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卿，唐代著名的诗人，现在我们要读读他的《余干旅舍》诗。

余干，以境处余水之干（岸边）而得名，今属于江西上饶，隋时是县城，而唐时县城被废，所以诗中出现“孤城”的说法。然与范仲淹词里“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孤城”，则意有不同，后者意指“地处边远孤零零的城寨”，并非被废弃的荒城。

这首诗系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诗人从岭南潘州南巴（今广东茂名一带）贬所北归，途经废弃之城余干时所写。而当初南下是被贬到岭南，但无论南下与北归，这一趟漫漫长路连同生死，都显得异常艰难。走出长安，云横千里，崇山峻岭，荒道废墟，都会给行人增加行旅的难度。历经南下磨难的诗人，此时又要北上，现在，又要经过这样一座废弃的城池，他的内心一定非常复杂。但诗人没有说，一切都蕴含在他的诗作之中。

摇落暮天迥，清风霜叶稀。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寒衣？

首句“摇落暮天迥”。迥者，远也；摇落指草木零落，“摇落”二字就见出感情。暮天迥，暮色苍茫，清旷高远，也就是远天渐远，天色渐暗，此情此景，也写出了诗人远在天涯的感受。次句“清风霜叶稀”，清风说明秋风此时力度不大，从前句“摇落”可知，秋已至深至晚，虽然只是微弱的风力，却也可以将树上经霜的枯叶扫落下来，不禁让人感慨起时令节候的残酷和无情。是啊，特别是眼前这枫叶，本来是郁郁苍青，满树婆娑，然经过霜打，一变再变而成了血色的惨红。现在，寒冬将至，严寒加深，红叶枯萎，不经凛冽的朔风而自己在些许秋风下纷纷飘落，于是残留在树上的叶片竟至于稀稀拉拉，变得惨不忍睹。

前两句，诗人感受秋气，颇有肃杀萧然之感。而此情此景，令人情何以堪！人啊，他本来昨天还处于青春美好的韶光华年，但转眼之间，经历了磨难摧折，现在竟而至于双鬓飘零，头发染白，无须再经历什么风霜刀剑，而兀自在时间之流里，凋零得七零八落。诗人流落到岭南究竟经历了人生怎样的波折，又如何从岭外贬所奔波而回，不消读者悬想，只要见此秋风，见此落叶和枯枝，大概就不难明白其十之七八。这其间的种种沧桑，不禁令人唏嘘再三。

再则，在余干的旅馆外，诗人孤独地伫立凝望，由于草木摇落，苍茫的暮色，悠远的高天，尤其是“清风霜叶稀”的越来越严峻的空气所围裹起来的悲肃环境，令人备感凄清寂冷，都让诗人有强烈的身世何寄之感。因此，那股浓郁的乡关之思，那种隐隐的未来之忧，都渐渐地显现了出来。

下面看第三句。“孤城向水闭”，眼前这座孤零零的旧城，向着水边一面的城门已经关闭，昔日水路交通的繁华，永成消歇。要知道，水路一直是中国古代交通运输与生活的重要枢纽，此地原有余水、汗水（自秦朝建县之后，就有“余干”“余汗”等县名）流经，水利便利，水力运输发达，物资流转量大而便捷，这也是它建城的重要依据。而现在，城池废除了，而对外交通主要方式联系的水路，生机业已黯淡，往日的繁华与热闹都已不复存在，一股无言之悲，就会自然生发出来。而水路一断，各种荒凉也会随之产生。一个“闭”字，好像是孤城自求消亡，自断生路，诗人显然是感受到了这座被人格化的荒城的难以诉说的现状，以及其无法言说的隐痛。但孤城没有细说，而诗人也没有进一步言明。其巨大的孤独感，莫大而无形的压力，一种被迫与不得不，就这样愣愣地刺破了纸面。

再看，“独鸟背人飞”。前面说“孤城”，这里又说“独鸟”，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孤独和荒凉之味。诗人的眼前出现的一只孤零零的鸟，正背对着人飞去，渐飞渐远，它要飞向哪里？这只在傍晚时分背离它的栖息所的孤独之鸟，它会消失在无法预知的黑暗之中，从而牵挂着诗人，也冲撞着诗人的心灵。不是吗？陶渊明说“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环境日夕佳好，群鸟结伴而回，何其自然、快乐与自在！的确，群鸟日出而飞出巢穴，日落而回，群去群来，整个环境，整个画面都显得那么安详而平和：一种恬静的笑意，显现在陶大诗人的脸上。而这里，在残破的余干废城这里，只有苦痛，暗暗的内心的撕裂。是什么让鸟儿显得那么孤独？难道是它仅仅经此地，感觉并非其栖止之所在，而仍然毅然、决意于黄昏以孤独远行？它如此深刻地嵌入了诗人的诗歌，一定是给诗人留下了极为深沉的印象。而我们也毋宁视为诗人的一个化身——他孤苦而背时，无依而苦度。诗人的宦途坎坷，都隐藏于那只黄昏背向、独自远飞的飞鸟。

在这里，流水默默地呜咽着，城门自戕式地紧闭着，这座废弃的荒城显得更加孤单而冷落。而一只独鸟背人远去，扑棱棱的翅膀抖动空气的声音，看似打破了这荒城的空冷的沉寂，却徒然增添了一层荒冷和萧疏，于是愈发让诗人难以承受了。