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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集
1.1 惊诧秋来红到天
惊诧秋来红到天

王芳芳

山东为齐鲁故地。齐鲁文化实分两脉:齐重才艺,故旷放而多智;鲁贵诗书,总博雅而多礼。鲁山齐水激荡,往往孕育出兼容并蓄的复合型才人。尤其诗词文艺之道,其佼佼者,能将多种矛盾甚至对立的文化气质,浑然融为一体,采众之长而无其短,譬如刚柔并济之李清照,文武双全之辛弃疾,都有着极丰满立体的人格与多面的才华。

先贤不可追。天地灵秀之气,四散而飘于野。王玉宝先生身上也有这样奇妙的矛盾气质。其人温厚、儒雅,诗词中却有豪气、逸气,甚至带着些许的水气、野气。

温厚儒雅,来自学养,来自君子修身。豪气与逸气,则发之于个人之性情。水气、野气,却又是什么呢?是为文艺者、为墨客骚人最本质的“天性”。

王渔洋说,诗有气韵。袁枚说,诗贵性灵。汪曾祺说,作诗有诗格。何为格,不可说。打个比方,比如茨菰就比土豆的“格”高,但是到底高在哪里?不可说,说不好。

天性也不可说,但就在那里,从文字中是可以看出的,是作为一个诗人,天生的一段写诗之意兴,是将诗写出“气韵”“性灵”“格”来的必不可少的一点灵光。

这水气、野气,便是王玉宝先生诗词创作中的天然意兴、灵光点点。

当知道王玉宝先生家乡是山东梁山后,便明白这水气、野气所来有自了。八百里水泊,烟波浩渺,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遥想当年,忠义堂上。生长于斯的孩童,自小爱水,亲水,于河汊湖荡的纵情游嬉中,与鱼蛙鸥鹭万千生灵的接触中,生命便得了水的滋润,感染了水的自由恣肆。

我记得他曾有一组《临江仙》记写彼时生涯。

其一:

忆昔少年初下水,扁舟一叶篙撑。岸柳渐远胆自生。呼哨一声响,野鸭苇蒲惊。

水草轻分寻鸟蛋,晚霞不觉褪红。水中素月忽变明。岸上人召唤,应是责怪声。

其二:

忆昔少年湖上嬉,兵分两路英雄。琼田搅乱细纹生。敌酋生擒住,庆功小舟横。

雁翎莲藕芦苇荡,男儿自幼喜兵。枝枝叶叶尽豪情。少年船头立,归舟满天星。

生动活泼,得自然之趣,有赤子之情,字里行间隐含着对故园的眷爱。这深深的眷爱,在其《梁山》一诗中,有着庄严而明晰的表白:

岱岳独尊余脉远,上苍钟秀廖儿川。

雨时森竦接罡气,晴日葱茏生紫烟。

年少启蒙忠义事,岁长习读圣贤篇。

江湖漂泊八千里,唯有梁山入梦田。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中国有诗教的古典传统。孔老夫子说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故知诗不可滥作。与轻灵活泼的词体相比,诗,更多庄重,诗,进可立庙堂之高,退可居江湖之远。故对于创作者的要求,除了天赋之诗心、别具一格之诗眼,还更多地强调其襟抱与学识。由襟抱催发,诗品方高,有学识滋养,诗味方厚。

我与王玉宝先生只会过一面,平日隔空文字交往,他写,我读。

先写词,词风偏苏辛一脉,又自有一种烂漫天真,随处触机。后又攻诗,多为律绝,诵其诗,我的最大感受是:它不是才子的诗歌,而是继承有士大夫诗歌传统,更接近于儒者的诗歌。

为什么这样说呢?他的诗,颇得传统诗教“忠爱温厚”之旨。不在字句上斗尖新,但作者本人之性情胸怀历历可见,对吾土吾民的热爱,对乡梓的依恋,对事业的忠诚,都可以从诗中真切地感受到。个中,更跳动着时代的脉搏,飞扬着生活的情趣。

用形象化的语言来表达——若说我们从他的词作中,更多地品味到的是水气、野气,是性灵之光;气韵之美;那么,在他的诗作中,扑面而来,带给我们的,则是金风飒飒,秋色灿然。

显然诗人是爱秋天的。著作皆以“秋”为名,先有《新秋集》《金秋集》,今又有近体诗集《清秋集》。不过,与其说是诗人挚爱秋天,倒不如说,是金秋、清秋、秋风、秋色,正契合了诗人的情怀与禀性罢了。

这秋风秋色,不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肃杀,却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一襟豪情,是“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无边逸兴。

翻开《清秋集》,不论记事、写景、咏史、酬人,在诗人的笔端,都显现着极明朗的色调,沉着雄健的气魄。

试读《友聚》一章:

此时当立夏,万物日相丰。

今品西洋酒,明天马拉松。

写友朋相会之趣,信笔拈来,似未经多少推敲,然读之隽永有味。“此时当立夏,万物日相丰”,笔端起,如重锤落,掀开季节华美盛大的帷幕。掀开之后,却又并不浓墨重彩、铺陈敷衍,只是举重若轻,在诸多乐事、趣事中,撷取“喝西洋酒,跑马拉松”两个场景,欣然一笔带过了——好像从季节的天空中,飞过去两只鸟的剪影,因灵动而让人印象深刻,因留白而令人回想追忆。

又如写异国游的《休斯敦四首(其二)》:

初来异国陡生疏,早起晨星廖似无。

横穿车流端自笑,立身便作逍遥图。

亦是生活海洋中随手拈得的一朵浪花,人生长胶卷中的一次随机定格,事情本身平平无奇,是诗中喷薄欲出的旷达从容态度,让这无奇小事变得熠熠生辉,变得诗意盎然,如朝阳升起,为每一棵小草都镀上了金色轮廓。

《游永泰寺》:

晚来寻古刹,余照落空阶。

僧屋明由暗,寺门关复开。

青杨岁长寿,藤柳绕和谐,

风起松前殿,泉流月下崖。

即使在这样取景幽寂的诗篇里,诗人的自我仍然是明澈的,诗中的意境是和谐、优美而愉悦的。“僧屋明由暗,寺门关复开”,枯荣相继,生生不息,领悟得此中禅意,则何处不得自在从容?

一首首读下来,如此诗心,如此诗境,是让人神清气爽的,像置身于开阔明净的秋日天空之下,远眺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近赏黄花堆积,佳果纷呈。

再看这一首《中秋纪事》,写携友同游黄河入海口:

湿地风光未经年,妻儿四顾己身先。

犹言沙渚识新鹭,曾向长河问酒船。

芦荻飞花秋叶劲,雁行列阵白云悬。

驻车争拍黄须菜,惊诧秋来红到天。

诗人长年居山东东营,身处黄河入海口之滨。故诗中亦常描写此处风景,佳作频频。又如:

熊熊烈烈没拦遮,冲荡荒芜一团火。

熏染蒹葭锦绣光,映红东海浪花朵。

寻常小草,秋来红到天,如烈火腾跃,势不可挡,这样的江海奇景,这样瑰丽恣肆的秋色,几乎要颠覆我们对“秋”的传统审美认知。

要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除了充沛的诗性想象力,诗人本身的人格力量或俗语曰“精气神”,是起着主导作用的。

作诗如做人,意思大概就在这里。

说到这里,想起《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诗经》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人的一生,应该是不断自我修炼,自我完善的一生。君子如玉,亦需要友朋相呼,彼此切磋。作诗,也是一件无止境的事情。

诗人近十年苦心吟咏,诗集即成,嘱我为序,又嘱我定要多谈不足,多说些批评言词。精进之心志,令人感佩。然而我于诗之道,也未窥门径,不过一个“好读,不求甚解”罢了。诗之境界,岂有尽头?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大抵也是三分在人,七成在天(天赋)的事情。天赋作者已经够了,就讲讲“人力”。宋人朱熹有诗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作诗,尤其作古体诗,是要有源头活水的。这活水从哪里来?从中国传统文化里。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千百年滋养着一代代的学人才子,对于今天的诗人,更是用之不竭的源泉。

三坟五典、诸子百家、诗词曲赋、笔记野史,乃至小说家言……都可以是我们汲取养分的来源。不必刻意求博求广求专,但能闲处留意,凡读必有所得,自然滋生学养,学养到了,诗歌自然浑厚,隽永深长。

“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春潮生时,轻舟自行,做人与作诗,都贵在积蓄与等待。一树春花盛妍,只因岁岁年年,每一缕根须都在土壤下奋发。便以宋人梅尧臣的这几句诗作为结语,作为与诗人的共勉。

2018年5月于安徽合肥

王芳芳,笔名王这么,著名作家,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安徽桐城人。已出版作品《转角遇见李清照》《万物皆有伤心处》《大好河山可骑驴》《簪花的少年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