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风激兮万世
读李白编年集至李白暮年,我的心悬了起来。明知李白已弃世千年,却感觉李白将重新死一回。
面对亢奋不已,却不知已近生命终点的李白,不禁替他着急。
看了数十年月亮的“炯然眸子”,即将无可奈何熄灭了。我在心里说——李太白呀,不要瞎折腾了,你的时间已不多了。旁观或俯视古人——这是一种不无残酷的阅读体验。我已说过,“后生”的这一时空优越感是虚妄的。
让李白不折腾是不可能的。
755年底,安史之乱爆发。光鲜盛唐瞬间成为腥风血雨战场,万家灯火转入凄惨暗淡。大唐浪漫气息虽未一扫而空,皇权神经却已变得极度敏感紧张。那些面临权力洗牌的群体当然会首先骚动起来。宫廷更是核心。历代皇室每届此时,除了面对无穷挑战之外,自相倾轧残杀往往不可避免。
乱世来了。李白一面忧心如焚,一面又精神大振。自四十四岁至今,漂泊江湖又十余年,妄想中的宏伟政治抱负始终未获施展。从前,以皇上赏识为开端,尚不能有所作为,应对乱世,李白有何高明手段?
李白终身持舍我其谁气魄。将此用于创作或许有益无害,李白却迫切地用于政治。这是李白式悲哀。最悲哀的是,晚年李白竟有了将这气魄狠狠使用一回的机会。等待他的只能是政治上的灭顶之灾。
756年底,隐居庐山以观时变的李白应召加入永王李璘幕。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永王东巡歌》其二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永王东巡歌》其十一
李白感觉在政治上沉沦实在太久了。这位五十六岁“老兵”,一入幕即吟咏不绝,斗志昂扬。李白以为“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时机来了,终于可以做谢安、诸葛亮了,终于可以发挥他那“挽狂澜于既倒”的不凡能量了。
可是,就在此时前后,不少人审时度势,选择脱离永王或拒绝其征召,有人甚至起兵反抗永王。
乱世必催生投机心理,权力核心的皇子皇孙更难免。穷乡僻壤亦不乏做皇位大梦者。大乱始发,玄宗仓皇南逃成都。玄宗第三子太子李亨、第十六子永王李璘奉命分别平叛。756年七月,李亨在灵武即位,是为肃宗,玄宗无奈成为太上皇。该年十一月,李亨诏命李璘赴蜀见玄宗,李璘抗命,擅自率军东巡。李白这组《永王东巡歌》就写于途中。这时李璘已被新朝廷下旨废为庶人。新朝廷组织力量讨伐李璘。不知李白知还是不知,讨伐李璘的主帅竟然就是李白的老朋友大诗人高适。此时高适身份为淮南节度使。第二年二月,李璘兵败被杀。仅数月,李白即由云端跌入泥潭。李白入李璘幕之际,正好是李璘被宣布为“叛逆”之时。
李白昧于天下大势,再加上信息传递速度等原因,直到最后关头,也未有脱离李璘,挽救自己之举动。李白天真,世界却不天真。
李璘在大溃败中为人所杀,肃宗李亨事后却追究杀掉李璘的人。后来,皇室又为李璘昭雪,并抚恤其后裔。想到李白亢奋成那样,的确有些可笑。李白“没头脑至于此地”(朱熹)。指责李白政治糊涂甚容易。我亦如此。须试说句公道话。暗箱政治面前,透明李白必无能,必失败。说李白政治智商低,应联系皇权政治环境。若有公开透明政治,李白或许未必不堪一击。
皇权面临大乱或改朝换代时,众皇子皇子生投机心理不奇怪。士人生某种投机心理,亦属正常现象。李白有无投机心理?掂量李白一生、反复研读李白从璘前后作品,结论难下。现当代人往往把李白从璘说成出于“爱国热情”,太苍白太轻巧了。古代少有人持此说。大都如朱熹将李白此举看作“没头脑”。说李白有投机心理似太冷酷,说绝无投机心理也乏说服力。这样说吧,李白即使有投机心理,也只能是最天真、最拙劣的投机者,是绝无成功可能的投机者。透明单纯的李白因浑浊皇室斗争而受累,这应是基本事实。
李白被囚浔阳狱,绝望中幻想老友高适援手。高适小李白数岁,是公认边塞诗高手,诗风骨气峥嵘,风靡当世。狱中李白数次辗转献诗高适,不惜吹捧对方。高适不予理会。难以揣测高适读老友李白献诗时的心情。曾任讨璘主帅已为朝廷重臣的高适,取如此态度在情理之中。对李白的打击却无疑极为沉重。“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万愤词投魏郎中》)李白狱中这一咆哮,必定亦指向高适。“预防蔑视”心理极重的李白,这回在已成权贵的老友这里,彻底体会到了被抛弃被蔑视的痛苦。李白与他人形成政治分野,真是太容易了。
李白入狱半年多后,被行军至此的中丞宋若思解救出狱。乍脱牢笼,又思功名。撰写《为宋中丞自荐表》,幻想新皇上给他点功名。李白为宋若思想出了这样的话:“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皇上不给我李白这样的天才功名无道理呀。他不知,新皇上现在只是把他放在是杀还是留、是系狱还是流放之间来掂量了。出狱不久,李白又被重新定罪长流夜郎。“枯槁当年”命运看来难以改变。757年底,李白踏上流放之途。759年初,因天下长久大旱,朝廷精神紧张,特赦天下。走了一年多,还没走到夜郎的李白,侥幸遇赦。流放途中,李白吟咏不绝。流放,那似乎是李白的另一种漂泊方式。
李白自由了,生命终点却就在眼前了。李白好像在抓紧使用他的最后时光,继续漂泊不止。看一看李白最后这几年心情。
苟非其时,贤圣低眉。况仆之不肖者,而迁逐枯槁,固非其宜。
——《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并序》
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郎迁客带霜寒。……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江夏赠韦南陵冰》
在过山车般激烈跌宕中,李白十分惊险地来到了六十岁。能活下来,已属侥幸。诗才诗名该能起到一定救命作用。欲对李白动刀俎者,不能不掂量此人诗名之大。“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杜甫感慨的就是李白此时境况。这一年,李白写诗甚多。李白极罕见地显露出反省意识,有认命味道了。“夜郎迁客带霜寒”,可是,即使“霜寒”在身,创伤沉重且无法疗救,诗人却雄心犹在,放旷依然。破碎的雄心仍是雄心啊。
予非《怀沙》客,但美《采菱曲》。
所愿归东山,寸心于此足。
——《春滞沅湘,有怀山中》
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
何日到彭泽,狂歌陶令前?
——《寄韦南陵冰》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江上吟》
我李太白不愿成为赋《怀沙》而自沉汨罗的屈原。我愿追随谢东山(谢安)、陶渊明那样的隐士。从功名角度看,“枯槁”此生,已成定局。兼济无望,独善成空,作为追求目标的人,李白一个目标也未能实现。折翅大鹏怀着巨大缺失感面对末日。那么,以何为终极安慰?“万言不值一杯水”哨然转化为“屈平辞赋悬日月”,从前不以为然的诗才诗名,成为抗衡权贵抗衡生存虚无的唯一砝码。拒绝屈原那样的宿命,却不能不以屈原名贯宇宙为安慰为标杆。对一直期待却始终不能兑现的世俗功名富贵,只好再彻底蔑视一回。
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
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
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
——《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
762年秋,闻太尉李光弼出征东南消息,六十二岁李白竟不顾老迈,强行上路,无奈半道病还。全诗三十八句,标题竟长达三十八个字。一个病体支离的诗人,一个长得令人惊心的标题。这标题宛如一根长鞭,悬在现实与历史里。李白知已届残生,欲把自己最后狠狠地使用一次,不惧死在征途。却不知此生只余数月光阴了。
我一直不用爱国与否来评说李白。对广大士人来说,爱国情感是不必讨论的。拿爱国标签一贴了之,实在是过于省事的解读。皇权之国爱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所谓“忠君爱国”,“爱国”的结果却可能犯下“不忠君”死罪。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涂炭生灵的大动乱还在持续,李白以刑余之身,负无法洗雪的耻辱,一颗热情之心冒出的却只能是虚火了。这首长诗里,李白不再说功名,不再说仙、道、侠、隐,只说他对天下的忧虑,只说对不能再使用自己的抱恨终天。李白这是纯爱国了,而爱国又是为“报恩荣”。一无所有的李白仍然以为,皇室、国家对他是有恩的。“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可怜“谪仙人”,只余一声长叹。
一声长叹,再接一声长叹。数月后,到达终点的李白,以《临路歌》诀别此生此世。《临路歌》是李白特色的遗言与叹息。李白的终点那里,无仙、无道、无侠、无隐,只有一只中天折翅的大鹏。
我就担忧,到达人生终点的李白,仍用成仙成道之类妄想来逃避他的“自我”。若那样,我这“后生”会为之生更多悲凉。感谢李白,他虽没有活出他向往的活,总算基本活明白了。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临路歌》
大鹏、八裔、中天、力不济、激万世、游扶桑、挂左袂、孔仲尼、眼泪……
大鹏中天折翅了,李白把那骨头一根一根扔出来,扔给当世,扔给千年之后,扔给我。我捡起一块,嗅到了大鹏的生机与气息。多么生动多么传神,多么雄伟又多么苍凉啊!
李白出蜀后,以《大鹏赋》作为他的青春宣言,从此始终以大鹏姿态傲岸地且行且吟走过此生。李白在《临路歌》里说:大鹏不是老了,是中天摧折了,大鹏永远是青春大鹏,我李白永远是青春李白。
呐喊过“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李白,临终却以孔丘映衬自己,寻求最后安慰。李白走得那么远,仍回归孔儒——当世无“泣麟”孔子,也就无人为我李太白流泪了。可见,放旷如李白,基本人格仍是“儒家人格”。李白承认自己失败了,但自负自豪依然。折翅的大鹏仍是大鹏,失败的英雄仍是英雄。李白的震撼力、伟力在此。“余风激兮万世”,失败的李白却相信自己必进入不朽行列。“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梦李白》)杜甫早就看清了李白这一宿命。这是天才们的共同宿命。
项羽自刎前的绝唱《垓下歌》。项羽、李白,两个失败的又单纯猛烈的英雄。项羽给我们送来远古英雄的气息。李白则是中古时代最具浪漫英雄气息的伟大诗人。这种气息哪里去了?为何世上再无李白?
司马迁退却至幽深历史里,以史笔实现其看上去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人格尊严;陶渊明退却至田园,以寂寞田园隔开无道人世对他人格的无情伤害。李白不知退却,亦不能“进步”。李白将自己放大再放大,放大成磅礴云天的大鹏。这大鹏却永远笼罩在一面广漠虚无之网里。生存总是用琐屑、萎靡、渺小来折辱他,消耗他。他在这个地方咆哮一阵,到另一地咆哮一阵,一直咆哮至人生终点。在终点上,李白以折翅大鹏的低沉咆哮,宣告他结束演出。
李白这一颗心,无人能照顾。他人能安抚、照顾的心不是大心。大心谁也不能照顾。司马迁、陶渊明等只有自己照顾自己。李白有颗大心,只是他照顾自己的能力太差了。
李白呀,你这一生,就是“无用”的一生——你不堪为人所用。从来是这样:一些人渴望被使用,一些人不能不被使用,极少有人能恰当地使用自己、完成自己。一切皆成空的李白,最终勉强把写诗当成有价值的事了。仅就写诗这一点来说,李白呀,你就算是个稀有的使用自己、完成自己的人吧。你对自己此生很不满意,我替你感到基本满意。李太白,你没再多费一点力气,仅以你的作品就陪我走了很长的人生之路了。我念叨你可不少。别老觉得吃亏,遭嫉恨。你这真是一件占便宜的事。
出发点是大鹏,终点是大鹏。李白是不忘初衷、不改初衷的典型。这初衷里有人性的纯洁,有赤子的透明。中国文化史上,庄子的哲学大鹏化为李白的诗性大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