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或无关李白
儿时即喜欢李白,可是迟至五十开外才能拿出较多时间系统研读李白。对具体作品的喜欢状态发生了不小变化。儿时喜欢的一些作品,现在可能不太喜欢了。或者相反。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老了,可以肯定的是,一千多岁的李白未老。若把人类看成是成长的,我只能承认,古人比我们年轻。我略显深入地研读过一些我感兴趣的历史人物后,我确实感到,屈原、司马迁、陶渊明等都比我们年轻。曹操诡计多端,却亦不比我们老。李白可算是最具青春气息的古人。
我们似乎很容易忘掉自己的青春、青春梦想。
我在工作上采取主动退却后,生活逐渐进入相对有闲状态,终于可以沉潜于规划已久的研读古人系列了。自以为勉强算是个读书人,却一生缺少系统深入研读,需要补课。列入读写规划的首批古人有十多位,拟半年左右读写一位,所写文章长度每篇在两万字上下。对我来说,悬一个写作任务,方能使读书深入下去。
读写李白达半年时,感觉该结束了。按写前几位人物习惯,将初稿放一放沉淀一段时间再作修订。开始研读下一位历史人物了,却无论读啥都想到李白。这个李白真不是好惹的。李白把他在大唐的喧嚣强行施加给我了。我只好回头。时至今日,纠缠于李白竟然已达一年,文章字数亦远远超出规划。
读李白陷入欲罢不能境地,这大约可以归因于个人文学趣味。似乎又不尽然。透明的李白,在他活蹦乱跳的一生里,把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搞得相当独特又复杂。千余年后,他与这个世界的关联仍然一言难尽。
李白当世及后来,杜甫对李白所发生的理解与投入的情感,再也无人能仿佛一二。我却生此妄想:我笔下李白,应当要近似杜甫眼里的李白。担荷道德人伦重负的杜甫,激赏并深刻同情放旷飘逸的李白。我却无任何负累,只求能尽量体会古人之心,只求能享受读书之乐。
对这期间涉猎的有些著作或人物,择重要者略作梳理。
李杜关系是千年话题。当然亦是此文话题。1971年,在出版物极少的大环境中,先后有两部书隆重出版。一部是郭沫若著《李白与杜甫》,一部是章士钊著《柳文指要》。后者在领袖一再关照下,才得以出版。李白与柳宗元,都是领袖喜欢研读的古人。领袖喜欢的古代作家,一般都极具个性。两书的写作与出版,都深度关联领袖思想与读书趣味。近年,作家张炜有《也说李白与杜甫》出版。这书纯是出于个人趣味喜好了。显然,书名是对郭氏著作的照应与区分。
《李白与杜甫》是特殊时代特殊作家的特殊作品。因读物极匮乏,该书成为当时不少人的精神食粮。不愧为天才学者、诗人,郭氏提出的不少观点至今仍为众学者所认可。我在“文革”结束之际,2000年前后及现在,已屡次阅读使用该书。第一次读,懵懵懂懂;第二次读,颇觉滑稽;这次读,滑稽之外,酸酸辣辣。作者一反千年抑李扬杜传统,极力扬李抑杜。说杜甫是反动地主,证据竟是杜甫“卷我屋上三重茅”“恶竹应须斩万竿”等诗句。郭氏说,杜甫家茅草要盖三层之多,冬暖夏凉,那多豪华,生长万竿竹子少说需土地百亩——杜甫的诗就证明杜甫必为地主。一个学养深厚且极聪明的人,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暗含期待“后生”能够读懂的反讽、抗争或言外之意?
细审作品,并联系郭氏晚年其他作品及言行,只能作出否定回答。不必苛求郭氏,更不应贴标签谩骂。这是在“文革”——人类的非常时代。众“士人”早已魂飞魄散了,郭氏等身居高位“士人”更不必说,不主动自觉进入什么都可放弃的状态,断无生存的立足之地。一个人,一个曾狂放、曾明朗的人,把青春梦想等全都放弃了,基本只能彻底改造为政治动物了。现代人,展示了比古人更大的人格振幅。
张炜的《也说李白与杜甫》系演讲整理稿,带有娓娓道来的口语特点。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作家视野与感受,开阔自由与细腻诗意俱备,能给我学术著作不能有的触发。有大量篇幅谈及《李白与杜甫》,对郭氏尽可能付出“同情的理解”。张炜另有同类著作《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皆达有识有趣之境。以小说创作为主的大作家,有此系列作品,令人称奇。张炜不愧为大读者大作者。这样的作家不多见。说当代仅见亦未尝不可。张炜、莫言是从齐鲁土壤走出来的大作家,他们以不同文化神色面对世界。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是学者李长之(1910—1978)一本仅数万字小册子,初版于1939年,系作者青年时代的创作。该著有学术质地又弥漫着青春诗意,视为文学作品似更合适。李长之读出了一个现代青年、现代思想文化视野下的青春李白。将此作看作对李白展开现代解读的开山之作,似不为过。从人性、青春、生命角度入手的解读,对古人那种灵感式零星解读形成非凡超越。20世纪末,我在西域喀什噶尔度过三年时光,此书陪我跋涉过千山万水。我十八年前旧作《在西域读李白》,受此著启发最大。
谁能感觉古人疼痛?谁会感到愧对古人?
当代李白研究专家或兼及李白研究的学者,数不胜数,著作极多。罗宗强、裴斐、杨义、查屏球、袁行霈等学者著作,都能给我或轻或重的刺激。无感情,不学问。真学者、大学者,其学术必能突破“学术套子”,打通诗意。终身潦倒的李白遗泽于千年“后生”,为成百上千人提供了工作岗位乃至某种社会地位,亦为更多人提供了大放厥词的机会。不容讳言,有大量论文或著作味同嚼蜡。对李白的戏说消遣类作品,当然更不必提了。
我依赖这三种基础性著作:当代学者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笺注》、清人王琦《李太白全集》《李白资料汇编》。李白不少诗系年困难,安旗编年本填补了空白,对我这种水平有限读者帮助不小。
日本学者松浦友久《李白——诗歌及其内在心象》(张守惠译)及《李白的客寓意识及其诗思——李白评传》(刘维治等译),能提供近邻域外学者的李白观感。松浦友久对李白的温馨亲切感是强烈的。
福柯《不正常的人》(钱翰译)和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李文湉译)等西方哲学、心理学著作,对我理解李白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触发。李白是国际性最强的中国古诗人,其个性置于西方文化视野下似更易理解。李白个性可为现代心理学、心理分析提供研究样本。
李白文学传记极多。浏览了一些,未发现有能与李白个性光彩相匹配作品。不论我参考著作为何,我只追求文学解读与表达。本人无意亦无能于学术。
说李白之前之后皆无李白式人物,是极而言之。条件宽些,还是有的。唐寅、龚自珍等就有李白影子,只是个性、才气强度弱于李白。当然,人都是时代大环境限制的结果。想到《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在颟顸、痴情与纯洁这方面,李白与贾宝玉较多相似。贾政不喜欢这个儿子,一心盼顽劣儿子转变。贾政代表社会主流,贾宝玉是异常或异端。贾宝玉很清楚这一点,他从不冒犯光荣正确的父亲。他清楚父亲想改造他,而他知自己不可改造。他比父亲高明之处是,他完全不存改造父亲之念。贾政来了,他百依百顺,贾政离开,他立即回复原形。
当代有无李白式作家诗人?若勉强找一个,只好把莫言拽出来。莫言是有些混沌气象的,是可以在名字前加上几个形容词的。
一个饱受饥饿之苦、潦草粗粝的乡巴佬胃口,竟神奇变化生成为强悍文学胃口。莫言这代作家基本是“饿”出来的。李白“哆如饿虎”,令人想象不已。天才似乎往往呈现某种饥饿之状。凡·高、尼采、普希金等天才即如此。莫言那吞天吐地般的叙述洪流,那饕餮般的声色感觉组合,总令我想到他对儿时忍受的饥饿耿耿于怀。莫言进入了对这一文化传统来说相当陌生的叙述世界,生猛、狂野、恣肆、泥沙俱下,令人瞠目。生机与污秽同在,陌生转化为鲜明。许多人对莫言的“污秽”不适应。事物正是如此——诞生的东西越多,污秽越多。莫言似打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感觉系统,多少有点“天外来客”味道。他其实就是从我熟悉的土坷垃缝隙里爬出来的。
将莫言“抚养”成人的因素有哪些?似乎一言难尽。《百年孤独》的那一点点养分,分明就是将莫言点铁成金的魔棒。乡巴佬顽劣天赋一下子开窍了。若说“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我以为,莫言多少也具备点“解放”味道的,起码有点“文学解放”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