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疯子所放的这场大火,因为众人救援及时,除了他自家一艘油船被烧毁外,并没有给周边其他商家的油船造成多大的损失。而老疯子本人,也被扑救大火的伙计们连拉带拽给拖入江中,捡了条性命。
大火虽然被扑灭了,但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洪江城自明清以来,以广泛种植油桐林,盛产优质桐油而名闻天下,后来更由于“洪油”的出现,使桐油贸易渐渐超越木材、特货(鸦片)成为主要支柱产业。这不仅造就了洪江城的繁华,也使得洪江码头成为西南诸省最重要的物资集散地。人们之所以对于此次大火的波及范围感到庆幸,是因为江面船只排列密集,那数不清的油船和木排甚至能从码头直接排到江对岸去,可燃物实在太多,所以油埠码头失火往往会酿成烈火焚城的灾难,这座城市在历史上已得到过太多类似的教训。
但是,马克斯凯的感受却与众不同,说来也是巧合,他从黔阳过来,刚到洪江码头就遭遇了这场大火。船上装的是他从杨同昌那里购买的那批货中随机抽取的几十桶洪油,运到洪江来是要当众查验对质的,他还特意请领事馆派十几名英军士兵负责看守,没想到船还没靠岸就险些被付之一炬。
现在,火已被扑灭,他的西洋油船的船头上仍不时冒出缕缕黑烟,赶来救援的众人正用粗大的缆绳把船拉向岸边。刘云湘带着手下的掌柜和伙计们,与船工和团防士兵们一道,蹚着水,一趟一趟地把船上的洪油搬到岸上。
马克斯凯感激地拥抱了替他忙活了半天的刘云湘,他知道中国人都讲面子,但今天他不想再跟刘云湘谈什么面子了,他不会放过杨同昌,甚至怀疑这场大火就是杨同昌放的。
刘云湘看着抓狂的马克斯凯,不禁哑然失笑,多大的事儿啊?对商人来说,用钱能解决的事儿还算事儿吗?
马克斯凯心道,我的老朋友,你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你知道欧洲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吗?他对刘云湘说道:“今年年初,法国和比利时出动十万大军占领了德国鲁尔工业区,为了什么?煤炭、钢铁!整个世界都疯了,大家都在拼命争夺各种资源,这是一场战争!
刘家元隆的生意早已涉及了比利时、法兰西和德意志,刘云湘岂能不知欧洲的情势?但他现在所思所想的是,这假油案的背后,是否意味着英国人就此把手伸进西南,开始掠夺中国的内陆资源?
“洪江的顶级洪油,在防水、防腐方面的卓越性能,让大英帝国议会的人非常怀念昔日海上霸主的荣耀。我向杨同昌所购买的这批顶洪,就是要用在军舰上的,是军方的订单!”马克斯凯举起双手,加重语气道,“现在好了,假油案要是没个结果,我这个可怜的商人,上帝啊,用你们中国话说,就要下地狱了。”
刘云湘越想越觉得,眼前这件事情不仅仅是表面上所显现出来的,只是马克斯凯及其所代表的怡和洋行跟杨同昌等人之间的商业纠纷,所谓的假油案或许只是一个引子,若是英国人要把手伸进西南,那么美国人、日本人呢?
于是,刘云湘笑着,说了一句大出马克斯凯意料的话:“天无绝人之路,不就是一批洪油嘛,大不了用我刘家顶洪补偿给你,如何?”
马克斯凯闻听彻底傻了,他行商多年,见过各国无数商人,却从未见过像刘云湘这样肯自己吃亏,无偿拿出货来替别人保底的商人。他不禁在心中暗自揣摩,刘家跟杨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这样,刘云湘先给马克斯凯吃了一颗定心丸,而后又借屈原的一句诗“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劝说他放弃与杨同昌争斗,最后明确告诉他:“当年杨家落难,我爷爷不惜以那桶珍贵的清代底油出手相帮,你说现在,你把这一船证据都带来了,我能袖手旁观吗?”
“刘先生,我绝对不会与你为敌的。”马克斯凯郑重地做出了保证。
“这就对了嘛,经商不斗气,斗气不经商……”刘云湘嘴上跟马克斯凯谈笑风生,心里却暗吁了一口气,虽说他不怕吃亏,但绝不做赔本买卖。现在,他需要想方设法把争斗的双方都压下去,尽可能地保持整个行业的稳定……
“东家!”不远处的一声呼喊引起了刘云湘的警觉,只见大掌柜跑来惊慌禀报道,“出事了,杨东家和所有涉案油商都被许安邦给抓了!”
“都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马克斯凯已经到了洪江,人家是要跟你们当面对质的,真油假油,用清代底油一验便知……”
团防使衙门大堂上灯烛通明,许安邦把抓来的几个涉案油商挨个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杨同昌的脸上:“现在你又说那桶油丢了,哄傻子呢?”
杨同昌红着眼圈,痛心疾首地说:“别说是你许大人不信,我杨某到现在,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那桶油,是我杨家的命根子,是我洪江油业行和天下五府十八帮油商供奉了近百年的神物啊!我,我愧对杨家的列祖列宗,我对不起祖师爷啊,呜呜……”
随着杨同昌倒地痛哭,众油商也都呼啦跪地,哭声一片。
杨同昌越哭越伤悲,一把抱住许安邦的腿:“此事皆因我而起,万方有罪,在余一身,你有枪,你,你给我来一枪,我是生不如死啊……”
看着杨同昌这副泼赖样儿,许安邦心里纳闷,你说就他这副德行,凭什么就娶了当年风荷院的头牌大美人苗令梅啊?
苗令梅不但人长得美,说话办事也贯会察言观色,虽说当年在风荷院是卖艺不卖身,但毕竟是风月场合,与上至富商巨贾、文人雅士,下至衙役兵痞、贩夫走卒等各类人都难免有周旋、应酬,所以颇有见识。她和杨同昌的婚姻曾在洪江、在杨家宗祠引起轩然大波,亲近她的姐妹们都说她不值,但亲近杨同昌的人,比如刘云湘就知道,其实当年杨同昌对她用情之深,远非常人所能及。
杨府此时已乱成了一锅粥,不但杨同昌被抓走了,院子里也被搜得一片狼藉,几箱子银圆散落得到处都是,阻止团防兵抢钱的杨二江被对方几个人死死按在地上。
“哎哟哟,奴家听说许大人手下的兵都是顶天立地的爷们儿,怎么跟孩子一般见识?”苗令梅说笑着走过来,推开团防兵护起二江,随后指着那些被打开的箱子,“拿,都拿,别客气,杨家在洪江虽算不得大户,些许钱财也还没放在眼里……”
“妈!”杨二江心中气不过。
“闭嘴!”苗令梅呵斥了儿子,对士兵们笑道,“常言说得好,官不差饿兵。各位军爷辛苦,若是能抓到那挨千刀的贼人,找回我家那宝贝,奴家自有重礼酬谢,何止这区区一箱银钱?”
众士兵闻言冲箱子一哄而上,这时就听门外一声喊:“团防使大人到!”众士兵急忙收手立正。
许安邦走进院子,看了看众人和地上的箱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苗令梅,随后问闻声出来的副官:“可有发现?”
副官道:“回大人,密室中有暗道直通江边。”
许安邦色眯眯地盯着苗令梅,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嘴里发出啧啧赞叹:“杨同昌何德何能,娶了当年风荷院绍兴班头牌的大美人,艳福不浅啊。苗令梅,既然密室里有暗道,这底油丢失,不会是你这小娘们儿惹出来的风流债吧?”
杨二江一听,立马瞪眼要上前理论。
苗令梅制止二江,上前笑道:“许大人可真会说笑,绍兴班的人素来是卖艺不卖身,哪能像许大人一样对省府几任大官人倚门卖俏迎来送往。若论风流,这偌大的洪江城恐怕还没人能比得上您许大人更风流,奴家自打嫁入杨府这深宅大院,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也时常听说许大人爬堂扒灰的雅闻……”
“奶奶的!”许安邦被揭了疮疤恼羞成怒,不等苗令梅说完,噌地起身冲副官怒喝,“挖地三尺!老子就不信,那么大一桶油能被狐狸精给叼跑了!”
……
许安邦抓了杨同昌等涉案油商,又把杨府翻了个底儿朝天,虽然他明面上说是为了让双方早日当场对质化解纠纷,但明眼人知道,他是为了那桶清代底油。或许,现在整个洪江城,大概也只有刘云湘一个人跟许安邦的想法一致——底油没丢,杨同昌在故弄玄虚。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刘云湘坐在他宽大的客厅里,听到了令他深感绝望的消息——底油,真的丢失了。
话是苗令梅亲口说的,他还能不相信吗?
苗令梅夜访刘府,在老家丁的引领下到了客厅,见到了刘云湘。十七年前许安邦为了夺取那桶清代底油而抓了杨同昌,没想到十七年后,又因为那桶底油再次抓了杨同昌。这如此重复的悲剧,让她一个妇道人家一时乱了方寸,她哭着向刘云湘倾诉当年那段难以忘怀的经历……
“……这一晃都十七年了,当年那些兵勇闯进来的时候,我抱着油桶躲在密室里一动都不敢动,哪还顾得上孩子……小杨春若是还活着,现在也跟天娟一样长成大姑娘了……”
提起十七年前的旧事,刘云湘也心生感慨。墙上还挂着当年他和湘夫人分别抱着天婵天娟姐妹的照片,如今伊人已去,徒唤奈何。
“十七年前,许安邦勾结熊子贵抓了杨同昌,为的就是那桶清代底油。”刘云湘沉痛地回忆道,“那时候我和欧阳广林都还年轻气盛,带着水客帮的兄弟们要跟他们大干一场。可惜啊,我们这些拨算盘珠子的人,不是那些拿枪人的对手,人家早就设好了圈套。若非杨家八水族长出手相救,我刘云湘坟头上的草,怕是现在长得也有一人多高了。”
“可怜湘夫人也在那场祸事中遭了难,害得天婵姐妹俩从小就没了娘,奴家现在一想起来,就……”苗令梅试图安慰刘云湘。
刘云湘摆摆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了那桶油,你杨家付出的不比我刘家少,小杨春一丢,你和老杨不为人知的奸情也败露……啊,是私情,不,爱情……”
刘云湘一时尴尬地看着苗令梅:“唉,不提也罢,嫂夫人,你看我这张嘴……”
苗令梅反应极快:“不管奸情还是私情,我跟老杨总算是瓜棚搭柳树两好合一好,虽然因此被八水族长给赶出了高椅村杨家宗祠,我俩倒也无怨无悔。”
刘云湘点头:“那是,那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嘛,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是现在许安邦又抓走了老杨,奴家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十七年前……”苗令梅担忧地恳求道,“云湘啊,当年你仗义援手救了我家老杨,这一次……”
刘云湘说道:“嫂夫人不必多虑,杨家有难,云湘岂能袖手旁观。现在来看,底油丢了反而是好事。”
苗令梅不解:“好事?”
刘云湘道:“没了底油,许安邦抓人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再说,现在马克斯凯已经前去交涉,洋人看重的是利益,断不会让杨东家和几位油商有任何闪失……”
从客厅出来,苗令梅一身轻松,看来还是让自家老倌给说对了,刘云湘不会见死不救。她脚步轻快地跟着打灯的老家丁往大门口走,忽听耳边有人叫道:“梅姨!”
不用回头,苗令梅就知道喊她的人是大小姐天婵。湘夫人走的早,苗令梅是打心眼里把天婵天娟姐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当然,近几年她对大小姐天婵则又多了一份喜爱。常言道家有梧桐树,不愁凤来栖。想想在长沙洋学堂读书的杨大江,再看看眼前这亭亭玉立的美貌姑娘,苗令梅心里那个美啊,直把天婵看作是杨府未来的大奶奶,那早晚就是一家人!
天婵倒没注意到苗令梅看她眼神的特别,她的心思完全被杨同昌被抓这件事给搅乱了,尤其是她答应过杨大江要照顾他父母的。如今大江还在长沙,许安邦突然就抓了人,这让她一时之间芳心大乱。从苗令梅进门跟父亲说话,她就一直不安地候在外边,此时便近前急切地问道:“我爸可有什么好办法能救杨叔叔?”
“你爸托了洋人,看看结果如何,灶脚煨黄鳝,煨一截是一截吧。”苗令梅爱怜地看着天婵,试图安慰她。
天婵又问:“我听说,一切事情都跟那桶清代底油有关?”
苗令梅慈爱地岔开话题:“大人的事儿,孩子家莫要往里掺和。婵儿啊,跟梅姨说说,大江最近没给你来信吧?”
“梅姨!”
一提这事,天婵顿时羞红了脸,霎时间手脚都显得不自在了。
“呵呵!”苗令梅爽朗地笑了一声,开解道,“你爸说了,底油不是丢了吗,许安邦抓人还有什么意思?对了,我得赶紧去衙门口那儿盯着……”
苗令梅心里牵挂着杨同昌,脚下急匆匆往外走。天婵在后面追了几步,担忧地问道:“哎,梅姨,那要是,要是那桶清代底油没丢呢?”
苗令梅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别想那好事了,快回去歇息吧!”
天婵追到大门口,看着苗令梅远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这一幕,碰巧就落在了古灵精怪的天娟眼里,见姐姐心事重重的样子,觉得她一定有秘密瞒着自己,可具体是什么呢?难道姐姐跟杨大江之间还有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
清晨,江水掩映着霞光,透过岸边密集的船影和桅杆,那一片片的白墙灰瓦在袅袅炊烟中忽隐忽现,渐渐构成了整座城市的轮廓。
当朝阳将这座城市的轮廓照得愈加清晰的时候,一身轻松,想要去作坊活动活动筋骨的刘云湘万万没有想到,昨晚已经有人针对他摆下了一盘很大的棋局,而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杨同昌,也已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布下棋局的人是罗积善。
昨晚,他抡起手杖痛打了高署地,原因是像“清代底油丢失”这么大的事,自家掌柜的知道了不先来告诉他东家,反而跑去向许安邦邀功讨好,致使许安邦在冲动之下抓了杨同昌等人,失策啊。幸好马克斯凯前来交涉,许安邦在黔阳还欠了人家一条命,自然要立刻放人,不然这些人还真成了烫手的山芋。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罗积善点醒许安邦,“对于控制洪江商道来说,不管底油是否丢失,抓杨同昌都于事无补,十七年前你我得不到的东西,今天同样也得不到。那些油商历来唯刘云湘马首是瞻,刘云湘不倒,他们就不会把你我放在眼里。”
“罗大善人的意思是,盯着刘家?”许安邦有点明白了。
罗积善一语道出了事情关键,也是他二人多年来想称霸洪江的最大障碍——“洪江油业行的真正灵魂不是那桶清代底油,而是榨出了那桶底油的元隆刘家”。
那么,要对付刘家,就要给杨同昌等人洗刷冤屈的机会,毕竟,同行才是冤家。
刘家大小姐刘天婵从一大早就坐在闺房里,痴痴地看着杨大江的油画像——这张画像是她的得意之作。
刘云湘在二十世纪初就把生意做到了欧罗巴,应该属于中国民间最早了解西方文化的人了。出于“穷养儿富养女”的传统观念,他并不反对自己的女儿学习西方的文学、艺术、宗教等等。天婵身为长女,做梦都想有朝一日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把家族的生意做大做强,但遗憾的是她不是男儿,而油业行的祖宗规矩亦是手艺传男不传女。这种限制曾让天婵一度感到迷茫,认为自己也终将像其他富家女一样,嫁人之后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一切改变都从杨大江考入长沙第一师范开始。
当她第一次收到杨大江偷偷带回来的那些诸如《觉悟》《新青年》《湘江评论》等刊物以及他所学的国文课本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眼前豁然敞开了一扇窗,隐约发现那窗外似乎总有一些新奇的东西令她神往,令她跃跃欲试……她虽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她相信杨大江的话,那将是改变许多人命运或是能给中国一个美好未来的一把钥匙……渐渐地,她开始变得愈发沉稳和有主见,就如这幅她亲手画的杨大江的油画像,就这么堂堂正正地摆在自己的闺房,似乎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向父亲宣示——无论您怎样反对,我爱的人就是杨家大公子。
只是,父亲很少到闺房里来;而妹妹,则早已洞悉了她跟杨大江之间的一切秘密……
天婵端详着画像上杨大江那英武帅气的脸庞,思绪飞了很久,想到自己还有一桩秘密,竟然至今没被鬼灵精怪的妹妹发现,不由得站起身来到摆放着画像的柜子前,刚想打开柜门偷看一眼,就听背后有人突然喊了一声:“姐!”
“死丫头,你要吓死我!”天婵虽然知道来的是妹妹,但还是心虚地被吓了一跳。
天娟用手里梳子指着柜子:“老实交代,把什么好东西藏进去了?”
天婵掩饰道:“我能藏什么……”
天娟不依:“那你还要锁起来,我的柜子就从来不锁。”
天婵把钥匙往一边床上一扔,佯装生气地说:“有锁就是让锁的嘛,不相信姐,你自己打开看。”
“咯咯!”天娟笑着扑向天婵,“逗你玩儿的……”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叫道:“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杨叔叔他们都回来了……”
“回来了?”天婵闻听惊喜万分。
“刚听外边人说的,是马克斯凯做的担保,都回家了,没事。”天娟绘声绘色地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天婵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个柜子一眼,大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只要杨叔叔没事,那柜子里的秘密就不会被揭穿了……
许安邦放了人,涉案油商们都回家了,这消息不胫而走,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杨同昌却并不觉得轻松,他跪在杨顺帆的牌位前沉思不语。
苗令梅走过来搀他,劝道:“昨晚都跪了半夜了,这一大早又跪在这儿,马克斯凯不是说了嘛,刘家让大事化小,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杨同昌由衷地叹道:“我是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刘家啊。”
“那就放下架子,去找刘云湘好好地说声谢谢。”苗令梅提议道。
杨同昌不屑地说:“妇人之见。我此时去找刘云湘,让他看我笑话?好像我真做了亏心事似的,以后杨家在洪江就更没有出头之日了。”
对于杨同昌的倔强,苗令梅早已司空见惯了。这件事明摆着,若没有刘云湘用刘家油给马克斯凯保了底,后者也不会连夜去团防使衙门逼许安邦放人。而杨同昌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他在感念刘云湘仗义,深感对不起刘家之外,却不愿意亲自登门去说声谢谢。
此外,杨同昌还有另外一层担忧——这件事真的就能这么过去吗?若没有个是非曲直,那我杨家岂不从此就背上了卖假油的恶名?
就在杨同昌患得患失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哐哐”的锣声和高署地破锣一般的喊声……
“十大会馆油业行的各位东家,都去长码头商会开会啦……”
高署地是罗家“积善商行”的大掌柜,他敲锣通知开会,不用说就一定是罗积善的意思。
杨同昌走进宽敞的商会大院,只见大榕树下摆放着几张古朴茶台,一些丫鬟和伙计正穿梭着沏茶倒水。十大会馆众商已经来了不少人,有的在互相寒暄谦让座位,有的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假油人家找上门来了,底油又丢了,你们说,杨家不倒霉谁倒霉?”
“就是嘛,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嘘!”
话没说完,说话这位就被身边人扯了扯袖子,扭脸看看站在身后的杨同昌,几个人赶紧散了。
杨同昌沉着脸,在茶台前坐下。
对面的格子间里,罗积善和干挑爷带着几名上了岁数的商人给供奉的财神上了香,来到院内。罗积善看了看,见没有刘云湘,便问站在一边的高署地:“没通知刘东家吗?”
“通知了,没在家啊。”高署地一脸的无奈。
罗积善不快地白了高署地一眼,掏出怀表看了看,近前一步对众人说道:“今日邀集诸位,实属无奈,皆因我洪江商道已到了风雨飘摇之际。前有假油纠纷,省府严令追查;后有底油丢失,人心大乱,罗某虽左右斡旋亦深感力不从心。洋人的损失,听说刘东家愿意代为赔偿,此乃油业行龙头之风范,令人敬佩。只是人无信则不立,业无信则不兴,洪江商道的百年清誉不容有失,如何消除假油的影响,还请各位东家畅所欲言,不吝赐教!”
话音落地,无人响应。
罗积善干脆点将:“杨东家可有话说?”
杨同昌站起身:“罗会长,各位东家,我杨同昌在祖师爷面前发过誓,卖给马克斯凯的,绝对是真顶洪,不会是假顶洪……”
“杨东家何其糊涂,真油假油,现在不是你说了算。”
“那是谁说了算,洋人吗?”
没等杨同昌说完,众商家都吵嚷起来,有的支持杨同昌,认为洋人使诈;有的则不以为然。
罗积善抬手制止众人:“都莫要争吵,今日我等务要以商道大局为重,商量出一个稳妥之策。”
一商人提议道:“依我看,要让洋人无话可说,眼下只有一条路子可走,当众验油。”
众商立马附和:“好办法,验油!”
“对,当众验油!”
杨同昌道:“我当然希望能够当众验油,还我杨家油清白。只是清代底油不见了,拿什么来验?”
此言一出,一片静默。
干挑爷沉吟道:“诸位,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罗积善道:“干挑爷有何妙策?”
干挑爷看了看众人,说道:“近百年来,我洪江油业行和天下五府十八帮油商,凡涉及洪油纠纷,莫不是以那桶清代底油为标准,一滴定真伪。如今没了底油这面照妖镜,真假顶洪雌雄难辨。可是你等莫要忘了,这洪江城还有一人,论手艺论声望,足以分辨出真假猴王……”
干挑爷这番话虽然没点明说的是谁,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就是刘云湘。
刘云湘一大早便到了元隆的榨油作坊,因为刚修好的一台木榨机今天要吊装到位。
“好,好好,低点,再低点!一、二!”
刘云湘指挥着拉拽绳索的二掌柜和一众伙计,把硕大的、悬在半空的半截“油母”和地上的半截合扣在一起,组装成一人多高的木榨机。
二掌柜擦着汗,上前拍着榨机,话语中带着自豪:“东家,这么大的木榨,我敢说,整个洪江城也没谁能比得上咱家。”
刘云湘查看着刚装好的榨机:“别小看了天下英雄。”
一小伙计道:“东家,听说老祖爷爷传下的那桶底油丢了,那咱以后还……”
“还什么?”刘云湘抬头看着小伙计,“日子不过了?别人能偷走底油,还能偷走你这一身手艺?天塌不下来,干你的活去!”说着,给了小伙计脑袋一巴掌,冲众人喊道:“挂上油尖,试试油码子!”
二掌柜和众伙计应了一声,把又粗又长的“油尖”挂在悬索上。
刘云湘掌着油尖喊起号子,带众人一起推动油尖撞击油码——
“尖码插正啊……”
“嘿哟!”
“油尖拉起啊……”
“嘿哟!”
刚撞了两下,就听作坊外传来罗积善的声音:“哎呀呀,刘东家好雅兴啊!”
刘云湘往外看,只见罗积善和干挑爷在前,背后站着黑压压一群油商,急忙走过去,不解地问道:“诸位这是……”
罗积善说道:“啊,请恕我等冒昧。假油一案颇为棘手,如今底油丢失,涉案油商百口莫辩,商道诚信危如累卵。刘东家身为西南五省商界翘楚、洪江油业行的大龙头……”
“罗会长!”刘云湘急忙摆手,“别给我戴高帽子,有话不妨直说。”
“我等公推刘东家当众验油,一言定真伪,以早日平息纷争,还我洪江商道清白。”
刘云湘皱眉:“当众验油,你是说,要让我当这个判官?”
罗积善郑重地拱手说道:“罗某代表十大会馆及天下五府十八帮,恳求刘东家出面主持公道!”
众商拱手齐呼:“恳求刘东家主持公道!”
刘云湘沉思着没言语。
二掌柜伸脖子看着众人问道:“哎,既是恳求,杨东家怎么没来?”
罗积善、干挑爷等人这才发现杨同昌没在场,相顾愕然……
刘云湘知道,做这个当众验油一言定真伪的判官他推卸不掉,一来是众望所归,在底油丢失的情况下,真顶洪假顶洪总要有个说法,这不仅仅是要给杨家,也要给洋人一个公平,更要保全洪江商道延续了近百年的良好信誉。二来,他心里有数,只要洪商内部不乱,不管谁跳出来都没用,官府也好,列强也罢,想瓜分洪江谈何容易!
但是,令他啼笑皆非的是,第一个跳出来的人竟然是马克斯凯。
刘府堂屋里,正中地上立着一台一人多高的西洋大座钟,马克斯凯在旁边站得笔直。
“老马,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啊?”刘云湘瞠目结舌。
“我的朋友!”马克斯凯操着他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振振有词地说道:“在我们国家有句老话,富玩表、贵藏钟。您是我的贵人,我自然要给您送钟……”
刘云湘哭笑不得:“难道你不知道,在中国,送钟对主人来说是很忌讳的一件事吗?”
“我当然知道,可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一个黄毛洋人,如果您在验油的时候说杨家油没问题,那我什么都得不到……”
刘云湘不屑地摆手,都是验油闹的,他再次强调:“我说了,你的损失由我来补;验油只是为了找出问题所在,挽回商道信誉,你搞这一套干什么?拿走,赶紧拿走,我谢谢你的礼物。”
见马克斯凯不动,刘云湘招呼周围家丁:“都愣着干什么,搭把手抬出去!”
几名家丁不由分说就把西洋钟给抬到了门外,刘云湘推出马克斯凯,立马招呼人关上院子大门。可是刚回身,只见赵、钱、武三位当家的站在当院。
“见过刘东家!”三人笑眯眯地拱手。
刘云湘愕然,不由得回头看刚关上的院门。
赵当家急忙解释:“刘东家放心,我等悄悄从偏门进来,无人知晓,不会有损贵府清誉。”
“三位当家的是何等身份,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刘云湘暗自叹息。
钱当家上前一步:“啊,是这样,在下此来,是受国府张督办所托,特向刘东家……”
没等说完,武当家抢道:“什么张督办,别拿官家来吓唬人!”转而对刘云湘说:“直说吧,明日验油,刘东家的一句话,对几家会馆来说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赵当家接道:“输赢牵一发而动全身,洋人还则罢了,我贵州会馆商家有买杨家油的,有卖杨家油的,生意波及数省乃至全国……”
“你俩还让不让我说话,咱们说的不都是同一件事吗?”钱当家吵嚷着。
武当家瞪眼:“谁不让你说话,油业行只认刘家,你把张督办搬出来当个屁用。”
赵当家插话:“就是嘛,那胡副官还等我回话呢。”
钱当家争辩:“张督办代表我中华民国黎大总统,我这样说不是显得……”
“打住,打住!”刘云湘赶紧制止三人争吵,“我看三位还是走大门,请,请!”
家丁们赶紧把大门打开。
“刘东家,唉……”三人在刘云湘“请”的手势下,悻悻离去……
“关门,概不会客!”
刘云湘赌气吩咐一句,刚一回身,就听门外“滴!滴!”传来汽车喇叭声,随后是藤原的笑声。
“哈哈,真是门庭若市啊,云湘先生,久仰,久仰!”随着话音,藤原带着罗立走进了大门。
刘云湘只好回礼:“幸会,幸会!”随后问道:“藤原先生可是为我刘家拉扯电线、安装电灯而来?”
“公司业务还不敢惊扰云湘先生。”藤原伸手引着刘云湘来到大门外,指着敞篷汽车问,“云湘先生觉得此车怎样?”
刘云湘看看藤原的车,又回头看看院中自己的车,说道:“比我的车好。”
藤原说:“素闻先生喜好驾驶,愿将此车送与先生,请多多关照。”说完,深鞠一躬。
刘云湘一愣:“这,非亲非故的,什么意思啊?”
院子里,仰着脑袋向楼上闺房张望的罗立插了一句:“刘叔,我们董事长除了管东亚电灯公司,还是三井洋行的商务代表!”
刘云湘恍然:“哦,难怪藤原先生也买卖洪油。”
“是啊,是啊。”藤原笑道,“久闻云湘先生性情豁达,见多识广,必能摈弃门户之见,有教无类,让藤原有幸忝列门墙之下,聆听教诲。”说完,又深鞠一躬。
刘云湘慌忙闪开:“哎,你,你说什么,忝列门墙?”
“请先生收我为徒!”
刘云湘苦笑:“哎哟,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你不是来拿我寻开心的吧?”
藤原认真说道:“鄙人仰慕先生久矣,虽则冒昧,岂敢荒唐。”
刘云湘只得耐下心来跟他讲:“那个,藤原先生,这收徒之事我看还是免谈吧。我可不是保守啊,这一来是祖宗规矩在那摆着,即便是一家人,手艺也是传男不传女,就更别说你一个东洋人了。二来,人过三十不学艺啊,你看你这岁数……”
“岁数不是问题,朝闻道,夕死可矣!”
面对如此执着的藤原,刘云湘一时还真不知说什么好,而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了天婵的惊叫——
“谁?你干什么,讨厌!”
“死罗立,出去!以后不许来我家……”随着话音,天娟气恼地把罗立给推了出来,向父亲告状道,“他扒我姐窗户!”
“哎呀误会,误会!”罗立慌忙辩解道,“刘叔,二小姐,我没干什么,我就想看大小姐一眼……”
刘云湘没好气地踢了罗立一脚:“小兔崽子,赶紧带上你们董事长,滚!”
“不知羞耻!”藤原用日语斥责了罗立一句,不甘心地还要上前继续刚才的话题:“云湘先生请息怒,我……”
“哎呀老杨,你可来了!”
刘云湘抬眼看见杨同昌出现在门口,顿感来了救星,撇下藤原,急忙上前一把拽住杨同昌:“来来,咱屋里说话……”不由分说就进了院子。
藤原只好带着一脸尴尬和罗立悻悻离去。
杨叔叔来了——对于机灵的天娟来说,不管杨叔叔和父亲在堂屋里说了什么,杨叔叔肯主动上门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她认为姐姐跟杨大江的亲事有戏了。
回到闺房,见天婵还在恼恨罗立的偷窥而心有余悸地整理窗帘,便坐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姐姐生气的样子。
天婵抱怨道:“这一下午,家里一拨接一拨就没消停过,都什么人啊。”
“还说呢,咱爸给人家赔笑脸,还不都是为了你。”天娟认为这个家里只有自己这个老丫头最了解父亲。
“哎,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见姐姐不明白,天娟进一步说道:“明天当众验油,全凭咱爸那双火眼金睛,想想,对谁有利?这下你可高兴了吧?”
“杨家油本来就不会有假。”
“什么?”天娟故意装作没听清,大声问道,“姐你说什么?”
天婵也放大了声音:“我说杨家油本来就不会有假。”
“大点声,再说一遍。”
“故意气我是吧,这么大声你还听不见?”
“我听见没用,你得让楼下的杨叔叔听见!”天娟调皮地看看天婵,突然推开窗户大声唱起了高腔戏《观花赶关》里的几句唱词:“父王一见心欢喜,命得皇门把线牵……”
庭院中,刘云湘正送杨同昌从堂屋出来,听见楼上的动静,两人都不由得向闺房窗户这边望来。
“天娟,你疯啦!”
天婵羞怒地拽回天娟,不好意思地往庭院里看去。
唉!杨同昌看了嬉笑打闹的姐妹俩一眼,不由得心生感慨,刘家的这两个女儿,他是打心眼里喜欢,尤其是天婵大小姐,要是能和自家的大儿子杨大江……这事他还不能提,起码当着刘云湘的面他不敢提,自从上次大江偷偷给天婵送书报被当场抓住,刘云湘对杨大江就没个好脸……
杨同昌思忖着,偷看了刘云湘一眼,试探道:“不是我说大话,那批油是我家大江亲手所验。这你也知道,那孩子做油不行,验油总是没问题的。”
果然,提到杨大江,刘云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他要是连验油都不会,那才是白上了洋学堂。”
“可马克斯凯这么一闹……”说来说去,杨同昌还是心里没底,他虽是第一次跟马克斯凯做生意,但毕竟彼此认识很久了,明日验油或许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刘云湘说道:“明日当众验油,不就是为了替你杨家油正名,替咱们油业行讨个公道吗?”
杨同昌愧疚地说:“我知道你是用刘家顶洪赔偿了马克斯凯,才把事情转圜到这一步,这是第二次救我杨家了……”
“唉!”刘云湘摆手道,“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些吗?谁跟谁啊。”
“好好,不说了。”杨同昌在院子门口告辞道,“留步留步!”
“老哥哥走好。”
杨同昌走几步又折回身:“明天,可就全看你的了。”
“真金不怕火炼,安心回去睡个好觉!”刘云湘知道,他这是心里坐下病了。
杨同昌这才点头拱手,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次日清晨,嵩云山又响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声,七冲八巷九条街上的商人们纷纷走出门店,循着号角方向走去。
神农像前两排桌椅雁翅排列,左首坐着许安邦、罗积善、杨同昌等人,右首坐着马克斯凯、藤原和赵当家等人。祭坛前空地上,摆放着马克斯凯带回来的那些油桶,场地两边分别插着英国国旗和民国五色旗,几名英军士兵和团防兵分列在各自的旗帜下。
“神农宫油业行元隆油号刘东家到!签子客首领干挑爷到!”
随着高署地的喊声,围在油桶方阵前黑压压的人群向两边分去,刘云湘和干挑爷向台前走来。
许安邦看着忐忑不安的杨同昌和马克斯凯,跟罗积善耳语:“你觉得今天会是什么结果?”
罗积善意味深长地答道:“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刘云湘今天上了这个台,想下去可就难了。”说完,跟众人一起起身冲走上台来的刘云湘和干挑爷抱拳行礼,然后对台下众人大声说道:“今日在祖师爷面前验油,善恶存乎一心,心正则慧眼自开,民不可戏,天不可欺!”
台下众人齐声高呼:“民不可戏,天不可欺!”
罗积善向刘云湘伸手,高声宣布:“请刘东家当众验油!”
霎时现场一片寂静,刘云湘和干挑爷焚香祭拜了神农后,轻松地向杨同昌看了一眼,迈步走向了那些油桶。
几名签子客上前一一打开油桶,用签子挑起桶内洪油让刘云湘和干挑爷查看。当第一桶洪油被打开盖子的时候,刘云湘吸了吸鼻子,脸色不由得一沉;等签子客挑起这桶油,不论是刘云湘还是干挑爷都皱起了眉头。
刘云湘坚持走过一个个油桶仔细查看,脸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忧郁凝重,在最后一个油桶前迟疑徘徊。
干挑爷近前低声道:“杨家油空负盛名,误我洪江啊。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老朽厚颜请求刘东家,给杨家留条活路吧。”
刘云湘听了,沉思不语。
“请刘东家公布验油结果!”高署地大喊。
现场众人屏声静气地凝视着刘云湘和干挑爷二人。
台上的杨同昌和马克斯凯更是紧张得双拳紧握大口吸气。
高署地再次大喊:“请刘东家公布验油结果!”
刘云湘转身上了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诸位……”刘云湘开口要说。
“云湘!”干挑爷担心地叫了一声,见刘云湘摇头,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刘云湘上前一步,对台下众人说道:“油,已查验完毕,真假已无悬念,只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世人皆羡慕我洪江商人,得天地之灵秀,独占洪油之利,创下了这百年基业,却不知我洪商做油,其实做的是手艺,凭的是良心,守的是信义。既是手艺,自然有高下之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亦属寻常之事。我是真的很害怕得罪老伙计,可我更害怕今天我若在此说了昧心话,明天这洪江城就会变成昧心之地。为商者,当以信义为本,无欺无诈方能行商四海,货通天下。承认杨家油品质不及顶洪,这算不得什么耻辱,老祖宗曾说,宁亏银子,不亏良心。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奋发图强,才是我洪江商人应有的底气和胸怀!”
刘云湘这一席话落地,全场静默,人群中不知谁突然叫了一声“好”,霎时众人喊声一片:“宁亏银子,不亏良心!宁亏银子,不亏良心……”
喊声中,藤原满怀敬意地看着刘云湘,轻轻鼓掌;马克斯凯跑去跟刘云湘拥抱;而许安邦和罗积善则冷眼看着杨同昌。
杨同昌急眼了,抓过身后吹号人一只牛角“呜!”地吹了一声,压下了场内喊声。“刘云湘,刘大东家!”他手指刘云湘气恼说道,“我是真没想到啊,昨天你还信誓旦旦要保我杨家,今天就出尔反尔,几句话就把我杨家给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说我杨家油不行,就凭你上下嘴皮一碰?”
刘云湘赶紧解释:“老杨,你误会了,我真不是……”
“我误会了?呵呵,恐怕是天下人都误会了吧?”杨同昌冷笑道,“都说洪油出自刘家,笑话!当年若不是我爸爸在元隆学徒的时候炒煳了桐子,榨出了黑油,这洪江哪来的洪油?”
听杨同昌如此说,刘云湘不免来气:“哎,老杨你要这么说,那咱俩得好好说道说道,你爸爸炒桐子,那也是我爷爷让他炒的……”
罗积善插到中间劝道:“二位息怒,息怒,有话好说。杨东家,怎么说刘家也是杨家的大恩人,且不说长辈之间的师徒关系,单就当年刘老太爷把自家的镇号之宝送给你杨家,这情分岂是……”
杨同昌一听更加气恼:“什么情分?罗会长,你怎么也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大家都是商人,试问谁家的镇号之宝肯轻易送人?光绪二十年,他爷爷刘庆隆沾了我爸爸发明洪油的光,被朝廷册封为‘奉正大夫’,老爷子是因为感激我爸爸,才把那桶油送给了我杨家……”
“胡说八道,你怎么能如此颠倒黑白!”刘云湘忍不住吼起来。
“云湘,云湘,少说两句……”干挑爷劝道。
刘云湘气道:“不是我要跟他吵,刚才您也看见了,那是顶洪吗,敢叫顶洪吗,配叫顶洪吗?就这样的二五眼的手艺,别说他爸爸已经驾鹤西去,就是活着,也得被他给活活气死。”
杨同昌眼睛都红了:“刘云湘,你,你欺人太甚……”
“罢了,罢了!”罗积善还是劝杨同昌,“刘东家已判定你杨家油是假顶洪,技不如人你就不要再吵啦……”
杨同昌抓狂了:“我技不如人?我二五眼手艺?这天下还有理可讲吗?士可杀不可辱!祖师爷,今天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跟他刘云湘决一雌雄,我要跟他赌油,赌油!”
杨同昌此言一出,全场的人登时都被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