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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压力
1.4.1 他本在盛世跑龙套
他本在盛世跑龙套

不知其人,视其友。

——司马迁

智者贵在乘时,时不可失。

——司马迁

历史一直在说汉武帝时代是一个伟大盛世。司马迁的奇崛人生历程,基本与这个时代相始终。

人是历史动物。把自己安顿在历史里,是人类由来已久的精神需求。汉武帝时代,中华民族已累积了丰富的历史经历。而历史文化最丰富的家族就是司马迁家族。司马氏世代为史官。

汉初崇尚道家的无为而治,饱经战乱的社会得到休养生息。第五位皇帝汉武帝刘彻接手的是一个富于生机、野心勃勃的庞大帝国。这个帝国,差不多可说就是从前的“天下”。先秦时代诸子百家所向往的天下一统局面,似乎是实现了。

看看这样一个时代,容纳了些什么人物。

一号人物当然是刘彻(公元前156—前87年)。刘彻十六岁登基,在位逾半个世纪,将汉朝推至鼎盛,寿命长,威势重,能量大,阴影亦大。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刘彻出巡至河东郡(今山西夏县),郡太守料不到突然来了皇上,供给保障措手不及,急得以自杀来逃避。司马迁以十一个字实录此事:“河东守不意行至,不办,自杀。”(《史记·平准书》)第二年,同样原因,陇西郡守自杀。皇上——这个权力恐龙,影子就能吓死人。刘彻热衷武功与出巡,是古代走得最远出巡次数最多的皇帝。他对女人的热衷亦甚有名。“用剑犹如用情,用情犹如用兵。”(翦伯赞语)

卫青、霍去病、李广等,在现实与历史中,他们皆赫赫有名。他们一次又一次远征漠北、西域。他们是武帝性格的延伸,是帝国挥出的铁拳。对内集权与对外征伐,是刘彻的力量来源。他对卫青说:一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武帝一朝,是中国古代进攻型将领最多的朝代。靠蛮力挑战汉朝的匈奴,在武帝铁拳不断打击之下,不得不一再远遁。

张骞,中国古代走得最远、出使时间最长的外交家、旅行家。军事将领向远方伸出铁拳,大汉使者则向远方传布帝国消息。

董仲舒,首次确立儒学至尊地位的思想家。天下一统了,也必然要求“软件”一统。帝国到了从容建设“软件”的时候,董仲舒应运而生。他将儒学世俗化、实用化兼神学化,殚精竭虑从天上到人间为体制寻找自圆其说的合法性。

……

这些人与司马迁同代。他们大都不会留意、在意人微言轻的司马迁,而早早就有史学使命意识的司马迁却不会不留意他们。

大文明需要大时空。汉朝人不论走多远,都没有发现文明高于自己的地方,更不会发现比自己还要庞大的帝国。在这一大背景下,刘彻追求好马的热情极为高涨,为此他不惜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派将士一次又一次深入西域。后世不断有人诟病刘彻此举。其实,这类似当今追求尖端武器。刘彻有理由认为,他最有资格拥有尖端武器,最好的马应该为他的帝国驰骋。

司马迁(公元前约145—约前87年)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他的命运,他的才华,在此时空下展开。比生活在这个时代更加幸运的或许是:司马迁有一位伟大父亲——史学家司马谈,一个有能力有条件站在时代文化巅峰的人物。司马谈任太史令,太史令掌文史星历。“天下遗文古事,无不毕集太史公。”(《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迁的读书条件当世无人能比。司马谈服膺道家精神,却让儿子师从孔安国、董仲舒等人习儒。这应当含有为儿子规划未来人生的现实考虑。崇儒大局已定,只有习儒才能走上仕途,这类似今日的接受应试教育。司马迁十岁时,父亲就将他从家乡夏阳(今陕西韩城)带到京城长安。二十岁时,司马迁迎来了他一生至关重要的首次壮游。这时的司马迁无公职,出游必出于父亲的安排。由此可见司马谈对儿子的期待之深。司马谈的影响及有意识的培养,必使司马迁的文化自觉、史学胆识发育极早,为他成长为精神更雄伟、文采更丰富的人,奠定了重要基础。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高度概括了二十四岁前的人生: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司马迁对自己的游历甚为得意。首次壮游大约持续了三年时间,再次出游则已是奉使青年朝官身份。这些游历可视为司马迁所进行的史学“田野调查”。一个学养非凡的青年,又及时进行了非凡的浪漫长旅,胆识、文气得到有力淬炼,他以广阔的地理为人生奠基。正当多情易感的青春时代,走出书斋,面对大地山河,胸中典籍掌故在游历中一一被指认,书生心窍豁然开朗。如此时空的长旅,在汉代之前是不可想象的。国家大,心脏亦大。帝国的强大心脏,能把志向非凡的司马迁送到很远的地方。司马迁深知这个时代,并喜欢这个时代。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后来激烈批判这个时代。在此后二十多年时间里,他又不断随侍热衷出巡的皇帝刘彻,遍行大汉江山。后世的史学家,在脚力与心力两方面皆无人能及司马迁。非凡的游历考察,使他对历史特别是“现当代”史具备了鲜明在场感,历史的大局与细节了然于胸。他把游历化为《史记》的一条脉络,其深沉的脉动不时在各篇中呈现。

司马迁已经把自己确立为这样一个人物:中国古代游历最为深广、文化准备最充分的史学家。到司马迁以深邃眼光打量历史的时候,中华民族极其宏富的历史经历,亦在呼唤一位伟大史学家、一部伟大史学著作的出现。

在这个大时代,司马迁却一直是一个小人物。司马迁二十四岁左右为郎官。此后二十余年,他几乎随侍了刘彻所有出巡行动,虽自视为莫大殊荣,但他无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旁观者、记录者。与众不同的是,职业敏感、知识修为使这位记录者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一个洞察者。司马迁能看到并经历他人看不到的历史活剧。在那些活剧中,他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对剧情却可能比主角、比导演看得更清楚,并深知产生那剧情的背景。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刘彻举行汉朝首次登泰山封禅大典,司马谈却突然在周南(洛阳)病危,不能随侍封禅,临终遗命司马迁完成《史记》。司马迁垂泣受命。按汉制,儿子可继父职。三年后,三十八岁的司马迁继任太史令。此后至四十八岁遭宫刑前,司马迁除应对本职事务外,集中精力撰述《史记》。

司马迁或许自信已具备洞察历史的能力了,但对自己的命运却完全无能为力。他深知历史,在现实中却一派天真。

他要为自己的天真付出“意外”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