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宇宙学说
哲学之唯一问题,莫要于解释宇宙,亦莫难于解释宇宙。诚以宇宙为一切事物之源,非解决之无以得学术之究竟;而人类之智识,亦殆无满足之时。夫亦惟宇宙为一切事物之源,而人类亦为一切事物之一,且与一切事物同包于宇宙之内,以人之形体寿命,比于宇宙,直如无物而已。故无论其测验之如何精确,学识之如何进步,而欲解决宇宙之究竟,终似不可能。假其能之,则宇宙乃有尽之一物;而此一宇宙之外,又将有一宇宙焉而后可;如此,则层出而不穷,而此无穷之宇宙,仍非吾人所能解决也。故如今日天文学家言:太阳约在大宇之中部,距大宇之中心约数百兆兆里,其余众恒星分布四方,若密布于一大圈之上;其幅员之广,自一端至彼端,以光速每秒钟186 000英里之速率计之,亦须行50 000年之久方能达到,此即吾人类所居之大宇云云。然此一大宇之外,岂遂无其他之大宇乎?天文家又言:吾人所居之大宇为一旋涡之星云,其形为扁平、双凸面形;自中心直至天河之边,已二万万兆里有余;自中心至两轴之间,又为此数三分之一;使每一旋涡星云,即一独立大宇,大小与吾人类之大宇相若,而星云之数又在十万以上云云。然此十万以上云云者,亦就今日之可知者言耳;他日之所知,安知其不更有十百倍蓰于此者邪?吾人之所知愈远,则星云之数愈多;则大宇之数宁有穷尽乎?夫空间为宇,时间为宙;大既不可得而言,则久亦岂可得而论?此宇宙所以不可以言语形容也。当老子之时代,对于宇宙之观念,固甚幼稚,或多不免于神怪;而老子则不然,虽无今日实测之精确,而深知宇宙之不可思议,而名之曰道。其第一章云: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庄子·知北游》篇及《韩非子·解老》篇释之最善。庄子之言曰:
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
韩非之言曰:
凡理者,方圆、短长、粗靡、坚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后可得道也。故定理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具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而常者,无攸易,无定理。无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然而可论。故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
夫道者指其体,名者言其名。今指人而问曰:“彭祖寿乎?”曰:“寿。”“四海大乎?”曰:“大。”此可道可名者也。然而可以谓之常道常名乎?是必不能。何也?以大椿比彭祖,则彭祖夭矣;以天地比四海,则四海小矣。故寿夭大小之形与名不可常也。故曰:“可道非常道,可名非常名。”由此以推,若指人而问之曰:“吾人所居之大宇其大几何?”若如上答曰:“以太阳为中心,自一端至彼端,以光速每秒钟186 000英里之速率计之,须行50 000年方能达到。”然则如此可以谓之大矣乎?倘合吾人所居大宇以外之十万以上之大宇计之,不亦渺乎其小邪?是大之形与名又失矣。故六十七章云: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
此之谓也。由是以推,穷人之年以计之,其大未始有穷,即其大小亦未始有限,是皆非常道常名也。何也?有对待故也。故第二章云: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清人严复释之云:
形气之物,无非对待;非对待则不可思议,故对待为心知止境。
此言可谓精切。盖一以对待之名形容之,则其当立丧也。第二十五章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按《韩非子·喻老》释第一章有“强字之曰道”之语,疑为老子此章之文,则此章“字”上疑当有“强”字。“强字之曰道”与下句“强名之曰大”,文义正同也。夫道不可道,以其体本不可思议(严复说);其大本不可名,以其大亦本不可思议也。然卒“字之曰道”“名之曰大”者,强为之辞而已。即所谓“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云云者,亦强为之形容焉而已矣。故第十五章云:
古之善为上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
此言善为道之人,亦止可以强为之容,则道之为强容可知。
以上所引皆论宇宙之本体者也。至其论宇宙之组织,亦有可述者。第十四章云: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而不见其首,随之而不其后。
此所谓“夷”“希”“微”,盖如二千年前希腊之科学家所谓原子,(至十九世纪之英人多尔顿氏尚复主张之),或近人所发明之电子相同。是物也,视而不可见,然而所以传见者是物也;听而不可闻,然而所以传闻者是物也;搏而不可得,然而所以成物者,是物也。就目谓之夷、耳谓之希、手谓之微,名虽不同,其为原子或电子一也。故曰“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也。今科学家谓一喱重之金可碾成七十五寸见方之金箔,其厚薄为1/367 000寸;胰液上所吹出之气泡,用光学或电学之方法,其所得厚薄为1/3 000 000寸以下;甚者或能得1/50 000 000寸厚之油层;此外一喱重之靛青,能染清水一吨而有余,故此中必有数千百兆分子方足支配;一喱之麝香,能使全室生香至数年之久,则此等分子之小,直不可思议。故曰:“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也。”盈大宇之间,皆此等分子也,唯随性质与温度之不同,化分化合,而为气、液、固三体之殊耳。第二十一章云: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然”各本作“状”,今从《闵本》作“然”。)
此所则恍惚、窈冥,有象、有物、有精者,即指原子、电子、分子之类也。散则为分子而不能见,故曰“恍惚窈冥”;结则为液体、固体而可见可搏,故曰“甚真甚信”,谓可信验也。此等物体可以使之散而不见,不可使之灭而不存,故曰“自古及今,其名不去”,谓分子不灭也。此等分子之散去,仍在大宇之间,而又为一切物质之原所在也。吾何以知其为物质之原所在乎?以物质本不生不灭,宇宙之本体如此,道之本体亦本如此也。故曰“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也。此“众甫”,庄子《天地》篇谓之“众父”。此物质之原所自出之道,即庄子《天地》篇所谓“众父父”也。
既为众父父,则为一切万物所自出,是可名为有;然而分之可至于无穷之微,成为“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故名为无。无不终无,有不终有,就其为有为无之间而言之,则名之曰道。故第四十章云: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四十二章云: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此一言万物生于无,一言万物生于道。故或别道与无为二,而讥其义之歧出;或合道与无为一,而讥其名之混用。而不知其所谓万物所从生者,乃此“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就其无状、无物言之,则谓之无;就其有可状、有可象之情言之,则谓之道;就其已成状、已成象之物言之,则谓之有。故可谓有出于无,亦可谓有生于道,而道与无之义,则终有别也。
复次,“无”之本字,篆文作
。《说文·亡部》:“
,亡也,从亡, 声。”《林部》,“
,豊也,从林,
,从大,
;
,数之积也,林者木之多也;
与庶同意。”《亡部》,“亡,逃也,从入
。”《
部》,“
,匿也,读若隐。”然则推“无”字之本义,原非与有为绝对之义,如后人以为零者也;道隐而未形,故谓之无耳。故《老子》第二章以有无与难易、长短、高下、前后等并言。夫短非终短,与长相较则为短;下非终下,与高相比则为下耳。然则无非终无,与有相形则为无耳。此《老子》哲学上之有无,所由与通俗之有无异义也。
然则宇宙之生物为有意志者乎?抑无意志者乎?此在老子时代,多数思想固以为有意志。唯老子则不然,以为宇宙生物,绝无意志者也。故第五章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王弼释之云:
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物不具载矣。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用,则莫不赡矣。
王氏释刍狗四句,严复甚欢赏之,以谓括尽达尔文心理。其实王氏之意则甚是,而释“刍狗”则甚非。《庄子·天运》篇云:
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
然则刍狗盖新陈代谢之物,犹草木之花,春开秋落,当荣而荣,及谢而谢;来春复茂,已非今日之花。而天地本无恩无为于其间,此所以谓天地不仁也。此天地即指宇宙而言,亦即所谓道也。第三十四章云: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大,故能成其大。
此其发挥宇宙生物无意志更为明显矣。
至其论生物之起源,则第六章云: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列子·天瑞》篇云: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黄帝书》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列子》书引“谷神不死”数语,以为黄帝语。《列子》本伪书,或以为伪《列子》者窃老子之言,托为黄帝以见古;或谓伪《列子》时,古书尚存,别有所本,老子述而不作,当亦述黄帝之语。余以时代论之,此等理想,恐非黄帝时代之所能及也。《列子》所谓“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即老子之“谷神不死”。以其能生生,故云不死;而终非自生,故不得直谓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