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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醉美的古诗词
1.8.10.1.1

国运系于人才,国材多系国运。国士只可期待,不可企求。像文天祥的国家遭遇,在杜甫身上,陆游身上,辛弃疾身上,还有很多很多忧时伤世之士的身上,都可以看到、读到。他们依然是国家史上的路标式人物。读诗感史,读史知心,需要知晓的是他们有何作为、有何担当。

文天祥《夜坐》这首诗,下面有一个注释:“德祐元年(1275年)起兵勤王以前,作者文天祥过着一种被迫罢官、退居文山的闲适生活。”南宋德祐元年,也就是元朝至元十二年,正月元军渡过长江,二月丁家洲大战,宋军水陆主力丧失殆尽,十一月元军攻破临安门户独松关,宋恭帝献出玉玺请降。次年三月,伯颜进入临安,宣布受降,并将恭帝等人押解大都。这首诗就是写于国家极度危难的前夜,文天祥此时的心情也可想而知。

下面就来看看这首诗。

淡烟枫叶路,细雨蓼花时。宿雁半江画,寒蛩四壁诗。少年成老大,吾道付逶迤。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

“淡烟枫叶路”,淡烟,秋天特有的一种烟气,系水汽凝结,在较远的地面以上形成一层小烟带,乳白色,有层次,有飘荡感。淡烟枫叶路,是说枫叶路上有一层淡淡的烟霭,远远的一层烟气在枫树间萦绕。这应当不是近景而是远景。我们看,霜染的枫叶稀稀落落,一条小路曲曲折折地伸向远方,直消失在淡烟萦绕的远景里。

次句“细雨蓼花时”继续写景。细雨,小雨,秋季的小雨最容易形成弥漫不散的苦雨。蓼,是一种草本植物,在房舍、道路边,水边或水中以及野外,到处都能见到,常常是一蓬蓬一簇簇。蓼花,到秋天开放,花小,白色或浅红色,像染色的小米粒,密密麻麻地结成穗状花序或头状花序。而在人烟不多的地方,有这种植物的大量繁殖,常常是铺满一大片河岸,一大片草滩。蓼花秋季开,因为花朵细小,白茫茫一片,远望似烟如愁。又由于开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比如山野、野渡、荒滩,便自有一番凄清冷落,离情别绪,还有其他种种悲凉与愁思。这句是说,秋雨蒙蒙、蓼花如烟,一股冷淡凄清的愁绪便油然而生。在这样一个时节,情绪也很容易因落单而茫然,很容易含着一种缠绵复杂的哀愁。

前两句写出秋季特定时令的景致,蕴含了一层朦胧而凄冷的愁绪。

再看,“宿雁半江画”。宿雁,就是停下来歇息的大雁。这种鸟善于长途飞行,但也得途中下落湖沼,略做休息并补充食物,所以诗人看到了大片鸿雁停落到江面上进行觅食的情形。这一情景是大场景,竟然占据了半个江面,灰蒙蒙,灰茫茫一大片。北雁南飞,说明季节已深。由于深秋特定时令,也由于景界茫茫,在诗人看来,渲染了一片巨大的灰暗情绪。并且,大面积的雁宿,也给人以视觉上的压抑感。

第四句是“寒蛩四壁诗”。蛩,本来指蝗虫,这里是指蟋蟀,寒蛩就是深秋的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户,九月蟋蟀入我床下”(《诗经·豳(bīn)风·七月》),说明随着天气和气候的变化,蟋蟀不断由户外移到人的居室的情形。这里是写蟋蟀在诗人所住房子的壁缝里鸣叫的情状。蟋蟀入户,说明天气已显得清寒了。四壁,屋子的四面墙壁,泛指整个屋子;还有环堵萧然的意思,常有以“四壁”来形容家境贫寒,一无所有。这里形容诗人退居文山的生活的清淡。四壁诗,当然是拟人手法,说明蟋蟀叫声既有节奏、响亮、喧闹,又无处不在。由此形成反衬,极写诗人退居生活的孤单和冷落。

另外,何以将蟋蟀的鸣叫称作“诗”?我们看,《诗经·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所谓诗,就是在人的心志一往情深所到的地方,还在内心,还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叫心志,通过声音从声喉里发出来的就叫诗。也就是说,所谓诗就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声音。那些小虫子,它们整夜发出嘶叫,是因为它们感寒于秋日的萧索与寒冷,悲哀自己生命的行将结束,于是拼命地哀号、嘶叫。每一种动物几乎都在死亡之前发出声音,只是有些是临死而为,有些已知结局而提前哀吟罢了。蟋蟀们就是后者。所以,当凄切的虫鸣声回响在空空如也的四壁,也着实让人悲哀垂泪。

诗人敬重地用了一个“诗”字献给了蟋蟀,他听着秋虫们的叫声,面对国势危重的局面,却闲退文山,难道不有所感吗?与其如有些评论所说诗人饶有情趣地倾听蟋蟀们唱歌、弹琴,不如说,这是蟋蟀们代被迫罢官闲退的诗人发出了时代的哀音。在这里,蟋蟀们显然成了诗人的同道者。他引以为知己。

这前四句,即景即事,诗人描绘出一个凄凉、迷蒙、暗淡、灰惨的世界:有霜叶,被烟霭阻断的小路,迷蒙的秋雨,白茫茫的大片蓼花,还有灰蒙蒙的觅食于江边的落雁,最后是这悲悲泣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秋虫的嘶叫,如此一幅幅画面,可谓惨淡,如此一首歌诗,可谓悲戚。如果以景语为情语来衡量之,这些大概都是被迫罢官、退居文山的诗人悲慨苍凉的心声了。所谓诗人心中的郁闷和不平,究竟有多深广,相信读了前面这四句,是不难知道的。

另外,还要看到,文学包括诗歌是时间的艺术。这前面的四句,还暗暗地有一个时间上的变化,从白天到夜晚,或者说从傍晚到夜晚的一个转变。你看,在夜晚,那“寒蛩四壁诗”,虫鸣声有如潮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