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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压力
1.4.4 天下大势在我胸
天下大势在我胸

人穷则返本。

——司马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司马迁

司马迁单人独骑,一往情深,一意孤行,突入历史的纵深地带。

《史记》就记录的深度广度,思想情感的高度强度而言,不仅前无古人,亦堪称后无来者。从哲学或人类学角度看,《史记》就是一部人性史,人性的秘密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司马迁之后,修史之责被统治者强调得愈来愈重,修史路径却愈来愈窄,以重臣监修史书成为常态,史书越来越无趣,个性光彩、人性深度、批判锋芒从史书中全面退却,再也难见文气丰沛、识见卓越。

司马迁看到这是一个势利世界,又是一个悲剧世界。无数人受利益的驱使,而陷入各种各样的悲剧。可是,还有无数人为了正义、情义、信念、国家,或仅仅为保持人格尊严,而自觉选择悲剧命运。《史记》全书一百三十篇,一百一十二篇写人物,人物多数为悲剧人物。其悲剧人物之众,悲剧氛围之浓,悲剧性质之彻底,中国古代史学、文学著作皆无出其右。悲剧意识是司马迁的精神本质。“太史公曰”是司马迁独创的叹息形式,《史记》就是一声深长的叹息,众多篇章皆以悲夫、乎哉、矣、乎、哉等叹词来结尾。《史记》充满了郁结、苦闷、寂寞、激越、沉吟,可视为一篇淋漓着司马迁心灵苦汁的自传。

商鞅、荆轲、项羽、蒙恬、白起、吴起、屈原、贾谊、李斯、李广、李陵、张汤、主父偃等等,从市井细民到宫廷权要,他们的人生无不以悲剧收场。

李斯:出卖良知、精神自宫者的典型。精神自宫者死于阉人赵高之手。这是个掀动司马迁复杂情感的人物,恶心、痛惜、怜悯,皆有之。《李斯列传》中,司马迁开篇就让李斯面对老鼠——蝇营狗苟的老鼠。这是一位身体被阉割者,给一位精神自宫者的定位。李斯作为一个携有巨量信息的人物,出现在司马迁笔下。

张汤:一个“模范”酷吏而最终不得不自杀。《酷吏列传》中,司马迁亦开篇就让张汤面对老鼠。张汤儿时,肉为鼠偷吃,张汤因看家不力遭父殴打,张汤怒而掘穴捕鼠,煞有介事布置场面,传布文书庄严“审鼠”,当堂处鼠以“磔刑”。审鼠的孩子后成长为酷吏。这个盛世看上去光鲜异常,却需要大量酷吏来维稳。《酷吏列传》所描绘的恐怖世界是皇权的投影。纣只有一个,助纣为虐者却必是一群。张汤审鼠,庄严常常就是滑稽。

张汤、李斯与鼠之关系这种细节,极具黑色幽默味道了。

主父偃:一个皇权时代庸常官僚的庸常悲剧。司马迁却对之寄慨遥深。《平津侯主父列传》写至主父偃被灭族,司马迁悲情又起:“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这一徽记,如伏流千里,贯穿《史记》全书。

司马迁以文学笔法入史,后世对此争议不断。司马迁之所以首创纪传体修史体例,既决定于他的实录精神,亦决定于他将文采“表于后”的决心。这一体例最有利于塑造人物,铺陈他非凡的文采。李斯面对厕中鼠与官仓鼠的心理活动,小儿张汤一人在家中审鼠的场景,鸿门宴上的勾心斗角,项羽乌江自刎时言行……《史记》中遍布此类私密性极强的细节。这类细节是怎么来的?我倒宁愿相信,有些细节干脆就来自司马迁的伟大文学才能。这违背历史真实了吗?司马迁追求的是另一个层面上的真实,更本质的真实。把历史场面生动地布置在你眼前,这是司马迁突出的本领。一个无史识史才的人,给他再多史料也无意义。《史记》是史诗,亦是诗史。它同时具备伟大诗篇的美学意义。

司马迁笔下的现当代人与古人,味道完全不一样。写古人,虽也有激情澎湃之时,但以求证、概括、理性为主。写现当代人,司马迁可就放开手脚了。你看,陈胜、吴广、项羽、樊哈、刘邦等等一个个活灵活现,像极了小说中的人物。司马迁是一个有强烈还原历史真实愿望的史学家,又是一个具有非凡创作能力的伟大文学家。“正是作为小说家的柏拉图的优异性,才使人要怀疑作为历史学家的柏拉图。”(罗素《西方哲学史》)我们当然亦可对司马迁持此态度。可是具体到《史记》中的历史事实与细节,相信还是怀疑,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并且也不再是重要问题。以情感入史,是司马迁的缺陷,也是他的伟大。去掉司马迁情感的《史记》,绝不会是伟大作品。司马迁对距他不远的现代人物,敢于进行创造、塑造,大肆张扬文采,那是他自信已充分占有材料,对人物具有本质性把握。他在记录历史,同时实现了艺术真实。

司马迁所创制体例为后世继承,其著史的本质精神却难以为继。幸运的是,司马迁的文学精神却哺育了一代又一代文章大家,韩愈、柳宗元、苏东坡等无不以《史记》为准绳。当文风颓靡时,真正的文学家就到司马迁那里寻找生机和力量。从《红楼梦》的浓厚悲剧氛围里,亦可探得《史记》消息。伟大的文化创造必息息相通。

司马迁职掌文史星历,著史却是私人撰述。至东汉班固时,已是奉旨修史了。私著未必能超越精神阉割,奉旨却是必须先行精神阉割的。相对于《史记》,《汉书》是规矩的皇家史册。《汉书》主旨或许可如此概括:明天人感应,固皇权一统,成官史规范。核心是“以求亲媚于主上”。班固判断《史记》,就完全是以“真理在握”的眼光了:“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汉书·司马迁传》)班固眼里,司马迁俨然异端了。大师往往充满矛盾,精神阉割者却最易以立场坚定、真理在握面目出现。班固肯定《史记》实录精神,却难以接受其思想锋芒。班固的话对皇权后世影响甚大。汉末,司徒王允欲诛蔡邕,蔡邕上书求毁容刖足,留下一条命,以著成汉史。这显然是要效法司马迁了。王允说:“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后汉书·蔡邕列传》)蔡邕难逃一死。《史记》为谤书说在两汉甚为流行,这是将司马迁发愤著书降低为“泄愤著书”了。司马迁不论是否心存诽谤,只要他贯彻实录精神,其当代及后世必有人视之为诽谤。司马迁恪守实录,但又有强烈的主观性、个性。终身抱持婢妾心态的大小班固,必然不能仰见司马迁的瑰异光彩。与《史记》相比,后来二十余史无不热衷于为皇权“资治”,少有社会经济大局的揭示,更乏对人性的深度探究,显然气量狭窄,局促矮小。无主观性、个性之史学家,竟亦难以实现深远的客观性。

针对班固贬斥司马迁之言,明代思想家李贽说:“不是非谬于圣人,何足以为迁乎?”“《史记》者,迁发愤之所为作也。”“其为一人之独见也者,信非班氏所能窥也欤。”(李贽《藏书》卷四十《司马谈·司马迁》)可谓一语中的。班固眼中的“蔽”,正是《史记》光辉所在。汉武帝及其时代无疑是司马迁暗讽的主箭靶。刘彻创造了一个无人敢判断他的时代,司马迁却给他一个判断。从维护统治者光荣形象的立场来说,《史记》为谤书说当然是成立的。对以天生正确自居的人或事物来说,你只要讲真话就完全有可能被视为诽谤。写刘彻父亲的《孝景本纪》、写刘彻的《今上本纪》,被从《史记》中删除,亦可证此点。睥睨千古易,判断当代难。中国古代专制统治者对当代史的忌讳几乎是天然的。更有甚者,对古代史都是如此。

深情的司马迁“绝情”于其所处的时代,不如此,他不会走向雄伟开阔。

有此绝情,方有绝唱。有此绝唱,方能称为“独断历史”(章学诚语)。

“太史公胸中自有一天下大势,非后代书生所能几也。”(顾炎武语)有天下大势,有细节,有深情,这就是司马迁。

读《史记》,我时常恍然感到,司马迁就站在我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