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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醉美的古诗词
1.9.1.1.3

再看诗作的最后四句。

先看“出没花中见,参差叶际飞”。这两句好像是对前面四句的小结与重复。蝴蝶们在花丛里、草叶间,或一只或两三只或三四只,飞来飞去,或出或没或隐或现。这既是个群像,又是一个瞬间的剪影,它们是那么鲜活那么机灵,一刻都不愿停歇下来。生命只要获取一点点能量,只要能乘势或借力,它们总能展现其精灵般的姿态。只不过,这一切都压在最后两句上:“芳华幸勿谢,嘉树欲相依”。芳华,就是芬芳的花,香花,照应的是前面的“绿蕙”;幸,表示希望。这两句是说,美丽芬芳的花儿啊,你们千万不要凋谢;高大挺拔的绿树啊,你们要永远做我的依靠。前一句所针对的是“请不要断了我的食源”,而后一句则表示“不要危及我的生活”。

诗作最后一句,还有必要再详解一点。

嘉树,就是佳树、美树的意思,典出《左传·昭公二年》。其时刚即位的晋侯,派韩宣子到鲁国聘问,鲁君设了享礼后,鲁国大臣季武子又私宴招待。见到季武子家“有嘉树焉”,“宣子誉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遂赋《甘棠》。宣子曰:‘起不堪也,无以及召公。’”[1]直白地讲,季武子说不敢不对此佳树进行培植,没有忘记《诗经·小雅》“角弓”篇的意思。但他赋诗的时候,却选取了《甘棠》诗,原来是想讨好大国的大夫,拐弯抹角赞美他,将韩宣子比之为代君美政、荫庇人民的执政者。难怪韩宣子赶紧辞说,不不不,“我”哪能跟先贤相比。言下之意是“照顾不了那么多”,以及“要照护也轮不到我”等。那么,何谓“嘉树欲相依”?就是希望有仁德而心系苍生的执政者可以倚靠。这里的“嘉树”,与前面的“青薇”相对,也就是希望不要在没有保护的草丛、藤窠里躲来藏去,希望能有真正庇护、倚靠的所在。的确,诗人对素蝶生活、情态所作的描摹,并非诗作的本意,实则是要寄寓一份怜悯;而“芳华幸勿谢,嘉树欲相依”不啻呐喊,强化了所欲表达的情感。事实上正是如此,没有什么比对生存的渴求更显示对生活的热爱,也没有什么比展示内心的不安更能表示对未来强烈的期待。

当然,联系诗人的生平则不难看出,此诗并非泛泛咏蝶之作,而是寄寓了身世之感。刘氏虽然自负才华,自视甚高,但一生仅做到秘书监(四品),一直不能获得重大提拔,并且五进五黜,甚至有时甫一任职旋即因事而解,可知诗中蕴含着强烈的祸福无常之忧和知遇明主之盼。“嘉树欲相依”可谓全诗真正的主旨。一方面,诗人借素蝶以表示自己品质的高尚与纯洁;另一方面,借素蝶之口表示自己在遭遇官场多次沉浮后,依然对仕官保持不变的渴望与追求。同时,也表达了自身的柔弱与可怜,以及自己对支配命运的宰制者的认同与依顺。可以说,是博取怜悯与积极表忠的一个捏合吧。

我们今天当然很容易理解刘孝绰复杂的心态。虽然他进身为官的所有条件都令人艳羡,但是,皇权或者专制的本质之一,就在于制造种种混乱与事端而便于从中取事。因为它是社会巨量资源唯一的调配者,或成或败皆取决于它的兴致与对方的忠诚度及所受折辱的韧度。而有了这种种事端与混乱,那么,受宰制者对它的依赖感反而会更强烈。在专制的眼里,最理想的结果是,一切都要依赖并仰仗于专制本身。它,就是诗歌所提及“日”与“风”,还有“芳华”与“嘉树”。至于追撵素蝶的“雀儿”,不过是帮凶与工具而已。

对于诗人刘孝绰来说,按理,有皇帝和太子器重这两重背景,这位“彭城才子”应当可以鸿鹄志伸,有机会大展宏图一把,至少可以衣食无虞、无灾无祸而安泰自在吧。然而,看看《梁书》以及《南史》“刘孝绰传”就可知,他一生起伏无定,一些职务一任再任,兜了圈子回来再任,虽然官位最终有保,但所获所取,都仰人鼻息、举夺由人,并常要周旋、宛转于人下。而治他的罪行,在今天看来,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琐屑小事,以及不是理由的所谓“仗气负才”或“书生意气”之类的帽子。说白了,就是不能让你有多舒服。于是,所谓致人忌刻乃至陷害的事便常常发生。甚至有时,什么理由都没有,以“公事免”,其“造化”之弄人,往往莫过于此。

下面是《南史》的记述:

初,孝绰与到溉兄弟甚狎,溉少孤,宅近僧寺,孝绰往溉许,适见黄卧具,孝绰谓僧物色也,抚手笑。溉知其旨,奋拳击之,伤口而去。又与洽同游东宫,孝绰自以才优于洽,每于宴坐嗤鄙其文,洽深衔之。及孝绰为廷尉,携妾入廷尉,其母犹停私宅。洽寻为御史中丞,遣令史劾奏之,云“携少妹于华省,弃老母于下宅”。武帝为隐其恶,改“妹”字为“姝”。孝绰坐免官。诸弟时随蕃皆在荆、雍,乃与书论共洽不平者十事,其辞皆诉到氏。又写别本封至东宫,昭明太子命焚之,不开视。

孝绰免职后,武帝数使仆射徐勉宣旨慰抚之,每朝宴常预焉。及武帝为《籍田诗》,又使勉先示孝绰。时奉诏作者数十人,帝以孝绰诗工,即日起为西中郎湘东王谘议参军。迁黄门侍郎、尚书吏部郎,坐受人绢一束,为饷者所讼,左迁信威临贺王长史。晚年忽忽不得志,后为秘书监。初,孝绰居母忧,冬月饮冷水,因得冷癖,以大同五年卒官,年五十九。

孝绰少有盛名,而仗气负才,多所陵忽,有不合意,极言诋訾。领军臧盾、大府卿沈僧畟等并被时遇,孝绰尤轻之。每于朝集会同,处公卿间无所与语,反呼驺卒访道途间事,由此多忤于物,前后五免。

刘孝绰与“彭城”同乡的这俩兄弟到溉、到洽之间的事,实在拿不上桌面,雅量都有限吧,但竟至于被后者公报私仇,刻毒设陷,实在有些下三滥。而可笑的是,弹劾孝绰的罪名是“携少妹于华省,弃老母于下宅”。所谓“省”及“省中”,就是皇宫禁地,带着妻妾厮混似乎玷污威严、冒犯圣明;何况“弃老母于下宅”,一顶“不孝”的帽子就直接摁在他的头上,于是刘才子于人伦教化简直就是败类。如此,刘的行为“伤风败俗”,不可告人,于是获罪丢官实在不值得姑息。但更可笑的是,身为皇帝的梁武帝,竟然指鹿为马,说什么“为隐其恶”而将罪名里的“妹”字改为“姝”字。“本来”,刘孝绰所带的是自己的“妾”,现在更不清不白,不知道与什么丽人胡来。一字之异,令人浮想联翩啊。还好,《南史》的史笔不愧深解圣意,在传记文本里煞有介事地说“孝绰中冓为尤,可谓人而无仪者矣”,那几乎等于说是在中央机关与宫里哪个妃子秽乱。如果皇帝要治他死罪,也是“罪有应得”,可见史笔歪曲的恶劣程度。至于另一罪行,刘孝绰任尚书吏部郎,因“坐受人绢一束,为饷者所讼”。仅仅因“一束”绢而遭起诉,而竟“左迁信威临贺王长史”,与前面相比,又实在不值得一提。

而颇具戏剧性的是,刘孝绰被免职后,“高祖数使仆射徐勉,宣旨慰抚之”。此外皇帝还将自己创作的《籍田诗》,“先示孝绰”,似乎还是非常“赏识”他。打了之后再摸,把戏而已。而梁武帝的儿子昭明太子萧统,其实也不赖。在他周围的三十多位文人学士中,刘孝绰做过太子舍人,又两次做过太子洗马,两次掌东宫书记,与他接触的时间最长,似乎也最为亲近。《梁书·刘孝绰传》说:“时昭明太子好士爱文,孝绰与陈郡殷芸、吴郡陆倕、琅邪王筠、彭城到洽等,同见宾礼。太子起乐贤堂,乃使画工先图孝绰焉。太子文章繁富,群才咸欲撰录,太子独使孝绰集而序之。”又,《梁书·王筠传》:“昭明太子爱文学士,常与筠及刘孝绰、陆倕、到洽、殷芸等游宴玄圃,太子独执筠袖、抚孝绰肩而言曰:‘所谓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其见重如此。”但是,细心的人一定发现,在那个因“伤风败俗”而免官的事件里,刘孝绰的弟弟们,无论是亲兄弟还是堂兄弟都不干了,他们搜罗了不少关于到洽令人愤慨的事,“又写别本封至东宫”,其结果呢,“昭明太子命焚之,不开视”。学生连自己老师的事问都不过问,一烧了之,又显得无情和阴狠了。

以史证诗,当然有些勉强,但至少说明了作者在朝为官,做得很不舒服。他虽然所得甚多,而所失总是稀奇古怪;得失之间,总难以从容平顺,因而患得患失的心理总难抹去。于是他感到人生如寄,而生出“忧生之嗟”。似乎皇帝老子有时候也救不了,生活处处遭人陷害,横亘于心中,无法排解,难以释怀,于是便有了难以自抑的人生悲情与哀感。

他对生命,对外物的感受是如此敏感,甚至引发他对自身存在的价值基础的怀疑。他感到,虽然他非常幸运,一生富贵优游,但总难风平浪静,在一派雍容富贵气象的背后,总时时透出一种面对自己难控局面的无奈和感叹。在我们所见一派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背后,诗人所见却是不如意者的悲凉:自身没有依靠,没有安全感,尾随人后,委曲求全,祸福无常而避祸无已。特别是陷于朝廷纷争旋涡的时候,哪里还有幼年的清俊神秀、为名流所重的荣耀感呢?而随波逐流中,又哪里还有宠辱不惊、练达无碍的风度呢?渐渐地,他被饱尝人生艰辛后的无奈及感慨死死缠绕着,甚至被刻意为自己营造的虚幻人生欢乐享受所围裹着。这种生活态度实在不潇洒,不轻松!这是人到中年阅尽沧桑、唯恐性命有失而又深怀忧生意识的表现,是那个朝野普遍笼罩、朝忧夕患的畸形社会形态的呈现。

如果我们再联系诗人其他的诗篇,像《夜不得眠》里徘徊庭院、仰望星空的忧思和悲叹,《栎口守风》里回京途中的不安与惊恐,甚至《古意》中也借女子守怨以自伤,似乎可以知道,他的作品,并非后世诗歌评家所说,仅仅起于唱和、沙龙流转的文人小群体间竞相摹写的逞一时艺术之能,以及所谓切磋技艺、娱乐消遣的文字把戏。这首《咏素蝶诗》虽为咏物,却深贮体己之心,让人睹见其借蝶自诉的忧心。

当然,诗作情感的表白并不浅露,而诗句绝非赤裸。诗人在摹写回照中,非常注意个人的情绪与外物的刻写之间的规则,尽量让自己的情感按照外物活动的场景进行编排,在细腻的描写里注意寓含自己的情感,因而使全诗显得深厚蕴藉。确实如一些评家所说,这正是一般咏物诗所难以企及的:既有精蕴的形象,又含题外的托寄。这就是“从容用笔,没有局促之感”,而有一种浓郁的“雍容”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