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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压力
1.5.1 李斯与荀子
李斯与荀子

那个时代,老师对学生的规定作用是很强大的。孔子门徒众多,却几乎无人能越出孔子划定的思想视野。

在荀子(约公元前313—前238年)那里,这一规定似乎失灵了。

荀子有三个著名学生:李斯、韩非、张苍。张苍侥幸活到了汉代,主要政治活动在汉初,不多说他。李斯、韩非皆活跃于战国末期及秦朝。李斯助嬴政完成统一大业,成为千古一相。韩非将法家学说推向极端,在秦朝几乎被奉为圣人。荀子的这两个弟子,能量大、能折腾。荀子以高寿善终,两个弟子却皆以惨烈方式为生命谢幕。

李斯面对老鼠自省过人生之后,就外出拜师学习:拜荀子为师,学帝王之术。帝王之术即牧民之术、统驭天下之术。

作为先秦最后一位文化巨人,荀子以孔子继承人自居,对孔儒之外各家学说均予以激烈批评,已显露出独尊孔儒、统一思想之先声。在孔孟那里特别是孟子那里,义利对立,荀子则强调义而兼顾利。荀子文章寓雄辩于温厚,有锋芒,有力量,有道德尺度。荀子以人性恶为立论出发点。“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又说“涂(途)之人皆可为禹”。只要设计好制恶路径,人性虽恶,而善是可以期待的。荀子比主张性善的孟子多些对人性的洞悉,却仍然信任人。读《荀子》,其开阔胸襟、温馨情怀是颇能感人的。

李斯、韩非那里,显然把老师支撑门户的某种东西弄丢了。

李斯那颗雄心,时时呼应着骚动不安的战国天下。生死存亡是逼到列国眼前的现实,并化为思想文化的激烈交锋。荀子坚持他的温厚言辞,李斯心灵里却早已戈戟森严。李斯感到学得差不多了,学以致用的冲动便格外强烈。他觉得祖国的楚王不值得侍奉,包括楚在内的东方六国都非理想建功之地。他把目光投向西部那个强悍无匹的秦国,断定只有秦国能匹配自己鹰隼般的雄心。李斯辞别荀子时的话,简直有些不客气了:“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李斯列传》)李斯已是满腹焦虑:不抓住此千载难逢布衣翻身的机遇,却堂而皇之以“不好利”“无为”粉饰自己,那算什么“士”啊。李斯要做的士,已大不同于荀子之士、诸子百家之士。这个一无所有只有一颗雄心的士,念叨着“得时无怠、得时无怠”,急吼吼地奔赴秦国去了。

荀子对这个弟子早就心存忧虑。《荀子·议兵》篇记载这样一段师徒论辩。李斯说:“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李斯把秦朝累世强盛原因,归结为秦能做到“以便从事”(即怎么有利就怎么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荀子生气了:“汝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秦四世有胜,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此所谓末世之兵,未有本统也。……今汝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乱也。”荀子明言李斯重利轻义是本末倒置,尖锐指出不可一世的秦兵其实是“末世之兵”。荀子已经看出,这个吱吱嘎嘎张牙舞爪的强国,缺少支撑其远行的“软件”。荀子能想到的软件当然只能是孔儒。联系后来李斯及秦帝国的命运,不能不感叹思想家的温厚与深刻。空喊仁义的确常常无用,但将其公然抛弃践踏羞辱,却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

李斯、韩非正好就是这么干的。与追求天下一统的愿望一致,他们激烈地追求思想一统。这个喧嚣的世界需要简化再简化。这一愿望竟然在秦朝实现了。后世不断有人因这两个能折腾的弟子而指责荀子。“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其高谈异论有以激之也。”(苏轼《荀卿论》)苏轼以为,是荀子的“高谈异论”激发了李斯。或许有道理。但李斯之所以成为李斯,原因不会这么单一。

形势比人强,有奶就是娘。你听,时代在喧嚣,功名在召唤,国家机器在轰鸣!这可远比任何人的喋喋不休管用。有些人,不陷入抓狂状态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