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的压力
1.12.6 君王虽爱蛾眉好
君王虽爱蛾眉好

李白说:皇上是喜欢我的,只是工于谗妒的小人太多太坏。“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该诗写于出宫之前。李白既发出这一呐喊了,被逐出宫则属必然。

要么不知本质,要么回避本质。李白的生存往往是这种状态。李白书剑飘零,悲歌轻狂,生存常陷极难堪境地。李白从无像样的政治行动,最常见困境并非政治困境,而是他所说的“谗妒困境”。

李白常常愤怒倾诉自己陷入了谗妒包围,似乎一生总是为谗妒所苦。当世其他诗人亦会有诗文涉及谗妒,但其频率其强度远远低于李白。这个谪仙人,怎么一点也拉不开与俗人俗士的距离?好像李白走到哪里,谗妒之风便刮到哪里。怀才不遇、屡遭谗妒,是李白诗文所表达最醒目主题。自古至今,特别是现当代读者、学者主流,皆认可并同情李白这一表达。还不断有人极力要把谗妒李白的一小撮势利小人揪出来。这一认识是有问题的。人云亦云千百年之后,竟就成了难以打破的思维定式了。

李白遭受过谗毁是可能的,却一件也难以落实。

某方面的翘楚者易被妒。这是规律。翘楚者若伴随某种性格弱点,可能更易招致或陷入谗妒环境。这亦是规律。其人并非翘楚者,却感觉自己饱受谗妒。这亦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病态现象。

李白当然是翘楚者。而大唐可能是谗妒最少的皇权时代。这亦是大唐之大。李白的超人光彩是诗才,不但无人嫉妒,还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尊崇。最有资格嫉妒李白诗才的杜甫,不但绝无嫉妒,还成为天下最赏识最牵挂李白的人。魏颢为了见李白一面,竟然跋山涉水三千里。仅因有诗名即被召进宫,数千年皇权历史里能找出第二例否?李隆基、高力士等皆写诗,却绝无嫉妒李白诗才的理由与可能。

李白以自己为政治神话。这一神话无人认可。玄宗试用之后,更不可能有人认可了。再说,翰林待诏,并非官阶,人微言轻,政治“嫉妒价值”实在不高。其他翰林待诏及地位再低些的集贤院学士,倒可能会有嫉妒李白者。但他们亦是人微言轻,想左右皇上实在难度太大,亦太危险。略具生存智慧者,不会蹈此险地。李隆基尚未昏聩,对李白作出“非廊庙才”判断不难。大言不惭纵酒轻狂的李白,必定动辄破绽百出,毛病一抓一大把。若有人心生嫉妒或不满,根本用不着鬼鬼祟祟搞小动作,正常“汇报工作”就可以了。

李白出宫后,一是老说在宫中被群小“妒杀”了,二是始终强烈回味美好的荣耀至极的宫廷及宫中生活。这很矛盾很荒诞。

出宫漂荡多年后,李白五十岁时,又陷入了极大麻烦。难知是何事。李白此时并未参与政治活动,只是漂泊,还能有何大事?为求解脱,李白写下《雪谗诗赠友人》,长达七十句,四字一句,句短气粗,声嘶力竭。“嗟予沉迷,猖獗已久,五十知非,古人常有”“白璧何辜,青蝇屡前”“积毁销金,沉忧作歌”“辞殚意穷,心切理直。如或妄谈,昊天是殛”。李白竟发出天打雷劈这种毒咒,处境看来相当险恶,“谗妒泥淖”相当深。作于同期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句子长短错落,长达五十一句。“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当李白要写长诗了,常常是陷入愤激状态了,火山非喷发不可了。

对陷入此等境地,李白不是绝无反省。《雪谗诗赠友人》已流露此意。李白感觉到疼了。但彻底反省是不可能的。“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上李邕》)李白从青春时代就知自己的大言爱好,会惹麻烦会招人冷笑,但李白却告诫权贵:大鹏之言,岂能不大?我李白岂是可以轻忽之人!“苦笑我夸诞,知音安在哉?”(《赠王判官》)五十六岁的李白只抱怨无知音。李白自青年时代就常陷他感觉中的谗毁境地了。《上安州裴长史书》写作目的之一,就是因陷入他感觉中的谗毁困境,求裴长史解脱。

不论年少年长,不论宫里宫外,不论诗长诗短,李白对谗妒的控诉声讨比比皆是。

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

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

由来紫宫女,共妒青蛾眉。

——《古风》四九

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

——《鞠歌行》

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

——《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

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蜓嘲龙,鱼目混珍。

——《鸣皋歌送岑征君》

诗皆作于出宫前后。超人李白自比为极品美人,总是遭“众女”嫉妒。这一群讨厌的“青蝇”,永远如影随形,不弄脏李白这块极品美玉绝不罢休。李白这阳春白雪找到知音太难了。读这等诗句,后世读者只觉好玩,李白当时同僚是何观感?

每个人都会遭受谗言,而每个人又都可能是形成“谗言环境”的因子。李白遭受过程度不同的谗毁是完全可能的。李白个性易惹是非,这才是谗毁困境特别多的决定性因素。作为天才诗人,李白有极强感受能力。当他那傲骨一挺再挺,大言一喷再喷,“预防蔑视”的措施一用再用,必会招致冷笑或其他更猛烈反击。在李白感受中,就是谗毁来了。并且,李白会将那感受放大再放大。一接到宣召进宫诏书,扭头就骂身边“愚妇”,仰天大笑而去,你可想象李白是何种应世待人状况。李白的一生就是麻烦不断的一生。李白自己往往就是麻烦制造者。当然,李白绝不会这样看。抱怨环境太差、势利小人太多,是李白心理常态。

人有忧谗畏讥之心属正常,但若过分则属心态不健康。若李白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并企图去证明什么,那其实不必读李白。将李白失败归结为外在邪恶作祟,这是简单省事又能为自己开脱的说法。对自己的失败,李白不这样说能怎么说呢。李白是不可能找内因的。李白既有强烈“预防蔑视”心理,必然常感时时被蔑视的痛苦。

与此相关,李白常表达为权贵所抛弃之感。最大的权贵是皇上。皇上不能骂。这点起码的边界意识李白还是有的。“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十五)我李白只应永远以“高宴”“御宴”养着,却被以糟糠养了。李白类似诗句不少。当代各种解说除了说李白怀才不遇,还目之为这是李白批判现实。这好像是高度评价李白。窃以为,这不过是以“革命教条”解说历史的余绪。李白的批判性其实极其有限。李白的价值所在,绝非社会批判。这所谓批判,痛快诗句、高级牢骚而已。

皇宫、皇上以及天下不会呼应心血来潮的李白。御宴只能一次两次,不会有千次万次。李白不会理性观察思考贺知章、高适等诗人,是如何获得世俗成功的。李白感性很强,理性很弱,更无系统思维可言,所以他不可能表达出深度社会批判。李白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认识自己的,这又决定他对社会对他人的认识深度亦有限。有价值的社会批判亦需建立在自我认识基础上。李白对自己“大唐一人”的超群诗才不太在意,却顽固地认为自己是不世出政治天才。近似妄想症。不论怎样的挫折,都不能使李白在自我认识上产生飞跃。好像冥冥中有一种力量,把李白包裹起来,让他遍尝人生苦难,却不让他生机心、长世俗生存智慧,以免那颗纯洁诗魂遭受污染。李白心理具有某种天才式的异常,是完全可能的。

李白能纯以诗名入宫,可证此时宫廷生活当然不乏浪漫风流气息,宫廷政治亦不会太堕落糟糕,做英主数十年的玄宗其判断力尚正常。范传正《李公新墓碑》说,玄宗对李白“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指宫室机密),恐掇后患,惜而逐之”。玄宗担心大言不惭的李白酒后泄露宫室秘密。把这看作李白出宫直接原因之一,那是较为可信的。

玄宗对李白始而赏识,继而放弃。他人对李白的看法(或谗毁),影响玄宗是可能的,但决定权在玄宗。社会摧残天才是常态。屈原、司马迁、陶渊明、苏轼等,其一生基本就是被摧残的一生。但无证据证明,李白受到了有针对性的特别的政治摧残迫害。说得再彻底些,处宫中却无政治权力的李白,实在没有多大“政治迫害”价值。

李白仰天大笑亢奋至极地迈出第一步,他以为从此会平步青云,其实下一步就无处放脚了。李白的大脑指挥部,调遣丽句大言游刃有余,却难以发出有价值的政治指令。这个长不大、拒绝成熟的赤子,在政治上只能茫然复茫然。

浪费掉千载难逢大机遇,深层次主因只能在李白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