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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压力
1.5.5 尾声:失落的家园
尾声:失落的家园

李斯是最能触动司马迁神经的现代人。在《李斯列传》里,司马迁在道德上否定李斯,在情感上又极度同情李斯。司马迁因身体的被阉割,而激起反精神阉割的怒火;李斯却因精神自我阉割与被阉割,再也发不出一丝人性光亮、文化光亮。

在李斯之后一千六百年,出了个皇权历史中罕见的异端思想家李贽。李贽说,李斯“是圣是魔,未可轻易评说”(李贽《史纲评要》)。李贽体会到评价李斯的困难。李斯作为一个精神力量曾经强大的人,肯定有成圣的潜能和冲动,但事实是他未能成圣,而是以魔的面目出现。历史堪称一间巨细靡遗的人性实验室,什么样的人性不曾被检验过?有些人,注定要被放在冰中浸,放在火上烤。李斯被冰透了,又被烤焦了。

李斯死亡前后,是中国历史最黑暗的时期。秦式“黑暗”是一个系统工程。李斯自身就是黑暗系统的组成部分。

秦朝,没有人能把它当作家园,它也不许任何人有属于自己的家园。一个不许任何人有任何精神坚守的体制,竟然迅速挺立在大地上,寒光凛冽,巍然赫然。

统一固然是演绎了一出伟业正剧,至二世却完全是一派闹剧加惨剧景象了。李斯这只飞黄腾达的雄鹰,一下子成了断线风筝。

三族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老老少少可能会有好几百人吧。李斯平时就没认真想过三族会有多少人,许多人他一生也未曾谋面。这么多无辜的人陪着他去死,不管他流泪还是流血,都变得毫无意义。为了功名,他背叛老师,辜负先帝,出卖同学。先帝、同学是什么人是一回事,背叛与否是另一回事。李斯幻想有一个举族和乐的大家园等着他的晚年,功成名就的老李斯在这个家园里光荣地寿终正寝,结局却是三族成灰。成功后又失败得如此彻底,今世之缘一齐斩断,斩草除根式的斩断啊,任何操心牵挂都不必有了。那是什么样的悲凉啊,连悲凉也不必有的悲凉啊!喧哗与骚动之后,是无边无际的死寂。眼泪是需要人性温度的。“老泪纵横”可看作一种境界。大悲无泪。人总是易见他人的无常,而难悟自己的幻灭。我怀疑老李斯还能否哭得出来。

“黄犬之叹”,那是司马迁想象中的李斯的家园之叹。家园?李斯的家园早就失落了。

没有家园,只有丛林。英国人托马斯·霍布斯于1651年出版的《利维坦》一书中首次提出“丛林法则”概念。丛林法则下的社会,弱肉强食,赢者通吃,没有道德,没有怜悯,只有冷冰冰的食物链,所有人都不惜以他人为牺牲。在秦朝,有些人的确实现了通吃,但传之万世的通吃是不存在的。暂时拥有通吃能力的人很快就把天下人吃成了陈胜、吴广。强者、狠者并没有进天堂。贯彻丛林法则不走样的地方恰恰在宫廷,在强者的人际关系里。韩非之后一千七百年,约在1515年,意大利人马基雅维利将其丛林法则意味极浓的《君王论》一书献给佛罗伦萨的权贵。与韩非著述主旨近似,都是向统治者奉献“权术教科书”。为了能让统治者攫取、巩固权力,马氏可谓处心积虑。“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成为“马基雅维利主义”核心。对比阅读,却不能不承认,《君王论》虽具无耻倾向,但其政治设计水准、人文色彩、人性温度远远高于“韩非思想”“李斯理论”。

悲凉的李斯,短促又悲惨的秦朝,像个惊叹号一样矗立在数千年皇权历史的起点。接过皇帝称号、秦氏体制甚觉受用的历代帝王,却无人能正视始皇和他的功业,总是将他骂一骂、贬一贬以示自己道德正确、政治正确。皇帝动辄杀人,却不敢以君道同体自居,不敢宣布“朕即真理”,“道”必另有所属。

李斯这人生,是怎样的一场喧哗与骚动呢?

黄犬,家园里的那条忠诚的狗,你还记得你那位年轻主人吗?黄犬,你知道吗?你的主子做了大秦帝国光荣丞相后,功勋卓著后,又极悲惨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