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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压力
1.10.2 小丑与圣人
小丑与圣人

曹操之世,社会已彻底丛林化。这个丛林并非始自曹操,而是在汉末乃至在汉中后期就形成了。丛林,自然就实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道德的招牌幌子味更浓厚了。

曹操的圣人圣王情结,不仅流露在《述志令》中。

曹操死前一年,孙权来信自贬为臣,劝曹操称帝,曹操营垒内也有大股势力盼他赶快称帝。他把孙权信向部下公开,说:“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略》)身边的人却不屈不挠,已经说成曹公不称帝天理难容了。豁上性命追随的主子不肯称帝,导致他们也做不成名正言顺的功臣、名臣及忠臣了。曹操这样打消他们的念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氏春秋》)曹操的意思是明白的:称帝之事让子孙去做吧。对汉室来说这难道不算“不逊之志”?曹操对来自献帝周围哪怕十分微弱的反叛,都予以血腥镇压,不但董承、吉本、魏讽等被斩杀无遗,连皇后、皇子、贵妃亦照杀不误。为曹操“打工”的献帝难道会认为曹操并无“不逊之志”?

曹操一直斗志昂扬,企图一战定乾坤,无奈赤壁之战后已无此可能。谁打仗最厉害,谁就能赢得统一和平,谁就是潜在的开国之君。曹操能看透,孙、刘等不会看不透。除了孔融、荀彧这类憨直士人能真正心存汉室,试想枭雄们是以何种眼光、何种心情打量江山与皇位?枭雄们之所以皆惦记那个名存实亡的汉室,原因在于不论皇冠以何种方式降临,总是来自汉室。刘备既有帝室之胄这一金字招牌,似乎怎么折腾都不会被当作乱臣贼子,但令他激动不已奋斗不惜脸皮一厚再厚的根本动力,还是自己做皇帝这一美好前景。孙权无牌可打,就盼着有人率先称帝,他好搭顺风船。

风口浪尖上的那个枭雄,只能是曹操。

曹操的“圣人追求”实在是玄之又玄。在皇权道德的天罗地网里,曹操注定成为一个大怪胎。

历史基本按照曹操的设想推进了。操死后,汉室与曹魏之间通过上演一场煞有介事、高尚到似乎不感天动地就誓不罢休的禅让剧完成易代。曹丕登上帝座,像周武王追封其父为周文王一样,追封曹操为魏武帝。孙权、刘备相继“问心无愧”地称帝。据记载,曹丕在劝进的汹涌浪潮面前,面对帝位,仍然诚惶诚恐。他靠一而再、再而三的辞让表演来掩饰道德恐慌。孔子奠定了在道德上仰望并效法尧舜等古圣王的传统,曹氏父子或许以为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他们把戏做足,羞羞答答弄了个帝位,后世却视他们既无尧舜禅让的高尚,更无汤武革命的光荣。

曹丕主导的禅让或许难免虚伪,但多少有些政治协商意味。不杀人、不杀前朝皇帝,这是不小的功德。可是皇权道德最痛恨最恐惧的,正是曹氏父子导演的这种羞羞答答的“禅让”。皇权道德只认打江山抢江山。刀把子里面出皇帝。你打得越狠,越有说服力,越有合法性。反之,则无合法性或合法性不足。陈胜、吴广是帝王公开的敌人,曹操则是帝王挥之不去的噩梦。“只要提起曹操,皇帝们就会感到自己的皇冠有滚落地下的危险。”(翦伯赞语)这大约有点出乎曹操预料。

对以江山为家业的帝王来说,最悲惨最可怕的事当然是易代。董仲舒君权神授理论,用之于易代,就成了得天下是天命,失天下亦是天命。假若曹操打仗更凶一些,手段更狠一些,统一了天下,索性夺了帝位,并传祚足够久,后世恐怕还得照例给这位“开国之君”奉献颂歌。

就有勇有谋有趣有文化来讲,皇权时代大约还没有哪位“开国之君”能与曹操相媲美呢。皇权作为专制权,其道德系统会随时调整自己承认强权。强权有时候就等于“天命”。刀把子能出皇帝,就能出天命。

曹操成为小丑,似乎是历史宿命。

道德路径越来越僵化狭窄。

宋朝之前,对曹操的褒贬,基本尊重历史事实。《三国志》作者陈寿给出的“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这一评价,得到广泛认可。唐人称曹操为“曹公”,评价甚高。至南宋,偏安局面令统治者气虚胆怯,无力打量天下,便视蜀汉为正统,视曹魏为篡逆。帝王们越是感觉到自己苟延残喘的状态,曹操便越是一个噩梦。到明清,皇权体制更趋僵硬,随着《三国演义》及三国戏的流行,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曹操便代替了真实的曹操。

与其说《三国演义》反映了三国时代生活本质,不如说呈现的是作为皇权末世的明清社会生活本质。它曾是说书人的底本。所以,它除了要政治正确,还要有足够的娱乐价值,以保证说书人贡献薄技而不触犯时忌,还能稳住听众屁股赚取几个铜板。骂曹操就是政治正确。明清特别是清代,普遍的奴才已造成。奴才即使什么也没有,却有“忠”。这是足以傲视“奸臣”曹操的本钱。越是奴才,越需要某种道德优越感。

罗贯中欲表忠孝节义为充塞天地之道德价值,刘备、曹操为其正负两极。不过,读《三国演义》,从曹操奸诈里常读出可爱,乃至读出忠厚,从刘备忠厚里却常读出虚伪。鲁迅看得分明:“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罗贯中在塑造刘备等“高大全”典型时,显出较强的外在操控性,在塑造奸诈的曹操时,有时则不知不觉进入自由创造境界。奸诈的曹操,成了面具相对较少的人。谁能说明白刘备、孙权等人的真面目?罗贯中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其实是喜欢曹操的,在曹操身上,他的伟大创作才能表达得最充分。

清统治者对各类小说,大都是取排斥乃至禁绝态度,唯对《三国演义》例外。不仅如此,清统治者还命大臣将小说改编成长达一百二十出,名为《鼎峙春秋》的连台本戏。戏中“尊刘贬曹”成为绝对理念,曹操成了与历史事实甚少关联的漫画式固定丑角。以异族入主中原的清廷,对“篡逆”格外神经过敏,既怕天下视自己为篡逆,又要防范针对自己的潜在“篡逆”势力,特别需要一股忠孝节义的混沌气氛。

一个僵硬腐朽的容器,难以装下鲜活伟岸的灵魂。简单奴化的头脑,无法感受深邃的事物。补天需要英雄,娱乐需要小丑。一个未经丑化的曹操,是缺乏娱乐价值的。既然无力仰见大英雄的光辉,就把英雄简单丑化到能给奴才带来娱乐。无环境无条件养成较高精神境界的芸芸众生,在《三国演义》及三国戏营造的忠孝节义浓厚烟幕里昏沉度日,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太平犬”的幸福生活。皇权体制为求自己的长治久安,把人们拉入一个庞大的道德泥淖,当然不许谁站在泥淖之外。道德路径越狭窄,越热衷于树立榜样和打造小丑。曹操被选择成为道德谱系中首位丑角就不难理解。

一个伟岸深邃的曹操,最终成了小丑曹操。这固然可视为曹操的悲哀,但又并非曹操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