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国十二年(1923年)春,洪江城。
农历四月二十六,是神农宫油业行祭祀祖师爷的日子。
“呜呜——”,当缥缈的炊烟萦绕在鳞次栉比的窨子屋那波纹般的房脊和封火墙高高挑起的飞檐上的时候,从嵩云山方向传来的悠长的牛角号声已响了将近一个时辰。
洪江码头桅樯林立,来自五府十八帮油业行的商人们纷纷下了货船,在各自伙计们的簇拥下,坐上滑竿,循着号声,汇入城内七冲八巷九条街上熙熙攘攘的车马,穿过城西门,直奔嵩云山方向赶去参加祭祀大典。
设在嵩云山脚下的祭坛已是热闹非凡,神农雕像下摆满了香烛纸马,竖立在四周的旗幡在香雾缭绕下随风飘舞;被商会邀请来的两个辰河高腔戏班把对彼此的不服都发泄在了乐器上,随着鼓胀的腮帮、憋红的双眼和赤裸上身虬然暴起的雄壮肌腱,唢呐声和锣鼓声响彻云霄。
“药王宫福全堂何东家到!”
“文昌宫书纸业苗大掌柜重礼来贺!”
……
洪江商会会长罗积善拄着手杖,在签子客首领干挑爷、北洋政府张督办、黔军商务代表胡副官以及贵州、江西、宝庆等十大会馆当家人的陪同下,饶有兴趣地一边听着自家大掌柜高署地大声报着前来祝贺的各地商家字号,一边与众商拱手相贺致意寒暄。
如此浩大的祭祀场面,让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们无不心生感慨。这小小的洪江虽偏居西南一隅,却以洪油而名动天下,成为帆樯云集、财货辐辏之地,可见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啊。而这“仙”,不正是老祖宗给咱们留下的制油手艺吗?
不过,这些客商们也很快发现,罗积善之所以能够在现场大出风头,是因为此时此刻,五府十八帮油业行的大龙头、名震天下的元隆油号的大东家刘云湘,和因年前与英国怡和洋行做了笔大生意而被众油商推选出来、在今年的祭祀大典中有资格与刘云湘一道向祖师爷供奉油桐花的恒顺油号东家杨同昌,都还没有到场。
而对于罗积善来说,倒并不在乎刘云湘与杨同昌的姗姗来迟,唯一让他心里感到一丝不安的是,为何洪江团防使许安邦许大人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此时的许安邦身在黔阳湘西镇守使衙门,一只脚却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他被绑在校场中央竖起的一个木架上,一桶洪油当头浇下,而手持火把要点他天灯的人,正是他的老上司赵恒惕。
若在平常,许安邦做了任何出格的事,即便是杀人越货,赵恒惕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但这次不同,这次是得罪了洋人。大英帝国怡和洋行的商人马克斯凯在洪江所采购的一批顶级洪油出了问题,这不但让他这个湘省的民选省长、湘军总司令大失面子,而且也引起了怡和洋行和英国领事馆的震怒,为了息事宁人,他不得不把参与此事的许安邦给杀掉,以换取洋人的宽恕。现在,他只想让许安邦下辈子托生为一名纯粹的军人,征战沙场,远离生意场。
然而,就在赵恒惕要烧死许安邦的那一刹那,校场边上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断喝。尽管对方的中文发音不太准确,但赵恒惕和许安邦还是都听清楚了——
“住手!”
喊话的人是身披斗篷的马克斯凯,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名正直的、来自文明世界的商人,绝不能容忍像“点天灯”这种野蛮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同时,他也带来了大英帝国驻长沙领事馆领事查尔斯爵士的指示……
刘云湘和杨同昌终于来到了神农祭坛,两人登上祭坛,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下一同把各自采摘的一束油桐花供奉在祖师爷面前。
干挑爷高声宣布:“吉时已到,祭祀盛典开始!”
随着一阵“呜呜”的牛角号声再次响起,罗积善把手杖交给高署地,上前冲众人行礼,而后转身庄重地整理衣衫,取三炷香点燃,举香过顶,朗声道:“民国十二年春月吉日,洪江商会及十大会馆携油业行众商,诚邀天下四海宾朋、五府商帮,谨以油桐之花,三牲五谷之仪敬拜神农祖师!”
罗积善说完再拜,并把香火插入中间香炉,退后几步,正要带领众人叩首行礼,忽听人群外围传来一声喊:“团防使大人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早已分出一条路来,许安邦下了马,带着满身黏稠的桐油,在两名副官的扈从下气冲冲直奔祭坛而来。
在黔阳,许安邦被及时出现的马克斯凯一声喝令救下了性命,随后赵恒惕和许安邦都明白了,此事不仅仅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马克斯凯所转达的怡和洋行和领事馆查尔斯爵士的意思是:大英帝国不要一个替罪羊,而是要油,要钱,还要挽回在洪江所丢的脸面……
此时,许安邦甩着头上不断流下的桐油,走上祭坛,一脚踢翻洪油烛,抓起油桐花没头没脑地四处摔打,嘴里气愤地骂着:“奸商,奸商,全是奸商!”
“都竖起耳朵听着!”许安邦面对众人,伸手拿过副官递上的一纸手令,大声宣布:“湘军总司令、湖南赵省长恒惕手令:‘洪江奸商作祟,卖与大英帝国怡和洋行之洪油竟以假充真,使我湘省商誉蒙羞域外,友邦商人深受牵累,三湘父老颜面何存!责令洪江商会彻查此案,务要揪出奸商依法严惩,退赔怡和洋行损失,向大英帝国请罪道歉。切切此令。’”
祭祀现场突然出现的这一幕,不啻晴空打了个霹雳,把所有人都震得呆在了当场。在许安邦发泄了一通愤然离去之后,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在挑头跟马克斯凯做了这笔生意的杨同昌身上。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杨东家背着石头打天,这下该怎么办?
尤其是那些跟随杨同昌一起参与了这笔生意的油商们可以说个个都从米箩掉进了糠箩,原本还以为走了红运,借此搭上了洋人,以后做外贸赚洋钱,就连杨同昌也因此被商会推举,有幸在今年跟刘云湘一起给祖师爷供奉油桐花,这以后跟着杨同昌还能不发大财吗?可现在都傻眼了,凭空出了假油,省长手令白纸黑字,这一关该怎么过?认吧,洋人贪财,不好打发,再说谁也背不起这重逾千斤的“奸商”两字,沾上皮毛四两腥,以后在商界还有活路吗?不认吧,赵恒惕的刀砍个脑袋亦如斩瓜切菜一般,谁敢说自己的脖子硬?更要命的是中间还站着许安邦这尊杀神,杨家同马克斯凯的这笔洪油生意,就是许安邦牵的线……
众人一下子炸了锅,有骂洋人的、有怀疑自己人搞鬼的,大家都急着要撇清自己,现场顿时吵成了蛤蟆坑。
杨同昌更是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吵嚷着辩解:“这,这假油,不可能啊,今天祭祀祖师爷,怎么会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儿……天地良心,我等皆为本分商人,岂能干那以假充真之事?”
在众人的吵吵嚷嚷中,刘云湘一直没言声,今天的事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作为洪江城最早与洋人做生意的人,他深知英商马克斯凯的为人,假油之事绝不会凭空捏造。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而就在这时,罗积善抖着手中的省长手令,对杨同昌敲了一记重锤,他说:“此事非同小可,若果真是在油品上出了问题,我十大会馆油业行身败名裂是小,祖宗创下的百年基业和商道诚信一旦崩塌,整个洪江城乃至西南五省将大难临头,天下五府十八帮会有多少油商因此而家破人亡。杨东家,此事因你而起,还望你能够给大家一个交代。”
听了罗积善的话,杨同昌大急,多年来始终绷在心里的那根弦陡然一松,冲口便说出了一番让他日后后悔不迭的话语——
“罗会长,诸位东家,祖师爷在上,洋人稀罕桐油,素来贪得无厌,而咱们洪江的洪油又是桐油中的极品,马克斯凯要的是顶级洪油,试问这洪江,不,试问天下,还有比我杨家的那桶清代底油更正宗的顶洪吗?”
清代底油!
这四个字一出口,除了刘云湘,所有人的耳边俱是一片鸣响,好像这世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人们只看见杨同昌和刘云湘的嘴在不断张合着,却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内容。
杨同昌的本意是想对众人强调,卖给洋人的顶级洪油都经过了“清代底油”的检验,所以绝对不会有假,尽管在刘云湘的追问下他承认当时自己并没有亲自动手,而是由他的大儿子杨大江帮他做的检验,理由是大江在长沙上的是洋学堂,那合同上的洋条文,他比他爹吃得透。
“清代底油”这四个字,被杨同昌在情急之下冲口说出,而刘云湘的追问也只是关注油品检验的结果。但是,这四个字在罗积善和现场其他油商听来,却如同耳边响起了一声炸雷,感受非同一般。
相隔十七年,“清代底油”这四个字再一次把人们的耳鼓震得轰然作响,把人们的心震得惊悸不已。众所周知,洪油,作为桐油中的顶级油品,是刘云湘的爷爷、创立了“元隆油号”的刘庆隆在光绪年间所发明,杨同昌所说的这桶“清代底油”是刘庆隆亲手榨出的第一桶洪油,而且是顶级洪油。它不仅是洪油横空出世以及洪江因此名扬天下的标志,更是天下油商们难以望其项背的顶级制油手艺的象征,早被五府十八帮油业行视为顶礼膜拜的神明所在。按以往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油业行在桐油贸易中遇有品质上的纷争,都以这桶油为标准,取样检验,一滴定真伪。只是,这桶油在世间已消失多年,据说是与刘杨两家在十七年前跟许安邦之间所发生的一桩公案有关。而今天,人们再次听闻了“清代底油”这四个字,而且证实这宝贝就在杨家,心中怎能不格外震惊呢?
既然说出了清代底油,杨同昌为了增强说服力,便竭力扯上刘云湘。
“罗会长!”他拽着刘云湘,对罗积善嚷道,“我再退一步说,诸位就是不相信我,总该相信元隆刘家吧?那桶清代底油可是当年他爷爷庆隆老爷子亲手送给我父亲的。云湘你说,那桶底油不会是假的吧?”
“你这叫什么话!”提起当年爷爷把那桶油送给杨同昌的父亲杨顺帆的事儿,刘云湘有些恼怒,咱能不能打盆说盆、打罐说罐?这出了假顶洪,你扯我爷爷干什么?
底油不假,那么经过底油检验的这批洪油就绝对不会是假顶洪,这是杨同昌竭力想要说明的逻辑。他当众质问刘云湘:“你可以不信我儿子,可你总得相信你爷爷吧?”
岂有此理!刘云湘鼻子都气歪了,你老杨自己的事儿都说不清楚,还不忘逮着机会在言语上占我刘某人的便宜——他觉得自己跟杨同昌这种人就无理可讲,正所谓“事儿不烂没钱赚”,与其在这跟他缠搅不清,还不如回去忙自己的事儿呢。
刘云湘甩开杨同昌,气恼地走了。
杨同昌仿佛抓住了理,指着刘云湘的背影大声嚷嚷:“诸位,都看见了吧,事情明摆着,他相信他爷爷,我相信我儿子!祖师爷在上,那批洪油真的都经过了清代底油的检验……”
此时,杨同昌还没有意识到,所谓祸从口出,他今天所言及的这桶清代底油,不知在以后的岁月里,将会给他、给刘云湘乃至给整个洪江油业行带来怎样的厄运……
在嵩云山一处幽静的山谷,日本商人、东亚电灯公司的董事长藤原身穿宽大的和服,正在自己别墅前几棵花开似锦的樱花树下徘徊。
司机罗立深知藤原肩负着代表日本三井洋行与英美商人竞争,在洪江抢占洪油市场的使命,特意提醒他,油业行正在山下祭祀祖师爷,这可是与油商们拉近关系的大好机会。
而藤原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感慨道:“中国人的热闹,不看也罢。倒是这几棵树,花开花落,令人生出岁月蹉跎之感啊。”
罗立顺着藤原的目光看了看,抠着指甲:“知足吧,从日本移植过来能活就不错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倒是想把洪江的油桐树给移植到日本去。”
“这有何难,沅江边上,有的是油桐树……”
藤原没好气地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你在日本留过学,岂能不知这洪江的油桐在日本根本就无法成活!”
罗立同情地耸耸肩:“水土不服,老天爷也没办法。”
“刚才我心有所感,作了一首诗,你来听听。”藤原面对群山,挥手大声吟道,“沅江潮来曲岸平,商埠风起浪花生。远看桐花迷望眼,淮北为枳怅无穷。我辈相思应如橘,相望须含两地情!”
作为罗积善的独子、有过东洋留学经历的罗立心里明白,藤原这首诗的含义,无非就是眼红洪江的桐油资源,想为三井洋行打开局面,挤走英美势力,独霸洪油贸易份额。但是,自己在这位精明的上司面前能说什么呢?只能连声叫好。
而藤原却追问:“好在何处?”
“好就好在,好在一个字,一个‘情’字。”罗立故意把话题转向自己的心事,振振有词地说,“董事长阅人无数,自然知道这世上,谁也难逃一个‘情’字儿,相望相思那是一定要脉脉含情的,同时吃上一口橘子,当真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更别说是相隔两地,那种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煎熬,犹如一口吞下十只活螃蟹,百爪挠心……”
“想不到罗公子还是个情种。”藤原听不下去了,心说,可惜啊,你喜欢刘云湘的大女儿刘天婵,可人家看不上你啊。
直到他的属下,身段窈窕的女秘书中村雅子来汇报山下祭坛上所发生的一切,在洪江居住多年的藤原这才觉得,假油案大有文章可做,而传说中的“清代底油”再次出现,则是上天给他、给日本三井洋行的一个绝妙机会……
从祭祀大典回来,油业行的所有人几乎都乱了阵脚,受到牵连的油商们仿佛失了魂魄,不知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命运;没有受到牵连的人心中也惴惴不安,因为正如罗积善所言,洪江商道若毁了信誉,这以后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人心惶惶之际,整个洪江城立马乱成了一锅粥,连洋人都买了假油,试问,过去大家买卖的洪油难道就没有假?如此一来,任何一个买家都觉得自己吃了亏上了当,任何一个卖家都浑身是嘴说不清。于是,凡事崇尚用拳头来解决的宝庆会馆众商,在武当家的指使下率先请洪帮兄弟出面,与对方邀请来的袍哥会的人大打出手;随后,自认为上了当的一群商家又把常年与杨家合作的贵州会馆赵当家的和黔军胡副官拥堵在会馆,讨要货款;而张督办也借机敲打江西会馆的钱当家,盘算着要拿出多少银钱才能堵住北洋政府中的那些闲言碎语……
就在这纷乱之中,杨同昌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府邸,顾不上与夫人苗令梅搭话,径直到了后进院正堂,打开几案上方嵌在墙中的神龛,按下机关,直到看见那桶包裹着黄绫的清代底油还安然地摆放在暗阁中,这才把悬着的一颗心放在了肚子里。
得知自己的“老馆”惹上了假油案,苗令梅也大惊失色,眼下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让这桶清代底油来证明自家的清白了。她证实,这个宝贝除了咱家大公子杨大江,没人动过,尤其是冒失好动、整天泡在忠义镖局跟一帮镖师们厮混在一起练武的二公子杨二江也没动过。
这让杨同昌彻底放了心。“夫人啊!”他郑重地叮嘱苗令梅,“以后不管谁来问,你就一口咬定,咱杨家从来没卖过假油。”
见老倌如此神神道道,苗令梅哭笑不得:“这还用一口咬定,难道你卖过假油?”
“我怎么会去卖假油嘛!是洋人,洋人捣鬼,非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杨同昌进一步说道,“洋人要都是善茬,怎么会在去年搞出个‘九国公约’,要求中国开放门户,喊什么机会均等?那英国人马克斯凯不是什么好鸟,不过这次他打错了算盘,有这桶清代底油在,就是跟他对簿公堂,我也敢奉陪到底。我斗不过他,自有刘家人来替我讨回公道。”
对杨同昌来说,拉上刘云湘,自己就有了对抗洋人及官府的底气,因为他不相信刘云湘作为油业行的大龙头会在这桩突如其来的假油案中置身事外。毕竟,刘杨两家的世代交情,在洪江尽人皆知。
然而,刘家此时却不买账。
元隆油号的几名掌柜从嵩云山祭祀现场回来,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骂杨同昌的祖宗。原因有两个,一则他不该当众说出“清代底油”这四个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难道十七年前惹的那场祸事还小吗?这明明就是在作死!二则便是他在现场一再强调的“底油不假,那么经过底油检验的那批洪油就绝对不假”这句话。明眼人都能听出来,这句话另外的一层含义是:若说我卖给洋人的是假顶洪,那么那桶清代底油也是假顶洪。
清代底油是不容置疑的!
“其心可诛啊!”元隆油号的大掌柜和其他掌柜都认为,“人心隔肚皮,饭甑隔木皮”,杨同昌如此说话就是忘恩负义。
当年庆隆老东家发明洪油之后,那第一桶油就成了元隆油号的镇号之宝。杨同昌的父亲杨顺帆曾师从刘庆隆在元隆油号学徒,后来离开元隆另立门户,成立了杨家恒顺油号。光绪二十年,恒顺油号遭遇大火,血本无归。庆隆老东家仁义,为帮扶杨家东山再起,便忍痛把那桶油送给了杨顺帆。此事尽人皆知,在油业行一时传为佳话。这也是为什么提起那桶底油,刘家人都觉得杨家占了便宜;而杨同昌这辈子做梦都想甩开父亲的福荫,凭自己的手艺来超越刘家油的根本原因。所以对元隆刘家来说,今日出了假油,他杨同昌不说自己学艺不精,反一口咬定卖与英人的洪油都用清代底油进行了检验,这岂不是说,当年我刘家老太爷送给他杨家的那桶清代底油不中用?不图他杨家感恩戴德,可他也不该当众贬损那桶底油,扇我刘家的脸!
掌柜们的话激起了刘家二小姐刘天娟的愤慨,出了假油案固是令人震惊,可你杨叔叔也不能为了自保如此说话,难道我太爷爷当年帮你杨家还帮错了?
天娟带着一肚子气,要带着众位掌柜的上门去杨府讨个说法,而性格沉稳的姐姐天婵则认为,事出有因,杨同昌断不会有意把脏水泼到刘家。但对于天娟和刘家的各位掌柜来说,此刻大小姐就是说得再有理也没人会听,因为她跟杨大江相互爱恋的风声早已传得满城风雨。她亲手绘制的杨大江的油画像就摆放在她的闺房之中,而杨大江把从长沙带来的那些书报偷偷送她的时候也曾被刘云湘抓过现行。所以她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故意在为杨同昌开脱。
大小姐刘天婵见自己劝阻不了妹妹和众位掌柜伙计,只好让人速去通报父亲。
天娟带领众人在杨府吃了闭门羹,气恼之下转而奔向码头,非要封了杨家油船,逼杨同昌出来说话不可。而得知消息的杨二江则带着忠义镖局的一群镖师也火速赶到了码头。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刘云湘及时赶到,制止了这场即将爆发的大规模械斗。
刘云湘喝止了天娟的冲动,规劝自家众位掌柜和伙计,他说道:“刘家没那么脆弱,让别人说几句话怕什么?所谓有心行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我相信杨东家也是一时失言。你们都听好了,这假油之事,万万不可只听凭洋人的一面之词就去贸然指责杨东家。”
大掌柜实在担心:“可是省长大人的手令……”
刘云湘说:“省长的手令在咱们洪江一不做钟响,二不做磬响,一切都要等商会调查清楚再说。咱们在商言商,何必意气用事,徒使亲者痛仇者快。难道我洪江商道就因为跟洋人起了点纠纷,就没了谦谦君子的气度,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大家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讲理了吗?”
刘云湘认为,眼下整个洪江城所发生的关于真油假油的纷争与乱象于事无补,没有丝毫意义,一切是非曲直,都要等马克斯凯把买走的那批油拿来对质才会见分晓。
杨同昌躲在府邸里,听二江转述了刘云湘的话,他立刻眼圈红了,说了一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刘云湘也……”而后转身对着父亲杨顺帆的牌位就跪了下去。
苗令梅上前搀扶起杨同昌,宽慰道:“好了好了,有刘东家这句话,父亲大人当年就没白给刘庆隆刘老太爷当学徒。”
杨同昌心情好转:“这话我爱听,这洪江油业行,虽各家字号不同,可说到底,大多都是从元隆刘家开枝散叶出来的,就冲这一脉相承的缘分,刘云湘也不会把我杨同昌给扔到八股道上,你说是不是?”
“这麻烦事来了,你就不怕连累了刘家?”
“夫人啊,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天塌下来让高个子去顶。不抱住刘家这棵大树,许安邦还不把我给生吞活剥了,省长大人亲自下的手令,你以为我不害怕?”
杨同昌的确有害怕的理由,因为许安邦此时已起了杀心。
从祭坛回来,许安邦就一直清洗身上的油污,可他觉得无论洗多少遍,无论在镜子前怎么抠,头发依然是黏糊糊的,他发狠地大叫一声,一拳击碎了镜子,气哼哼地用带血的拳头砸着桌子,嘴里骂着那帮该死的奸商,喝令:“来人!所有涉案油商,抓!”
“大人!”副官小心提醒道,“省长手令上说,是让商会来调查此案……”
许安邦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那是给他们面子,商会顶个屁用,指望谁,罗积善吗?”
“哈哈……”
洪江的地面真是邪,许安邦刚点到罗积善的名字,门口便传来了罗积善的笑声:“老朽虽无能,却是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
看着拄着手杖走进来的罗积善,许安邦怒道:“少来这套,现在还不是你罗大善人收买人心的时候。此案拖延一天,老子的脑袋就一天不是自己的。”言罢对副官下令:“还等什么,抓人!”
罗积善伸手拦下副官,对许安邦拱手道:“莫非许大人忘了十七年前,与刘杨两家的那场旧怨?”
许安邦闻听一愣:“十七年前,你是说……”
罗积善意味深长地说:“底油,清代底油!”
许安邦长出一口气,摆手示意副官退下。罗积善的话让他冷静了下来,提起十七年前和清代底油,他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刘云湘、杨同昌、湘夫人、苗令梅、熊子贵、欧阳广林、八水族长等几个人的形象。随后说道:“当年的事情,坏就坏在熊子贵的手里,他也配叫土匪?哼,给他一杆枪他都不知道大头冲哪儿。还有欧阳广林那帮放排的水客,高椅村杨家宗族的八水族长,我到现在都纳闷儿,这两人跟刘云湘和杨同昌到底是什么关系?”
罗积善感慨道:“是啊,往事不堪回首,当年因为那桶清代底油,许大人使出雷霆手段,也不过只是要了刘云湘夫人的命……”
十七年前的那场争斗,结局是刘云湘死了夫人,但却没人见到湘夫人的尸首;而杨同昌和苗令梅则丢失了尚在襁褓中不满一岁的女儿杨春……但许安邦显然不想再提当年之事,因为他虽机关算尽,到最后还是没有见到那桶清代底油。
罗积善凑到近前,面带笑容地提醒道:“许大人难道不觉得,马克斯凯的这桩假油案,会让那桶神秘的清代底油再次出现吗?”
许安邦想了想,点头道:“嗯,恐怕还真是个机会。”
罗积善马上说:“是机会就该抓住,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有了这桶油,你我二人就可圆了十七年的梦想,号令十大会馆油商,垄断大半个中国的洪油贸易。现在,杨同昌已是百口莫辩,一旦马克斯凯到了洪江,自然会围绕这桶底油打起嘴官司。到时候,咱们就有热闹看了……”
话没说完,突然外面传来吵嚷声。罗积善往外看去,只见一群油商被架着枪的卫兵挡在门口,正纷纷吵嚷着要见许大人,便对许安邦笑道:“你看,人还用你去抓吗?”
团防使衙门口,罗积善被前来请愿的油商们一拥而上,围在了中间。
为首一名油商上前喊道:“罗会长,我等冤枉啊,咱洪江油业行历来恪守祖宗规矩,从不敢有半分逾越,如今却横遭洋人指责,省长大人连打带罚,且不说家家银钱损失巨大,单就败坏商道信誉这一条,我等也担不起这万世骂名,还望罗会长体恤下情,替我等做主啊!”话音落地,其他商家纷纷附和。
罗积善抬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而后凝重说道:“维护商道信誉,调解商业纠纷,乃是我洪江商会分内之事。我也是商人,岂能不知诸位心中的愁苦;我这个会长也不是自封的,全凭商界同仁抬举。洪江遭此劫难,罗某岂敢有半分懈怠?这不,刚才我还跟团防使大人在商议此事……”
“可有化解之策?罗会长,许大人怎么说?”众商急不可耐。
“假油之事溯其根源,倒是要两说,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罗积善心气平和地向众人娓娓道来,“马克斯凯做的这笔生意,是托省长和团防使两位大人从中牵线,因仰慕清代底油而选择的杨家,可见其心至诚,所以这栽赃陷害之说就未免荒唐。你等各商家是把油都交给了恒顺油号,由恒顺油号统一检验之后,与马克斯凯进行交割。那么,诸位可以想一想,倘若杨东家在用那桶清代底油检验的时候出了差错,又当如何?”
闻听此话,众商激愤的表情滞了一下,忽而露出恍然神色。对啊,杨同昌验油的时候,谁也没在场,他真用“清代底油”验了吗?有谁知道那“清代底油”到底长什么样?世上顶级的洪油该是什么成色?过去没人提“清代底油”也就罢了,这等传说中的神物,现在竟然就藏在杨府,我等皆为做油之人,不去看一眼如何能睡得着觉?
“走,去杨府,找杨同昌去!”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于是众商呼啦啦蜂拥而去。
望着众商的背影,罗积善轻轻吁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这招“祸水东引”,比起许安邦那老丘八动不动就嚷嚷着抓人、杀人可要高明太多了……
当众商吵吵嚷嚷地找上门来的时候,杨同昌并没有猜到他们的来意,此前他和苗令梅还在乐观地盘算着自己在假油案中所占的种种优势。
拉刘云湘做后盾倒在其次,关键是家里有“清代底油”这宝贝,马克斯凯不是要把油退回来重新查验吗?好,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到时候就把这桶底油拿出来让洋人开开眼,让洋人跪在这桶油前,让他还我杨家油一个清白,还洪江商道一个公道!
所以,杨同昌面对蜂拥而来的众商,脸上带着由衷的歉意:“诸位来得正好,从嵩云山祭拜祖师爷回来,我也正想去找诸位说道说道,人言可畏啊,虽说以假充真欺骗洋人纯属无稽之谈,但是让诸位都跟着我杨同昌受牵累,我这心里也……”
“杨东家!”为首商人提出了要求,“只要你把清代底油拿出来让我等看上一眼,这真相自然会大白于天下。”
杨同昌这才明白,这些人根本就不相信自己。
“非是我等不相信杨东家,此事关系到各家油商的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洋人若要害我洪江,不会等到今天,还请杨东家把底油拿出来让大家看看,也好让大家知道,我们是凭良心做油,问心无愧。”
杨同昌一时气结:“好,好一个凭良心做油,问心无愧。当初你们一个个踏破了我杨家门槛,哭着喊着要来参与这笔生意,现在出了事,你们跟我说要问心无愧了。不就是想看底油吗,等着,我拿给你们看!”
杨同昌说完气冲冲进了屋,来到后进院正堂踩着太师椅伸手打开神龛。苗令梅跟过来,担心地问道:“老倌,你真要给他们看?”
“看,不让看他们能睡得着觉吗?问心有愧能睡得着吗?!”杨同昌没好气地一边说一边和苗令梅小心翼翼地从神龛上抱下那桶清代底油,来到院中,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众人面前。
“谢祖师爷恩典!”
众商见了那桶被黄绫包裹的底油,呼啦跪倒一片。
杨同昌上前解开黄绫,带着怒气指着油桶:“打开,看,都睁大了眼睛仔细看!”
众商都不敢动手,目光集中在一名年长油商身上,推举道:“开启如此神物,还要有劳长者。”
年长油商激动地看看众人,再次跪下对油桶行礼,而后动手开启油桶。
杨同昌一脸坦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们可以不相信我杨同昌,但是你们必须要相信这桶油,就是刘云湘来了,他也得对他爷爷……
“啊——”随着一声惊叫,只见年长油商如被蛇咬了一般,连滚带爬地躲开了被打开的油桶。众商急忙向桶中望去,霎时也变成了泥塑一般——那桶里哪有什么洪油,装的竟是一堆黑乎乎的油渣!
一名油商扑过去,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双手从桶里捧出一把油渣捻了捻,仰天绝望地嘶吼:“天啊,这哪里是什么底油,这是报废的油渣,油渣!”
“扑通”一声,杨同昌盯着那油桶,只来得及咽下半口唾沫,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百年繁华,一枕黄粱,哈哈哈……”
在暮色悄然来临的时候,年长油商那一声声疯狂的嘶喊回荡在整座城市的上空。“祸来何处躲,天怒怎生逃……”他举着两手,目光迷离,一路踉跄走来,又哭又笑,惊得路边行人和商人们纷纷躲闪,驻足观看。
他疯了,彻底疯了,他认为是自己和这帮油商动了不该动的神物,从而得罪了神明,祖师爷因此收回了底油,抽掉了油业行的脊梁骨。所以他恨自己,恨周围的所有被利益所驱使的人。他疯狂地拍打着街两边商家店铺的门板,瞪着血红的眼睛警示道:“神明一怒,天塌地陷,山崩川竭!尔等已被铜臭蒙蔽了心窍,大祸临头尚不自知,神明已经抛弃了洪江……一个个都黑了心,铜臭熏天,道德沦丧,祖师爷不惩罚你们惩罚谁啊……”他揪住一名来不及跑的商人,愤怒地嘶吼:“还在做‘一个包袱一把伞跑到洪江当老板’的美梦吗?呸!洪江完了,完了!祖师爷发怒啦,哈哈哈……祖师爷发怒啦,洪江完啦……”
“城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都说底油丢失,神弃洪江,欠债商家纷纷跑路,十大会馆无能为力,只好任由帮会出面解决纠纷。”
“那亲手开启底油的老油商已经疯癫。杨同昌如丧考妣,亲往嵩云山祭坛向祖师爷告罪。”
刘云湘坐在停泊在江边的“巨无霸”宽敞的船舱中,听大掌柜、二掌柜述说着城里的乱象。得知底油被调包,他也大吃一惊,那可是这世上第一桶洪油啊,如今却变成了一桶无用的油渣,也就是说,自己爷爷留给这世间的唯一荣耀不见了,被整个油业行奉为神明的宝物丢失了……可是,以自己和杨家的谨慎,十七年来从未出现纰漏,怎么今天一说底油,底油就丢失了呢?
二掌柜抱拳说道:“清代底油乃我刘家宝物,在下恳请东家即刻以神农宫的名义驰报天下油商,务要追查到底油的下落。”
刘云湘沉思着踱了几步,问道:“马克斯凯何时到洪江?”
“黔阳离此不远,恐怕说话就到。”大掌柜回答。
刘云湘想了想,忍不住哈哈大笑,随后对困惑不解的两位掌柜说道:“小鬼要踢阎王殿了,哈哈,你们都小看了杨同昌。”
大掌柜思忖了一下,恍然道:“东家是说,底油没丢,杨同昌故弄玄虚?”
“这不大可能吧,杨东家胆小怕事,岂敢开这天大的玩笑。”二掌柜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刘云湘笑道:“招数是损了点,依我看他也是没法子。你们不觉得这桩假油案来得颇为蹊跷吗?”
经刘云湘这么一问,两位掌柜也纳闷,你说洋人搞鬼?那马克斯凯也算是老主顾、老朋友了,往常也没少购买刘家顶洪,从没出过差错。你说杨家油不行?杨家恒顺油号也是从元隆分出去的,师承相同,况且杨同昌第一次跟洋人做生意,不会不重视,否则他怎么会口口声声说都用清代底油检验了呢?如此看来,这假油案孰是孰非,当真就是一本糊涂账。
刘云湘断定,恐怕所有人都被表面敦厚的杨同昌给耍了:“他这一手玩得高啊,底油丢了,真油假油没了评判标准,别说是马克斯凯,就是赵恒惕来,那也是糊涂盆砸锅。”
正说着,忽闻外边人声吵嚷,三人急步来到甲板往江面上望去,只见靠近码头的一艘油船上火光四起,已经疯了的年长油商正手持柴刀劈砍开一桶桶洪油,把它们统统倾倒在船上和江水里,他狂笑着、嘶喊着,他要一把火烧尽这座城市的所有污秽。
油船在燃烧,江面随着油料的倾入也在燃烧。刘云湘见状二话不说,快步跑下“巨无霸”,对身边人呼喊着:“快去招呼人手,多准备沙袋!”
二掌柜应了一声往城里方向跑去。
刘云湘带着大掌柜和一众伙计直奔火光方向,大声招呼着:“先救人,救人要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