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文选》的文学价值
萧统《文选》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被后世称为“文章渊薮”(《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卷十九《文选注》提要)。书中选录了从东周到南朝梁八百年间的七百多篇作品,保存了丰富的文学资料。其中英华荟萃,佳作众多,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文选》中的作品,编选者分为赋、诗、骚、七等三十七类。其体裁分类比较琐碎。何焯《义门读书记》将《文选》所选作品分为赋、诗、骚、杂文四类。为了论述方便,我们将骚、赋并为辞赋一类,分为辞赋、诗歌和杂文三大类。兹分别论述其文学价值。
首先论述辞赋。
《文选》卷首就选录赋。赋置诗前,这是继承了《汉书·艺文志》的做法。也说明了萧统对赋的重视。《文选》中的赋五十六篇,加上赋序一篇,共有五十七篇。编选者从内容上分为京都、郊祀、耕籍、畋猎、纪行、游览、宫殿、江海、物色、鸟兽、志、哀伤、论文、音乐、情十五类。所选多为名篇佳作。骚体作品所选十七首,亦复如此。
我国古代的赋,滥觞于战国后期,其代表赋家有屈原、宋玉和荀卿。
屈原是《楚辞》中的代表作家,其代表作《离骚》是积极浪漫主义的不朽作品。刘勰说:“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文心雕龙·辨骚》)对《离骚》的评价极高。《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著录屈原赋二十五篇。《文选》选录屈原赋《离骚》、《九歌》(六篇)、《九章》(一篇)、《卜居》、《渔父》,共十篇。
宋玉为战国后期著名赋家。后人常以他与屈原并称“屈宋”。在今天看来,宋玉的文学成就,显然不如屈原。然在当时,自是名家。《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著录宋玉赋十六篇。《文选》选录《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九辩》(五首)、《招魂》(一作屈原作)、《对楚王问》,凡十一首。
荀卿著作属于子书,限于体例,《文选》不收。
从萧统所选战国后期之赋看来,所选屈宋赋甚多,这大概是因为屈宋赋作构思深沉,辞藻华美,符合萧统的选录标准。
汉赋数量众多,从《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可窥西汉赋之大概。班固说:“至于宣武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两都赋序》)由此可知,西汉成帝时集录进献的赋就有一千多篇。可是,据明人胡应麟统计,至明代仅存三十篇(实为二十六篇),加上骚体赋二十四篇,仅存五十篇而已(参阅《诗薮·杂编卷一·遗逸上·篇章》)。
东汉赋,《后汉书》无《艺文志》,不见著录。胡应麟据《昭明文选》、《古文苑》、《文苑英华》、《文选补遗》、《广文选》诸书,著录十八家,赋四十四篇,说:“……往往有伪撰错杂其中……惟昭明所选,略无可疑。即东汉赋自《两京》、《二都》、《灵光》、《东征》、《北征》、《思玄》、《归田》、《幽通》、《长笛》诸篇外,余存者非词义寂寥,章旨断缺,即浅鄙可疑,未有越轶《文选》之上者。”(同上)可见东汉赋至明代存者已不多。今人费振刚等有《全汉赋》,辑录较丰,可供参考。

李善注《文选》〈清克家刻本)
汉赋今存者不多,在不多的汉赋中,其精华已为《文选》所选录。《文选》选录的汉赋有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这都是写京都大赋的代表作。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为汉赋创立模式,为后世模拟之准的,是他的代表作。扬雄的《甘泉赋》、《羽猎赋》和《长扬赋》、前一篇写■泉宫,后两篇写田猎,都是他的名■■班彪的《东征赋》,写自己离京北行途中所■所感,班■《东征赋》,记她随儿子曹成离洛阳东■的经历,皆不同于大赋,而自具特点。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写灵光殿的建筑和壁画,曾受到蔡邕的称许。贾谊的《鵩鸟赋》和祢衡的《鹦鹉赋》都是咏物赋,作者借物抒情,感人肺腑,是咏赋中的名篇。班固的《幽通赋》、张衡的《思玄赋》、《归田赋》皆为抒情述志之作,其中《归田赋》为最早的抒情小赋,对后世辞赋之发展有深远的影响。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写宫怨,动人以情。萧子显说:“《长门》、《上林》,殆非一家之赋。”(《南齐书·陆厥传》)此赋是否司马相如所作,尚有争议。王褒的《洞箫赋》、傅毅的《舞赋》、马融的《长笛赋》,是描写音乐舞蹈的名作,《洞箫赋》描写箫声,《舞赋》描写舞蹈,《长笛赋》描写笛声,皆十分传神。《洞箫赋》尤为传诵。此外,如贾谊的《吊屈原文》(“文”应作“赋”,因为《史记》、《汉书》皆明言“为赋以吊屈原”),猛烈地抨击黑暗现实,抒发自己不得志的牢骚和不平,吊屈原实在是吊自己。这是小赋中的名篇。
魏晋南北朝的赋发生了新的变化,即抒情小赋大增,大赋很少。从《文选》所选录的作品看,选录魏晋和南朝宋、齐、梁三代之大赋仅有左思《三都赋》、潘岳《西征赋》、何晏《景福殿赋》、木华《海赋》、郭璞《江赋》等数篇。《三都赋》的出现,曾使洛阳纸贵。除了作者重视内容的征实之外,一如大赋模式。《西征赋》突破了大赋的模式,具有新的风格特点,对后世的赋有一定的影响。《景福殿赋》描写景福殿的宏伟壮丽,是歌功颂德之作,但写法上有新的发展。《海赋》、《江赋》是江海的颂歌,都是传世佳作。但是,它们不是辞赋创作的主流。值得我们注意的还是那些抒情、咏物小赋。《文选》选录这一时期的小赋有二十余篇。其中王粲的《登楼赋》是著名的抒情小赋。作者抒写怀乡的感情,深沉动人。孙绰《游天台山赋》,幻想登山觅仙,表现出逃避现实的思想。鲍照的《芜城赋》,以对比手法写广陵城的盛衰,抒写作者的兴亡之感。为小赋中的名篇。潘岳的《秋兴赋》写作者在仕途上不得志,从而产生“江湖山薮之思”。谢惠连的《雪赋》写雪景,谢庄的《月赋》写月色,不仅传神,而且富于抒情意味,皆为小赋中的名篇。张华的《鹪鹩赋》、颜延之的《赭白马赋》、鲍照的《舞鹤赋》,都是咏物之赋。《鹪鹩赋》借鹪鹩感叹身世,归结于老庄思想;《赭白马赋》借赭白马以讽谏;《舞鹤赋》咏鹤以寄托人生实感:各有特色。潘岳的《闲居赋》是言志小赋,表达了作者在官场失意后归隐田园的愿望。向秀的《思旧赋》和潘岳的《怀旧赋》都是思念亲友之作,前者流露了对当时黑暗政治的不满,后者表现出对死者深沉的怀念。陆机的《叹逝赋》则写自己的国破家亡之感。潘岳的《寡妇赋》是写一位少妇悼念亡夫的幽思,令人悲痛不已。江淹的《恨赋》、《别赋》皆千古传诵的名作。前者写帝王将相等伏恨而死之遗憾,后者写人世间各式各样的离情别绪。陆机的《文赋》以赋体论文,别具一格。嵇康的《琴赋》、潘岳的《笙赋》、成公绥的《啸赋》都是写音乐的赋,嵇氏写琴,潘氏写笙,成公氏写啸,皆妙绝千古。曹植的《洛神赋》乃是建安赋的名篇,体现了铺排大赋向抒情小赋转化的特点,在文学史上影响颇大。
《文心雕龙·诠赋》篇论及先秦两汉“辞赋之英杰”荀卿、宋玉、枚乘、司马相如、贾谊、王褒、班固、张衡、扬雄、王延寿十家。这十家除荀卿赋因属子书,枚乘《兔园》可能是后人伪托,未选入《文选》之外,其他八家之代表作,皆一一入选。
《诠赋》篇又论到“魏晋之赋首”王粲、徐幹、左思、潘岳、陆机、成公绥、郭璞、袁宏八家。八家赋选入《文选》的有王粲《登楼赋》,左思的《三都赋》,潘岳的《籍田赋》、《射雉赋》、《西征赋》、《秋兴赋》、《闲居赋》、《怀旧赋》、《寡妇赋》、《笙赋》,陆机的《叹逝赋》、《文赋》,成公绥的《啸赋》,郭璞的《江赋》。八家中的徐幹,他本是长于辞赋的,曹丕说:“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桔赋》,虽张、蔡不过也。”(《典论·论文》)但是,曹丕提到的徐幹的四篇赋,《圆扇赋》仅残存四句,其他三篇全部散失。今存徐幹赋八篇,皆为残篇。这也许是《文选》未选的原因,至于刘勰将他列八家之一的理由,可能是继承了曹丕的观点。袁宏今存赋四篇,皆已残缺。其《北征赋》写成,王珣称:“当今文章之美,故当共推此生。”(《晋书·袁宏传》)然而今天已看不出他为何被刘勰推为“魏晋之赋首”之一的理由。《文选》只选录其《三国名臣序赞》一篇,未选录其辞赋。
从上述可见,萧统与刘勰对辞赋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刘勰认为是“辞赋之英杰”、“魏晋之赋首”的辞赋,萧统大都入选。而萧统入选的辞赋,刘勰大都作了肯定的评价。由此可以看出,萧氏《文选》中的辞赋大都为当时有定评的佳作名篇。这些作品体现了汉魏六朝赋的发展和变化的特点,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多种多样,丰富多彩,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无怪乎古人说,读赋必须从《文选》开始(王芑孙《读赋卮言·律赋》)。诚然。
其次论述诗歌。《文选》所选诗歌,主要是五言诗。五言诗在汉魏六朝时期从产生到发展,取得了卓越的成就。《文心雕龙·明诗》和《诗品序》对此都有精辟的论述。根据刘勰、钟嵘的论述,我们对《文选》所选录的诗歌进行比较系统的考察。
先秦诗歌,由于萧统认为诗歌总集《诗经》是经书,不能入选。他说:“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以剪截?”(《文选序》)而《楚辞》被萧统归为“骚”类,因此,先秦诗歌被选入《文选》的只有一首荆轲的歌,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诗悲壮感人,自是佳作,然而先秦诗歌未免选录得太少了。
两汉诗歌,《文选》选录三十六首。其中《古诗十九首》最为有名。其作者已不详。刘勰说:“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明诗》)语意含糊,所以钟嵘说:“古诗眇邈,人世难详。”(《诗品序》)且不论其作者是谁,此诗确是好诗。刘勰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明诗》)钟嵘说:“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诗品》卷上)皆已道出其佳处。李陵《与苏武诗》三首,苏武诗四首,当系后人伪托。刘勰说:“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明诗》)说明早在齐梁时刘勰已表示怀疑了。不论其作者为谁,《文选》选录的苏李诗凄怆感人,亦为佳作。此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张衡的《四愁诗》(四首)。七言体的《四愁诗》抒写怀人之愁思,真切生动,对七言诗的发展具有重要作用。必须指出,《文选》选录古乐府仅三首。忽视汉乐民歌,为《文选》带来明显的缺点。
魏晋的五言诗有很大的发展,所以《文选》所选亦较多,约二百首。
建安是文学的繁荣时期,钟嵘说:“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诗品序》)由此亦大致可见当时文学的繁荣情况。建安时期的主要作家是“三曹”、“七子”。《文选》选录“三曹”的诗歌,曹操有《乐府》二首(《短歌行》、《苦寒行》);曹丕有《芙蓉池作》、《乐府》二首(《燕歌行》、《善哉行》)、《杂诗》二首;曹植有《送应氏诗》二首、《七哀诗》、《赠白马王彪》、《美女篇》、《白马篇》、《杂诗》六首等:大都是佳作。其中曹操的《短歌行》、曹丕的《燕歌行》、曹植的《赠白马王彪》等,皆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七子”的诗歌,选入《文选》的,王粲有《公宴诗》、《咏史诗》、《七哀诗》二首、《赠蔡子笃》、《赠士孙文始》、《赠文叔良》、《从军诗》五首、《杂诗》;刘桢有《公宴诗》、《赠五官中郎将》四首、《赠徐幹》、《赠从弟》三首、《杂诗》。其他五人皆无诗入选,亦可见萧统取舍之严格。刘勰说:“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明诗》)又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概概而多气也。”(《时序》)都指出了建安诗歌的特点。《文选》所选“三曹”、“七子”的诗歌,也正体现了这些特点。当然,“三曹”、“七子”的诗歌创作成就有高低之分,所以钟嵘说:“陈思(曹植)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为辅。”(《诗品序》)
正始诗歌的代表人物是嵇康和阮籍。《文选》选录嵇诗有《幽愤诗》、《赠秀才入军》五首、《杂诗》,阮诗有《咏怀诗》十七首。刘勰说:“乃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学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明诗》)嵇康情志的清峻和阮籍意旨的遥深,于《文选》所选嵇、阮诗中皆可看出。可见《文选》所选大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太康时期诗歌又兴盛。钟嵘说:“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而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诗品序》)太康时期的主要作家有三张,即张载与其弟张协、张亢;二陆,即陆机与其弟陆云;两潘,即潘岳与其从子潘尼;一左,即左思。其中以张协、陆机、潘岳和左思的成就较高,所以钟嵘说:“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潘岳)、景阳(张协)为辅。”(《诗品序》)这里虽然没有提到左思,但左思亦被列入“上品”。《文选》选录张协的《杂诗》等二首,陆机的《赴洛道中》等五十二首,潘岳的《悼亡诗》等十首,左思的《咏史诗》等十一首。张协的《杂诗》、陆机的《赴洛道中》、潘岳的《悼亡诗》、左思的《咏史诗》,都是传世名篇。刘勰说:“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明诗》),这里,指出了太康诗歌的倾向及其弊病。但是,我想左思应当例外。
永嘉时期诗歌,深受玄学的影响,诗风有了新的变化。钟嵘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诗品序》)刘勰说:“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袁孙以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明诗》)都说明了当时诗风的变化。刘勰提到郭璞的《游仙诗》,认为它是突出的佳作。《文选》选录郭璞的《游仙诗》七首,是五言诗中的名篇。特别应提到刘琨,他不仅是诗人,也是爱国志士。他的诗仅存《文选》选录的《答卢谌》、《重答卢谌》、《扶风歌》三首。元遗山《论诗绝句》云:“曹刘坐啸虎生风,万古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由此可以想象诗人慷慨的气概和诗歌悲壮的风格。还有卢谌,原是刘琨的主簿。《文选》选录其诗《览古》、《赠刘琨》、《赠崔温》等五首,钟嵘谓其诗不如刘琨,自是的论。
东晋时期玄言诗盛行。沈约说:“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乎义熙,历载将百,虽缀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尔。”(《宋书·谢灵运传论》)当时的杰出诗人只有陶渊明一人。陶诗今存一百二十余首。《文选》选录《读山海经》等八首。比起陆机和谢灵运来,其诗入选过少。但是,在当时不重视陶诗的情况下,萧统能重视陶诗已十分难得。萧统曾编《陶渊明集》八卷,作《陶渊明集序》、《陶渊明传》。在《陶渊明集序》中,他给陶渊明以很高的评价:“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即便如此,《文选》选录陶诗也只有八首。这种现象说明时代对文学批评家的文学观点的影响是很深的,萧统当然也不例外。
南朝宋元嘉时期,作家辈出,而其中最著名的作家是谢灵运和颜延之。《诗品序》说:“谢客(即灵运)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文选》选录谢灵运诗《登池上楼》、《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过始宁墅》、《七里濑》、《登江中孤屿》、《入彭蠡湖口》、《游南亭》等四十首,大都为优秀的山水诗。选录颜延之诗《秋胡诗》、《五君咏》五首、《北使洛》等二十首。以《五君咏》最有名,《北使洛》文辞藻丽,为谢晦、谢亮所赏(《宋书·颜延之传》)。今天看来,谢灵运是南朝山水诗派的大诗人,而颜延之的诗歌成就显然不如谢灵运。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与谢灵运、颜延之合称为“元嘉三大家”的鲍照。鲍照是南朝杰出的诗人。《文选》选录其诗有《咏史》、《乐府》八首、《玩月城西门廨中》、《拟古诗》三首等,共十八首。鲍照因“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诗品》卷中),钟嵘将他列入“中品”。鲍照的《拟行路难》十八首,感叹人世忧患,表达了诗人对门阀统治的愤慨,是他最有代表性的名篇,而《文选》未能入选,不免令人感到有几分遗憾。
齐代诗歌有“永明体”。其代表作家有沈约、谢朓、王融。《文选》选录沈约诗有《别范安成》、《宿东园》、《游沈道士馆》、《早发定山》、《新安江水至清浅见底贻京邑游好》、《冬节后至丞相第诣世子车中作》、《值学省愁卧》等十三首。选录谢朓诗有《新亭渚别范零陵》、《游东田》、《同谢谘议铜雀台》、《郡内高斋闲坐答吕法曹》、《在郡卧病呈沈尚书》、《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敬亭山》、《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京路夜发》、《郡内登望》、《和王主簿怨情》等二十一首。王融诗被《诗品》列入“下品”,《文选》一首未选。“永明体”有四声八病之说,十分讲声律。《文选》所选沈约、谢朓诗体现了“永明体”的一些特点。
《文选》大约编于梁武帝普通七年(526)至中大通二年(530)之间。因此,所选梁代诗歌都作于此时之前。其作者亦必卒于此时之前,因为《文选》不录存者。《文选》选录的梁代诗歌的作者有范云、江淹、任昉、丘迟、虞羲和徐悱。沈约一般也放在梁代,我们因考虑到他是永明体的代表人物,就放在齐代论述了。《文选》选录梁代诗歌,以江淹的最多,达三十二首,即《从建平王登庐山香炉峰》、《望荆山》、《杂体诗》三十首,皆为佳作。
从以上考察,我们可以看出,汉魏六朝诗歌经过建安、正始、太康、永嘉、元嘉、永明等时期的发展和变化,取得了较大的成就。《文选》所选汉魏六朝各个时期的诗歌,多为著名作家的佳作和名篇。这些诗体现了这一阶段诗歌发展的概况,为后人研究这一阶段诗歌提供了方便。我们要指出的是,《文选》所选之诗歌,由于选择精审,形成了自己的特点,被后世称之为“选诗”。“选诗”对唐诗的繁荣和发展有一定的影响。从近人李详的《韩诗证选》、《杜诗证选》二文中,我们即可探得此中消息。
最后论述杂文。
《文选》所选诗文,除上述之外,其他各种文体的作品,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统称之为“杂文”。这里所谓“杂文”,不同于现代概念的杂文,却类似《文心雕龙·杂文》所说的杂文。刘勰所谓的“杂文”是指对问、七、连珠以及典、诰、誓、问、览、略、篇、章、曲、操、弄、引、讽、谣、吟等文体。我们说的《文选》中的“杂文”包括七、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等文体。
《文选》所选之“杂文”,一如所选之赋、诗,大都是历代文学之佳作和名篇。如先秦时期,所选除屈原、宋玉之辞赋和荆轲之歌之外,有卜商的《毛诗序》一文。《毛诗序》的作者是否卜商,尚有争议。但是,此序总结了先秦儒家的诗论,是一篇重要的文学批评论文,对后世诗歌创作有深远的影响。
有秦一代文学,刘勰说:“秦世不文,颇有杂赋。”(《诠赋》)而杂赋早已亡佚。《文选》选录李斯的《上秦始皇书》(即《谏逐客书》)却传诵千古。刘勰说:“李斯之止逐客,并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论说》)刘勰认为这篇文章说得合情投机,语言中肯,所以获得成功。
汉代杂文,像先秦杂文一样,是后世学习的楷模。《文选》选录汉代杂文约三十余篇。其中西汉有贾谊的《过秦论》,枚乘的《七发》、《奏书谏吴王濞》,邹阳的《上书吴王》、《狱中上书自明》,司马相如的《上书谏猎》、《喻巴蜀檄》,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东方朔的《答客难》,杨恽的《报孙会宗书》,扬雄的《解嘲》,刘歆的《移书让太常博士》等;东汉有班彪的《王命论》,朱浮的《与彭宠书》,班固的《典引》、《封燕然山铭》,蔡邕的《郭林宗碑文》、《陈仲弓碑文》,潘勖的《册魏王九锡文》等,皆为著名作品。刘勰说“及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盖七竅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未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杂文》);说“相如之《难蜀老》,文晓而喻博,有檄移之骨焉。及刘歆之《移太常》,辞刚而义辨,文移之首也。”(《檄移》)说“潘勖《九锡》,典雅逸群”(《诏策》);说“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朔之《难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书记》);说“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才锋所断,莫高蔡邕。……陈、郭二文,词无择言……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察其为才,自然而至。”(《诔碑》)何焯说潘元茂《册魏公九锡文》“大手笔,唯退之《平淮西碑》与之角耳”(《义门读书记》,下引何焯语,出处并同);说司马相如《上书谏猎》“简当深切。章奏当以此为准矱”;说扬雄《解嘲》“词古义深。……本之东方之体。然恢奇深妙过之”;说贾谊《过秦论》“自首至尾,光焰动荡。如鲸鱼暴鳞于皎日之中,烛天耀海”;说班固《封燕然山铭》“能尽以约,所以为大手笔”。李兆洛说班固《典引》“裁密思靡,遂为骈体科律”(《骈体文钞》。下引李兆洛语,出处并同);说司马相如《难巴蜀父老》“藻丽绝特,尤撷香拾艳之渊薮也”;说邹阳《狱中上书自明》“迫切之情,出以微婉;呜咽之响,流为激亮。此言情之善者也”;说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厚集其阵,郁怒奋势,成此奇观”,等等。从以上刘勰等人的评论可以看出,《文选》所选两汉文亦多为佳作,故而受到历代文士的重视。汉代著名的历史散文《史记》、《汉书》,议论文如贾谊的《陈政事疏》、《论积贮疏》,晁错的《言兵事疏》、《论贵粟疏》等,因不合《文选》的选录标准而落选。

汉魏之际文学起了新的变化。刘师培说:“建安文学,革易前型,迁蜕之由,可得而说:西汉之世,户习七经,虽及子家,必缘经术。魏武治国,颇杂刑名,文体因之,渐趋清峻。一也。建武以还,士民秉礼。逮及建安,渐尚通侻:侻则侈陈哀乐,通则渐藻玄思。二也。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骋词之风,肇端于此。三也。又汉之灵帝,颇好俳词(见《杨赐传》、《蔡邕传》),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四也。”(《中国中古文学史》)这是建安文学的新特点。《文选》所选曹丕的《典论·论文》、《与吴质书》,曹植的《与杨德祖书》,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等对此亦颇有论述,并可参阅。
魏及蜀、吴三国之杂文,《文选》选录的有三十余篇。其中孔融的《荐祢衡表》、《与曹公论盛孝章书》,阮瑀的《为曹公作书与孙权》,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诸葛亮的《出师表》,曹丕的《与朝歌令吴质书》,曹植的《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与吴季重书》,李康的《运命论》,曹冏的《六代论》,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养生论》等皆为佳作。刘勰说,“至如李康《运命》,同《论衡》而过之……然亦其美矣”(《论说》);说“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章表》);说“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檄移》);说“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书记》)何焯说,曹子建《求通亲亲表》“此文可匹《出师表》,而文采辞条更为蔚然”。李兆洛说,曹冏《六代论》“一气奔放,尚是两汉之遗”。孙鑛说:“(《养生论》)旁引曲证,剖析殆尽,却并无一迂语。质率而不失其华,笔力自畅。”(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引)这些评论,在今天看来,基本上还是正确的,值得我们参考。
西晋文学,以潘、陆为首。《文选》选录潘文有《杨荆州诔》、《杨仲武诔》、《夏侯常侍诔》、《马汧督诔》、《哀永逝文》五篇;陆文有《谢平原内史表》、《豪士赋序》、《汉高祖功臣颂》、《辨亡论》、《五等诸侯论》、《演连珠》、《吊魏武帝文》七篇。所选潘、陆文多属较好的文章。其他如张载的《剑阁铭》、张协的《七命》、李密的《陈情表》、刘琨的《劝进表》等亦颇著名。李兆洛说刘琨的《劝进表》“正大光明,固是伟作”;说陆机的《豪士赋序》“此士龙所谓清新相接者也,神理亦何减邹、枚”;说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优游彬蔚,精微朗畅,两者兼之”。谭献说陆机的《演连珠》“熟读深思,文章扃奥尽辟”(《骈体文钞》引,下引谭献语,出处并同);说张载的《剑阁铭》“精炼”;说潘岳的《马汧督诔》“瑰玮绝特,奇作也”。皆备致优评。东晋文章以干宝《晋纪总论》、陶渊明《归去来辞》尤为有名。李兆洛说:“(《晋纪总论》)雄俊类贾生,缜密似子政,晋文之杰也。”欧阳修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元·李公焕《陶渊明集》卷五引)评价都很高。
南朝宋代文学又有了新的变化。刘勰谓其特点是“讹而新”(《通变》)。这主要是指诗歌创作表现出追求新奇的倾向。“杂文”似无明显的变化。《文选》选录宋代文有傅亮的《为宋公修张良庙教》、《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将军表》,谢惠连的《祭古冢文》、范晔的《宦者传论》、《逸民传论》,颜延之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陶徵士诔》,谢庄的《宋孝武宣贵妃诔》,王僧达的《祭颜光禄文》等。刘勰对南朝宋以后的作家作品论述很少,因为他认为“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时序》);“世近易明,无劳甄序”(《才略》)。何焯说傅亮的《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叙致曲折,复自遒紧。季友章表,故有专长,犹东汉风味”;说《为宋公求加赠刘前将军表》“质直详尽”;说范晔《逸民传论》“此篇抑扬反复,殊有雅思,可以希风班孟坚也”。谭献说傅亮的《为宋公修张良庙教》“金石之声,风云之气”;说颜延之《陶徵士诔》“文章之事,味如醇醪,色若球璧。有道之士,知己之言”。大都作了肯定的评价。
南朝齐梁时文学兴盛,《南史·文学传序》说:“自中原沸腾,五马南渡,缀文之士,无乏于时,降及梁朝,其流弥甚。盖由时主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俱集。”《文选》选录齐代文有王俭的《褚渊碑文》,王融的《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五首、《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谢朓的《拜中军记室辞随王笺》、《齐敬皇后哀策文》,孔稚圭的《北山移文》等,梁代文有江淹的《诣建平王上书》,任昉的《为宣德皇后劝勤梁公令》、《为齐明帝让宣城郡公表》、《为范尚书让吏部封侯第一表》、《为萧扬州荐士表》、《为褚谘议蓁让代兄袭封表》、《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奏弹曹景宗》、《齐竟陵文宣王行状》,丘迟的《为吕僧珍与陈伯之书》,沈约的《奏弹王源》、《宋书·谢灵运传论》,王巾的《头陀寺碑文》,刘峻的《辨命论》、《广绝交论》,陆倕的《石阙铭》、《新刻漏铭》等。上文提到,《文选》选录之文,不录存世者。考《文选》中之作者,陆倕卒于普通七年(526),死得最晚,此后去世之作者的作品,皆未能入选。《文选》所选齐、梁文,亦多为较好的作品。李兆洛说刘峻的《广绝交论》“以刻酷摅其愤懥,真足以状难状之情”;说陆倕的《新刻漏铭》“文虽失于襞积,而密藻可观”,说任昉的《齐竟陵文宣王行状》“以俪辞述实事,于斯体尚称”。谭献说王融的《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五首。“精深骏快,洞见症结”;说任昉的《宣德皇后令》“琢辞自工”;说《为萧扬州荐士表》“大臣之言,捉刀者真英雄也”;说《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绵邈动人。季友(傅亮)、彦昇(任昉)之外,殆鲜鼎立”;说《奏弹曹景宗》“可谓笔挟风霜”;说沈约的《奏弹王源》“曲勘尽致,笔端甚锋锐”。说王巾的《头陀寺碑文》“名理之言出以回簿,纪序之体贯以玄远,此为南朝有数名篇”。许梿说:孔稚圭的《北山移文》“此六朝中极雕绘之作。炼格炼词,语语精辟。其妙处尤在数虚字旋转得法。当与徐孝穆《玉台新咏序》并为唐人规范”(《六朝文絜笺注》卷八)。于此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文选》的文学价值,主要表现在:
(一)保存了丰富的文学资料。根据《汉书·艺文志》和《隋书·经籍志》的著录,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的文学作品散佚很多,而《文选》保存了丰富的诗文资料。它选入一百三十多个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家包括先秦五人,西汉十八人,东汉二十一人,魏十四人,晋四十五人,南北朝二十七人。选入作品七百六十二篇,其中辞赋七十四篇(包括骚体),诗歌四百三十二篇,杂文二百六十二篇。有些作品由于《文选》选入,才得以保存下来。《文选》是我们今天研究汉魏六朝文学必须参考的文学要籍。
(二)选录了众多的诗文佳作和名篇。从以上的论述,已可见《文选》的佳作、名篇如林。范文澜说:“《文选》取文,上起周代,下迄梁朝。七八百年间各种重要文体和它们的变化,大致具备,固然好的文章未必全得入选,但入选的文章却都经过严格的衡量,可以说,萧统以前,文章的英华,基本上总结在《文选》一书里。”(《中国通史》第二册四二一页)的确如此。
(三)体现了先秦到南朝梁代的文学发展轨迹。先秦时期,文学界限不明。限于体例,《文选》主要选入了《楚辞》若干篇。汉代辞赋、散文和五言古诗,《文选》选录了它们的代表作品。魏晋南北朝时期,有五言诗、骈文,《文选》选录了其中许多佳作和名篇。从《文选》所选诗文可以看出从先秦到南朝梁代的文学发展轨迹。
应该指出,尚有许多优秀作品,如先秦的《诗经》、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两汉的《史记》、《汉书》及一些乐府民歌等,限于《文选》选录作品的体例,皆未能入选。当然,对古人我们不应责备求全,但是总令人有几分美中不足之感。
《文选》的影响深远,它的文学价值是人们公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