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述志”
曹操登场时,举目皆是末世景象,庞大汉朝正崩溃为风波诡谲的江湖碎片,一个悲惨世界。汉灵帝死去那年(189年),袁绍起兵,董卓进京,外戚、宦官同时瓦解,血污狼藉之后,汉朝廷唯遗一副残破躯壳。
曹操很早就横身站了出来。面对这个苍黄的世界,曹操要找一个怎样的立足点?
很多年之后,用了无数心计之后,打了无数仗、杀了无数人之后,曹操统一了北方,做了汉丞相。
在这个额外野心、额外企图疯狂滋生的时代,在这个杀戮主义横行的时代,曹操十分惊险地活了下来,并站到了高处。这个不易结束的乱世,真是一个展示人性的大舞台。在普遍的生存恐惧压迫下,人人让心灵成为黑洞。担心他人不择手段,所以我要不择手段;担心他人先下手为强,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曹操手段残忍不落人后,否则一百个曹操也会被其他枭雄或准枭雄搞掉。
建安十五年(210年),曹操五十六岁,起兵作战已二十余年,“挟天子而令诸侯”已十五年,做丞相已三年,赤壁大败已三年,“天下三分”局面此时已形成,统一梦想更加渺茫。政敌攻击他为汉贼,内部拥汉派亦心存狐疑,还有很多人巴望他赶快称帝。曹操整理他此时此地心事,创作了此人此生最长“公文”《述志令》(又名《让县自明本志令》)。曹操已成为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心事,就是天下事。天下有窥测曹操心事欲望,曹操亦需向天下交代。
述志令(有删节)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忤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指同年被举为孝廉者)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理解《述志令》,要从曹操出身说起。
大人物往往有大困局。曹操的第一个深刻困局是其出身。
曹操父亲曹嵩是大宦官曹腾养子。宦官比外戚的道德基础更为薄弱,不论其权势多么煊赫,社会舆论都永远视之为令人不齿的“浊流”。曹操如系一平庸之人,必安于享用父祖的余荫,无意也无能计较出身的不光荣。可是,曹操对这一出身相当敏感。曹操自二十岁被推举为孝廉,接着不论任洛阳北部尉、任议郎,还是任济南相,皆采取不避险恶与宦官势力对抗的态度。这样做,需要勇气,需要正气,也需要远见。既要成功地表达自己,要站出来,站到醒目之处,还要保证人生航船不致倾覆。曹操在人格和政治上都成熟很早。
青年曹操带有理想主义色彩,这和任何时代的青年一样。
青年曹操心目中早就有一个他期待成为的曹操,并愿意为之奋斗。在曹操的一再强求下,清议名士许劭说出了他对曹操的评价:“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三国志·武帝纪》注引孙盛《异同杂语》)曹操报之以大笑。许劭的话似褒似贬,大有深意。一言似能说尽曹操正反两面,托出一个“潜在曹操”,点中曹操本人亦模糊的“潜意识”。对此,曹操只好报以大笑。生命早期的这番大笑,是一次在后来时光里不断有回音的大笑。这一大笑表明,曹操有能力让“他的曹操”在世上站住。——曹操很早就接纳了“曹操”,青年曹操灵魂里已有一个深邃又复杂的曹操。他将要用全部勇气,主动、生动地回应这一个杀机重重、血光弥漫的世界。
曹操能基本冲破“出身”这一困局了。“挟天子”是他主动或被动进入的另一个更大困局:对天下,他是口含天宪的第一汉臣;对汉室,他是具有最大可能性的篡位者。这是一个关联更加深广的困局。曹操破拆此困局的唯一途径,就是统一天下。天下统一了,劲敌消灭了,做汉臣,做“周文王”,还是废汉自立做皇帝,那就要看曹操的“意志”了。无奈,曹操终身不“自由”。
曹操已登至高处,但未完成他所期望的自己。面对这一切,曹操的确需要这篇《述志令》。
《述志令》系露布天下公告,却堪称千古奇文。有人视为通篇谎言,有人视为完全真话。这都有违《述志令》真实意蕴。《述志令》是“曹操水平”的政治宣言与外交辞令。在这王纲解纽之季,社会呈一种怪异状态的“三国环境”式言论自由。曹操不会糊涂狂妄到欲以一文尽欺天下。《述志令》是傲慢的谦虚,是霸气的辞让,是心事重重的诚恳。《述志令》里的曹操,是一个有怕有爱亦有担当有胸襟的曹操,是自信又无奈的曹操。曹操知道自己的无奈,别具一格的是,他自信世人对他亦无奈。
《述志令》上半部分(开头至“几人称王”),曹操自述大半生心事与遭际,类似一低调自传。曹操最想说的话却是这个:“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话榔头一样敲下来,由低调一下子转为高音。
这话有深远的历史、现实背景。
秦始皇奇迹般把无边江山拿在了手中。始皇宣布:历史终结了,终结于他一家嬴姓。这大约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历史终结论”。出乎始皇意料,历史毫无终结之意,他要传之万世的皇位,他的还没焐热的无限江山,竟然迅速又血腥地转移给了下家。从此,后世帝王再无人敢像始皇那样企图终结历史了。可是,历史终结论不露痕迹地转化为“道德终结论”——谋反是天下第一罪,篡位是天下第一恶。皇位成为天下第一“禁脔”。与统治者的愿望相反,第一禁脔,却极易成为第一诱惑。“皇帝轮流做,明日到我家。”皇位要安放在江山上。“江山梦”曾是国人第一大梦。刘邦就以打下的江山为无量家产,向其老子炫耀。按说,有资格做江山梦的人是极少的。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每当天下骚乱,皇位动摇,江山梦马上就会被激活,甚至马上就会冒出不止一个穷凶极恶的“皇帝”。你的“天”塌了,我的“天”要接班。天下就是不乏这种胆量的人。并且,谁把皇座抢到手,谁就抢占了道德高地,谁就有权解释“君权神授”。184年,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为口号的黄巾起义爆发,标志大崩溃的到来,标志禁脔异香一下子弥漫天地。乱世既释放大批“过把瘾就死”的蟊贼,也催生满腔救世情怀的英雄豪杰。
建安元年(196年),在腥风血雨中壮大起来的曹操接受毛玠建议,成功迎献帝至许县,立许为都,开始“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新篇章。曹操捞起汉室这片风雨飘摇中的浮木,让献帝成为生命安全有保障的傀儡。
曹操在军事上、生活上犯了不少严重错误,屡次差点丧命。但在事关皇位问题上却向来谨慎。怎样对待皇位当然是最大的政治。曹操羽翼渐丰后,成为各种势力拉拢对象。中平五年(188年),王芬等谋废立之事,约结曹操,曹操严正拒绝。第二年,董卓擅立献帝,任曹操为骁骑校尉,曹操隐名埋姓逃跑。第三年,袁绍谋废立之事,拉曹操,曹操严正拒绝。这类事,参与一次,就可能彻底失去未来。在曹操眼里,董卓之流,是无未来之人。
献帝可以天天象征性地上班了。这多少能给天下一些安慰。袁术却按捺不住称帝野心,迫不及待称帝了,却旋即为操所败。更多的称帝可能,亦为操所抑制。所以,《述志令》中那话,曹操是要天下来感受来掂量的——我现在这个样子,是时势造成;我没什么野心,却是保存国家(汉朝)、稳定天下的重器。
有无野心,野心大小,当然不能全听曹操的。《述志令》下文,完全以“忠”为陈述主题。
曹操历数自己心目中的榜样:齐桓公、晋文公、周文王、乐毅、蒙恬。他们皆为天下人赞赏的忠义圣贤或英雄。曹操以前三位古人皆“兵势广大”却忠事其主来自况,以后两者表明自己累世忠良。众所周知,齐桓公、晋文公后来称霸了,周文王不代商,其子武王却代商了。这三个“榜样”可真有力量。历史上更多的是名将重臣死于功高震主,比如蒙恬。曹操赞赏蒙恬,但蒙恬的悲惨命运却是曹操一定要避免的。曹操后面说道:“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没有我曹操想办而办不成的事。这是明明白白在敲打震慑天下了。曹操有亮剑能力,有亮剑欲望与必要,当然可以亮剑了。这与当今世界普遍的耀武扬威行为,基于同样的人性与国家性格。
曹操说,我不放弃兵众,是因为首先考虑子孙及身家性命,而这又与国家安危相连。又说“江湖未静,不可让位……”曹操不说为了国家不顾身家性命。他知道人家不信。话说到这份上,真话假话,可以见仁见智,诚恳坦率,却难以轻易否认。但就深邃复杂的曹操来讲,他显示给世界的,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已成霸主的曹操,期望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曹操?
曹操常宣示以周文王、周公为人生榜样。他们一个是圣人圣王,一个是有“元圣”之称的贤臣。曹操的自我期许是清楚的:有生之年做汉室“周公”,身后则期望成为“周文王”。在这一选择中,现实妥协,道德自律,自身期许,都包含其中了。文王姬昌纵横捭阖开疆拓土,为周朝奠基,却不代商。
《述志令》面上主旨是陈述“忠”,深层动机是向天下这个血腥江湖表明自己的巨大存在。但曹操不能无视皇权道德紧箍咒。清楚这个时代,明白自身的能量和局限。这就是曹操。曹操的态度或许可以这样说:我本人至死不称帝,就对得起汉室,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历史了。曹操有俯视皇位的胸襟,皇位并非曹操的最高追求,不像董卓之流只知做皇位大梦,“圣人圣王”才是他的理想。这是曹操的过人之处。亦表明他的人格骨子里是儒家人格。而历史并不买账。圣人圣王注定当不成,小丑却与之纠缠不休。
《述志令》表明,曹操不是圣人,却有圣人追求。以当代眼光看,圣人追求或许不值得肯定,但却是曹操雄伟气象的来源之一。曹操以《述志令》向当世喊话,那时该有不少人能听懂。后来,听不懂了,无人听了。未来社会塞给人们一个完全与《述志令》中的曹操无关的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