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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压力
1.12.4 仰天大笑出门去
仰天大笑出门去

命运驱使李白在大唐江山漂泊再漂泊,倏忽间近二十年过去了。

天宝元年(742年),四十二岁“饿虎”李白饥饿感更强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孔子这话敲打士人数千年,当然不会放过李白。你看他那诗句,句句都要吃人。什么愁杀、恼杀、狂杀,还有喜杀、笑杀、妒杀、醉杀……饿虎吼出的就是这等诗句。饿极了,免不了出现焦虑、亢奋、歇斯底里等症状。

李白太需要吞下一份足够分量的功名了。自身、家族、妻族,皆如饥似渴虎视眈眈啊。关键是,功名这一低端目标不能到手,李白更高级的生命狂笑将无从展开呀。

忽然,宣李白进宫的诏书到来了。

让一头耐心极有限的饿虎蹭蹬这么久岁月,我不相信是为了让他体验狂欢。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南陵别儿童入京》

白酒黄鸡,儿女嬉笑。不知李白费了多大劲,才控制住狂欢之情,让诗在相对平静中开头。

下面的情绪则如风鼓浪涌,难以自抑。李白情不自禁开骂了:那位鄙薄其未发达丈夫朱买臣的会稽愚妇,将要为她的愚陋短视行为而付出代价了!讨厌的愚妇,你向隅而泣吧。看来,李白承受来自身边“愚妇”的压力甚久了。题目中声明他只与“儿童”分别,“愚妇”竟连与他告别的资格都没有。放旷的李白,在家中的日子看来很久以来是难以飘逸的了。

青春梦想似乎要实现了,功名唾手可得,大唐要给我那个欠我很久的高位了。一步登天、一鸣惊人的大戏就要开演了。身为“蓬蒿人”真是太久太久了。李白乐得像个发狂的孩子。仰天大笑啊,下巴都要笑掉了。李白怎么能平平常常地笑呢,只能这样笑,只能这样发出他的生命狂叫、狂笑。仰天大笑,憨态可掬,仙风道骨,俗不可耐。你看李白这副夸耀妻孥之前的尊容啊。李白的儿女,还有那个“愚妇”,面对乐不可支的李白,不知是何情态。

忽然念及杜甫。杜甫乍临喜事会怎样?“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你看,杜甫为妻孥的喜悦而喜悦。好丈夫与坏丈夫的区别真是一目了然。嫁人要嫁杜甫,莫嫁李白。嫁李白,你将遭无穷之罪。若找情人,另当别论。“连太太也寻不到你。”(余光中《寻李白》)诗句比牛毛更软,活得比绣花还要雅致的当代诗人这样感慨。

十多年后,李白在庐山稀里糊涂接受永王李璘征召,老兵李白竟重燃猎取功名热望,煞有介事“别内赴征”一番。“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别内赴征》)在妻孥面前,与《南陵别儿童入京》一样,憨态十足,俗气十足。

李白啊,作为半老男人,这场几乎能把你笑杀的狂笑来得有点晚了些,但你大约还是笑得太早了。

李白高调降临皇宫。李白永远高调。让李白低调些是不可能的。

李白以为自己就要完成尘世的自己了。

李白想不到,这一步已是此生高峰。高峰又是一个巨大的虚无。年龄足为李白祖父,行走宫廷达半个世纪的大诗人贺知章,乍见李白即惊呼其为“谪仙人”,解下腰间金龟换酒,豪饮一场。李白一生有两大得意之事,一为玄宗征召直入宫廷,二为贺知章冲口而出的“谪仙”称号。前者呈现为过山车般的狂喜与失落,后者则是绑定终身的光荣“绳索”。李白对此称号钟爱万分并终身感激贺知章。“谪仙人”成为李白再次确认超人自我的金字招牌。在此招牌强烈暗示诱导下,李白原有的仙气逸气狂气得到强化再强化,本来就是短板的应世能力、政治能力被弱化再弱化。

皇宫,皇权俗世里最大的谜团。不只士子们对其神往不已。穷乡僻壤永远与皇宫无缘的芸芸众生,人人都会讲一些皇宫的神秘故事。人间的太阳、终极裁判、最大赐恩者降福者、天下所有税收的集纳者住在那儿。现在,这个遥远神秘处所,向李白撩开了一角。

一边是神秘莫测的皇宫,一边是透明狂放的李白。没有什么力量,能帮李白克服这一片遥远的精神空间。

追求“直观快乐”(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的李白,举着“惟我独尊的自我”(同上)招牌的李白,以为皇宫应是个能令他更放旷更自由更快乐的地方。李白实际上仅把皇宫看作人生设计上这样一个阶段:那是他通往“仙界”的一个台阶。如能这样,皇上也愿意与李白进行身份交换。“仙宫两无从,人间久摧藏。”(《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仙”指求仙或仙界,“宫”指皇宫。诗写于去朝十年之后。李白感慨:求仙无成,宫廷又待不下去,只好在人间受这无尽摧折。宫中李白与后来飘荡的李白,都不可能有对自己的反省。

自四十二岁到四十四岁,李白在宫中过了三个年头,实际只有一年半。李隆基以“赐金放还”这一优雅方式,将李白驱逐出宫。来到皇宫的李白,继续做他永远不醒的“白日梦”。以一场狂笑为先声步入宫廷,一切似已前定。李白,这个蠢蠢欲动的谪仙人,满腔功名热望的谪仙人,他不明白,他与皇宫之间永远隔着千山万水。

李白一直强烈妄想自己是政治天才,并迫切地证明这一点。李白以先秦策士鲁仲连、三国名臣诸葛亮、晋大英雄大名士谢安等为人生榜样,却绝无他们纵横捭阖的政治才能。若拿诸葛亮《隆中对》《出师表》等与李白干谒文对照,不仅政治智慧有霄壤之别,森严胸襟与躁狂个性亦对比鲜明。这是名儒名臣与名士狂士的区别。我时常纳闷于无一位古诗人似李白。一路想下来,感觉近代诗人龚自珍略有相似。已感受到现代文明冲激的龚自珍,天才早熟,诗文意气飞扬。其外祖父大学者段玉裁喜其英气,又虑其未来,作书以“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戒教之。后来的龚自珍当然令外祖父失望了。无人这样戒教李白,有人戒教似也无用。

大一统天下,不止策士无生存土壤,名士亦必定式微。而李白却竭力表达一种比策士、名士更大的派头,并要求与这派头相对应的高级待遇。

没有哪个朝代像大唐这样爱才子。唐士子有最大的张扬个性空间。这似乎是一个由官僚和诗人联合统治的社会。这么多诗人进入官僚系统,皇权社会唯此一朝。正是这种氛围让李白得以完成文学史上的另类景观。李白终身政治失意,所享受的才子尊荣在其他朝代难以想象。这是李白澎湃狂野诗情根源,是李白进入皇宫的大背景。

玄宗喜欢初进宫的李白是真实可信的。据李阳冰《草堂集序》,玄宗“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问以国政,潜草诏诰”。在喜爱才子背景下,玄宗对诗名动天下的李白,不但喜欢甚至会有几分向往。位高权重者自然有不少顺手即可利用的优势,对名人摆出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姿态即其一。对官僚部下则一般不会亦不必如此。古今皆然。玄宗召见的是位名人,不是官僚体系中的一员。

李白辞世后,出现了“贵妃捧墨”“力士脱靴”等听来过瘾却匪夷所思的故事。照此渲染,李白所受宠遇,简直登峰造极;李白行走皇宫,简直如履平地。皇宫似乎真成了为李白量身定做供其彻底展示非凡个性的大舞台。这样心血来潮与李白同频共振的皇宫不可能存在。这等情节,当时史料无消息,李阳冰、魏颢等同代人及稍后的范传正等皆未言及,但却进入了后来野史乃至正史。耐人寻味。古今一直在争论这情节的真实性。其实,李白早做了无言的回答——这些离奇在李白全部诗文中无半点消息。若有这等,李白即使能拼命憋着在宫中不说,出宫后还不得张扬到宇宙里去呀。按李白大言个性,让他在宫中忍住不说都不可能。平揖了一下韩荆州,一生念念不忘,何况情节这么过瘾。

狂欢之后是深深的失落茫然。这是李白宿命。玄宗对李白是短暂喜欢,长久失望。玄宗眼里李白“非廊庙器”(《本事诗》),不堪重用。宫中李白很快就陷入尴尬无趣境地了。揣摩李白宫中诗,可以看出李白并非绝无收敛,但无疑与“政治成熟”尚有不小距离。李白政治上固然可称胆气非凡,却实在是有胆无识。

李白干谒不止,却唯有玄宗这个够格权贵一度高看李白,给了李白“试用期”。皇上省略一切环节,直接把一介布衣召进宫。这是多大机遇,多高起点。真是一个千古文人梦啊。唯李白梦想成真。对此,李白是感恩的。这时的玄宗,亦可称一代雄主。就看李白表现了。考虑到环境等因素,对一个人政治才能似乎较难下结论。但以此认可李白“怀才不遇”的无尽抱怨,亦太草率。一般政治所需要的理性、务实与灵活,李白哪一样分值都高不了,更遑论更高的政治智慧。与李林甫、高力士等权力猛兽过招,李白哪是对手。“心雄万夫”,诗文中吹吹无妨,现实中恐怕半夫也对付不了。当然,若“首席裁判”玄宗认准李白,其他猛兽亦无可奈何。可是,李白显然无“邀宠”“固宠”素质。宫廷是皇权权力渊薮,又是人间最世故之所。李白世故能力实在太差了。

李白总算明白无法待下去了,自请出宫。玄宗顺水推舟,赐金放还。“赐金放还”,耐人寻味的词语组合。赐金——皇帝拿出点钱太容易了;放还——召你前来是场误会,大唐江山甚为广袤,不缺你李太白蹽蹄子的地方。玄宗获得了以游刃有余心态打发掉卓越才子的快感,李白的巨大失败竟也似乎有了某种面子。有几分幽默意味了。玄宗曾喜欢李白是事实,不堪重用的判断亦是正确的。对才子由器重观望到冷处理这一过程,可证此时玄宗尚能将这皇上当得甚明白。哪位皇上曾如此优雅地打发掉不拟使用的才子?这个风流天子,从李白身上必发现了自己某种影子。同为有情有欲之人,李白那些能给贺知章、杜甫这等大唐才子强刺激的因素,不可能不刺激玄宗。除了至高无上权力,李隆基比李白优越多少呢?大唐之“大”不是随便获得的。大唐皇上不懂得采用思想斗争之类高级手段。皇上的行动,有对大唐才子具同情的理解这一因素。

金钱能解决的事皆小事。大点的事动用官爵。再大的事动用刀剑。皇帝不缺钱亦不缺刀剑,而官帽特别是高级官帽是稀缺资源,是皇帝手里最好礼物。李白就是奔这个来的。无奈,李白就是得不到。

“翰林供奉”类似一荣誉称号,与最低官阶都挂不上钩。

李白的生命热情、青春狂笑、名士派头,再加上“谪仙人”这一高帽的猛烈发酵,他只能永远晕晕乎乎如踩云头。“拔剑四顾心茫然……”拔剑,四顾,心茫然。这个李白呀,把自己的心情形容得真是恰当生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