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是漫长的传奇
李白之后数十年,中唐大诗人白居易来到李白墓前。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白居易《李白墓》
李白的命运,令有点功名有些世俗福气的白居易大发感慨。
除了高官厚禄,大唐人间所能经历的生活,李白都经历了。非凡诗才,傲岸人格,漂泊天下,携妓纵酒,千金骏马换小妾,黄金散尽交不成,纸醉金迷梦一场,快感痛感的极致,江湖宫阙的跌宕,等等,李白都近乎自然地去做了。皇帝视为家业的无限江山,成为承载李白惊世骇俗诗文的容器,成为供李白双脚驱遣的浩荡精神马队。没有比李白游历更广的诗人。李白把一辈子活成了几辈子。
李白始终拒绝生存所需要的成熟。妄想,失败,再妄想,再失败;狂热,虚无,再狂热,再虚无,李白如此走至生命终点——这样概括李白一生有点冷酷。斗志昂扬的一生,猖狂荒诞的一生,沮丧不已的一生,丰富多彩的一生——这样概括可能比较周到。李白与我等庸人一样,亦清楚人前显赫当世富贵是好事。但若需付出太多,需自我折辱或忍受他人折辱太多,那好事你要还是不要?这是个问题。司马迁、陶渊明等自觉不要了。李白终身都想要那好事,但不能改造不能折辱的人性个性决定他就是要不到。
权力,皇权之下极具魅惑力的权力,既是李白无法进入的堡垒,亦是终生无法走出的围城。大约正因如此,李白的其他各项表演才达到极致。
当世被人蔑视或被人同情的李白,却很快成为“传奇李白”。李白之后,关于李白的传奇,比李白的人生长十倍百倍。李白的尾声,是绵绵不绝的传奇。在传奇里,权贵们甚至皇上竟然都充当了为李白喝彩的看客、观众。
李白已离去的世界,人们让李白一再复活。各地不断有仙人李白出没的消息。李白足迹到过的地方是这样,没到过的地方也这样。这类似西方关于神的传奇。李白生时传奇色彩已甚浓,人们却嫌不够,非让李白比他真实的人生更加传奇。人们无视李白终生沦落这一事实,传说里的李白总是光鲜无比。李白已经很极端了,人们却让他更极端。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羹等,不但成了真事,还不断变得更丰富更生动。高力士、杨贵妃这等权势人物,在李白面前一再颜面扫地。连皇上在李白面前都乐不可支、嗫嚅失态,几近小丑。在极端潦倒中弃世的李白,传说中却成了入水捉月而去的李白。
在传奇里,人们让“幽默权”倒过来了。人们为何需要这样一个李白?
李白之前无李白式人物,之后亦难觅踪影。原因可列出很多。李白式极端个性不利于现实生存,人们会自觉抑制性格中的“李白因素”。这或许可看作主因。我们都明白,不能把自己心中的“李白”放出去捣乱惹事。动物都知采用或隐蔽、或佯攻、或迂回等策略去捕食或躲避敌人,李白就知一个劲大喊:你快给我、你应该给我、你必须给我。这样的“李白”确实不能轻易放出去。“就质论,他其实是和一般人的要求无殊的,就量论,一般人却不如他要求得那样强大。”(李长之)我极认同此观点。每一个正常人,性格中皆有或轻或重的“李白因素”,人人精神深处都有一李白在。李长之又说:“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我们仅仅朗诵一下“天生我材必有用”等李白那些直白诗句,即使没有获得自信,也能得到宣泄。为了生存,为了利益,我们总是选择放弃傻劲、放弃痴情,乃至不惜放弃更多。
喜欢李白,就是喜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喜欢你自己。
权势的威压是实实在在的。时时感受着权势威压的士人,会产生蔑视权势的心理需求。距离权贵遥远的芸芸众生,亦无法拒绝无远弗届的权力压迫。借神化李白、让李白代替自己去折辱戏弄权贵,便成为一种共通的心理需求。自怜又自重的士人,很容易相信并渲染李白传奇。李白越狂放越傲慢,我才越解恨,越痛快。这对士人的“婢妾心态”,可算是一种矫正与缓释。聪明如苏轼,竟亦相信力士脱靴等传奇是真事。
效法杜甫较安全,效法李白较不安全。皇权时代,抑李扬杜一直是主流。到了现当代,喜欢李白的多了。这与现代社会人性得到较多解放尊重是一致的。中国古代难觅李白式人物,雪莱、拜伦、惠特曼、尼采等西方天才人物所表达出来的魅力,给人的透明感,却似乎能与李白相通。
人在本性上是不愿透明的。遮掩、粉饰是常态。今世所谓隐私权,就是对此本性的保护或屈从。有人借隐私权,掩盖其肮脏勾当,这是开放社会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李白的丑陋,我们不但难以避免,有可能比李白更丑陋。李白的纯洁,却往往难以成为我们的纯洁。李白的纯洁是不自觉的纯洁,混沌的纯洁,赤子的纯洁。任何社会形态似乎都不缺复杂、不缺肮脏,却极可能缺纯洁、缺透明。
李白是西方译介作品最多、知名度最高的中国古诗人。李白是能通向现代,通向未来的。李白现象,首先在一种生命现象,艺术现象。李白在中国皇权时代罕见地张扬了个性奇迹。李白并无为众人争自由平等之念,他只求一己的自由,只妄想权贵平等待他。这已经是了不起的伟大。可以说李白的德性境界不高,但李白的宝贵价值没有任何一位古人能够替代。
不能不再说龚自珍。已痛切感受到现代文明冲击的龚自珍,却天才地意识到了李白身上的先秦气息。“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龚自珍《最录李白集》)庄子倡自然天籁,屈原则奇丽诡谲。在李白那里,他们统一了。
李白以一个赤子形象,十分顽劣十分鲜明地站在中国历史的中间地带。似乎在完成一种提醒。中国不能无李白。世界看到了李白。千年李白仍是当代新星。
李白来过了,中国就成了李白来过的中国。李白似乎可以启示或证明,老迈皇权中国之外,还应有且会有一个青春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