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岁暮》诗，大概作于广德元年（763年）年底。

这个时期有点特别，虽然安史之乱（755—763年）已经结束，但由战乱所导致的山河破碎、百姓流离的惨状还没有遏止，全国性的灾乱仍然在持续发生。现在，杜甫准备从阆州（今阆中市）乘舟沿嘉陵江南下。诗歌所写充满了忧乱之思。

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

先看首句“岁暮远为客”。“岁暮”即一年到头，自古以来都是回家团聚、积闲休息庆贺的时日，然而，诗人仍要流落飘零，万里他乡，孤身栖居。这个反常的情形，可以反映当时社会的基本状况。安史之乱后，唐帝国根基受到摇晃，紧接着是一系列的社会波荡。而此时段内，吐蕃也对唐帝国有了更多的野心。“边隅还用兵”，“用兵”是指作战，“隅”本是角落，“边隅”就是边疆一带，指被吐蕃扰袭的陇蜀一带；而“还”字，显示了边地无休止的、令人难以接受的并不安宁的事实。这年年底，吐蕃内犯，攻陷了数州，西川节度使高适抵御，不力。

下面两句渲染激烈的战事。“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是写敌人不断进犯而边地一片紧张的情形。雪岭，即是西山，在成都西北边，即今松潘县境内，因终年积雪得名。烟尘，本指烽烟和战场上扬起的尘土，旧称战火。动，声音震响，或惊扰。江城，指作者暂避身的梓州城，在今四川三台县；梓州滨临涪江，故称江城。鼓角，当然指战斗所擂的鼓，还有吹的号角，整句是说战场上激烈的战斗的场况，震动了整个江城。这是写战斗及波及的情形。

第二联续首联“用兵”二字，极写年终反常的情形。在显示战事激烈与紧张的同时，还一并凸显这场由外敌发起的争战的野蛮和非人道性。

第三联承上启下，“天地日流血”继续写出边地争战的惨状，而“朝廷谁请缨”则显示了诗歌意旨强烈的反弹。“天地日流血”，“天地”二字极写战场空间所及之广，显示的是战争破坏面之大；“日”并非作副词“一天天地”之意，而是作名词，“日流血”则写出了战争尤其是我唐军民抵抗的惨烈程度，可谓天昏地暗，日月惨淡，让人想起屈原《九歌·国殇》里的战斗场景——“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这一句环境的渲染，既含着悲壮，又以血性催人奋起。“朝廷谁请缨”，就是一个向天的质问。面对外敌的惨无人道，他们进犯，掠夺，滥杀无数，唐朝军民虽处劣势，然而并不惧怕，他们从当初的恐惧中平静了下来，面对残酷的厮杀，他们勇敢地奉献了自身的生命。而这一句“朝廷谁请缨”，也是忧心忡忡的诗人拍案而起的吼声。在这紧要的关头，他是多么希望有壮士或勇士挺身而出，向朝廷请缨，将贼首捉拿归案。诗人已经老矣，老弱病残一家，只能无望地哀叹着这时局的恶化；但他又心有不甘，希望有真正的志士能够站起来，承担义责，扭转局势。请缨，用了汉朝终军的典故。终军是一个文才武略兼具的少年，他向汉武帝请求一根长缨（拘系人犯的绳索），立誓要将尚未归附的南越王捆缚到京城来复命，可谓少年心事，壮志凌云。呼唤少年终军，当然是诗人心底的呼唤了。

最后一联“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则揭示报国无门、英雄寂寞的苦闷与无奈。所谓济时，就是济世，救时，拯救时代，拯救时难。敢，是谁敢；爱，不是热爱而是吝惜、吝啬之意。前半联整句的意思是，为了拯救眼前这颓败的时局，谁还会吝惜一死呢？谁都不会畏葸不前，因为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敌人来犯，就要誓死保卫。这一句也可以说是诗人的心声。后半联“寂寞壮心惊”，又是逆转，是回应现实的一个沉重的惊醒。这句应该是“壮心寂寞惊”，豪壮的志向已空虚无物，到这个时候才让人幡然警醒。要不是这边地的漫天遍地的流血，要不是这染红边地惨红的血色，包括诗人在内，似乎都要变成一个盲目的庸人了。还好，终于意识到了消磨消沉的事实，所以警然心惊。

这是一层意思，是诗人将自责之板打向了自己。其实，稍稍想想，诗人内心忧愤异常，常恨壮志难酬，英雄无用武之地，报国无门，再自告奋勇，再积极献策，以及上书言救，都不被接纳，好像国家的治乱与杜甫这些边缘人无任何关系。还有，“奸佞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改左思《咏史》诗句），眼见贤能一个个受屈压、排挤、外放，甚至遭遇横杀，国家的肌体一天天地坏死下去，雀燕堂处，而不知祸之将至。朝已无人，遑对国难，无论是安史之乱，还是藩镇阴谋，还是无数边民的流血牺牲，已经没有谁自告奋勇，或者毁家纾难，来解救这种困局。我们说，一个国家，如果整体政治治理出了问题，视人民如草芥，而关键时刻居然没有谁有勇气站出来，其智仁勇尽失，那么，该国家危在旦夕矣！面对如此寂寞的、无声的世道，身为壮士、每每摇旗呐喊的诗人，如何不心惊，如何不惊骇呢？而如此现实，只能寂寞消沉，到底又让人万感无奈和长叹——此所谓从寂寞中来，再回寂寞中去。

诗歌于最后，慷慨悲歌，旋即潜气内转，悲视现实，抖落出一腔苍凉，可谓沉郁顿挫，意绪深沉。需要说明一点的是，也是在这一年，杜甫先在梓州，听说官军大胜叛军，激动欣喜地写下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并作了回乡的规划。但也是在这里，现在，他听到了吐蕃进犯的消息，于是忧心忡忡地写下了这首《岁暮》诗，颇有感慨时局、自陈心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