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杜甫的《岁暮》，再看他的《日暮》诗。

这首诗写在安史之乱后的第四个年头，即大历二年（767年）秋，诗人杜甫仍然流寓于夔州（治所在今重庆市奉节县）一带。一般而言，杜甫流落，充满了江山沧桑之感，除了艰难苦恨而外，亦多有清新可喜的一面——然而亦有转瞬即逝的危险。因为人是时间的中间物，他是两次踏进同一条由时间编织和连接起来的河里。于是，他属于现在，但更属于过去。

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jìn）繁。

我们看首联“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牛羊从草场、山坡上回家，一阵阵纷乱杂沓的喧闹之后，一个“久”字显示了四野的格外空静。后半联，写的是日出活动的人，此时都已经回到了家，唯一“闭”字，显示了每家主人机警的用心。此时，整个山村显得异样的寂静。

而此时，“风月自清夜”，已经是月色皎洁，清风徐徐，小山村被一个清静的夜笼罩着。可以想见，诗人在这样的清夜，他感受到了夜的静寂，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如此。诗人享受着一方的静夜，却不知怎么地，就很警觉地感到“江山非故园”，一种游子孤身在外的内心不宁的情形一下子凸显在读者面前。他乡再好，也非故乡；此夜再静，难保永宁，短短五字，含着流落一方的诗人多少悲抑难言的心情。风月、江山，都是大自然真实的存在，它们只要有适合的条件，都会按照造化所赋予的规律，展示各自的生命的存在。一“自”字，显示了它们与人不一样的地方。而一“非”字，又显示了人与自然风月不一样的地方，物无是非，只要条件改变或具备，昨日的冷月寒风一样可以变成今夜的清风明月；而人不行，他有是非，有记忆，特别是他带着自己的经历与体会，也许眼睛可以给人暂时的遮蔽，但心灵不行，它依旧会倔强地坚持着一个不变的信念。当人因为战争而背井离乡，流落四方，因为战乱而亲族离散，即使有良辰美景，以及所谓赏心乐事之类的娱乐，而“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我们看到，诗人在此安静的夜，他感受于一个静寂的小山村，感受着凉风和清白的月色，却禁不住对远在千里、万里的家园，存着一份无法割舍的思念。现在，他怀着一腔惆怅了。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两句，颇具画面感，然而，“流暗壁”的石泉是看不见的，“滴秋根”的草露在夜色里也难以分辨，而它们的共同之所在，都是诉诸诗人的听觉，石泉在此寂静的夜里，发出的是幽咽声，草露则是轻微的滴滴声。前者可能比较细节而急促，但后者则显得幽缓而混沌。如此深夜，这种两处的景致的描写，它们似乎身怀忧戚，默默地陪伴着诗人，悲抑而克制，虽流丽而幽暗，非常好地将诗人的心境展示了出来。而这，正是诗人值此清夜，惆怅之后，景随情迁、物我重合的结果。

诗作最后一个场景，是灯光下的写实：“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繁”。在明亮的灯光下，诗人满头银发，显示了苍老的游子的凄凉。要知道，此时，杜甫在四川流落了将近十年，正如他在《登高》诗里所描述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明亮的灯光，使雪白的头发显得更苍白，又暗暗地说明诗人心中远离故乡的背忍之情是何其煎熬，而回乡仍然是那么遥遥无期！何须，就是不须；花烬，即是灯花。整句是说，不必再强迫自己每晚归思痛苦之时，就倒弄起一些占卜的小把戏安慰一下自己长久以来苦涩的内心。即使灯花再漂亮，花结再繁多，也改变不了过早白头的事实，也无法改变命运一直“艰难苦恨”的事实。当然，包括这两句在内的诗意，清人仇占鳌在《杜诗详注》里说：“上二，日暮之事。三四，思故乡也。五六，日暮之景。末二，感衰年也。本是‘暗泉流石壁，秋露滴草根’，却用颠倒出之，觉声谐而句警。《杜臆》：风月一联，意极悲凉。结意尤为凄惋。公志在济时，而伤于头白，反怪灯烬花繁，与‘待尔嗔乌鹊’同意。”亦可备一参考。

可以说，愈至最后，诗人的内心愈益沉重起来。刚刚在傍晚所获得的短暂的宁静与快意，就在一个猛然警醒的、来自故乡的思念里被揉碎了，于是内心从宁静的夜色里逃逸，在一时明亮的灯光下获得了倾诉。一个浅静的傍晚，就这样走向了乡愁的深夜。

这夜啊，何处是一个尽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