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的压力
1.11.2 公元405年的一次退却
公元405年的一次退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归去来兮辞·并序》

中国的读书人大约无人不知这声长唤。

《归去来兮辞》开篇这声长唤,深深触动千百年来士人情怀,其意蕴已成为士人精神一个新的组成部分。这声长唤,从来非主流,非强音,但却以其柔韧之力响彻陶渊明后的中国历史。时至今日,这声长唤仍在回荡。有时,是更强劲的回荡。刺入雾霾重重的天空,提醒喧嚣骚动的人心。

这声长唤,陶渊明用一生力气喊出,并用一生努力去捍卫。公元405年(晋安帝义熙元年)11月,陶渊明自免彭泽令,赋《归去来兮辞》,经历了五仕五隐,最终彻底归隐。这一年陶渊明四十一岁。至六十三岁去世,陶渊明在田园里坚守了二十三年。

巨大的振幅算是结束了,而生活、生存不可能是静止的。敏感深情的诗人更是如此。《归去来兮辞》,多么像一颗伤痕累累的童心的吟唱。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诵读《归去来兮辞》,我们不可能不为文中那乍脱牢笼的不寻常喜悦所感染。同时,我们往往会有意无意忽略掉更隐秘更深层的东西。你看,隐忧及虚无感,总是紧随喜悦而至:“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其实,开篇的第一声长唤,其主旨就不能仅当作喜悦来看。

任何时代,不管被动还是主动,失去官职都绝非等闲之事。若陶渊明从来就视仕途功名如粪土,就不会有五仕五隐的漫长徘徊。“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饮酒》)在其他诗文中,渊明也一再申明,他以孔子为宗师,以六经为人生最高准则。他对当下世道无人亲近儒家经典,深感痛恨与无奈,并认为这是社会溃败根源。他时常歌颂隐士,挂牵田园,但他理想人生状态却是功成身退——先成就一番功名,再退归田园做“任真自得”的隐士。这是渊明以儒家为主位、兼融道释的思想所决定的,当然亦有家族激励这一渊源因素。曾祖父陶侃是晋室大功臣,外祖父孟嘉在仕途的出色表现亦令他神往。就在上一年(404年)5月,不可一世的桓玄被杀,新兴的刘裕势力向他招手。陶子心动了。这一年陶渊明四十岁了,因母丧丁忧在家已数年。四十岁,可真是个令人惶恐不安的年纪。这又根源于孔子。“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荣木》)孔子有言:“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孔子这话,敲打中国士人数千年,当然不会漏掉陶渊明。他决计再次踏上充满危险的仕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委屈自己一回,或许能斩获点功名回来。这样一个对功名跃跃欲试急不可耐的陶子,似乎是陌生的。其实不然。没有功名永远是士人心病。陶子未能免俗。他需要功名来安慰此生,而求功名正是遵循先师孔子遗训。他一再热情歌颂的汉代先贤疏广、疏受,正是功成身退榜样。陶渊明屡次踏上仕途,是一种反复的试探与努力。但他最终彻底绝望了。

《归去来兮辞》还有个不短的序。序中,他把自己求官原因概括为“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辞官原因概括为“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辞官直接因由又是“程氏妹”丧。本来还巴望着等官田这一季庄稼熟了再辞官,等不及了,奔丧要紧。陶子一粒官粮也没吃到。这些话都是真实的,但又都是面上可以说一说的话。专制无道社会共同特征是,最真实最重要的话是不能说的。

《宋书·陶潜传》这样说陶渊明辞官原因:督邮要来,属吏向渊明交代应穿戴整齐见上司,陶渊明竟说“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当即辞官。这就更文学更有诗意了。已在仕途折腾了四五趟的陶渊明,竟连见上司都不肯。这似乎不太可能。这一细节在渊明诗文中不见任何消息。古往今来,人们却皆喜欢这一细节。即使实有其事,也非辞官原因,而是渊明打定辞官主意后的率性行为。中国古史中的人物传记,修饰与塑造是常态。这不用多言。

政治上的进退出处对任何一位士人都是大事,不会因陶渊明的个性而有本质不同。渊明的彻底归隐是自身矛盾与社会矛盾交互作用的结果。仕于乱世,尾随“枭雄”,率性渊明,恐惧难免,苦况可知。归隐之后的漫长岁月里,陶渊明念及前半生,还时时心有余悸。

矰缴奚施,已卷安劳!

——《归鸟》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

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

——《杂诗》

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

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

——《感士不遇赋》

罗网与鸟,是魏晋士人常用意象。“我已收敛翅膀,退至低处,你张罗箭镞罗网无用了。”这一心情渊明时有流露。世道如此,谁不是惊弓之鸟呢?五次出仕的曲折危险经历令渊明最终明白,他不但不可能斩获功名,连性命都已陷入朝不虑夕境地。在与朋友的赠答诗中,他常常不忘告诫对方保重性命。仕隐的反复中,陶渊明对世道对生存产生了强烈的虚无感、恐惧感。他怕“死”,又非一般意义上的贪生怕死,他唯恐来不及“活”就死去。他还担忧因自己连累家人,导致“覆巢无完卵”。他所向往的“活”,是这个世道所不能提供的,更是仕途中不可能有的。只有果断撤退,才能去活自己的“活”,这需要勇气与道德力量。

皇权末世必定高度丛林化,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会主宰一切。汉末时,曹操等丛林枭雄就获得了比大一统皇帝更方便的杀人权。被曹操杀掉的名士孔融,在手握重权时竟亦曾杀人不眨眼。司马氏以比曹氏更露骨更惨烈手段篡魏,晋末丛林分外血腥亦在情理之中。陶渊明的出仕总有试探意味,每次出仕时间都不长。公元399年至401年,陶渊明一直供职桓玄幕。401年冬,渊明因母丧丁忧脱离桓玄而家居。虽仅三个年头,却是出仕时间最长的一次。403年12月,一直以匡扶晋室面目示人的桓玄,迫不及待地称帝了,五个月后即兵败身死。渊明因丁忧侥幸地避开了这一险恶漩涡。若渊明一直效命桓玄,恐怕不但不会有后来新兴势力的召唤,大约还免不了某种形式的可怕清算。桓玄死了,轮到刘裕把自己打扮成兴复晋室的英雄了。渊明不禁对天下再生希望,并再生功名热望。只是,他很快就感受到丛林的无情。丛林里,有狮虎等猛兽,有狐狸有鼠辈,还有鹿与野兔。渊明这种野兔级别人物,如果不保持对丛林法则的敏感,那就太危险了。野兔的生存路径别无选择,一是自觉保持沉默,二是随时准备退却逃跑。404年夏天,渊明入刘裕幕,不足一年,到第二年三月就转入刘敬宣幕。这时,刘敬宣向刘裕自求解职。刘敬宣之父刘牢之在桓玄势盛时降桓玄,不久又谋讨桓玄,事败自缢身亡。刘敬宣已经成为猛兽级人物,对进退却极为小心,自求解职即出于自保。大约就在此时,渊明趁机脱离刘敬宣幕,转求边缘职位彭泽令,并旋即去职。彭泽令这一职位显然比其他职位更易摆脱。渊明应当有一个对自己退却的设计。刘敬宣后来被部下杀害。在丛林里,谨慎亦常常无法避祸。

“平安着陆”的陶渊明心生巨大喜悦。这就是我们从《归去来兮辞》中感受到的喜悦。此后,他还会时常把无功名视为愧对祖先及子孙后裔的憾事,但绝无再求功名之念了。他要活着,离开所有人,所有热闹,活出他的理由和仁德。渊明先后仕于桓玄和刘裕的事实,既有渊明诗文为证,亦为古今学者特别是当代学者一再揭明。不少古人对此却往往加以回避或修饰。原因在于,陶渊明当世及死后较长时间虽默默无闻,后来却名声大振,成为士人某种楷模,在把“忠”视为天字第一号道德的人看来,“忠”在陶渊明身上自然不能缺席。其实,自从曹魏政权把忠这一面纱撕破,后来的晋及南北朝,将皇位篡来篡去的统治者,实在难以拿忠作幌子了。刘裕比桓玄等枭雄有耐心得多,到420年始篡晋建宋。427年去世的陶渊明,却既无明显晋遗民情结,当然更谈不到有作为刘宋新朝臣民的半点喜悦。对社会的无道,他深深僧恶,对皇室,他又基本取漠然态度。“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是不得志士人心理常态,渊明内心可说无此麻烦。梁启超《陶渊明》一文中就说,把陶看作忠于哪一家,那是看低了他。但陶渊明是多么“忠诚”的人啊。

陶渊明对生命的忠诚以极质朴方式进行表达。他拒绝道家求长生的诱惑,不接受佛门高僧的召唤,不抛弃亲人遁入山林。他的确时常需要一杯酒的支持,但不纵酒不佯狂不颓废,他追求在不离世俗中脱俗。田园是他表达生命忠诚的最好处所,唯一处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这首诗作于其五十二岁,归隐已十二年,可称为陶子田园诗巅峰之作。诗里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陶子,浑然静穆的陶子,非凡的陶子。但这是陶渊明的巅峰状态,而非日常状态。

日常状态的陶子有许多纠结、酸楚、痛苦。人之立世,必有其主位思想,主位人格。陶子主位思想为儒,主位人格却是隐。这二者的融合就是那颗非凡又亲切的“田园魂”。肉身需地址,灵魂要家园。田园意味着自然、自由、自足、避世。唯有田园能安顿陶子的肉身与灵魂。之所以有这次彻底撤退,就因为他的灵魂从前亦从未离开过田园。

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

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二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

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

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

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

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

——《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这些诗皆作于四十一岁前出仕行役途中。陶子对“做官”真是不敬业呀。不念官命在身,念念不忘的却是田园、田园,是赶快扔掉这顶萦拘我的官帽,去做那高鸟与游鱼。他把田园之外的社会称作“人间”,为了田园,他可轻辞这“人间”。陶子总是强烈地意识到,他的出仕是被动的、无奈的、暂时的,每次出仕都如蜻蜓点水。归田园则是宿命的根本的,他之不能离开田园,就像鱼儿不能离开水。陶子的田园,具有“非人间”气息。

渊明一生大部分时间在田园,虽屡次出仕,合起来也不过数年光景,四十一岁赋《归去来兮辞》之后,则再没离开田园。那么,生活在田园中的陶子该是满足、喜悦、静穆的吧?并非如此。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

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

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

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

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

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

——《和胡西曹示顾贼曹》

这两例为彻底归隐前丁忧家居时的作品。

那个时候,安静的田园,常闭的柴门,就常常令陶子苦不堪言了。三十九岁这年年末,孤独、寂寞、贫穷一齐来到陶子的田园。“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你听,寂寞丝丝有声,孤独铮铮作响啊。转眼来到了四十岁,恶劣的情绪仍然存在,并且又出现了一个相当严重的情况:陶子无酒可饮了。对陶子来说,饮酒是一件大事,无酒则是一件更大的事。无酒是一种危机,乃至一种绝望。“每恨靡所挥。”陶子说到饮酒,总爱用“挥”这个字。陶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人独饮。真好饮者必喜独饮。我们似乎可以这样想象陶子独饮的样子:他总是没必要地大幅度挥动那只沉默无辜的酒杯。用一杯酒热情款待自己,这是陶渊明式的奢侈。现在,穷到无酒可挥了,这如何是好?那就“猖狂独长悲”吧。他的“猖狂”只有自己能看见。要知道,陶子性格是内敛温和的,在人前的言行是不会有什么“幅度”的。

田园里的陶子常常就是那样躁动不安的。

再看彻底归隐之后。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

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

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

——《还旧居》,时陶子约四十七岁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杂诗》,时陶子五十岁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时陶子五十四岁

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

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

——《咏贫士》其二,时陶子六十二岁

仅录数例。除首例咏大化无常、担忧生年不永之外,其余皆言及贫困。第二例还特别言及有志难伸功业无成的悲哀。陶子另有不少诗文亦言及此。彻底归隐后,渊明的贫困逐步加重,诗人如实记录了下来,读之令人心酸莫名。儒家情怀与无功名之憾,求道之志与贫穷之苦,大化将尽与来不及“活”就死去的忧思,在世俗中实现超俗的愿望,构成陶子田园生存的巨大压力及张力。这是陶子的痛苦所在,也是其魅力所在。

单纯从数量来讲,陶子诗文写田园之乐总体多于写田园之苦。这是事实。不必列举。这两者共存于陶子身上。这两者不能互相否定。反对的是那种把陶子僵化为“采菊东篱下……”的状态。《饮酒》其五,达到了与自然与宇宙冥一之境。那种纯然的静穆和谐、难以言喻的喜悦,是瞬间体验,既不可能长久,亦难以复制。按照马斯洛理论,只有极少数修为境界特别高的人,才有可能发生那一巅峰体验。

人们往往易见陶子的淡泊宁静,而漠视陶子的孤独、耿介、酸楚、躁动。我们不能因为喜欢一个静穆的陶渊明,就无视他的矛盾痛苦。孤松寒柏的耿介之气弥漫陶子一生。鲁迅就说陶渊明并非“浑身静穆”,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淡泊澄明怎么来的?一腔热血酿成。“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咏荆轲》)英雄与隐者之间的距离或许最短。“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朱熹语)此语能见道,亦可证朱熹亦有趣。朱熹眼里,陶子正是另一种豪杰。“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有持久的宁静。”(叔本华语)这话是符合人性本相的。豪杰亦不例外。越是心智平庸者,对孤独的耐受力越有限。具特操者,会有较强耐受孤独能力,但亦非无限。陶子亦不例外。幻影般完全静穆的陶子,是不存在的。

四十一岁时的这场退却,是陶子人生的一个坐标。

我低至泥土草根,却可以心雄万夫。有耿介之节,方有淡泊之怀。踏过了荆棘之路的陶子,方能到达他的精神“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