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三章
第三章

湘西一带古称“五溪之地”,雄、满、酉、潕、辰五溪均为沅水支流,其中的雄溪便是巫水。巫水汇入沅江的地方就是洪江。而巫水以西,有一处村寨颇为特殊,古时名叫“渡轮田”,因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群山宛如一把太师椅,把村寨环绕其中,故又称其为“高椅村”。村中人皆为杨姓,亦是杨氏宗祠所在地,据说其先祖可追溯到元代的杨盛隆。

正午时分,村中的晒场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笸箩,八水族长和妇孺们一起,正趁着日头大好,晾晒采摘来的油茶叶子。

忽而一名后生匆匆跑来说道:“族长,干挑爷来了,在一甲凉亭!”

八水族长“唔!”了一声,放下手中活计,掸了掸衣袖,气度从容地往场外走。

哪承想后生又来了一句:“他说洪江出了大事,有人要赌油。”

“赌油?”八水族长吃了一惊,脚下绊到一个笸箩,“哗啦!”一下摔倒在地,荡起了漫天的油茶叶子……

慌了神的八水族长在后生的搀扶下,一路踉踉跄跄跑到一甲凉亭,见了干挑爷便是一顿数落:“你乃油业行签子客之首,刘家也是三公世家,有你二人在,即便洪江人心不古,怎能听任赌油的惨事发生?”

干挑爷把八水族长扶入凉亭坐下,苦笑道:“八水族长有所不知,这赌油之人正是刘云湘。”

“刘云湘?”八水族长愣了。

干挑爷倒上茶,叹道:“人心乱了,洪江以后恐怕再无安稳之日了。”

八水族长不安地端起茶碗:“另一个倒霉鬼是谁?”

“杨同昌。”

“噗!”八水族长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油业行的祖宗规矩,外人不知道,八水族长和干挑爷却是门清,对洪商来说,赌油赌的绝不是钱财,而是双方的性命。也就是说,一场赌油下来,只有赢家才能活着。

刘云湘怎么也想不到,杨同昌竟然提出要跟他赌油,要逼着他来拼个生死!他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瓜——拿自家的顶洪来给马克斯凯保底,为的不是杨家吗?自己答应出面验油,不也是想为杨家讨个公道吗?可是你杨家油真的不行啊,难道还要我昧着良心说话吗?哦,说你杨家油不行,你就要跟我赌油,赌就赌,谁怕谁啊!

按理说,刘云湘并非如此冲动之人,但近来发生的一些事让他心里难免上火,洪江怎么就出了假油案了,许安邦凭什么动辄抓人?尤其是清代底油丢失,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万分的惋惜,那是一桶普通的顶洪吗?那桶凝聚了爷爷毕生心血的底油,不管是自己的父亲还是杨顺帆都把它视为珍宝,都没让它出现过半点闪失,怎么到了自己和杨同昌这一辈,它就凭空消失,不翼而飞了?

没了底油,洪商就没了魂魄。作为油业行的龙头,他不好去责怪杨家,只觉得自己愧对列祖列宗。可如今对方又公然叫嚣要和他赌油跟他搏命,刘云湘的火上来了,不顾天婵姐妹和一众掌柜的阻拦,跪在刘庆隆的遗像前恳求先祖宽恕,他决定不再忍了,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撼动刘家油在洪江的地位……

刘家乱了,杨家那边就更不用说了,苗令梅得知自家老倌竟然要跟刘云湘赌油,立马就炸了锅:“赌油,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没有刘家,你杨家恒顺油号能有今天?就是赌赢了,也是欺师灭祖!”

苗令梅一边嚷着,一边赌气收拾细软,扬言要回娘家去:“这日子没法过了!”

杨同昌站在杨顺帆的牌位前,听着卧室里传来的乒乒乓乓的响动,叹口气没言语,女人啊,头发长见识短。忽而看到苗令梅进来摘走了墙上的一个镜框,他忍不住起身上前去夺:“你还真要走啊,放下!”

苗令梅不松手:“你去跟大家伙说,这油咱不赌了……”

“夫人何以糊涂至此,不跟他赌一把怎么能够为我杨家油正名?”

苗令梅气恼地夺镜框:“放开!”

“啪!”镜框在两人的抢夺中掉在了地上,破碎的玻璃下,是怀抱小杨春的苗令梅跟杨同昌的合影。

苗令梅小心翼翼地捡起照片,看着丢失的女儿,忍不住潸然泪下。过去,无论杨同昌如何折腾,如何用尽一切招数想让杨家油的名声超过刘家油,她都没阻拦过,因为她知道杨同昌藏在心里的最大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杨家祠堂,在杨氏族人面前把自己这风尘女子八抬大轿抬上高椅村,在祖宗面前堂堂正正讨个杨家媳妇的名分。

可经历了十七年前的那场惨事,苗令梅已经认命了,心比天高又如何?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不但把自己的女儿给折腾丢了,还搭上了刘云湘夫人的一条命……

“他死了夫人,咱丢了女儿,早扯平了。”

杨同昌此时真是这么想的,恩情这东西,有时候是承受不起的。对杨家来说,刘家不仅传授了做油的手艺,还慨然赠给了镇号之宝,更别说十七年前,刘云湘为了救他所付出的代价。所有这些,都如压在杨同昌心上的一块千斤大石,让他喘不过气来。而现在,底油的丢失让杨同昌同样觉得自己愧对列祖列宗,更对不起刘家。他想,反正是对不起了,何不放手一搏,为杨家油讨个名分?

夫妻俩正僵持着,忽听房门“咣当!”一响,杨二江闯进来,嘴里喊着:“爷老倌!”

“何事?”

二江用诧异的眼神看着父亲:“你,你敢跟刘叔赌油,活得不耐烦啦?”

“鬼崽子,怎么说话!”苗令梅斥责道。

杨同昌抬眼往门外看去,只见天娟正在院门口往里张望,心想不用说,二江肯定是被刘家二小姐给拽来当说客的,于是白了二江一眼说道:“你爷老倌不是被吓大的,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二江认真地说:“别不当回事,刘叔这回可是真生气了。”

“他生气,谁不生气,他以为他毁了我杨家油的名声,我就得捏着鼻子认倒霉,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呢。”杨同昌端着步伐来到门口,朝院子外的天娟一扬下巴,说话却稍稍缺了点底气,“除非她爸爸亲自来道歉,不然我,我就真跟他赌。”

其实,即便是杨同昌后悔,现在也晚了。自打他把“赌油”二字说出口,整个洪江城犹如平静的沅江被人投入了一块巨石,已然激荡起了阵阵惊涛。

当夕阳把洪江天主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顶染得金黄的时候,马克斯凯走进礼拜大殿,在耶稣受难像前习惯性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手持圣经、一身传教士打扮的詹姆斯走到近前,用英语说道:“主会宽恕每一个人,无论是他的贪婪、嫉妒、傲慢或是暴怒,就如同主会关照这洪江城一样,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处美丽的世外桃源。”

马克斯凯头都没回,回敬道:“你这披着传教士外衣的商人,既然肩负着美孚洋行要介入洪油贸易的使命,何必还要用圣托马斯·阿奎那的口气来教训你的盟友?”

詹姆斯笑了,转身向侧门方向走去。

马克斯凯会意,随后跟了上去。

詹姆斯的确是披着传教士外衣的商人,他是美国美孚洋行驻洪江的商务代表,之前一直在暗中观察刘杨两家跟欧洲各国的生意往来,寻找介入的机会。现在,洪江油业行起了波澜,杨同昌扬言要跟刘云湘赌油,他认为出手的时机已到,便约见了马克斯凯。

詹姆斯认为,洪江对于英美两国来说,就好比杜伊斯堡港对于法国和比利时一样的重要。他借用刘云湘所说的“天下人的钱天下人赚”这句话,来暗示怡和和美孚应结盟来共同占有洪江的洪油市场。

对此,马克斯凯当然心领神会,但他更倾向于和刘云湘合作。

而詹姆斯则强调,洪江的洪油贸易占据了中国桐油市场百分之三十二的份额,这不是刘云湘一家油商所能做到的,而他的对手,杨同昌同样至关重要。他说:“做生意我们都要向犹太人学习,贵国首相本杰明·迪斯雷利伯爵就精明地认为,无敌无友,利益永恒。每一名为洪油而来的商人,都希望这里是一个繁荣而充满生机的市场,可以货比三家,可以有价格和商品的竞争,而不是只有元隆一家油号,什么事情都是由刘云湘一个人说了算。”

一句话,在洪江形成多方相互制衡的格局才符合英美两国的利益,也就是说,要让刘云湘和杨同昌两个人都好好活着。

“没人想要伤害杨同昌先生。”马克斯凯说道,“可是,中国人解决问题的方式,远非你我所能理解。”

詹姆斯笑了,他自信地认为,一个庞大的美洲市场,以及美孚洋行与怡和洋行数额巨大的订单,应该足以让刘杨两位先生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如您所愿。”马克斯凯终于认同了对方的说法。

詹姆斯提醒道:“唯一值得我们提防的,是野心勃勃的日本人。”

就在詹姆斯与马克斯凯密谋的同时,藤原也在谋划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他像往常一样,站在别墅里,紧盯着供奉在神龛里的一只东洋油桶,凝神静思。

洪江,在他眼里就是资源的代名词。控制了洪江,就等于控制了中国的半壁江山,这是他一以贯之的思想。只是,他反馈给国内的信息并没有受到高层的重视,而相反却传来了亲英美系的松平恒雄即将被内阁任命为外务省次官的消息。这就意味着,日本目前尚无能力在国际事务上与英美抗衡。

罗立在一旁敦促道:“别犹豫了,三井洋行若想要洪油,就只能跟刘家合作!”

藤原当然明白罗立的言外之意——跟刘家合作,就要在即将发生的赌油之争中死保刘云湘。可是,刘云湘即便是赢了又如何?他不由得想起了两天前在刘府大门口的那一幕,于是呵斥罗立:“你就不能像个男子汉那样,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堂堂正正地去向刘家提亲吗?”

“我跟刘天婵青梅竹马,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偷偷看几眼算不得什么。”罗立辩解了一通,而后则警告藤原,“您要打算在赌油这件事上当缩头乌龟,丢了机会可别怪我……”

“像乌龟一样韬光养晦是中国人的古老智慧,日本人也同样懂得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

藤原认为,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谋定而后动。

东洋人在观望,西洋人想说合,可是许安邦和罗积善却唯恐事情闹得还不够大。

许安邦在福兴昌烟馆吸足了鸦片之后,说起刘杨赌油之事,忍不住对罗积善和高署地发了一番感慨——自武昌首义肇创民国,这湘西便是战乱纷纷。廖湘芸杀了周则范,却败给了朱培德;蔡钜猷倒是后来居上,可还是不敌赵恒惕和叶开鑫。就为了咬一口洪江这块肥肉,各路豪强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坐庄。

许安邦苦笑道:“害得我许某人今天捧滇军的饭碗,明天吃川军的粮饷,后天说不定就得穿上黔军的一身狗皮。苗令梅那小娘们儿说老子像个倚门卖俏的青楼女子,看来她还是抬举我了,妓女都比老子有节操。她们卖的是皮肉,许某卖的却是骨头。”

罗积善劝解道:“许大人不必伤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若无大人左右逢源一力周全,洪江在这乱世中岂能偏安一隅歌舞升平?”

许安邦话里有话:“洪江三大产业,特货、洪油和木材;你罗大善人的积善商行占据了特货半壁江山,木帮和水客帮在江上飘着,洪油是刘家的……”

罗积善说道:“那可不一定,一场赌油下来,刘家即便能赢,也是元气大伤啊。”

“何止元气大伤!”高署地提醒道,“东家难道忘了,赌油,可是要出人命的。”

罗积善闻听登时一愣:“你是说,按神农宫的祖宗规矩,赌油赌输的一方……”

“沉塘!”高署地答道。

“沉塘?”罗积善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许安邦哈哈笑道:“杨同昌性子懦弱,你我可有的忙了。既然撑开了伞,不下点雨怎么能成?”

“沉塘之刑,死状极惨!”

一甲凉亭中,干挑爷忧心忡忡地对八水族长说道:“自从神农宫老祖宗立下这规矩,洪商之中敢铤而走险,因赌油而被沉塘的只有一人。您可还记得,那贵丰油号东家王宝贵跟福建油商赌油之事?”

“王宝贵学艺不精,欺世盗名,他死的不亏。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当时你我也就跟他一般岁数。”八水族长说着,指了指站在亭边的后生。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干挑爷心有余悸:“那一天我就蹲在芙蓉塘边,沉塘一炷香,猪笼被提上来的时候,那笼子里的王宝贵,口鼻之中血水与泥沙俱下;双手死死地抓着木笼,关节处皮肉糜烂、白骨裸露,连指甲都嵌入了木头……”

“所谓乱世需重典,猛药治沉疴。”八水族长说道,“老祖宗设此酷毒刑罚,非是心狠手辣,而是要警告后世子孙,赌博坏人心、生贪欲、耗钱财、离骨肉,会导致我洪江商道礼乐崩塌,道德沦丧。”

干挑爷道:“我也是万万没想到,杨同昌会当着那么多人,扬言非要跟刘云湘赌油不可。”

“在他眼里,祖宗就是个屁。”八水族长心中气恼,“当年他和苗令梅私通,生出三个崽来,可曾在乎过祖宗礼法?哼,赌吧,想死还不容易。”

干挑爷看了看八水族长,心中想着自己的来意,故意叹道:“说的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反正他已不算是杨氏族人了,若能改了姓氏不再姓杨,那便死得更干净。”

八水族长听出味来了,原来这老签子客大老远地跑来是让我出山去劝说杨同昌。也罢,虽说十七年前就把他给逐出宗祠了,但毕竟他还是姓杨啊。八水族长寻思了片刻,知会年轻后生:“召集族中长者去祠堂议事。”

后生点头,转身跑了,不多时,村寨里便响起了木鼓声……

在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的同时,不但杨同昌本人心虚,油业行众商也一致不看好他。洪油出自刘家,刘云湘不但是神农宫的龙头,也是把刘家顶洪推向国际市场的第一人,杨同昌要跟他赌油,有胜算吗?

冷静下来,刘云湘也看出杨同昌是雷声大雨点小,所以他不急,就看杨同昌怎么收场。可是他却没想到,偏偏就在这时,许安邦给想打退堂鼓的杨同昌“下了点雨”——

杨同昌接到了许安邦的传唤,来到团防使衙门,他原以为对方还是要追问那桶清代底油,却见许安邦“啪!”的一下,把一摞卷宗拍在了他面前。杨同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卷宗上盖着长沙警察局的戳,而翻开的第一页上,赫然贴着杨大江的照片。

“学运分子,煽动闹事,诽谤政府,哪一项罪名都够你家大公子喝一壶的。”许安邦说道,“乡里乡亲的,我得说你两句,别以为把孩子送到了长沙的洋学堂,他就能自己成才了。年轻人思想活跃,你知道他结交的都是什么人?”

杨同昌被吓得不轻,连声央求许安邦帮忙疏通,尽快销了大江的案子,声泪俱下,就差给他跪下了。

“这不是花俩钱的事,你自己得争气啊!”许安邦推心置腹地指点杨同昌:赌油,不仅仅只是你们油业行内部的争斗。他刘家油也好,你杨家油也罢,你们背后涉及了多少商家、多少官家、多少白花花的大洋这还用说吗?世人皆为逐利之辈,成王败寇。你赢了,你就是油业行龙头,你儿子没人敢动;你输了,你就是奸商,去打听打听,有谁会在乎一个奸商儿子的死活?

其实许安邦的意思就一句话,眼下你没有选择,只有豁出去跟刘云湘一赌到底!

杨同昌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出团防使衙门的,感觉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榨干了;他也想到许安邦这是故意危言耸听,目的就是想让他和刘云湘鹬蚌相争,但是他却不敢拿儿子的性命去冒险,毕竟大江将来是要回来顶门立户的。然而,自己真要跟刘云湘赌油吗?赌得起吗?

杨同昌昏昏沉沉地回到了恒顺油号,耳朵里听到的全是坏消息——假油的传闻让老客户们心中不安,不但所欠货款迟迟未付,就连原本商定好的合同也要推迟执行。各地分号卖出的洪油连遭退货,正在大批运回洪江。

“这是老天要亡我杨家啊!”看着油库里积压的一桶桶洪油,杨同昌已经近乎绝望了。

“杨东家难道不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吗?”

随着话音,罗积善带着高署地来了,进屋后对杨同昌说道:“生意有三宝,伙计、门脸、声誉好。商家失了声誉,寸步难行啊。杨东家如今被逼到了这个份上,何不拼死一搏,为你杨家,也为那些跟着你和马克斯凯交易的各家油商,讨个公道?”说着话,从袖笼里拿出一张《生死状》,在桌上摊开,呈放在杨同昌面前。

杨同昌一见,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赌油即是赌生死。”高署地在罗积善的示意下,立马拿过笔砚放在杨同昌手边。

罗积善说道:“真有假油,别人可以见仁见智,各说各的理,可是你杨东家难道对自家的油就没有半点自信吗?洪江距大英帝国何止千里万里,若是在远洋运输的途中出了问题,这口黑锅背起来岂不冤枉?”

“签吧!”高署地把沾了墨的毛笔塞进杨同昌手中,“若是真能赌赢了,还发愁你杨家油卖不出去吗?”

“这,这可真要闹出人命来了……”杨同昌握笔的手颤抖着,在《生死状》上试了试,终于没敢落下,沮丧地扔下笔说道,“祖师爷啊,他,他可是刘云湘啊……”

罗积善见状,提醒道:“难道杨东家就不想找回那桶清代底油吗?”

杨同昌闻听浑身一震:“何出此言?”

罗积善指着《生死状》:“这上边有一条款写得明白,两家赌油,要以清代底油为评判标准,这也是油业行的惯例。我想,即便是土匪熊子贵盗走了底油,也必然会对油业行有所图谋。”

杨同昌瞪大眼睛:“你是说,把事儿闹大,说不定清代底油就能现身?”

罗积善点着生死状:“一箭双雕啊。”

“好,我,我签……”

“同昌!”

就在杨同昌下定决心要在赌油的《生死状》上签名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回头望去,只见八水族长出现在门口。

应干挑爷的请求,八水族长在和族中长者商议后,亲自来规劝杨同昌,此时看见桌上的《生死状》,不由得面色一沉,疾步过去细看了看,扭头对罗积善不满地说道:“我记得洪江商会的职责是维护商道秩序,化解商家纠纷,怎么你却做起这生死之争的中人来了,难道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八水族长此言差矣。”罗积善解释道,“此乃杨家与刘家之间的商业纷争,罗某居中见证,只为防止有人恃强凌弱,污人清白断人生路。”

杨同昌也替罗积善圆场:“族长,罗会长他也是一片……”

“我不是你的族长,你也非我杨家族人。”八水族长打断杨同昌,说道,“你要赌油,跟人论生死,旁人无权过问。可你毕竟还是姓杨啊,且不说刘家祖上对你杨家有恩,单凭一个‘赌’字你就犯了宗法大忌。这知道的说是你个人行为,不知道的,岂不是让整个杨氏宗族都跟着你背了骂名?”

杨同昌面带愧色:“这,这完全是我跟刘云湘之间的……”

罗积善不阴不阳地说道:“十七年了,你把他一家赶出祠堂可曾管过他的死活?眼下他要讨回自己的尊严,你却口口声声说刘家有恩于他,那么罗某倒想要问一句,你是杨家的族长还是刘家的族长?”

“罗积善,你休要在此逞口舌之利搬弄是非!”八水族长怒喝。

杨同昌拿起笔,暗叹一口气,说道:“都不要说了,我杨同昌一人做事一人当,既已被逐出杨家,就不劳八水族长操心了……”说着一咬牙,拿起笔在生死状上签了名。

“同昌……”八水族长阻拦不及,指着杨同昌吼道,“你,你这是找死啊!”

傍晚时分,刘云湘上了停泊在江边的巨无霸,八水族长正在船舱里等他。刘云湘对八水族长始终心存敬意,因为对方十七年来一直在为他守护着一个秘密。

两人见面之后,八水族长说道:“云湘,我知道赌油之事让你为难,我也是被人将了一军,不得不出面来做个和事佬,唉,一言难尽啊。”

“见过杨同昌了?”刘云湘问道。

“刘家在洪江树大根深,根本不需要用赌油这种极端方式来证明什么,反倒是他,急于出人头地。”

“他是想风风光光地重回杨家宗祠。”

“他得有命才能回去啊。”八水族长摇头叹息,随后说道,“老哥哥求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要赌,那是他的事儿;他说什么就让他说,刘家还能少块肉去?”

刘云湘哂然一笑:“从小到大,杨同昌什么德行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吗?眼高手低,饭不熟就想揭锅。我就是想让他知道,天外有天,想把杨家油的牌子打响,他就得好好琢磨手艺。既然你老哥哥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跟他计较什么?”

“这就好,这就好。”见刘云湘松了口,八水族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可就在这时,外边突然传来了罗积善的声音:“夕阳悬高树,薄暮入青峰。船上好景致啊。”随后走进来,对刘云湘和八水族长拱手道,“罗某冒昧前来,打扰二位雅兴了。”

八水族长气恼道:“罗积善,你还有完没完,我这刚跟刘东家……”

“刘东家请过目。”罗积善不等八水族长说完,便从袖笼里拿出《生死状》递给了刘云湘。

刘云湘打开《生死状》,看见上面杨同昌的签名不由一愣,皱眉不语。

“云湘!”八水族长焦虑地叫了一声。

“呵呵!”刘云湘笑了笑,对罗积善道,“罗会长的意思,是让我也签上名字?”

罗积善说:“赌油嘛,自然是双方按祖宗规矩,签下生死状。”

“我要是不签呢?”

“不签也好。”罗积善笑道,“虽说此事乃是杨东家在祖师爷面前,当着天下五府十八帮和十大会馆油商的面夸下了海口,豁出性命也要和刘家油一争高低;但素闻刘东家心胸豁达,只要能当众宣布收回那日所说话语,替杨家油挽回名声,这生死状不签也罢,罗某乐见其成,乐见其成!”

八水族长气恼地指着罗积善:“你,你这分明是起哄架秧子嘛!”

“老哥哥息怒。”刘云湘制止八水族长,细看《生死状》,不禁哑然失笑,对罗积善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你再好好看看,清代底油现在可是丢了。没有底油来做评判,这油还怎么赌?”

罗积善闻听,一时也愣在了当场。

“不见底油,何谈生死啊,哈哈……”刘云湘哈哈大笑。

“对啊!”八水族长也开怀笑了起来。

清代底油可是个宝贝,既然丢了,想要找回来绝非易事。所以刘云湘认为,这《生死状》自己签与不签都毫无意义。

得知杨同昌已经签了《生死状》,天婵的心事更重了,两家赌油必死一人,一头是自己的父亲,一头是恋人的父亲,这让她如何取舍?若是自己的父亲赢了,则等于杀了大江的父亲,那么两家将来还能结亲吗?自己将如何面对大江?她想写信让大江回来,却又不知如何下笔,急得只恨自己不能分身成两个人去分别护佑两个家庭。

天娟的想法很单纯,那就是希望父亲能赢,可是,万一要输了呢?她不敢想象……

刘云湘安顿好八水族长,刚进家门,姐妹俩就跟进来了。天娟见了刘云湘便扑上去哭叫:“爸,爸我求求你别去跟杨叔叔赌了,我害怕,爸……我不想让你死,也不想让杨叔叔死,呜呜……”

刘云湘慌着安抚天娟:“哎哟我的老丫头,不哭不哭,你们听谁说……”

“爸!”天婵说道,“杨叔叔一时糊涂签了生死状,听说八水族长也来相劝,女儿虽不是男子不能顶门立户,却也知道赌油便是坏了祖宗规矩……”

没等天婵把话说完,刘云湘便连连摆手:“别大惊小怪,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怕什么,爸爸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天婵还是担忧:“可是,现在生死状已经签了,不论谁输谁赢,您跟杨叔叔……”

“谁也死不了。”

“谁也死不了?”天婵和天娟不解。

刘云湘道:“你们以为赌油怎么赌?那生死状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就是要用那桶清代底油来进行鉴定和比较,洪江油业行历来如此,这也是祖宗惯例。可现在那桶油丢了,上哪儿找去?我的傻宝贝啊,还至于哭一鼻子,不见那桶油,这生死状还不等于废纸一张吗?”

天娟破涕为笑:“我就知道爸爸有办法,一会儿我就去告诉二江,不见清代底油,他爸就是签了生死状也是白忙活。”

天婵大惊:“爸,那,那这么说,若是那桶清代底油没丢,这,这赌油岂不是还,还要死人?”

刘云湘见天婵神色不对:“什么意思,你说底油没丢?”

接下来发生的事儿直让刘云湘后悔有这么一问——二楼天婵闺房,柜子门“哗啦!”被打开,赫然现出了那桶清代底油。刘云湘一见之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扫过杨大江的画像,脸色又是一沉。

事到如今,天婵不得不向父亲说了实话——年前杨大江放假回来,正赶上杨家和怡和洋行的这笔生意,杨同昌把验油的事务交给了他,可他却把这桶清代底油当作定情信物送给了天婵。

原来船是歪在这儿啊!杨大江不但骗了他爹,也坑了马克斯凯……

对于女儿的亲事,刘云湘倒也持开放态度,以往很多从上海、南京、长沙来提亲的高门大户贵胄公子,只要天婵不满意他便一口回绝,从不勉强。那么对于杨家,虽说是知根知底,但他实在是看不上杨大江。

“咱们刘家虽谈不上是诗礼传家,却也是踏踏实实凭手艺吃饭。只有那些好高骛远的人才整天不务正业,高喊什么国民革命、打倒军阀,哼,空想一百年,不值一文钱。”

“年轻人有理想,总比浑浑噩噩虚度光阴要强吧?”天婵嘟着嘴,试图为杨大江争辩。

可在刘云湘看来,所谓的理想,就是实业救国:“洪江城乃商业繁华之地,它包容四海,给了所有人机会,一个包袱一把伞,跑到洪江当老板,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那是有真凭实据的。你们也饱读诗书,应该知道救国之道在于振兴经济,民富则国强。康有为早就说过,‘市可知治乱,商可见盛衰,革命乃是溺毙中国之毒药’。”

天娟见姐姐被训得抬不起头来,便跟刘云湘争辩道:“大江哥立志投身国民革命,打倒军阀,那才叫心怀天下眷顾苍生。我就佩服这种有胆识的人,明知道底油是家里的宝贝,还偷出来送给我姐,这就叫敢作敢为,这就叫……”

“闭嘴!”刘云湘气恼地一拍桌子,呵斥道,“还心怀天下眷顾苍生,他这一杆子就把洪江的天都给捅塌了,可曾眷顾过他父亲的生死,可曾眷顾过那些洪商的生死?这种败家子想当我刘家女婿,门都没有!”

对于女儿的亲事,刘云湘自认自己还能做主,可是如何处置这桶清代底油,他心里实在没底,不得不把大掌柜请来进行商议。可没想到大掌柜进门后一见桌子上的这桶清代底油,登时一愣,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万幸啊,底油重回刘家,可见当年庆隆老太爷义助杨家的善举足以感天动地,这一饮一啄,自有定数。”

“别尽扯没用的,现在的问题是,这桶油,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出现在我刘家,我该怎么办,别人问起来我该怎么解释?”刘云湘一筹莫展。

“既是我刘家之物,何不妥善收藏,供奉于祖堂之上?”

藏起来?刘云湘连连摇头,哦,杨家才说丢了底油,我就跟做贼似的把它给藏起来,那这桶油日后还能见光吗?祖宗的本意是要以这桶油来激励天下油商精研手艺,藏起来算怎么回事?再说,它也藏不住啊,整个油业行都在眼巴巴地盯着它,一旦走漏风声,我刘家势必会落下见利忘义的骂名,列祖列宗还不得拿雷劈了我?

大掌柜也觉得此事颇为棘手:“是啊是啊,藏起来不妥,拿出去更是不妥,大小姐待字闺中,名声不可不顾啊。”

“女儿大了,我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活活要把人给气死。”提起此事,刘云湘简直头疼,现在更担心的是,那杨同昌把生死状都签了,这桶油往外一亮,他还能活吗?

这桶清代底油的失而复得,使刘云湘没了退路,在巨无霸上罗积善已经逼他做出承诺,底油现身,他就必须签下《生死状》,与杨同昌一赌定生死。

原本,一错再错的杨同昌也突然发现,底油丢了,两家的油没法开赌,他跟刘云湘之间所谓的生死相搏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苗令梅一听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哎呀,这两家闹得要死要活的,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可是,就在夫妻俩庆幸底油丢失,因祸得福的时候,二江却跑来报信说,底油没丢,在刘家呢!

夫妻俩登时傻了眼,苗令梅是又急又气,想骂也骂不出口,看看老的,想想小的,心想这就是命,当年他爹就是个情种,大江要不随根才怪!二江刚说一句“咱全家跑吧”,头上便挨了他爷老倌一巴掌,往哪儿跑?咱在洪江有家有业,钱庄、票号、绸布庄子能说撤就撤?还有下边分号那么多人,一句话就能全给打发了?

仿佛一切都是天意,刘杨两家注定要有一场生死争斗。

杨同昌面如死灰,叹道:“大江这鬼崽子,是嫌他爸爸死得慢啊!”随后径直走到院中太平缸前,动手脱下长衫,把扳指、镏子取下交到苗令梅手里:“都是好东西,别糟践了。对了,我嘴里还有一颗金牙……咱家的儿子都随我,重情重义,我这个当父亲的岂能坏了他这段姻缘……”说着,抠下金牙交给苗令梅。

“你干什么,现在就想死啊?”苗令梅吓坏了。

杨同昌爬上太平缸:“不是现在就想死,而是现在就得想想怎么才能不死。”

“嗐!”苗令梅欲阻拦:“沉塘哪有不死人的,你就别异想天开了……”

“一炷香!”杨同昌道,“按神农宫老祖宗的规矩,凡沉塘一炷香不死者,即可免除一切罪责。”他把怀表递给二江,“一炷香大概也就十分钟,六百秒。”随后扑通一头扎进了太平缸,半晌从水里探出头来问,“多少秒?”

“十秒。”杨二江苦着脸道。

“怎么才十秒?”

苗令梅又气又恼:“六百秒,十分钟,谁能在水下待这么长时间?我看不用等到浸猪笼,你就先把自己给浸死了。”

“哦噗!”杨同昌深吸一口气,又把头没进了水中……

杨府所发生的这一幕,没能逃过高署地的眼睛,这回他学乖了,先禀报了罗积善。罗积善一听,急忙带着他去了团防使衙门。

“你说什么,底油没丢,在刘家?”许安邦难以置信地盯着高署地追问。

高署地说道:“千真万确,署地不敢有半句谎言。”

许安邦认为,底油的出现,就是一道催命符,不论是刘云湘或是杨同昌,谁死了,对他跟罗积善来说,都是称霸洪江的一个机会。所以,他当机立断地对高署地下令:“连夜通知,两家赌油明日即见分晓。”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洒在青色屋脊鱼鳞般的瓦上,满城门廊下的红灯笼散发出暖暖的光亮。然而,突然响起的锣声和高署地扯着公鸭嗓的喊叫,打破了这夜色的宁静——

“各位商家,天佑洪江,清代底油失而复得,刘杨两位东家明日开赌,生死各安天命!”

喊声在空中回荡,杨同昌还在一遍一遍地出没在太平缸中练习憋气……

喊声传入嵩云山幽静的山谷,罗立被藤原的手下,膀大腰圆的山木强行将脑袋按入水池中,而藤原则站在一旁看着手中滴答作响的怀表。

“三十二秒!”藤原举手示意。

挣扎已久的罗立浮出水面,大口吸气,跳脚大骂:“藤原你个王八蛋!”而后用日语急切恳求制住他的山木:“山木君,你别听他的,这样会死人的……呜!”

随着藤原摆手,罗立再次被按进水池,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罗立经过一阵激烈的挣扎,终于不再动了。

“三十秒!”藤原举手。

罗立已经昏迷,山木抓住头发,把他的脑袋拽出水面。藤原慈爱地摸了摸罗立湿淋淋的脸庞,翻看了一下眼睛,对陪在身边的中村雅子说道:“一次不如一次,从医学角度来说,人在极度缺氧的情况下会心率加快,血红细胞增多,双目充血。在水中存活的极限,就是人体肺部所能承受的二氧化碳的极限。”随后挥手示意山木:“让他缓一缓,给他需要的一份安宁。”

山木点点头,扛着罗立去了另一房间。

“先生,这能说明什么?”雅子用日语问了一句。

藤原不满地提醒:“说中文,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在中国,我们要入乡随俗。”

雅子改用生硬的中文,问道:“我不明白,先生这样做想证明什么?”

“这个小小的实验,让我相信,中国人的老祖宗是多么的残忍和虚伪。”藤原脸上带着憎恨的神情说道,“他们定下了沉塘这种死刑,却又给受刑者一个熬过一炷香或是大概十分钟后便可免除一切罪责的希望。从这一炷香中,你可以看出人的内心是多么的丑恶。任何一个被关进猪笼沉入水下的人都会被这点时间所诱惑,他们会利用其中的每一秒来竭尽全力挣扎求生,这比放弃希望安静地死去更能够增加受刑者的痛苦。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让人不得好死!”

藤原带着雅子来到罗立所在的房间之外,透过门缝,让雅子暗中观察——只见口鼻流血、躺在床上的罗立少气无力地吼了一句“藤原,老子跟你没完!”便急切地伸手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烟枪,就着点燃的烟灯忘我地抽了起来……

藤原叹口气,回身望着水池,喃喃自语道:“中华礼仪之邦,在残杀自己同胞的时候却无所不用其极,汉唐雄风何在?遑论仁义道德!刘云湘,明日赌油你是赢定了,可你赢得有意义吗?”

此时的刘云湘,看着摆在桌上的那桶清代底油,倾听着外边传来的锣声和高署地的吆喝声,不由警醒地认识到,消息传递得这么快,说明自己和杨家始终处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有人就是想让刘杨两家斗个两败俱伤而后好从中渔利。控制了洪油贸易,就等于控制了西南半壁江山。自己死不足惜,但是杨同昌能带领整个油业行保住洪江吗?若是杨同昌死了……

刘云湘想到此坐不住了,他决定像往常一样,每遇疑难之事则上嵩云山,问道去也。

清晨的嵩云山,青翠的山峦沐浴在朝霞中,伴随着悠远的钟声,陡峭山崖上一座竹木庵堂的斗拱飞檐在晨曦的薄雾中忽隐忽现……

刘云湘站在紫竹庵前的凉亭中,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在素净庵堂中礼佛的净月师太的背影,喟然长叹:“青灯古佛,晨钟暮鼓,我就不信,你还能当真忘了人间婆娑?”

净月没回头,只是用脱俗清丽的女声缓缓说道:“施主一大早上山来,似乎心中有难言之事,你既把净月视为知己,有什么话何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既然是知己,我心里想的什么,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若仍是只为劝贫尼还俗,还请施主自重。”

刘云湘苦笑:“一个贫尼,一个施主,何苦来哉。”

“这样不也挺好吗?所谓人生如梦,醒来便是大欢喜,是非恩怨皆如日月无声水过无痕,净月既已遁入空门,又岂敢半途废了修行再入红尘?”

“何为空门,何为红尘,佛家讲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佛魔就在一念间,只要心头的一盏灯不灭,天下之大,在哪儿不是修行?”刘云湘看着净月师太依然窈窕的背影说道,“你得有个家啊,家就是心头的那盏灯。”

净月师太沉默不语。

刘云湘看着晨曦中的群山:“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想必净月师太已猜到刘云湘心怀难舍之事,便开口劝道:“佛说,放过他人是为慈,放过自己是为悲。一念起,是天堂;一念落,便是地狱。”

“这就是红尘啊,也许这也是洪商的宿命。”刘云湘听了,思忖片刻,似乎有所感悟,他觉得,自己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八水族长一大早就到了洪江码头,他要回去了,想起自己这趟洪江之行不禁黯然神伤,底油现身,刘云湘和杨同昌今日就要开赌,一切皆已无法挽回……

干挑爷把八水族长送到江边,不满地说:“你当甩手掌柜,把这烫手山芋甩给我老签子客,于心何忍?说吧,今天你想让谁死?”

“你可知我高椅村的‘关西门第’四个字为何人书写?”

高椅村杨氏族人的开山始祖是元代的杨盛隆,由杨盛隆往上推二十八代,便是东汉人称“关西孔夫子”的杨震。据《后汉书》记载,那杨震由荆州刺史转任东莱太守,路过昌邑县,县令王密怀金十斤欲行贿赂,说夜深人静,无人知晓。杨震拒收贿赂,回答他说,天知,神知,我知,子知。故而人又称其为“四知”先生。曾文正公批注《论语》,也讲“四知”,其中“知仁”一说,就是让人懂得宽恕谦让之道,莫做意气之争。

八水族长问这话的弦外之音便是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眼下刘杨两家赌油,输的一定是杨同昌,你老签子客所能做的,就是秉公评判,无愧于心!

干挑爷闻听垂泪:“一句话就要断送一条性命,你让老签子客如何能够张得开口啊……”

八水族长扶着干挑爷颤抖的肩膀,红着眼圈叹道:“杨同昌死不足惜,大不了我把他重新接回宗祠,还他一个名分,让他瞑目于九泉之下也就是了。洪油出自刘家,洪江不能没有刘云湘,这棵树要是倒了,整个洪江城就会像旅顺、大连一样被列强打开门户,沦为所谓的‘自由港’,到那个时候,死的就不是一个杨同昌了。”

干挑爷当然明白,在刘杨二人只能活一个的前提下,自然是要放弃杨同昌。他只是不甘心地冲已经上船的八水族长喊道:“十七年前你把他赶出了杨氏宗祠,现在又眼睁睁看着他要被沉塘,就不怕落下残害族人的骂名吗?”

八水族长回身一笑:“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他若真想认祖归宗,就不能辱没了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