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谪仙斗篷之下
李白不得不回归漂泊江湖的旧生涯。
不过,这回多了顶“谪仙人”帽子,多了圈“赐金放还”不伦不类光环,多了一个“宫廷旧臣”背景。旧生涯又添新内涵。
并不如意的短暂宫廷生活,却被出宫后的李白美化再美化,牵挂再牵挂。“一切过去了的,都将化为美好。”这句现代诗亦可用于李白。
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
——《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
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
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
——《金乡送韦八之西京》
两诗皆作于东鲁。李白出宫不久。这颗心啊,还保留着宫廷温度,一再涌起重回长安的热望。虽然被“赐金放还”了,李白却尚有心劲,以为那只是暂时受挫,他很快就会回来,更加骄傲地回来,重获圣眷,再蒙天恩。
鲁客向西笑,君门若梦中。
霜凋逐臣发,日忆明光宫。
——《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登金陵凤凰台》
两诗分别作于出宫第三年、第四年,李白四十六岁、四十七岁,看这诗意,已分明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味道了。宫阙日远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一去麒麟阁,遂将朝市乖。
故交不过门,秋草日上阶。
——《书怀赠南陵常赞府》
十多年岁月已逝,李白五十六岁。李白已老,长安早成回不去的伤心地。门前冷落,孤独如蛇,寂寞如草,挥之不去。
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
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食黄金盘。
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
一朝谢病游江海,畴昔相知几人在?
前门长揖后门关,今日结交明日改。
——《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
这年李白五十九岁了,离弃世之时已不远。宫中生活却仍是此生无法逾越的最高光荣。可是,美好回味咋总关联如此多的世态炎凉?环绕你的势利小人咋如此之多?“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李太白呀,“翰林待诏”就算摆脱微贱了吗?你不是要为卿为相为帝王师吗?当时会有好多人巴结你这个“翰林待诏”吗?李白你太夸张了吧!欧阳修读到这诗,不禁恨恨:“宜其终身坎
也。”(欧阳修《老学庵笔记》)失去的繁华越渲染越凄凉啊。受宠是瞬间,失宠后的日子却无限漫长。午夜梦回,有足够的时间咀嚼寂寞。李白你把这日子过成了啥?
李白前期多求人汲引之大言,后期频现求人接济之哀告。李白日子越过越差,处境越来越不妙了。处境变了,回忆中的往昔生活色调必亦随之改变。翰林待诏竟成了此生巍峨高峰。这符合心理逻辑。
长安那有一个太阳,李白向人间索要的东西都在这个太阳手里,怎么能放下呢?“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杜甫太喜欢李白了。诗意美化是可以理解的。李白或许偶有醉后无法“侍从”皇上之事发生,而做梦都想登上“龙船”才是李白本质。无奈玄宗就是不让你再上船,换了新皇上更不可能让你上了。“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似乎放旷飘逸的灵魂永远徘徊在魏阙之下。飞扬跋扈、纵酒高歌的漫长生涯里,始终没忘了哨哨向庙堂向太阳抛去一个个隔山隔水的媚眼。在“功名焦虑”的压迫纠缠中,“梦日边”这类梦在李白一生中一定是个一再重复的梦。这个梦,也正是皇权士人千年不醒的梦。
对李白出宫原因,有各种说法。必定有多种直接的、具体的原因,根本原因却是李白不肯改造不可改造的诗人个性。
《玉壶吟》是李白写于宫中后期重要诗作,此时处境已相当不妙,忧谗畏讥心态极浓。“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在这里,李白一是自比东方朔,二是深感陷入妒忌包围。
李白将汉武帝时的东方朔,视之为生存参照。东方朔“隐于朝”这一飘逸形象,主要根源于后世士人的想象与美化。李白当然更是将其理想化了。
东方朔满腹经纶,却慎言安邦治国。他滑稽多智,善于自嘲,看情况必要时亦发发疯发发狂,有时还斗胆嘲弄一下虽重臣亦绝不敢嘲弄的皇上。班固称其为“依隐玩世”“滑稽之雄”(《汉书》)。东方朔擅长察言观色,他拿捏得很准——以皇上开口笑为最高原则。只要皇上笑了,就不但安全,还可能会有好处。汉武帝刘彻将东方朔从“待诏公车”提拔为“待诏金马门”,低级弄臣熬成高级弄臣。刘彻有个癖好,喜欢以侏儒养马驾车,喜观侏儒为戏。看来,身高的巨大落差,竟产生了娱乐价值,给一代雄主带来不小乐子。东方朔曾不惜以激怒侏儒的方式,诱使皇上给自己提高待遇。入宫前的东方朔向皇上自荐时,极力突出自己身高优势。待供职宫中后,精神深处始终以“侏儒”把门。看到公孙弘、汲黯那类荣耀重臣,东方朔心有不平,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只要你“谦虚”成侏儒,撒个泼打个滚也是安全的。进了皇宫,却不肯改造自己,还要求权贵视己为超人,老作大鹏欲飞之状。这是李白那类傻子才会干的事。
武帝喜侏儒,玄宗爱斗鸡。玄宗与武帝精神基本同构,李白与东方朔精神基本不同构。不自觉矮化为侏儒,金马门不是那么好隐的。
李白还常以蜀人司马相如为参照。李白亦将司马相如理想化了。同为刘彻文学侍臣,司马相如宫廷地位远高于东方朔。自少至长,我曾屡次企图对司马相如那极尽夸饰铺排之能事的大赋一探究竟,徒然受刑一场。司马相如的灵魂只能在那正确又暧昧、亢奋又空洞的吓人大赋里安身,无力跑到旷野,也难以进入我等灵魂。豪气干云大架子之下,燃烧的是一团莫名其妙虚火。挠痒痒式“微讽”精致点缀其间,又分明是挂文人羊头卖皇家狗肉。大赋精神本质不是大,是“侏儒”。
霸道权与幽默权基本一致。大人物的随意言行往往皆会被视为幽默得不得了,皆能引来阵阵喝彩。司马相如之流,终身不敢亦不能摆脱精神侏儒状态。自觉的侏儒明白,以侏儒方式撒娇乃至发点狂皆无不可,但妄想自己是英雄,拥有随意幽默权,那就错了。若能进入自觉侏儒状态,是能被赏赐一些权力的,包括某种“发狂权”。
李白灵魂,漂泊旷野,遨游宇宙,在宫廷中必为异类。李白以为,玄宗最低限度要给他司马相如、东方朔的宫中地位。这显然不可能。
因为李白不可改造,难以修成弄臣心态。不乏浪漫精神的玄宗,大约亦不想费劲把大唐最鲜亮才子“弄”成弄臣。
唐人尚狂。大唐之大,于此亦可见一斑。可能出乎大多数人感觉,杜甫就相当狂。杜甫尚狂有渊源。杜甫有一个以狂闻名的狂祖父杜审言。大诗人杜审言因狂吃过不少苦头,却狂性不改。杜甫继承祖宗衣钵,自称“狂夫”,年老后竟发此狂言:“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杜甫《狂夫》)狂杜甫眼里,李白却是“佯狂”。“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杜甫《不见》)这是杜甫写李白的最后一首诗。此时李白陷李璘案,离人生终点已不远了。
李白是真狂,真狂还不行,还需“佯狂”,狂上加狂,所以杜甫说“真可哀”。杜甫内在精神相对拘谨,其狂态倒有较多做样子性质。
贺知章亦以狂闻名,晚年自号“四明狂客”。状元出身名满天下的贺知章,行走宫廷达半个世纪,皇室近侍,身居要职。他获得了朝野一致尊崇与喜爱。李白被逐出宫这年,八十六岁贺知章因病自请度为道士,致仕还乡。玄宗及要人纷纷以诗赠别,皇太子率百官饯行。算是最有福气大唐诗人。贺的狂是圆融老辣、深谙世故的狂,是张扬自我不犯他人的狂,本质上亦是带几分侏儒自觉的狂。贺知章诗作呈现出柔和圆润轻松气氛,表明他这个狂夫与环境达成了默契,与这个世界已是一团和气。之所以不忘张扬他的狂,是因他不甘与众人画等号。李白之狂,是深植骨髓的狂,是躁轻、轻狂乃至猖狂,是对他人不留情面的狂,有时亦是佯狂——李白一定要把他的狂再夸张表达百倍千倍。数年前,八十四岁贺知章乍见李白,仿佛看见自己已逝青春,发出“谪仙人”之叹。在政治考量之后,贺对李白是何看法,不得而知。在贺生前及死后,李白有赠贺、念贺之诗,而除“谪仙”这一称号,贺再无一语言及李白。这一老一少差不多同时出宫,他们各自按自己禀赋去享用大唐天空下不一样的人生。
假设李白忽然“觉悟”了,死心塌地改造为文学侍臣、弄臣,好多伟大诗篇我将无法读到了。感觉太可惜。李白绷着一根“诗人筋”走到底,这样的一生一世又太痛苦。
我不禁生此幻想:李太白,跟你商量个事,你能不能这样——政治上成熟那么一点点,个性改造收敛那么一点点,紧一紧手脸,做个贺知章式的高官兼大诗人是可能的。大唐及皇上有这个容量啊。这样,你生存的诸多现实困境可迎刃而解,亦可享点俗世之福。甚至,你的政治理想会有一定程度的实现。
这当然只能是妄想了。
李白不可改造,这是李白的诗人宿命。李白无意无奈中实现了人格与文格的高度统一。
李白却是要反抗他这一宿命的。“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吟诗作赋实在算不了什么。“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少年行》)即使姻亲满帝都,也不如自己身居高位。若能获得眼前富贵,何必身后虚名?这是李白对时代青年的描绘,自己的影子及心思无疑包含在里面。李白具体诗文当然是有具体写作情景的。视当世当身荣华富贵比身后名重要,确实是李白特色心思。
李白到死也不能接受、不能明白,他这位谪仙,在政治上只能被视为次品或等外品。
他只好披着谪仙斗篷孤独飞翔了。李白是三重孤儿:
被玄宗试用之后,李白虽未泄气,在政治上却再无希望了——李白为政治孤儿。
李白身世可疑。无证据表明家族中有一人在大唐略显体面。李白诗文却证明,他有无穷多的族兄、族弟、从叔、从侄,他们的来历无疑更加可疑。按李白行踪及情理揣测,大都不是他们来攀附李白,而是相反。可见,李白的漂泊不是绝无目标。李白总是拼命想抓住什么。李白不提父母,至死不返蜀,很少顾及妻孥,亦无与亲兄弟见面或与其他亲人打交道的消息——可否说李白为“人伦孤儿”?
李白诗风就似“忽然从天上来”,美学面貌独特。他当然有继承有效法,但古诗人无一人与之近似。李白之后,千年来竟无一人能够追随他。真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李白是美学孤儿。
大唐啊,造物主呀,为何送给我们这样一个孤儿?是谁怕这个孤儿不够纯粹?
庄子讲了一个“混沌”凿七窍的故事。
南海之帝名“倏”,北海之帝名“忽”,中央之帝名“混沌”。倏与忽在混沌地盘相遇,混沌高规格招待了他们。倏与忽商量报答混沌,达成共识:“人皆有耳目等七窍,用来视听食息,独混沌帝没有,我们帮他开通。”日凿一窍,七天后混沌死了。
庄子语境里,七窍未开的“混沌”就是自然天真,开其七窍就是破坏自然天真。
逼李白开窍的力量那么巨大,李白却始终不开窍。是谁怕诗人不够“混沌”吗?
张爱玲有句话:“人都是住在他的衣服里。”李白住在哪里?——李白住在他的谪仙斗篷之下,住在他的大言与妄想里,住在他不可改造的天真混沌里。衣服对李白是无所谓的。李白把心脏挂在胸膛外面,挂在咸阳树上,挂在月亮上,挂在宇宙里,挂在他爱挂的一切地方,就是不挂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挂在经过伪装改造的地方,更不挂出一张好脸在世上冠冕堂皇字正腔圆,留下一张真脸在皮下窥视算计或进行慎独不慎独的所谓思想斗争。
人性的弱点,决定了人会把掌握巨大权力者奉为神,奉极权者为神更像宿命一般难以避免。诗神当然清楚“人神”的鬼祟本质。诗神的自由自然秉性决不向“人神”屈服,所以诗神总是远离权力,游荡旷野。没有一部伟大诗篇是在与权力媾和中产生的。造物主就给了我们这样一个生命情调放旷浪漫、个性鲜亮又混沌的诗人。
拿不出第二张脸的李白,并不能永远豪放。披起这件谪仙斗篷,在大唐江山飞来飞去。以谪仙派头混个吃喝不难,想斩获功名高位实在是妄想。“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日子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