪去……

祭坛上,许安邦,罗积善和赵、钱、武等十大会馆当家的均已就位,就连杨同昌也到了,好似等待宣判一般,木然在一边站着。

众人等候多时,直到日上三竿,还是没见到刘云湘和干挑爷等人到场。许安邦不耐烦了,跳脚叫道:“这要死的都来了,刘云湘怎么还不到?”

罗积善反问许安邦:“杀人是什么感觉?”

“杀人?”

“许大人枪下游魂无数,怕是做不到心如古井波澜不惊吧?”

“哼哼!”许安邦冷笑,“那要看杀什么人了。”

“手足相残啊!”罗积善看看站在不远处的杨同昌,心里怜悯地想象着刘云湘此时的心境。

左等右等,就在许安邦要派副官带人回去威逼的时候,忽听高署地一声高喊:“签子客干挑爷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干挑爷带着一帮签子客,抬着清代底油慢吞吞走了过来。

“有劳各位久等,有劳了,有劳了!”干挑爷一边冲众人拱手道歉,一边回头不停地嘱咐手下:“慢着,慢着,千万小心……”

众人的目光登时集中在清代底油上,有人惊呼,有人要下跪——

“底油,清代底油!”

“祖师爷恩典……”

“闪开闪开,靠后!都往后退!”高署地跑在干挑爷前面,跟团防兵一起呼喝着推搡骚动的人群。

干挑爷上了台,率众人恭敬地把底油摆放在桌台上。

许安邦不耐烦地喝道:“底油已到,开始吧!”

干挑爷四下看看,佯装不知情地问神情木然的杨同昌:“啊,杨东家已经到了,刘东家何在?”

“不用等刘云湘,把底油跟杨家油一对比,不就完事了吗!”许安邦冲干挑爷嚷道。

干挑爷不紧不慢地拱手道:“许大人此言差矣,既是两家赌油,岂有一家不到,另一家单独开赌的道理?”

“难道他一天不来,大家都要在这儿等他一天?”

干挑爷避开许安邦,转身凑近罗积善,低声道:“时隔三十多年,赌油再现洪江,此乃惊天动地之大事,那是要载入史册的,罗会长作为见证人,任何一道程序都草率不得啊。”

罗积善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转身对许安邦道:“许大人少安勿躁,时间有的是,不怕他刘云湘拖延,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嘛。”

许安邦不耐烦地坐下,抱着头敲敲桌子:“那就等吧!”

其实,以罗积善的精明,早已看出干挑爷使的是一个“拖”字诀,在他看来,这场赌油已无悬念,杨同昌必死无疑,刘云湘之所以姗姗来迟,不过就是想让杨同昌多活一会儿而已,此乃人之常情嘛。

但是他没想到,此时在黔阳城外的山道上,大掌柜开着刘云湘的福特敞篷车,正载着马克斯凯和詹姆斯风驰电掣地向洪江飞驰……

“元隆油号刘东家到!”

高署地的一声呼喊,让台上台下等得昏昏欲睡的人陡然清醒,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只见众人闪开了一条路,坐在滑竿上的刘云湘在老家丁和担着几桶刘家顶洪的伙计们簇拥下,一步一步地到了近前。

下了滑竿,刘云湘来到台上,回身对众人说道:“诸位同仁,商家当以契约为重,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不可言而无信。现在底油在此,诸位别问这桶油杨家是怎么丢的,也别问刘家是怎么找到的,今天它能摆在这儿,就说明老祖宗还在天上看着咱们。这场赌油无论是个什么结果,我和杨东家都会无愧于心,无愧于神明!”

“好!”许安邦拍桌子大叫,“好样的!”

杨同昌脸色灰败,瞟了刘云湘一眼,低头不语。

“爸!不能赌啊,你会害死杨叔叔的……”人群中,天婵在女佣和家丁的阻拦下跺脚大叫。

天娟也在哭喊:“爸,别赌了,爸……”

“老倌,呜……”苗令梅捂住嘴,眼泪扑簌而下。

杨二江突然手持扁担蹿上台去,冲向桌上的清代底油抡扁担就要砸:“我让你们赌,小爷我砸了它!”

台上大乱,团防兵的两名副官慌忙上前出手制服杨二江,许安邦掏出枪“砰”地朝天放了一枪。

枪声一响,四下顿时安静下来。

许安邦环视众人,凶狠喝道:“刘东家刚才说了,商家不可言而无信。赌油即是赌生死,胆敢破坏祖宗规矩者,杀无赦!”

罗积善铺开《生死状》,朗声道:“今有恒顺油号东家杨同昌,与元隆油号东家刘云湘,于中华民国十二年岁次癸亥春月穀旦约定赌油,按祖制,以清代底油判油品之高下,定双方之生死。赢者不论,输者处以沉塘死刑!”

高署地高喊:“吉时已到,开赌!”

“罗会长,许大人!”就在高署地话音落地之时,干挑爷说道,“我看今天这油不赌也罢。”

许安邦瞪眼怒道:“老签子客,你搞什么名堂!”

“干挑爷何出此言?”罗积善惊问。

干挑爷道:“老朽刚才看了刘杨两家拿来的油品,不相上下啊,如此赌下去恐怕一时难以判定输赢。以老朽之见,不如延缓时日,让两家油坊现场榨油,待油品沉淀七日之后,再行检验。”

“不行!”许安邦吼道,“别把老子当猴耍,你们今天推三阻四的,心里要没鬼那才怪了。速去验油,否则要你这老签子客何用!”说着,举枪对准了干挑爷。

罗积善挡住枪口,对干挑爷劝道:“快去吧,清代底油在此,你老莫要坏了签子客的行规,晚节不保啊。”

干挑爷暗叹一口气,只得走过去带领众签子客跪拜底油,然后焦虑地看了刘云湘一眼,两人不由得都把目光转向路口方向。

“开始验油!”高署地大喊。

在所有人提心吊胆的注目下,干挑爷带着签子客恭敬地抬着底油,走向放在台下的刘杨两家的油桶……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许安邦见干挑爷等签子客慢条斯理地鼓捣好久也没给出结果,便不耐烦地吼道:“磨磨蹭蹭,验个油有这么难吗?”

罗积善急忙冲高署地示意。

高署地会意地大喊:“请干挑爷公布赌油结果!”

干挑爷回头道:“莫急,莫急!”

许安邦看了看瞪大眼睛紧盯着验油的杨同昌,大步来到刘云湘面前,笑道:“刘云湘,今天你想不杀人都不行,我许某人不会给你这个机会!”随后冲台下喝道:“马上宣布结果,否则你们这些签子客以后就别想再吃这碗饭!”

许安邦可是狗脸,说翻就翻。十大会馆当家的一看势头不对,急忙下台去请干挑爷。

当干挑爷等签子客们在众人簇拥下回到台上,把底油重新供在桌上的时候,高署地再次大喊:“请干挑爷公布赌油结果!”

喊声落地,现场一片寂静,杨同昌噌地一下站起身来,紧张地看着干挑爷。

干挑爷为难地看了看台上台下众人,欲言又止。

罗积善见状说道:“签子客与洪商同出神农宫门下,上不欺天,下不欺民,秉持公正,不昧良心,此乃祖训。现已验油完毕,难道干挑爷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干挑爷看了看一直望着路口的刘云湘,暗叹一口气,冲四方拱手道:“祖师爷在上,老签子客不敢有私,适才经过底油的评判,本场赌油的结果是……”

话还没说完,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高喊:“不要赌油!”随着喊声,一辆敞篷车横冲直撞而来,唬得人群四散。马克斯凯和詹姆斯不等车子停下,便跳下来冲场内大喊:“不要赌油,不要自相残杀,等一等,我们有更好的建议!”

两人喊着冲到了台前,马克斯凯扬着手中的信函,急切地喊道:“诸位,诸位,这是领事馆的公函,刘云湘和杨同昌,受我大英帝国的律法保护!”

什么情况?这眼看赌油结果一宣布,杨同昌就要被沉塘,而刘云湘也会背上残杀同仁的恶名,多好的一石二鸟之计,却突然被两个洋程咬金跑来砸了场子。许安邦见状气恼万分,怒声喝道:“马克斯凯,你想干什么,老子不欠你的!”

马克斯凯举着手中信函:“查尔斯爵士亲笔写了公函,刘杨两位先生都是我们的商业伙伴……”

许安邦冷笑道:“查尔斯爵士?呵呵,你给老子看清楚,这里是洪江,不是你大英帝国的怡和洋行!”

詹姆斯道:“我劝你还是看一看的好,就连你们的赵省长对查尔斯爵士也是非常恭敬的……”

副官上前拿过公函,递给许安邦。许安邦看了一眼公函,转身对刘云湘笑道:“我说今天你怎么像大姑娘上轿一样,羞羞答答的,原来是在等这两个洋人!”

刘云湘指了指他手中的公函:“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嘛,难道你不怕洋人?”

“怕!”许安邦点头,抖着手里公函,“说不怕那是假的,可是,老子看不懂洋文啊,哈哈……”随后脸色一正,冲马克斯凯和詹姆斯凶狠喝道:“你们打错了算盘,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洪江只认祖宗规矩!”说着掏出枪来:“都滚蛋,信不信老子现在就以扰乱治安罪收拾你们!”

“退后!走!”

副官和一群团防兵持枪上前往外推搡两人。

马克斯凯和詹姆斯还在抗争——

“许安邦,你想挑起国际争端吗?”

“我们会去长沙告你的,你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蛋……”

就在团防兵驱赶马克斯凯和詹姆斯的时候,早已坐不住的杨同昌跑去看了看底油,又跳下台子直奔自家那些油桶挨个仔细查看,猛然,他瞪大了眼睛,喊了一声:“祖师爷啊!”禁不住仰天狂笑,手舞足蹈地跳脚大叫:“哈哈哈,大家都来看看,都来看看,我杨家油竟然和清代底油一模一样,是正宗的顶洪,正宗的顶洪啊!哈哈哈……我赌赢了,我赢了,哈……”

他笑得一口气没上来,两腿一软“咕咚”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老倌!”

“杨叔叔!”

随着苗令梅和天婵的尖声惊叫,全场大乱……

“扑通!”沉重的木笼落入了芙蓉塘,溅起的水花凶狠地击碎了边界早已模糊的天地。被关在木笼里的杨同昌在浑浊的水中惊恐地挣扎着,绝望地伸手试图去抓那些飘荡的水草,当他吐出最后一个气泡之后,终于张嘴发出了不甘放弃生命的呐喊——“啊!”

躺在床上的杨同昌大喊一声,终于从噩梦中醒来,苗令梅拍着他的胸口如释重负,谢天谢地,可算是醒过来了。

杨同昌定定神,这才发现赵当家和一干涉案油商都站在床前。

“恭喜杨东家,贺喜杨东家!”赵当家带众人一起向杨同昌拱手道贺,而后说道,“想我洪江近百年来,洪油皆以刘家油为尊,制油手艺唯崇元隆刘家;那刘云湘恃才自傲,五府十八帮无不夤缘攀附。而今日一战,杨家油大获全胜名动天下,一扫刘家百年积威,实乃可喜可贺。我等愿附骥尾,与杨东家同进退、共患难,还望日后多多提携才是啊!”

杨同昌甩甩脑袋:“赢了吗?”

众商回道:“赢了!”

看着众人兴奋的模样,杨同昌的脸上并没有笑容,而是心头感到愈加的沉重,他怕死,他想超越刘家,可他绝不敢背负一条人命,而且是刘云湘的命。这场赌油也不同于当年王宝贵和福建油商的争斗,刘杨两家没有仇恨,只有恩情,让人承受不了的恩情……

可是无论杨同昌怎么想,这场赌油的输家是刘云湘!

这一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很多油商,尤其是那些过去跟杨家合作的油商,都认为洪江油业行改朝换代的机会来了。

然而,在经过了最初的躁动之后,洪江城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安静了,除了许安邦和罗积善还在弹冠相庆之外,几乎所有油商都不可避免地在想一个问题——若是没有了刘云湘,没有了刘家顶洪,油业行将会面临怎样的局势?欧罗巴那边的生意还会有吗?北洋政府还会采购洪江的桐油吗?或者说,没有了刘家,这洪江繁华还能维持多久?

于是,人们谈论的话题渐渐变了风向,开始称赞祖宗规矩的精妙,揣测杨同昌是否会去“悔赌”——赌油赢的一方若肯在祖师爷面前焚毁《生死状》,输家在道歉之后须承诺三年内不再做油,便可免于沉塘之刑——杀人不是目的,让参赌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才是祖宗的本意。

元隆的掌柜们自然是知道这个规矩的,力劝刘云湘去杨家道歉和解,说保命要紧,眼下既然按祖宗规矩办了,那就应该办到底,沉塘是祖制,悔赌也是祖制。

干挑爷和十大会馆当家的陆续到了刘府,七嘴八舌地劝说刘云湘,人命关天,莫要自误,两家都是老交情了,也没什么抹不开面子的。

罗立借着指挥电灯公司的日本技工在街道上拉扯电线的机会,隔着窗户,给正在以泪洗面,悔恨自己因接了杨大江的“定情信物”而酿成如此滔天大祸的天婵一个惊喜——“悔赌的规矩是真的,我就是敢骗我爸,也绝不敢在大小姐面前有半句谎言”。于是,欣喜若狂的姐妹俩冲出闺房,围着刘云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甚至抢着要代替父亲去杨家道歉……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刘云湘一定会顺水推舟,按祖宗规矩悔赌,给杨同昌一个台阶下的时候,嵩云山紫竹庵的净月师太却在暗自伤怀。

八水族长告诉了她赌油的经过,并且断定刘云湘是故意把活路留给了杨同昌,否则以刘家制油技艺的传承与名声,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净月师太闻听,手中的琴弦“嘣”的一声就断了,此时她才想到,难怪刘云湘上次来说话耐人寻味,想必是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把活路留给别人,这不正是刘云湘吗?

说到“悔赌”之事,净月连连摇头,眼泪潸然而下:“让杨同昌低头我信,让他低头,除非沅江的水倒流……”

果然,刘云湘冲所有来劝他的人说,道歉是小事,三年不做油,还不如让我去沉塘呢!他召集元隆油号的所有掌柜和伙计,从容地说道:“人死了,手艺可不会死。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手艺是立身之本,今后只要你们还在洪江,还做洪油,就要多琢磨手艺,不可荒废。否则,我就是变了鬼,也要从芙蓉塘里爬出来去找你们算账!”

刘云湘真的不怕死吗?非也。他就是想看看,若没有了他刘云湘,杨同昌和油业行诸商能否抱成一团来应对许安邦等人的逼迫,来保证洪江的稳定。于是,在众人眼里他便成了一个格外清贵的固执之人。

可即便如此,油业行诸商谁也不敢冒失去刘家这顶梁柱的危险,死保大龙头的想法则更加迫切。一心想救人的干挑爷再也坐不住了,振臂一呼,和十大会馆当家的带领众商浩浩荡荡到了商会,而马克斯凯和詹姆斯也加入进来,众人一致要求变通祖制、废除陋习。

当着罗积善和商会各位耆老的面,干挑爷慨然说道:“祖宗定下这沉塘之刑,乃为惩戒洪商不思进取、偏离大道而生取巧之心,迄今已延续近百年。然斗转星移,世事沧海桑田,如今洪江城与那时相比早已物是人非。民国创立一十二年,律法森严,所谓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我洪江商道若不鼎故革新,恐有刑杀之祸。老朽代表十大会馆众商恳请商会顺天时随民意,重新订立商道公约,废除沉塘陋习!”

十大会馆当家的和众商齐声跟着喊道:“恳请商会,废除陋习!”

罗积善万万也没有想到,这场生死之赌刚刚尘埃落定,原本各怀心思的众商家竟然这么快就众口一词要保一个赌输了的人,这在洪江商道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看来,你们是商量好了要救刘云湘啊。”

干挑爷道:“此举非为刘云湘一人。洪江商路已通达四海,商业纠纷将会越来越多。若不废除沉塘死刑,对洪商来说则是最大的不公平。”

“我非常赞同这种说法!”马克斯凯引经据典,说道,“贵国的黎大总统把孙中山先生的《临时约法》作为国家宪法,规定所有人都是平等自由的,人民之身体非依法律,不得逮捕、审讯、监禁和处罚。我很遗憾你们在做违法的事情。”

一商会耆老怒斥:“岂有此理,沉塘乃是祖宗家规,变与不变,与你洋人何干?”

“前辈此言差矣!”钱当家出言反驳道,“洪江与世界各国通商日久,洪油出口贸易乃政府财政支柱,否则张督办不会长期在此坐镇。古人云,圣人苟可以强国利民,不法其故,不循其礼。还请诸位前辈三思。”

几位耆老闻听,唏嘘无语。

詹姆斯回身,扬着两手大声询问众商:“我们大家都是家世清白的商人,有谁愿意做杀人犯?有谁?沉塘太野蛮了,必须马上废除!”

“废除!”

“废除!”

众商一致呼喊。

罗积善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后娴熟地打起太极:“古人云,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顺应潮流乃大势所趋。既然今日众口一词要废除沉塘死刑,罗某亦非食古不化之人,自当勉力而为。不过,事关整个神农宫油业行商家的利害得失,还请诸位宽限些时日,容商会与各方协商,以策万全。”

听罗积善如此说话,性格暴躁的武当家不耐烦地叫道:“万全个鬼啊,等你们商量出章程,人早死了!”

干挑爷急切道:“罗会长,拖延不得啊,刘云湘命在旦夕……”

“刘云湘是死是活,全在杨同昌的一念之间。”罗积善见众怒难犯,便又故技重施,把矛头引向杨同昌,“干挑爷身为油业行签子客之首,这祖宗规矩中的玄妙,难道还用罗某来提醒吗?”

是啊,罗积善此言非虚,有“悔赌”的规矩在,何不相求于杨东家?干挑爷等一行人出了商会,直奔杨府。

其实,干挑爷等人所不知道的是,这赢家按祖宗规矩“悔赌”的风声,就是杨同昌偷偷放出去的,目的是想让刘云湘主动上门来道歉,这样既保住了刘云湘的性命,也提高了杨家的名望,皆大欢喜。

为此,杨同昌特意换上了一身料子昂贵的长衫,把脚上的皮鞋、身上的怀表和手上的扳指镏子擦得锃亮;苗令梅也穿上了一件崭新的碎花旗袍,把腰身衬得格外苗条。两人从一大早就张罗着洒扫房屋张灯结彩,把伙计和用人们指使得团团转。

夫妻俩是想想都兴奋。谁要来啊?刘云湘何许人也?天下五府十八帮油业行的大龙头,名震西南五省的商界领袖啊。他来登门道歉,那是多大的面子?甚至,自己要再拿拿架,让他亲口承认洪油是家父杨顺帆发明的,那岂不是……嘿嘿,夫妻俩打着小九九,笑得合不拢嘴,心里美得宛如喝了蜜一般,就等刘云湘上门了。

可是等来等去,干挑爷和十大会馆当家的都到了,唯独不见刘云湘。

干挑爷等人一见杨府里里外外这架势,心里登时如明镜一般,但奈何刘云湘不低头,所以人人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劲地拿好话恭维杨同昌。

“同昌啊!”干挑爷笑眯眯道,“当真是让老朽刮目相看啊,这回不但为杨家油扬了名,也断了洋人和官家要扰乱洪江、打压洪商的念想,可喜可贺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输家是刘云湘。且不说你生性善良,自不会做那伤人性命之事,就说你父亲杨顺帆也出自庆隆老太爷门下,师徒之间更是情深似海。老朽和各位当家的今日能够亲眼见证你悔赌救人的义举,实乃三生有幸啊!”

“是啊是啊!”钱当家立马附和道,“商家以和为贵,杨东家此举必将为商道同仁津津乐道,传为佳话。”

“这就是一举成名了,杨东家可要请客哟。”赵当家笑着敲边鼓。

武当家大气地一挥手:“请客是小事,我宝庆会馆理当代劳,大观楼怎么样?哈哈……”

杨同昌有点蒙:“诸位,干挑爷,我实在是……诸位难道不知道,这悔赌,它,它可是有规矩的……”

“当然有规矩,此乃洪江大事,岂可亏了礼数。”干挑爷拍着他的肩膀,点头认同。

“三牲供,香烛纸马这些琐事,不劳杨东家费心!”武当家大包大揽道,“再请两个辰河高腔戏班,咱们热热闹闹地办!”

“不是,我是说,那刘云湘也得有所表示吧?”杨同昌摊着两手,为难地看着众人,“他不来道歉,这,这让我……”

“嘿嘿!”干挑爷呷了口茶,云淡风轻地摆手道,“同昌,谁跟谁啊,刘云湘那狗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命关天的事儿,抬抬手过去算了。”

几位当家的又是连声附和——

“杨东家既是做善事,心到鬼神知,又何必在乎这些虚礼?”

“别管他刘云湘如何,杨东家主动去祖师爷跟前悔赌,那才显得高人雅量,大仁大义,诸位说对不对?”

“对,这才是洪商本色!”

“壮哉,壮哉,如此一来,谁还能说我洪江人心不古?”

……

十大会馆当家的都随干挑爷去了杨府,力劝杨同昌“悔赌”,而且竟然还是罗积善指的路子——许安邦很快就得知了这一消息,他气恼地令副官去“请”罗积善。

罗积善赶到的时候,正看见许安邦在庭院中杀气腾腾地舞动着战刀,他感到气氛不对,便急忙解释道:“我也是没想到,刘云湘的生死,让原本一盘散沙的十大会馆抱成了一团,要废除沉塘死刑,动静闹得不小啊……”

话没说完,许安邦的战刀“刷”地就到了罗积善的脖颈上,罗积善登时一惊。

“不会是你这个商会会长故意放水吧?”

罗积善用手指小心地推开刀刃:“罗某岂敢坏了许大人的事,只是祖宗规矩如此。”

许安邦收回刀:“什么狗屁祖宗规矩,明明可以痛痛快快地杀人,偏又生出这么些幺蛾子来!”

罗积善忙道:“许大人放心,以罗某看来,他们就是闹得再欢,刘云湘未必能逃过这一劫。”

“你就那么有把握?”

罗积善笑了:“一山难容二虎嘛。”

杨同昌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桌上那一个个留有残茶的杯盏,心里有一种被人给捧到了天上,又重重摔下来的感觉。

苗令梅送走了干挑爷等人,带着满脸兴奋,一边指使用人收拾桌子,一边对杨同昌道:“老倌,成了!咱家这回可要发达了,我看事不宜迟,明天你就去祖师爷面前烧了那《生死状》!”

杨同昌喃喃说道:“我怎么觉得,是我自己上杆子在巴结刘云湘啊?嘿,赌油他输了,连个面儿都不照,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苗令梅脸色一正:“哎,我可告诉你,面子再大也没有一条人命大,咱家能不能回祖宗祠堂我不在乎,也不怕跟着你过苦日子,生意不做又怎么样?你要是敢动半点歪心思,我就一把火点了这个家,不过了!”

“哎呀夫人,夫人息怒!”

“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否则跟图财害命有什么区别?”

杨同昌思忖片刻,起身呵呵笑道:“夫人不必担心,山人自有妙计。他不来给我道歉,我主动去找他和解,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随后凑近苗令梅与她耳语了一番。

苗令梅闻听,睁大了眼睛:“这能成?”

杨同昌得意地说道:“那就是一头倔驴,我岁数比他大,我让着他。”

杨同昌心里有了主意,说干就干,叫来恒顺油号掌柜,如此这般地嘀咕了一番。恒顺掌柜也不含糊,立马带上几名伙计脚不沾地地四处跑了一通,终于在日落之前,把东家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

第二天一大早,当袅袅的炊烟刚刚冒出各家窨子屋的屋顶之时,恒顺掌柜便兴奋地一溜小跑到了杨府门前,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分别抬着用红绸遮盖着的匾额与一架青竹滑竿的伙计,再后边是一群拿着唢呐、锣鼓等乐器的戏班人马。不多时,十大会馆当家的也都被邀请到了现场。来往行人不知发生了何事,都蜂拥着围过来观看,一时间,杨府门前热闹非凡。

杨同昌踌躇满志地走出院门,紧跟在身边的苗令梅一边帮他神着衣衫,一边叮嘱道:“他赌油输了,心里委屈,要是说话不中听,你就看在两家交情的分上多忍忍,别跟他计较。”

“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就是过去,我也没跟他一般见识过。”杨同昌随后对人群中十大会馆当家的拱手道:“同昌不才,今日愿主动上门去与刘家和解,还要有劳诸位当家的随行做个见证。”

众人闻听,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叫好声轰然而起。赵、钱、武等十大会馆当家的纷纷兴奋地抱拳回礼,点头应允。

杨同昌下了台阶,走过去伸手掀开一角红绸,满意地看了一眼牌匾,坐上了滑竿。

“锣鼓家伙都打起来,走喽!”

随着恒顺掌柜的一声呼喊,霎时间,唢呐锣鼓齐鸣,一众人等跟着打头的杨同昌和抬着匾额的伙计们,直奔刘府方向而去。

这支队伍在街道上吹吹打打招摇过市,自然吸引了更多的人加入,其中便包括了马克斯凯和詹姆斯。这两个洋人一听说是去刘家和解的,便兴奋得发了疯,抢过戏班的乐器,连吹带打又跳又叫……

而高署地在路边人群中看到这一幕,急忙转身向码头飞奔。

此时“积善商行”的几只货船正停泊在码头上,罗积善陪着许安邦在查验新运来的一批“特货”。

“都是上好的云土。”罗积善道,“贵阳锦盛隆烟号雇佣马帮把烟土运到镇远码头,走潕水经新晃、芷江到洪江。”

“这条路不能断。”许安邦心想,这也是自己的财路。

“按老规矩,交给福全堂加入辅料,利润丰厚。若走龙船塘、鹰嘴界往宝庆方向,价格可翻一番。”罗积善请求道,“只是山高路远,还要依仗许大人的兵马护送。”

许安邦笑道:“自家生意,好说。”

“东家!许大人……”

随着喊声,高署地跳上船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杨同昌抬着牌匾,找刘云湘和解去了!”

许罗二人闻听一愣。

“哼哼!”许安邦冷笑,“现在要和解,恐怕是晚八秋了吧?”随后令手下副官换上便衣速去查看,一旦发现刘杨和解,立刻干掉杨同昌。

“是!”

罗积善闻听大惊,急道:“且慢!”拦下副官,不解地询问许安邦:“刘杨二人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宗规矩之下,这样我们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出面控制洪江商道,许大人何必出此下策?”

“罗大善人,你我的目的都是要杀人,比起你的软刀子来,老子更相信子弹。”

许安邦的如意算盘是,在刘杨和解之前杀了杨同昌,那么刘云湘则必按祖宗规矩沉塘,刘杨皆死,洪江油业行土崩瓦解,自己便可以分而治之。

但罗积善内心的想法是,若抛开商道规矩硬来,自然可以置刘杨于死地,不过,他这个商会会长也同样会失去插手油业行的理由。那么在未来的洪江,许安邦就很有可能把自己排斥在外而独自掌控洪油贸易市场。所以,他现在宁可冒着刘杨和解的风险,也不愿让许安邦一家独大。

在副官走后,罗积善暗暗冲高署地示意。高署地自然能够领会东家的心意,于是便瞅了个机会,悄然离去……

刘云湘今天本来打算派老家丁把两个女儿给送到溆浦的姥姥家去。一则是听闻干挑爷携十大会馆油商去商会为自己请命,他甚感欣慰,只要洪商们能心怀大义抱成团,那么自己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二则他断定杨同昌一定会去悔赌,所以自己也未必就有性命之忧。只是现在命悬一线,实在不忍心让两个女儿担惊受怕。而湘夫人所在的溆浦向氏家族,则是当地的名门大户,让女儿去那里避一避,自己也好放开手脚处置眼下的事务。

可是两个女儿却谁也不愿意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们怎么能离开自己的父亲呢?而就在天婵和天娟一哭二闹跟父亲纠缠的时候,大门外响起了热闹的锣鼓唢呐声。

杨同昌见刘云湘和两个女儿走出门来,急忙早早地下了滑竿,紧走几步近前拱手道:“云湘啊,自打赌油之后你一直深居简出,杨某琐事缠身也没能来问候一声,实在是失礼啊。”

“啊哈,不敢当不敢当。”刘云湘凑近杨同昌,热络地问道,“赌油那天可是你倒下了,怎么样老杨,活得还好吧?”

“还好,还好。来来来,云湘,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杨同昌说着,引刘云湘来到牌匾前,“快掀开看看!”

刘云湘抄着手,摇头。

杨同昌无奈地笑了:“你看你,输了一场油,人也变得谨小慎微了。哎呀,也难怪,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啊。”

“可不是嘛,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刘云湘笑着打趣。

“怕什么,我这不是来救你了吗?你看!”杨同昌一把掀掉红绸,亮出了一块崭新的描金牌匾,上写“始肇洪油”四个大字,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漂亮吧?上好的广木,我特意从会同县进的;这字也是名家所写,华成老字号的手艺,不瞒你说,我可是花了这个数……”杨同昌说着,伸出了五根手指。

刘云湘看着匾,赞道:“嗯,漂亮!”

“知道什么意思吧?”杨同昌得意地指着牌匾,“始肇洪油,就是说咱们洪江原来没有洪油,后来有人发明了洪油,而这发明了洪油的人,理当受到大家的尊崇。从无到有,这叫‘始肇洪油’!”

“哦,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那这么说这块匾,是你专门来送给我刘家的?”刘云湘饶有兴趣地看着杨同昌。

“不不不!”杨同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块匾是你要送给我杨家的。”

刘云湘故作不解,说道:“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看你老杨花了大价钱,弄来这上好的广木,又请了名家题字,华成老字号制匾;还招来这么多人……”

“莫急,莫急,云湘啊,你听我给你解释,是这样,你不是赌油输了吗?”

“输了,怎么了?”

“怎么了,你不要命了?”杨同昌推心置腹地说道,“咱两家是什么交情,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沉塘吗?你要面子,不好意思去道歉,我跟你嫂子心里都明白。这不是,牌匾我做好了,人我也都给你找齐了,你就坐在这滑竿上,当然,你想开车去也行。总之,到我家去一趟,撂下牌匾就算意思到了,我也好有个台阶下,到祖师爷面前把生死状这么一烧,你不就没事了吗?”

刘云湘忍着笑意,看着杨同昌神神道道的表情,不由得在心里暗叹,这弄块牌匾来争名的招数,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位表面忠厚内心精明的仁兄能想出来。

杨同昌的话音落地,武当家竖着大拇指赞道:“瞧见了吧,这才是做人,不服不行。”

马克斯凯冲刘云湘说道:“我的朋友,杨先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詹姆斯张开两手:“哦,上帝,生命是如此美好,两位先生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善莫大焉!”

一时间众人都纷纷庆贺,刘杨和解,天下油业行又将增添一段佳话。

刘云湘苦笑着叹口气,他心里明白,自己要想活命就必须给杨同昌这个面子,而杨同昌比自己更需要面子需要名声,因为只有挣到了极大的面子和名声,杨同昌才能有资格向八水族长要求重回杨家宗祠认祖归宗,给苗令梅一个体面的名分。罢了,当年自己的爷爷把清代底油这镇号之宝都送给了杨家,现在自己送他一块他自己做的“始肇洪油”的牌匾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此,刘云湘刚要开口答应杨同昌的要求,却不料刚跟高署地低头嘀咕完的大掌柜快步凑到近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刘云湘听了,把目光望向身穿便衣、挤在人群中的副官,见他正不动声色地向杨同昌靠近,心下登时明白了,许安邦这一招可谓阴损至极,只要自己开口答应送匾和解,杨同昌就会立马血溅当场,而自己也终逃不过被沉塘的命运。

刘云湘向高署地投去感激的一瞥,略一思忖,哈哈笑着拉过杨同昌远离了渐渐逼近的副官,接着前面的话题故意纠缠道:“呵呵,我明白了,你今天来,是要把这个匾送给我。”

“不是,不是送给你,是要你来送给我。”身处危险之中而浑然不觉的杨同昌还在竭力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你不先送给我,我拿什么送给你?”

杨同昌一愣:“哎,要说也是啊。”

“这不就清楚了吗?你老杨做了这块匾,敲锣打鼓地送给我刘家,那我得先收下,这没错吧?”刘云湘说着,招呼大掌柜等自家伙计,“来来,快接过来,小心!别掉地下,杨东家的一片心意……好了,那这块匾现在就是我刘家的了?”

杨同昌点头:“对对,这是第一步,然后你再……”

“然后我是不是把这块匾,敲锣打鼓地送去你杨家,咱哥俩再说?”说话时,刘云湘瞟着人群中的副官,他现在只想先保住杨同昌的命再说。

可杨同昌却急了:“哎,怎么能再说呢,这可是说好的,我先送给你你再送给我,云湘,你这样可不行……”

“爸,难得杨叔叔主动来跟您和解,您就去一趟吧。”天婵见状,忍不住插话劝父亲。

天娟也说:“爸,您要不去我可去了!”

杨同昌恳切说道:“云湘,我这也算是主动上门来请了。”说着,示意滑竿过来,他一把拉住刘云湘:“来吧,我比你年长几岁,你难道还让我跪下来求你不成?”

刘云湘眼见那副官又挤了过来,衣襟下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杨同昌,他急忙再次把杨同昌拉到安全位置,手指众人说道:“老杨,我看今天来的人还是太少,不够热闹啊。”

“这,这人还少?”

刘云湘吩咐大掌柜:“去把咱们作坊的老师傅们都请来,爷爷辈的也给抬来,让老人家来给做个见证。”

大掌柜应声掉头去了。

杨同昌闻听,受宠若惊地连声道:“哎呀,这可使不得,这太隆重了!云湘,那些老人可都是咱们油业行的宝啊,你把他们都请来,让杨某情何以堪啊。”

“这事儿要的不就是个热闹嘛,放心,我会让整个洪江城都知道你老杨宽宏大量、大仁大义的美名。”说完,刘云湘冲戏班的人拱手道,“诸位来的时候我不管,那是杨家请的你们。现在是我刘家的事儿,拜托各位都卖卖力气,咱怎么热闹怎么来!”随后又对天娟一个手势指过去:“娟啊,你不是爱唱戏吗?”

天娟高兴地应了一声,跑到人群里拿了把唢呐就吹起来,随着这声唢呐,整个门前宛如搭起了戏台,许多人情不自禁地跟着戏班的人又舞又跳。而那名副官在不停晃动的人流中,一时再也找不到射杀杨同昌的机会了。

不多时,作坊里的老师傅们都来了,大掌柜也带人用滑竿把耄耊之年的“掌箭爷”给抬到了现场,于是众人赶紧消停下来,纷纷上前拜见掌箭爷。

掌箭爷一见刘云湘,便颤着胡须絮叨个不停:“总给别人说媒,还能不老了自己的崽?如今叫花子要赶走庙主子,能怪得谁来?年轻啊,且受着吧!”

杨同昌上前对掌箭爷恭敬施礼道:“恒顺杨同昌,见过掌箭爷,您老人家身体可还安好?”

掌箭爷眯着眼睛打量着杨同昌:“哦,是顺帆的崽,赌油赢了,后生可畏啊。”

杨同昌道:“家父生前多次提及,当年他在元隆学徒的时候,都是您老人家手把手地教他,在下替家父再次感谢掌箭爷的恩德。”

掌箭爷连连摆手:“莫要拜错了菩萨,当年若非老东家赏口饭吃,大家都得饿死,你父亲也不例外。”

“那是那是。”杨同昌悻悻地拱手。

“大家都静一静。”刘云湘看着众人说道,“人,我是都请来了,咱们就说说这块匾。掌箭爷爷是大家公认的资格最老的见证人,他老人家在洪江还没有洪油的时候,就是榨油作坊里的掌箭师傅。”说着,来到掌箭爷跟前问道:“在您老看来,咱们这洪江谁才能当得起这‘始肇洪油’四个字?”

掌箭爷捋着胡须说道:“老朽记得,应该是在光绪六年,渤海道商人向庆隆老东家提出,桐油遇冷上冻、化开则废,亏了大本钱。也正是因为如此,北方客商进货量很小,咱们洪江的油商为桐油卖不出去而发愁。老东家从那时候起就整天泡在作坊里,一心要搞出不上冻的桐油……”

“容同昌冒昧打断前辈。”杨同昌拱手道,“庆隆老东家一心改良桐油品质这是不假,但是洪油的发明,乃是因我父亲炒煳了桐子……”

“闭嘴!别人以讹传讹也就罢了,你杨家人可不能胡说八道!”掌箭爷指着杨同昌教训道,“刘家作坊榨出第一桶洪油的时候,就是老朽亲手掌的油箭。那时杨顺帆早已成家,也有了你这个崽,老东家把他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做生意,怎么可能让他去作坊里炒桐子?人心啊,不能都被银子给熏黑了,那第一桶油老东家可是含着泪送给了你父亲,不然哪会有你杨家的今天。”

杨同昌听了,蹲下抱头不语。

众人一片唏嘘。

刘云湘此时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刘家祖上从未亏过杨家,而自己今天也要舍命保下杨同昌,不知情的人或许以为自己是固执、死要面子,但虚名何足道哉,舍生取义不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吗?

于是他对众人说道,谁始肇了洪油,是非自有公论。不是我刘云湘今天要较真,我知道杨东家是好意,神农宫的祖宗规矩在那摆着,今天我把这块匾送过去,不用说,杨东家一定会到祖师爷跟前去悔赌,焚毁生死状,救我刘云湘一命。可是这块匾上“始肇洪油”四个字让我想起了先祖,让我知道做人比做油更重要。人生长恨水长东,祖宗在天上看着,每个人都有至死也不能放弃的原则,所以今天这块匾我收下了,这条命我不要了!

一番话说完,刘云湘冲大掌柜等人喊道:“挂匾!”

大掌柜愣了愣,见自己东家一脸决绝神色,只好招呼众掌柜和伙计搬梯子挂匾。

戏班的人一看,急忙又吹打起来。

眼看着“始肇洪油”的牌匾被高高抬上了刘府的门头,杨同昌恼得大喘了几口气,指着刘云湘道:“这,这可是你自找的,你自找的!”说完,带着自家掌柜和伙计拂袖离去。

刘云湘看了一眼在人群中茫然无措的副官,冲高署地暗自点点头,在众人怔怔的目光下转身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